第二章
會議室里,氣氛緊繃,全因為這一季銷售成績下滑,成績不如預期。
研發課、生產課、業務部,所有襄理級以上的主管全員到齊,認真檢討得失。
「這次開發的新布料,皮料筆挺,感覺卻過于厚重,我覺得是織法上的關系。」研發課經理首重開發,要在舊有的布料市場上找出新方向,並不是一件易事。
「我倒覺得不是織法,而是開發出來的材質,並不適用于衣料上。」生產課的副理趕緊為自己的部門發聲,「我們已經試過不同的織法,目前這個方式,是公認最適合的。」
「問題是,我們做過市場調查,男人們對男裝的布料喜好,與生產課做出來的東西並不相同。」又一個人提出疑問。
一個又一個不同的問題相繼被提出,大家都知道這批布料在市面上,並不受傳統男裝的喜好,偏偏他們的主打一向就是男裝。
這一批布料一上市,業務部每每踫了軟釘子回來,都沒幾張像樣的訂單,明顯影響收益,沖擊下半年度的損益評估。
「一年一度的波蘭布料大展,就要在波茲南展開,我們的布料外銷,歐洲大單佔一半以上,縱使國內試單不踴躍,我們在歐洲線上,一定也可以贏回來。」業務部將希望寄托在總能創造出商機的波蘭布展上。
這個話題一丟出來,像是解救了大家,大家一改之前彼此推托究責的態度,氣氛轉為熱切。
「對對對,這一次波茲南展是執行長要親自出門,想來可以替公司拿下大訂單,一掃眼前的穢氣。」眾人開始拍起馬屁,而且把這頂重重的帽子,不偏不倚的往言睿中的頭上扣去。
「怎麼?找不出解決的辦法,反倒往我身上推過來?」言睿中冷冷把眉一挑,冷峻的目光掃過眾人。
這一眼,夠冷,大家全都慚愧的低下頭。
低頭的原因是,眼下這一批布料已經成型,無論布料上有什麼瑕疵,或是織法上要做什麼改變,都已經來不及撤下眼前這一大批為數不菲的投資。
布料大展迫在眉睫,如果新開發的布料沒有找到買家,這一季,甚至是這一年的營收,都會因為這個錯誤的投資而賠上大筆的利潤。
整個會議室里,清一色的都是男人。
唯一的一朵紅花,就是坐在角落里的海瑞兒了。
她的身分說來特殊,既不隸屬于任何部門,卻又參與所有部門的運作,算是直屬于言睿中底下的人手。
「既然在男裝上揮舞不開,為什麼不試試女裝?」海瑞兒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女裝?」業務部率先發聲,「我們『匯亨布料』二十幾年來,可都是男裝布料里的翹楚,數一數二的龍頭角色——」
「那又如何?」海瑞兒很不客氣的打斷他的話,「這塊布在男裝上踫了釘子是事實,更何況,如果女裝上可以開拓新的市場方向,為什麼要局限在男裝里?」
「那是言老董事長的交代。」業務部的另一個人,搬出言睿中的父親來壓人。
但是海瑞兒不吃這一套。
「言老董事長的確說過,希望匯亨做一輩子男裝的龍頭,但不表示說,我們得完全排除女裝的市場。」她冷靜的分析,一頭溫柔的長發服貼的束在腦後,完全的專業形象。
在這一群不把女人當人的沙豬眼里,她知道要怎麼自保,怎麼能讓自己看起來更有專業度。
雖然束綁著一頭長發,並不代表什麼,但她也不願意讓他們見識到她的美麗。
「你真的這樣想?想試試女裝?」言睿中把頭一轉,看著一身俐落裝扮的她,也很好奇她的想法。
開拓市場,雖然也在他的想法里,但是考量父親屬意的方向,他的確沒想到要踏進女裝這一塊。
「為什麼不?」面對著言睿中的疑問,海瑞兒的下巴揚得更高了,「我研究過這一批布料,的確在車工上顯得過于秀氣,以至于男裝廠商興致缺缺,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不反其道而行呢?」
她把這個話題一丟出來,馬上引起熱烈的討論,雖然有些人躍躍欲試,卻也有更多的人擔心效果不如預期。
「給我幾天的時間,我讓人做成品設計,並在最短的時間,把布樣做出來,到時候你們再下評論也不遲。」海瑞兒一向不習慣用嘴巴說服別人。
她習慣的做法,是直接的呈現。
她的自信,一向是言睿中最欣賞的,既然如此,他決定給她一個機會。
「好,這批布料的業務開發,我就直接交給你。」言睿中直接做出決定,把責任交給了她。
海瑞兒把眉一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無言,也不知道他是這般相信她,還是存心要找她的麻煩,她不過是提出提案,就馬上被賦予重任。
不過,海瑞兒一向不拒絕挑戰,尤其是言睿中丟出來的挑戰。
「沒問題,交給我處理。」她一肩扛下這一批的成敗,眉宇里有著非完成不可般的堅毅。
在公事上的她,大事著眼,小事著手,處事細心,卻又果決直斷,許多男人連這一點都做不到。
言睿中隔著距離對著她點頭,唇邊沒有笑容,但眼里卻帶著贊賞。
這就是他的瑞兒。
如果他們兩人的相處情形換在古代,在以前的戰場上,瑞兒大概就是那種以一敵百,他不可或缺的良將,能文、能武,既能幫他想策略,也能替他上場殺敵。
他想,他一輩子都不能沒有瑞兒。
感覺到他目光的專注,海瑞兒轉眸,對著他頷首。
從來,她就不讓他失望。
這一次也不會。
離開會議室,海瑞兒帶著幾個公司的業務小姐,扛著一捆布,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下,離開了公司。
一路上,海瑞兒不停打著電話,聯絡著熟識的裁縫師傅,十萬火急的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里,達到她的要求。
她知道,與其用嘴巴解釋布料的可用性,還不如用最簡單的方式,直接將衣物穿在身上,會得到更好的效果。
那些冥頑不靈、不思變化的男人,如果只會僵執在原點,沒讓自己有半點改變的機會,那就不要繼續牽拖失敗的理由。
一行人浩浩蕩蕩進了一間看來並不起眼的裁縫小店,一個戴著老花眼鏡的老師傅走了出來,脖子上還掛著條布尺。
「麻煩您了。」海瑞兒並不多話,只是挺直身子,來到老師傅的面前,「就由我開始吧!」
老師傅點點頭,推了推老花眼鏡,拿起布尺開始工作,逐一寫下尺寸。
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老師傅就已經將幾個人的身形,做了詳細的紀錄,開始與海瑞兒討論起即將裁縫的式樣。
「你們先回去工作,這里我來就好。」海瑞兒公事為重,讓眾人先回到工作崗位,「記得把展覽要用的目錄、型樣都要備齊,少了一樣都不行。」
幾個娘子軍,雖然並不直屬于海瑞兒,但是對于她的工作能力與交代,卻十分欽佩,點點頭之後,很快的離開。
早在腦海里有著式樣的藍圖,海瑞兒隨意拿枝筆,在紙面上畫了起來,沒幾下工夫,一張簡易的素描,就擺到老師傅的面前。
「王伯,接下來的事就麻煩您了,無論如何您得幫幫我,瑞兒成不成功,就看這一次了。」海瑞兒勾起笑容,在沒有他人在旁時,終于露出撒嬌的模樣。
王伯,是老家的鄰居,從小跑他們家的客廳跟自己家的廚房一樣,就算搬離開老家,每逢過年過節,她總不忘送禮回去看看他。
也因為這層關系,王伯就算排開工作,也得幫她這一次。
「你啊!就愛給我添亂。」王伯搖搖頭,寵溺的瞪她一眼,「你這個小丫頭,從小就這樣,吵得很。」
「我知道您嘴里念著我吵,心里其實是喜歡我吵的。」海瑞兒拉住老師傅的手臂搖了搖,「再幫我一次,我只相信您的手藝。」
王伯無奈的笑了笑。
「能不幫嗎?我那老伴臨死都還念著你,叫我得好好照顧你,都不知道是誰的年紀大。」想起老伴,王伯嘆了口氣。
「王伯王伯,我就是需要您的照顧呀!」海瑞兒知道王伯一個人孤單,所以才在工作之余到這里陪他,更喜歡對著他撒嬌,讓他知道還有人非常的需要他。
王伯高興的拍拍她的手背,被人需要的感覺真的很不賴。
「你這個丫頭,就是能說出一些讓王伯高興的話。」他點點頭,要她放心,「這件事交給我,我一定讓你們每個小姐都漂漂亮亮的。」
「謝謝王伯。」海瑞兒露出甜甜的笑臉,「我過兩天給您帶最愛吃的麻糬,黏黏您的牙,讓您記得我。」
「好好好。」王伯對著她揮揮手,帶著笑意趕人,「快回去吧!我知道你忙。」
「好,那我就先回去,過兩天再來。」海瑞兒揮手離開裁縫小店,才坐進車里,手機就響了。
海瑞兒光听鈴聲,就知道是言睿中打來了。
紅唇勾起淡淡的笑,全然發自內心,潛意識里自然松懈對他的防心,總在他一出現時,就投降了。
「我怎麼一轉眼就沒見到你,到哪兒模魚去了?」言睿中坐在辦公室里,辦公桌上還堆著小山高的資料夾。
「我哪里模魚?我是替你打天下去了。」海瑞兒輕笑,知道他沒有責備的意思。
他總是找她。
如果沒有事先報備去處,他總會在一個小時內就發現她不見了。
她知道那無關乎相信與否,他只是在乎著她,注意著她的存在,一發現她不見了,就會開始尋她。
她喜歡那種感覺。
雖然一直沒表現出來,但她之後就很喜歡跟他玩捉迷藏。
她一邊接著電話,另一只手則分神的玩著照後鏡下的小熊吊飾——那是今年的情人節,他買給她的小禮物。
情人節,是一個讓人很容易誤會的節日,所以他從來不在這個節日送禮。
唯有她。
她是唯一一個在情人節收到禮物的女人。
他說,他知道她不會誤會。
天知道!
她不但誤會,還誤會大了。
不過這種小小心思上的轉變,她不會讓他知道,只是把小熊吊飾綁在她每天都會看到的地方,提醒她收到禮物時的愉快心情。
「什麼時候回來?」言睿中轉著手中的筆,看了看時間,都快一點了。
「又要我幫你買午餐?」海瑞兒看著小熊吊飾在照後鏡下頭,隨著她的逗弄亂轉著,她的心也亂轉著,因為他而心緒紛亂。
言睿中哈哈大笑。
「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蟲。」他朗聲對著電話開口。
「誰要當你肚子里的蛔蟲啊!真是惡心。」她輕哼,語氣里是嬌嗔,但小臉上卻滿是笑意。
「快快快。」言睿中不理會她的抗議,只是催促著她,「我快餓扁了,麻煩你快回來,你不回來,我吃不下飯啊!」
海瑞兒只是甜笑。
多麼甜蜜的一句話呀!
她不懂,如果在他的心里,她沒有一絲絲特別的地方,他能那麼若無其事的對著她說這些甜言蜜語嗎?
所以她告訴自己,在他的心里,她是有些特別的。
至少只有她在情人節里收過禮物,不是嗎?
就沖著這一點,她願意繼續留在他的身邊,等待著三十五歲那天的來臨。
「好吧!你這個餓死鬼,我待會兒就幫你送東西回去。」她噙著笑意的掛上電話。
這是他們的相處模式。
她甘之如飴。
簡單的排骨便當,是言睿中的最愛,整個台北市,這麼獨門獨市的只有一間,每每海瑞兒出門辦公,總會繞過去特別幫他買上一個。
看他吃得津津有味,海瑞兒從心里感覺到滿足。
「瞧你,真的像餓死鬼投胎,難怪伯母總覺得你一個人在外頭吃不好,才會每次吃飯時,都狼吞虎咽得很。」她好笑的看著他囫圇吞著,想起上次伯母臨時到辦公室里找他,正巧看到他在吃飯的模樣,看得心疼不已。
「我也沒那麼好養,就你知道我喜歡吃什麼,誰知道就正巧被老媽看到,我也沒辦法。」言睿中不諱言自己是個挑食的人,外頭的確吃不到什麼好東西,有許多特殊的口味,都是海瑞兒替他尋來的。
他不偏好精致的食物,對什麼法式料理之類的沒興趣,就愛道地的台灣口味,這一點,只有海瑞兒最了解他。
這是難得的優閑時刻。
午餐的時候,他會特別讓自己輕松半個小時,好好的吃頓飯,喘口氣,秘書會回絕任何的電話,不破壞這難得的寧靜。
「對了,展覽的事,你有個底嗎?」很習慣的,言睿中會與她討論一些在公事的細節。
「有,放心,一定不讓你失望。」海瑞兒點頭,對于自己的打算很有信心。
「那就好。」言睿中也不多問,倒是想到另一件事,「李家那個任性的大小姐,我已經打電話去交代過了,她不會再來吵你了。」
「你是怎麼交代的?」海瑞兒很好奇。
「我只是告訴她,叫她別跟閻王拿藥單,你不是我言家的守門人,你可是我再親密不過的紅粉知己,若她要命的話,就別再打擾你。」言睿中半開玩笑的開口。
「你干嘛說我是閻王?」海瑞兒輕斥著他,但心里卻因為那「再親密不過的紅粉知己」幾個字而狂喜不已。
「反正她不會再打電話就是了。」言睿中搖搖頭,像是自言自語的低語,「奇怪,怎麼就是找不到一個女人是不吵不鬧的?」
海瑞兒睨他一眼,也不客氣的批評。
「你真是個自私的男人,忙的時候,不要人家來,不忙的時候,人家就得挪出時間陪你,誰那麼順著你啊?」她輕嗤的搖頭。
「就你呀!」言睿中哈哈大笑。
「啊?」海瑞兒倒是沒預料到,他會丟來這麼一個回答。
「所以我想了想,還真的是只有你最適合我,咱們工作時間一樣,休息的時間也差不多,我放松的時候,你也不會上緊發條,你忙完的時候,我的狀況也差不多。」
「敢情你把我當自助餐了,想吃就吃,吃完拍拍走人,這麼從容自在啊?」听到他這番話,她都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好。
他的話總是讓她感到困惑。
他是真的喜歡自己?
還是她只是「剛好」配合著他的存在?
「你怎麼這麼說話?我可不是人人都好的。」言睿中奉承的把手里香噴噴的排骨肉往她的嘴里塞去,「瞧,我把最好吃的都給你了。」
海瑞兒輕笑出聲,被塞了一嘴肉,她想反駁都不行了。
「好好好,我謝主隆恩,行了吧?」橫豎她就是拿他沒辦法,索性配合著他繼續往下把戲唱。
「最好呢!我的房門前能每晚都大紅燈籠高高掛,我這『海妃』呢!能獨霸君王一人,早日成為正宮皇後,你說這樣好不好?」
「呵呵……」他淡淡的笑了笑,「你就是會消遣我。」
「我都還想說,是你愛佔我便宜咧!」海瑞兒才不接受他的指控。
「你這人真是吃不得虧,跟我這麼計較。」言睿中就愛跟她斗嘴,你一句來,我一句去的,可以紓解不少壓力。
「哼!我如果真愛計較,就不會繼續留在你的身邊。」這一點,她可是「記恨」許久。
「听起來好像很有意見似的?」言睿中把俊臉從香噴噴的便當盒里抬起來,蹙起濃眉瞪著她。
他極度不喜歡她那種態度——那種留在他的身邊,很痛苦一樣的態度。
「是!就是!」海瑞兒才不怕他,把一句肯定的回答,說得鏗鏘有聲,就是要證實她真的很「委屈」。
「你這是什麼態度?」他揚手賞了她一顆大爆栗,「沒禮貌!」
「喂!究竟是誰沒禮貌啊?」海瑞兒捂著頭大叫一聲,「買給你吃的、買給你喝的,你就這麼照顧我?」
「不過是些吃的、喝的,要這麼計較嗎?」言睿中對于她說的話耿耿于懷,「頂多就是下半輩子,讓我來照顧你吃的、喝的,這樣總行了吧?」
一句話說得再簡單不過,彷佛談論的話題,只是今晚要去哪兒吃飯般無關痛癢似的。
下、下輩子?
以他的財力來講,讓她吃吃喝喝三輩子都不成問題,只是兩人在一起,能這麼簡單嗎?
言睿中察覺到她的怔愣,俊臉上滿是不解。
「你怎麼啦?連這個問題都要想這麼久?」他環著手臂,看著她處于出神狀態里。
「嗄?沒事沒事。」海瑞兒趕忙搖搖頭。
連她自己都不知怎麼了。
最近思緒轉啊轉的,就是會轉到兩人的身上,想到那些未來的、不確定的許多事情。
不由得她又想起老媽最近常在耳邊念著,年紀到了,該定下來,就得定下來了。
莫非在潛意識里,自己已經漸漸被洗了腦,認為自己……真的該找個歸宿了嗎?
這代表什麼?
她開始覬覦著他了嗎?
天啊!她捂住自己的嘴,怔怔的搖頭。
言睿中眯微著眼,看著她才回過神,竟然又分了心。
她又發呆了!
他的黑眸揉進淡淡的怒氣,不喜歡她在自己身邊時,卻常常分神的表現。
是人?
還是事?
究竟是什麼亂了她的心,讓她連留在自己的身邊,都還想著別的事?
隔著距離看著她,言睿中的心情有著出乎意料的不悅。
入口的排骨,不再那樣軟滑,連香Q的白米飯,都覺得味如嚼蠟。
他一心想著,他的瑞兒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