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計劃——危機之初的幼稚癥
在危機紀元頭二十年里人類社會發生的一些事情,在之前和之後的人們看來都是很難理解的,歷史學家把它稱為危機幼稚癥。人們一般認為,幼稚癥是前所未有的對文明整體的威脅突然到來所致;對個體來說可能是這樣,但對人類社會的整體,事情就可能沒有這麼簡單。三體危機帶來的文化沖擊,其影響之深遠也遠超過人們當初的想象。如果為其尋找一個類比,在生物學上,相當于哺乳動物的遠祖從海中爬上陸地;在宗教上,相當于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而在歷史和社會學上,根本找不到類比,人類文明所經歷的一切與這一事件相比都微不足道。事實上,這一事件從根本上動搖了人類社會的文化、政治、宗教和經濟的根基。這一沖擊直達文明的最深層,其影響卻很快浮上表面,與人類社會巨大的慣性相互作用,這可能是產生幼稚癥的根本原因。
幼稚癥的典型例子就是面壁計劃和群星計劃,都是當時國際社會通過聯合國框架做出的,在其他歷史時期的人們看來不可思議的舉動。前者已改變了歷史,其影響深入以後的整個文明史,將在另外的章節論述;後者則在出現不久便銷聲匿跡,很快被遺忘。
群星計劃的動因主要有兩個,一是危機初期試圖提升聯合國地位的努力,二是逃亡主義的出現和盛行。
三體危機的出現,使全人類第一次面對一個共同的敵人,對聯合國的期望自然提高了。即使是保守派也認為,聯合國應該進行徹底的改革並被賦予更高的權力和支配更多的資源,激進派和理想主義者則鼓吹成立地球聯邦,聯合國成為世界政府。中小國家更熱衷于聯合國地位的提升,危機在他們眼中是一個從大國獲得技術和經濟援助的機會;而大國則對此反應冷淡。事實上在危機出現後,大國都很快在太空防御的基礎研究上進行了巨大的投入,一方面因為他們意識到,太空防御是未來國際政治的重要領域,在其中的作為將直接關系到國家實力和政治地位的基礎;另一方面,這些大型基礎研究是早就想做的,只是由于國計民生和國際政治的限制而一直做不了。現在,三體危機對于大國政治家們來說,就相當于當年的冷戰對于肯尼迪,但這個機會比那次要大百倍。不過各大國都拒絕把這些努力納入聯合國的框架。由于國際社會日益高漲的世界大同熱,他們不得不給聯合國開出了許多空頭的政治支票,但對其倡導的共同太空防御體系卻投入很少。
在危機初期的聯合國歷史上,時任秘書長薩伊是一個關鍵人物。她認為創造聯合國新紀元的機會已經到來,主張改變聯合國的大國聯席會議和國際論壇的性質,使其成為一個獨立的政治實體,並擁有對太陽系防御體系建設的實質性領導權。聯合國要實現這個目標,首先要有能自主支配的足夠資源作為基礎,這一點在當時幾乎不可能實現。群星計劃就是薩伊為此做出的努力之一,不管結果如何,這一舉動充分顯示了她的政治智慧和想象力。
群星計劃的國際法基礎是《太空法公約》,這並不是三體危機的產物,危機到來前,該條約就經歷了漫長的起草和談判過程,主要參考了《海洋法公約》和《南極條約》的框架。但危機到來前的《太空法公約》限定的範圍是柯伊伯帶之內的太陽系資源,由于三體危機的出現,不得不考慮外太空,但限于人類尚未登上火星的技術水平,在本條約到期前(五十年期限),太陽系外的資源毫無現實意義。各大國發現,這倒很適合作為給聯合國的一張空頭支票,就在條約上附加了一條有關太陽系之外的資源的條款,規定涉及柯伊伯帶以外的自然資源(關于自然資源一詞的含義,條約附件進行了冗長的定義,主要是指沒有被人類之外的文明佔據的資源,這個定義中也首次給出了「文明」一詞的國際法定義)的開發和其他經濟行為,必須在聯合國框架內進行。歷史上稱這一條款為「危機附加款」。
群星計劃的第二個動因是逃亡主義。當時逃亡主義初露端倪,其後果還沒有顯現,仍被視為人類面對危機的一個最終選擇。在這種情況下,太陽系外恆星,特別是帶有類地行星的恆星的價值便顯現出來。
群星計劃的最初提案,是提議由聯合國主持拍賣太陽系外的部分恆星和其所帶行星的所有權,拍賣對象是國家、企業、社會團體和個人,所得款項用于聯合國對太陽系共同防御體系的基礎研究。,薩伊解釋說︰恆星的資源其實是極其豐富的,距太陽系100光年內的恆星就有三十多萬顆,1000光年內有上千萬顆,保守估計,這里面至少有十分之一的恆星帶有行星。拍賣其中的一小部分,對未來的宇宙開發不會有什麼影響。
這一奇特的提案當時引起了廣泛的關注,PDC(行星防御理事會)各常任理事國發現,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在可預見的未來,通過這一提案對自己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利的後果;相反,如果否決它,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卻肯定有麻煩。盡管如此,經過多次爭論和妥協,還是把拍賣恆星的範圍從柯伊伯帶以外外推到了100光年以外,然後提案通過了。
群星計劃一開始便結束了,原因很簡單︰恆星賣不出去。總共只賣出十七顆恆星,全是以底價賣出,聯合國只賺到四千多萬美元。買家全部沒露面,輿論紛紛猜測他們花那麼多錢買一張廢紙干什麼用,盡管這張紙具有堅實的法律效力。也許擁有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很酷,盡管它永遠是可望不可即的(有些用肉眼連望都望不到)。
薩伊並不認為計劃是失敗的,她稱結果在預料之中,群星計劃在本質上其實是聯合國的一個政治宣言。
群星計劃很快被遺忘,它的出現是危機之初人類社會非正常行為方式的一個典型例子。催生群星計劃的那些因素,幾乎是在同時,也催生了偉大的面壁計劃。
按照網站上的地址,雲天明給群星計劃在國內的代辦處打了電話,然後就給胡文打電話,請他了解一下程心的一些個人資料,比如通信地址、身份證號碼等等。他預想了胡文對這個要求可能會說的各種話,譏諷的、憐憫的、感嘆的,但對方沒說什麼,只是在長長的沉默後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好的,她最近可能不在國內。」胡文說。
「別說是我打听的。」
「放心,我不是直接問她本人。」
第二天,雲天明就收到了胡文的短信,上面有他要的程心的大部分個人資料,但沒有工作單位。胡文說,去年程心從航天技術研究院調走後,誰都不知道她現在在哪里工作。雲天明注意到,程心的通信地址有兩個,一個在上海,一個在紐約。
下午,雲天明向張醫生請求外出,說有一件必須辦的事,張醫生堅持要陪他去,雲天明謝絕了。
雲天明打出租車來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駐京辦事處。危機出現後,聯合國駐京機構的規模都急劇擴大,教科文辦事處佔了四環外一幢寫字樓的大部分。群星計劃代辦處有一個很大的房間,雲天明進去時迎面看到一幅巨大的星圖;連接星座的錯綜復雜的銀線顯示在天鵝絨般純黑的背景上。後來他發現星圖是顯示在一塊大液晶屏上的,來自一台電腦,可以局部放大和檢索。房間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負責日常接待的漂亮女孩。雲天明介紹過自己後,那女孩立刻興高采烈地跑出去領來了一位金發女士。女孩介紹說,這位女士是教科文中國辦事處主任,也是亞太區域群星計劃的負責人之一。主任也顯得很高興,握住雲天明的手用流利的漢語說,他是國內第一位有意向購買恆星的人士,本來應該聯系大批媒體采訪並舉行一個儀式的,但還是尊重他的保密和過程從簡的要求——真的很遺憾,這本來是一個宣傳和推廣群星計劃的好機會。
放心,中國不會再有人像我這麼傻了。雲天明暗想,差點把這話說出來。
接著進來一位戴著眼鏡、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士,主任介紹說他是北京天文台的研究員何博士,負責恆星拍賣的具體事務。主任告辭後,何博士首先請雲天明坐下,吩咐接待女孩給他倒上茶,關切地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雲天明的臉色當然不像健康人的,但自從那酷刑般的化療停止以後,他感覺好多了,竟有獲得新生的錯覺。他沒有理會博士的問候,立刻重復了電話中的問題︰自己要購買的恆星是作為贈品,所有權應歸于受贈者名下,他不會提供自己的任何資料,也希望對受贈者絕對保密。何博士說沒有問題,然後問雲天明有意購買什麼類型的恆星。
「盡量近一些,帶有行星,最好是類地行星。」雲天明看著星圖說。
何博士搖搖頭,「從您提供的資金數額來看不可能,這些恆星的拍賣底價都遠高于那個數額。您只能買一顆不帶行星的果星,且距離也不可能太近。實話跟您說吧,即使這樣,您的資金數額也低于底價。昨天接到電話後,考慮到您是國內第一位投拍者,我們就把一顆恆星的底價降低到了您提出的這個金額。」他移動鼠標,把星圖的一個區域放大,「看,就是這一顆,它的報價期已經多次延長,所以您只要確定購買,它就是您的了。」
「它有多遠?」
「距太陽系286.5光年。」
「太遠了。」
何博士搖頭笑笑,「先生,看得出您對天文學並不外行。那您想想,對我們來說,286光年和286億光年有多大區別?」
雲天明默認了這句話。確實沒多大區別。
「但這顆星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能看見。其實我覺得,買恆星主要看外觀,距離啊帶不帶行星啊什麼的都不重要,能看見的遠星要比不可見的近星好得多,能看見的果星要比不可見的帶行星的好得多,說到底,我們不也只能看嘛。」
雲天明對博士點點頭,程心能看到那顆星,那很好。
「它叫什麼?」
「這顆星在幾百年前第谷的星表上就有,但沒有世俗的名字,只有天文編號。」何博士把鼠標指針放到那個亮點上,旁邊立刻顯示出一長串字符︰DX3906。何博士耐心地向他解釋名稱的含義,包括恆星的類型、絕對和相對視星等、在主星序的位置等等。
購買手續很快辦完了,何博士又叫來兩名公證員辦理了公證手續。女主任出現了,同來的還有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和自然資源委員會的兩位官員。那個女孩端來一盤香檳酒。大家慶賀一番後,主任宣布受贈者程心對DX3906的所有權正式生效,接著,她用雙手把一個外形高貴的黑色真皮文件夾遞給雲天明,「您的星星。」
官員們走後,何博士對雲天明說︰「我只是問問,您可以不回答︰如果沒猜錯,這顆星星是送給一位女孩的?」
雲天明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幸運的女孩!」何博士也點點頭,然後感嘆道,「有錢真好。」
「得了吧您哪,」一直沒多說話的接待女孩沖何博士吐了吐舌頭,「有錢?何老師就你,就是有三百億,肯送女朋友一顆星星?嘁,別忘了你前兩天說的那些話。」女孩說到這里,何博士有些恐慌,想制止女孩把他曾經對群星計劃的刻薄評論說出來。當時他說,聯合國這一套把戲十年前一幫江湖騙子就玩過了,只不過他們賣的是月球和火星,這次再有人上當那真是奇跡。好在女孩沒有說那些,「這不止是錢,還得有浪漫,浪漫!你懂嗎?」
在整個過程中,這個女孩一直以看神話人物的眼光偷偷打量雲天明,臉上的表情也隨時間不斷變化︰開始是好奇,後來是敬畏和景仰,最後,盯著那個裝有恆星所有權證書的華貴皮夾時,她臉上只有赤果果的嫉妒了。
何博士對雲天明說︰「證書將盡快寄給受贈人,用的是這里的地址。按您的吩咐,我們不會透露購買者的任何信息,其實也沒什麼可透露的,我們對您一無所知,到現在,我不是連您的貴姓都不知道嗎?」他站起身來,看看窗外,天已經黑下來了,「下面,我帶您去看看您的星……哦不,您送給她的星星。」
「在樓頂看嗎?」
「市內不可能看到,我們得去遠郊。如果您不舒服,我們就改天去?」
「不,這就去,我真的想看看那顆星星。」
何博士帶著雲天明驅車兩個多小時,把城市的燈海遠遠拋在後面,為了避免車燈的干擾,他又把車開到遠離公路的田野間。車燈熄滅後,兩人走下車,深秋的夜空中,星海很清澈。
「知道北斗七星吧,沿那個四邊形的一條對角線看,就是那個方向,有三顆星構成一個很鈍的三角,從那個鈍角的頂點向底邊做垂線,向下延伸,就我指的那個方向,看到了嗎?你的星星,你送她的星星。」
雲天明指認了兩顆星,何博士都說不是,「是在它們中間向南方偏一點,那顆星的視星等是5.5,一般只有受過訓練的觀察者才能看到,不過今天天氣很好,你應該能看到。告訴你一個方法︰不要正眼盯著那里,把視線移開些用眼角看,眼角對弱光的感受力更靈敏些,找到後再正眼看……」
在何博士的幫助下,雲天明終于看到了DX3906,很暗的一個點,似有,似無,稍一疏忽就會從視野里丟失。一般人都認為星星是銀色的,其實仔細觀察會發現它們各自有不同的顏色,DX3906呈一種暗紅色。何博士告訴他,那顆星只是在這個時節才處于這個位置,等會兒他會給雲天明一份在不同季節觀察DX3906的詳細資料。
「你很幸運,和你贈與星星的那個女孩一樣幸運。」何博士在濃重的夜色中說道。
「我不幸運,我快死了。」雲天明說,同時把視線移開,向何博士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把視線又投向夜空,居然很輕易地再次找到了DX3906。
雲天明發現何博士似乎對自己的話並沒感到吃驚,只是默默地點了一支煙,也許,他已經察覺到了什麼。沉默許久後,他說︰「真那樣的話,你仍然很幸運,大多數人,到死都沒向塵世之外瞥一眼。」
何博士吐出的煙霧飄過雲天明面前,使那顆黯淡的星星閃動起來。雲天明想,當程心看到這顆星時,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其實,他和程心看到的這顆星星,是它在二百八十六年前的樣子,這束微弱的光線在太空中行走了近三個世紀才接觸到他們的視網膜,而它現在發出的光線,要二百八十六年後才能到達地球,那時程心也不在人世了。
她將度過怎樣的一生呢?但願她能記得,茫茫星海中,有一顆星星是屬于她的。
這是雲天明的最後一天了,他本想看出些特別之處,但沒有。他像往常一樣在早上七點醒來,一束與往常一樣的陽光投在對面牆上往常那個位置。窗外,天氣不好也不壞,天空像往常一樣的灰藍。窗前有一棵橡樹,葉子都掉光了,連最後一片也沒有留下。今天甚至早餐都像往常一樣。這一天,與已過去的二十八年十一個月零六天一樣,真的沒什麼特別。
像老李一樣,雲天明沒把安樂的事告訴家人,他本想給父親留封信,但無話可說,終于作罷。
十點整,按約定的時間,他一個人走進了安樂室,像往常每天去做檢查一樣平靜。他是本市第四個安樂的,所以沒引起什麼關注,安樂室中只有五個人,其中兩位是公證人,一位是指導,一名護士,還有一個醫院領導,張醫生沒來。看來自己可以清靜地走了。
按他的吩咐,安樂室沒有做任何裝飾布置,只是一間四壁潔白的普通病房,這也讓他感覺很舒適。
他對指導說,自己知道操作程序,不需要他了,後者點點頭,留在了玻璃屏的另一邊。在進行安樂的這一邊,公證人離開後,只有他和護士了。護士很漂亮,已沒有第一次做這事時的恐懼和緊張,把自動注射機的針頭扎進雲天明的左臂時,動作鎮定沉穩。他突然對護士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感情,她畢竟是世上最後一個陪伴自己的人了。他突然想知道二十八年前給自己接生的是誰,這兩個人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真正幫過自己的人,他應該感謝他們,于是他對護士說了聲謝謝。護士對他微笑了一下,然後離開了,腳步像貓一般無聲。
安樂程序正式開始,前面上方的屏幕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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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但父母都屬于社會和人際的低能者,混得很落魄。他們沒有貴族的身份,卻執意對雲天明進行貴族教育,他看的書必須是古典名著,听的音樂必須是古典名曲,交往的人必須是他們認為有修養有層次的。他們一直告訴他周圍的人和事是多麼的庸俗,他們自己的精神品位要比普通人高出多麼大的一截。小學時雲天明還是有幾個朋友的,但他從來不敢把他們帶到家里玩,因為父母肯定不認可他與這樣庸俗的孩子在一起。到了初中,隨著貴族教育的進一步深化,雲天明變得形單影只了。但正是在這個時候,父母離異了。導致家庭解體的是父親的第三者,那是一個推銷保險的女孩。母親再嫁的是一位富有的建築承包商。這兩個人都是父母極力讓孩子遠離的人,所以這時他們也明白,自己再也沒有資格對孩子進行那種教育了。但貴族教育已經在雲天明的心底扎了根,他無法擺月兌,就像以前的那種能上發條的手銬,越想掙月兌,它銬得越緊。在整個中學時代,他變得越來越孤僻,越來越敏感,離人群也越來越遠。
童年和少年的記憶,都是灰色的。
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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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想象中,大學是個令他不安的地方,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人群,對他來說又是一個艱難的適應過程。剛進大學時,一切都與他想象中的差不多,直到他見到程心。
雲天明以前也被女孩子吸引過,但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他感到周圍陌生冰冷的一切突然都充滿了柔和溫暖的陽光。一開始,他甚至沒有意識到這陽光的來源,就像透過雲層的太陽,所發出的月亮般的弱光僅能顯示出圓盤的形狀,只有當它消失時,人們才意識到它是白天所有光亮的來源。雲天明的太陽在國慶長假到來時消失了,程心離校回了家,他感到周圍一下子黯淡下來。
當然,對程心,肯定不止雲天明一個人有這種感覺,但他沒有別的男生那種寢食難安的痛苦,因為他對自己完全不抱希望。他知道沒有女孩子會喜歡他這種孤僻敏感的男生,他能做的只是遠遠地看著她,沐浴在她帶給自己的陽光中,靜靜地感受著春日的美麗。
程心最初留給雲天明的印象是不愛說話,美麗而又沉默寡言的女孩比較少見,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是一個冷美人。她說話不多卻願意傾听,帶著真誠的關切傾听,她傾听時那清澈沉靜的目光告訴每一個人,他們對她是很重要的。
與雲天明中學的那些美女同學不同,程心沒有忽略他的存在,每次見面時都微笑著和他打招呼。有幾次集體活動,組織者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把雲天明忘了,程心都專門找到他通知他,後來,她成了同學中第一個省去姓稱呼他天明的人。在極其有限的交往中,程心給雲天明最為銘心刻骨的感覺是︰她是唯一一個知道他的脆弱的人,而且好像真的擔心他可能受到的傷害。但雲天明一直保持著清醒,他知道這里面沒有更多的東西,正如胡文所說,她對誰都好。
有一件事雲天明印象很深︰就是那一次郊游,他們正在登一座小山,程心突然停下來,彎腰從石階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個什麼東西。雲天明看到那是一條丑陋的蟲子,軟乎乎濕漉漉的,在她白皙的手指間蠕動著,旁邊一個女生尖叫道︰惡心死了,你踫它干嗎?!程心把蟲子輕輕放到旁邊的草叢中,說,它在這里會給踩死的。
其實雲天明跟程心的交往很少,大學四年中,他們單獨在一起交談也就兩三次。
那是一個涼爽的夏夜,雲天明來到圖書館樓頂上,這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來的人很少,可以獨處。雨後初晴的夜空十分清澈,平時見不到的銀河也顯現出來。
「真像牛女乃灑在了天上!」
雲天明循聲看去,發現程心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旁邊,夏夜的風吹拂著她的長發,很像他夢中的景象。然後,他和程心一起仰望銀河。
「那麼多的星星,像霧似的。」雲天明感嘆道。
程心把目光從銀河收回,轉頭看著他,指著下面的校園和城市說︰「你看下面也很漂亮啊,我們的生活是在這兒,可不是在那麼遠的銀河里。」
「可我們的專業,不就是為了到地球之外去嗎?」
「那是為了這里的生活更好,可不是為了逃離地球啊。」
雲天明當然知道程心的話是委婉地指向他的孤僻和自閉,他也只有默然以對。那是他離程心最近的一次。也許是幻想,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體溫,那時他真希望夜風轉個方向,那樣她的長發就能拂到他的面龐上。
四年的本科生涯結束了,雲天明考研失敗,程心卻很輕松地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然後回家了。雲天明想盡量留在校內久一點,只是為了等程心開學後再看到她。宿舍很快不能住了,他就在學院附近租了間小房子,同時在市里找工作。投出無數的簡歷,一次次面試都失敗了,假期也不知不覺過去。雲天明來到學校尋找程心的身影,但沒有見到她,小心翼翼地打听後得知,她和導師去了本校在航天技術研究院的研究生分部,遠在上海,她將在那里完成自己的學業。而正是這一天,雲天明居然求職成功了,這是航天系統一家航天技術轉民用的公司,由于剛剛成立而大量招人。
雲天明的太陽遠去了,帶著心中的瑟瑟寒意,他走進了社會。
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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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參加工作時,他有一陣小小的驚喜,發現與學校中那些鋒芒畢露的同齡人相比,社會上的人要隨和許多,容易交往,他甚至以為自己要走出孤僻和自閉了。但他在幫賣自己的人數過幾次錢後,終于發現這里的險惡,于是懷念起校園來,並再次遠離人群,更深地縮進自己的精神蝸殼里。這對他的事業自然是災難性的,即使在這樣新興的全民企業,競爭也很激烈,不進則退。一年又一年,他的退路越來越少了。
這幾年間,他談過兩個女朋友,都很快分手了。這倒不是因為他的心被程心佔據著,對他來說,程心永遠是雲後的太陽,他只求看著她,感受她的柔光,從來不敢夢想去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這些年,他沒有打听過程心的消息,只是猜想,以她的聰慧,應該會去讀博士。至于她的生活,他不想猜。他與女孩子交往的主要障礙還是自己的孤僻性格,他也曾一心一意地試圖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但困難重重。
雲天明的問題在于他無法入世也無法出世,他沒有入世的能力也沒有出世的資本,只能痛苦地懸在半空。自己今後的人生之路怎麼走,通向哪里,他心中一片茫然。
但這條路突然看到了盡頭。
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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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肺癌被確診時已是晚期,可能是被之前的誤診耽誤了,肺癌是擴散最快的癌癥,他已時日無多。
走出醫院時,他沒有恐懼,唯一的感覺是孤獨。之前的孤獨雖在不斷郁積中,但被一道無形的堤壩攔住,呈一種可以忍受的靜態。現在堤壩潰決了,那在以往歲月里聚集的孤獨像黑色的狂飆自天而落,超出了他可以承受的極限。
他想見到程心。
他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張機票,當天下午就飛到了上海。當他坐到出租車里時,狂躁的心冷了一些,他告訴自己身為一個將死之人,不能去打擾她,他不會讓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想遠遠地看她一眼,就像一個溺水者拼命升上水面吸一口氣,再沉下去也能死得平靜些。
站在航天技術研究院的大門前,他進一步冷靜下來,才發現在之前的幾個小時里自己的確完全失去了理智。按時間算,即使程心讀博士,現在也畢業工作了,那就不一定在這里。他去向門崗的保安打听,人家說研究院有兩萬多名員工,他得提供具體的部門才行。他沒有同學的聯系方式,無處進一步問詢,同時感到身體很虛弱,呼吸困難,就在大門不遠處坐了下來。
程心也有可能在這里工作,下班的時間快到了,在門口可能等到她,于是他就等著。
大門很寬敞,伸縮柵欄旁一面黑色的矮牆上瓖刻著單位名稱的金色大字,這是原航天八所,現在規模擴大了許多。他突然想到,這麼大的單位,是不是還有別的門呢?于是艱難地起身再去問保安,得知居然還有四個門!
他慢慢走回原處,仍坐下等待著,他也只能等在這里。
他面對著這樣一個概率︰程心畢業後仍在這里工作;今天沒有外出;今天下班會走五個門中的這一個。
這一刻很像他的一生,執著地守望著一個渺茫的希望。
下班的人開始走出來,有的步行,有的騎車或開車,人流和車流由稀變密,再由密變稀,一個小時後,只有零星的人車出入了。
沒有程心。
他確信自己不會錯過她的,即使她開車出來也一樣,那麼,她可能不在這里工作,或在這里工作今天不在單位,或在單位卻走了別的門。
西斜的太陽把建築和樹木的影子越拉越長,仿佛是許多只向他攏抱過來的憐閥的手臂。
他仍坐在那里,直到天完全黑下來。後來,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爬上出租車到了機場,如何飛回他生活的城市,回到棲身的單身宿舍。
他感覺自己已經死了。
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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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墓志銘是什麼?事實上他不確定自己會有墓,在北京周邊買一處墓地是很貴的,即使父親想給他買,姐姐也不會同意,她會說活人還沒住處呢。自己的骨灰最大的可能也就是放在八寶山上的一個小格子里。不過如果有墓碑,上面應該寫——
來了,愛了,給了她一顆星星,走了。
按3。
在此之前,騷動已經在玻璃屏的另一邊出現了,幾乎就在雲天明按下死亡按鈕的同時,通向安樂室的門被撞開了,一群人沖了進來。最先進來的是安樂指導,他沖到床前關閉了自動注射機的電源;隨後進來的醫院領導則干脆從牆根拔下了電源插座;最後是那名護士,她猛扯注射機上的軟管,把它從機器上拉下來,同時也把雲天明左臂上的針頭拉了出來,使他感到左手腕一陣刺痛。然後,人們圍過來檢查軟管,他听到一句如釋重負的話,好像是說︰還好,藥液還沒出來。然後,護士才開始處理雲天明流血的左手腕。
玻璃屏另一邊只剩一個人,她卻為雲天明照亮了整個世界,她是程心。
雲天明的胸膛清晰地感覺到了程心滴到他衣服上並滲進來的眼淚,初見程心時他覺得她幾乎沒變,現在才注意到她原來的披肩發變成了齊頸的短發,優美地彎曲著。即便在這時,他也沒有勇氣去輕拂這曾讓他魂牽夢縈的秀發。
他真是個廢物,不過這時,他已經在天堂里了。
長長的沉默像天國的寧靜,雲天明願這寧靜永遠延續下去。你救不了我,他在心里對程心說,我會听從你的勸告放棄安樂死,但結果都一樣。你就帶著我送你的星星去尋找幸福吧。
程心似乎听到了他心中的話,她慢慢抬起頭來,他們的目光第一次這麼近地相遇,比他夢中的還近,她那雙因淚水而格外晶瑩的美麗眼楮讓他心碎。
但接著,程心說出一句完全意外的話︰「天明,知道嗎?安樂死法是為你通過的。」
三體危機爆發時,程心剛結束學業參加工作,進入為新一代長征火箭研制發動機的課題組。這是一個在別人看來既重要又核心的地方,但程心對自己專業的熱情早已消退。她漸漸認識到,化學動力火箭就像工業革命初期的大煙筒,那時的詩人贊美如林的大煙筒,認為那就是工業文明;現在人們同樣贊美火箭,認為它代表著航天時代。事實上,依靠化學火箭可能永遠也無法進入真正的航天時代。三體危機的出現使這一事實更加明顯,依靠化學動力建立太陽系防御體系簡直是痴人說夢。她一度有意使自己的專業面不要太窄,選修了許多核能方面的課程。危機爆發後,系統內各方面的工作都緊急加速,曾久拖不決的第一代空天飛機項目也飛快上馬,她所在的課題組同時承擔了空天飛機航天段發動機的前期設計。程心的專業前景似乎很光明,她的能力得到廣泛賞識,而在航天系統中,總設計師們有很大比例是搞發動機專業出身的。但她堅信化學航天發動機已是夕陽技術,置身其中,個人和團隊都走不了很遠,在錯誤的方向上停止就等于前進,而她的工作意味著全身心投入錯誤的方向,這一度使她很苦惱。
很快出現了一個擺月兌發動機專業的機會。聯合國開始成立與行星防御有關的各種機構,這些機構與以前的聯合國組織不同,它在行政上由行星防御理事會(PDC)領導,但主要由各國派遣人員組成。航天系統抽調了一大批各種級別的人員進入這類機構。領導找程心談話,說那里有一個崗位想調她去,擔任行星防御理事會戰略情報局技術規劃中心主任的航天技術助理。目前,人類世界的對敵情報工作主要集中在地球三體組織這一渠道,試圖通過他們獲取三體世界的信息。但行星防御理事會戰略情報局,簡稱PIA,是直接以三體艦隊和母星為偵察目標的情報機構,有很強的宇航技術背景。程心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工作。
PIA總部設在距聯合國大廈不遠的一幢六層舊樓中,此樓建于18世紀末,結實厚重,像是一大塊花崗岩。飛越大洋的程心第一次走進樓里,感到一陣城堡中的陰冷。這里與她想象中的地球世界的情報中心完全不同,更像一個在竊竊私語中產生拜佔庭式陰謀的地方。
樓里空蕩蕩的,她是最早來報到的人。在辦公室一堆剛拆封的辦公設備和紙箱子中間,她見到了PIA技術規劃中心主任米哈伊爾•瓦季姆,一個四十多歲魁梧強壯的俄羅斯人,說話帶著突嚕突嚕的俄語調,程心好半天才意識到他在講英語。他坐在紙箱子上向程心抱怨說,自己在航天專業做了十幾年,不需要什麼航天技術助理,各國都使勁向PIA塞人,卻舍不得出錢。想到自己面前是一個年輕姑娘,他又安慰有些失落的程心說,如果這個機構以後創造了歷史——這是完全有可能的,雖然不一定是好的歷史——那他們倆是最先到來的人。
遇到同行使程心稍稍高興了一些,她就向主任打听他都在專業上做過些什麼,瓦季姆輕描淡寫地說,他上世紀曾經參加過失敗的前蘇聯「暴風雪」號航天飛機的設計,後來擔任過某型貨運飛船的副總設計師,再後來的資歷他有些含糊其辭,說在外交部干過兩年,然後就到「某個部門」從事「我們現在這類工作」。他告訴程心,對後面來的同事最好不要打听他們的工作經歷。
「局長也來了,他的辦公室在樓上,你去見見他吧,但別耽誤他太多的時間。」瓦季姆說。
走進局長寬大的辦公室,一股濃烈的雪茄味撲面而來。首先吸引程心目光的是牆上那幅大油畫,廣闊畫面的大部分都被布滿鉛雲的天空和晦暗的雪野所佔據,在遠景的深處,幾乎到了雲與雪交會的地方,有一片黑糊糊的東西,細看是一片骯髒的建築,大部分是低矮的板房,其間有幾幢兩三層的歐式樓房。從畫面前方那條河流和其他的地形看,這可能是18世紀初的紐約。這畫給程心最大的感覺就是冷,倒是很符合坐在畫下那個人的形象。這幅畫旁邊還有一幅較小的油畫,畫面的主體是一把古典樣式的劍,帶著金色的護腕,劍鋒雪亮,握在一只套著青銅盔甲的手中,這只手只畫到小臂;這只握著劍的手正從藍色的水面上撈起一個花冠,花冠由紅、白、黃三色的鮮花編成。這幅畫的色調與大畫相反,華麗明艷,但隱藏著一種不祥的詭異,程心注意到,花冠的白花上有明顯的血跡。
PIA局長托馬斯•維德比程心想象的年輕許多,看上去比瓦季姆都年輕,也比後者長得帥,臉上的線條很古典。程心後來發現,這種古典的感覺多半來自他的面無表情,像從後面的油畫中搬出來的一座冰冷的雕像。他看上去不忙,前面的大辦公桌上空空蕩蕩,沒有電腦和文件,他正專心致志地研究著手中雪茄的煙頭,程心進來後,他只是抬頭掃了一眼,然後又繼續研究煙頭。當程心介紹完自己並請他以後多多指教時,他才抬起頭來,那目光給她最初的印象是疲倦和懶散,但在深處隱約透出一絲令她不安的銳利。他臉上出現了一抹笑意,但絲毫沒有使程心感到溫暖和放松,那微笑像冰封的河面上一條冰縫中滲出的冰水,在冰面上慢慢彌散開來。程心試著報以微笑,但維德的第一句話讓她的微笑和整個人都凝固了︰
「你會把你媽賣給妓院嗎?」維德問。
程心驚恐地搖搖頭,不是表示她不會把她媽賣給妓院,而是懷疑自己是不是听錯了。但維德揮揮夾雪茄的手說︰「謝謝,忙你的事兒去吧。」
听程心說完這次跟局長見面的事後,瓦季姆一笑置之,「呵呵,這是業內曾流傳的一句……一句……就是一句話吧,可能起源于二戰時期,老鳥常用它來調侃新手,它是說︰地球上只有我們這個行業是以欺騙和背叛為核心的。對于有些公認的準則,我們應該適當地……怎麼說呢……靈活一些。PIA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你這樣的專業人員,另一部分來自情報和軍隊的秘密戰部門,這兩種人的思想方法和行為方式很不一樣——好在兩者我都熟悉,我會幫助你們互相適應的。」
「可我們是直接面對三體世界的,這不是傳統的情報工作。」程心說。
「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
後續報到的人員陸續到來,主要來自行星防御理事會的常任理事國。大家相互之間彬彬有禮,但充滿了猜忌和不信任。專業人員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捂緊口袋總怕被別人偷走些什麼;情報人員則異常活躍友好,總想偷到些什麼。正如瓦季姆所說,相對于偵察三體世界,這些人對相互之間搞情報更感興趣。
兩天後,PIA第一次全體會議召開,其實這時人員仍未到齊。除了維德外,PIA還有三位副局長,分別來自英國、法國和中國。來自中國的于維民副局長首先講話,程心不知道他來自國內什麼部門;他屬于那種讓人見三次才能記住長相的人,好在他的講話沒有國內官員的冗長拖拉,很簡潔明了,不過說的也是這類機構成立時的陳詞濫調。他說,在座的各位從本質上屬于國家派遣人員,顯然都在雙重領導之下,PIA不要求、也不奢望他們把對本機構的忠誠置于國家責任之上,但鑒于PIA從事的是保衛人類文明的偉大事業,希望各位把這兩者做一個較好的平衡。由于PIA直接面對外星入侵者,無疑應成為最團結的團體。
當于副局長開始講話時,程心注意到維德用一只腳蹬著桌腿,把自己慢慢推離了會議桌,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後面每一個官員講完後請他講話,他都擺擺手謝絕了。最後實在沒官員再有話可講了,他才開口。他指指會議室中堆放的未安裝的辦公設備和包裝箱,「這些事,」顯然是指機構建立時的事務性工作,「請你們辛苦一下自己去做,不要用它們來佔我的時間,也不能佔他們的時間。」他指指瓦季姆,「謝謝!請技術規劃中心航天專業的人員留下,散會。」
留下來的有十幾個人,會場清靜了許多。會議室那古舊的橡木大門剛剛關上,維德便像出膛子彈般地吐出一句話︰「各位,PIA要向三體艦隊發射探測器。」
大家先是呆若木雞,然後面面相覷。程心也十分吃驚,她當然希望盡早擺月兌雜事進入專業工作,但沒想到這麼快,這麼單刀直入。目前,PIA剛剛成立,各國和地區的分支機構一個都沒有建立,不具備正式開展工作的條件。但最令程心震驚的是維德提出的想法本身,無論從技術上還是從其他方面看,都太不可思議了。
「有具體指標嗎?」瓦季姆問,他是唯一一個不動聲色的人。
「我已經就這個設想與各常任理事國代表私下協商過,但沒有在PDC會議上正式提出。就目前我所知道的,各常任理事國對一個指標最感興趣,這是他們同意投入的不可妥協的死條件︰讓探測器達到百分之一的光速。其他指標各國說法不一,但都是可以在正式會議上協商的。」
「就是說,如果考慮加速階段,但不考慮減速,探測器將在兩到三個世紀到達奧爾特星雲,並在那里接觸和探測已開始減速的三體艦隊?」一位來自NASA[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顧問說,「這,似乎應該是未來做的事。」
維德說︰「未來的技術進步現在已成為不確定的事情,如果人類在太空中一直是蝸牛的速度,那我們就應該盡早開始爬。」
程心想,這里面可能還有政治因素,這是人類最先做出的直接接觸外星文明的行動,對PIA的地位至關重要。
「可是按照人類現在的宇航速度,到達奧爾特星雲需要兩三萬年時間,如果現在發射探測器,可能四百年後敵方艦隊到達時還沒有飛出家門口。」
「所以說光速的百分之一是一個必須達到的指標。」
「把目前的宇航速度提高一百倍?別說飛船或探測器,就是發動機噴口噴出的工質的速度都比那個速度低幾個數量級。按照動量原理,要使飛船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噴出的工質要首先超過那個速度,進一步,要使加速的時間在可接受的範圍內,工質的速度就要大大超出光速的百分之一,這在目前絕對做不到。我們也不可能期待短期內的技術突破,所以,這個設想從基本原理上講不可能。」
維德堅定地用拳頭一砸桌子,「別忘了我們有資源!以前航天只是一個邊緣化的事業,現在進入主流了,所以我們有以前難以想象的巨大資源可以動用!我們用資源改變原理,把巨大的資源聚焦在那個小小的東西上,用野蠻的力量把它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瓦季姆本能地抬頭四下看看,維德敏銳地察覺到了他在看什麼,「放心,沒有記者和外人。」
瓦季姆笑著搖搖頭,「我不想冒犯您。用資源改變原理這話,傳出去會讓人笑話的,這里講講可以,可千萬別在PDC會議上說。」
「我知道你們已經在笑話我了。」
所有人都沉默著,大家只想讓這個討論快些結束。維德的目光掃過會議室,突然說︰「啊,不是所有人,她沒笑話我。」他抬手直指程心,「程,你的想法?」
在維德銳利的目光下,程心感到維德指向她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劍。她茫然四顧,這里輪得到她說話嗎?
「我們這里應該提倡MD。」維德說。
程心更茫然了,MD,麥道?醫學博士?
「你是中國人,不知道MD?」
程心求助地看看在場的另外五名中國人,他們也一樣茫然。
「朝鮮戰爭中,美軍發現你們被俘的士兵竟然知道得那麼多,你們把作戰方案交給基層部隊討論,希望從士兵的討論中得到更多的好辦法,這就是MD。當然,未來你被俘時,我們可不希望你知道那麼多。」
會場上響起了幾聲笑,現在程心知道了MD是「軍事民主」。與會者們對這個提議也很贊同。這些航天界的技術精英當然不指望從一個技術助理那里听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但他們大多是男人,至少在這個過程中,可以毫無顧忌地欣賞她了。程心盡量使自己的穿著莊重低調,但並沒有降低她的吸引力。
程心說︰「我是有一個想法……」
「用資源改變原理?」一個叫柯曼琳的上了年紀的法國女人用輕蔑的口吻說,她是來自歐洲航天局的高級顧問,覺察到了男人們集中到程心身上的那種眼光,她感到很不舒服。
「繞開原理。」程心禮貌地對柯曼琳點點頭,「目前最可能被利用的資源,我想是核武器,在沒有技術突破的情況下,那是人類可能投放到太空的最大能量體。想象有這樣一艘飛船或探測器,帶有一個面積巨大的輻射帆,就是類似于太陽帆的那種能被輻射推動的薄膜;在輻射帆的後面不遠處,以一定的時間間隔連續產生核爆炸……」
又響起幾聲笑,柯曼琳笑得最響,「親愛的,你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卡通式的場景︰一艘載著一大堆核彈的飛船,有巨大的帆,船上的一個像施瓦辛格般強壯的男人把一枚枚核彈拋向船尾,讓它們在那里爆炸,真的很酷。」在越來越多的笑聲中,她接著說,「你最好重做一遍大一的作業,算算推重比[即發動機的推力和發動機質量的比值。程心想象的飛船如果運載大量核彈,本身質量很大,推重比極低,不可能達到很高的速度]。」
「改變原理沒有做到,但野蠻做到了,真遺憾是你這樣一個美人兒做的。」另一位顧問說,把笑聲推向高潮。
「核彈不在飛船上。」程心從容地說,她這句話像一只手捂在鑼面上,使周圍的笑聲戛然而止,「飛船只是由帆和探測器組成,輕得像一片羽毛,很容易被核爆炸的輻射加速。」
會場陷入沉默,大家都在想核彈在哪里,但沒有人問。剛才眾人哄笑時,維德一直一臉冰霜地坐在那里,現在,那種冰水似的微笑卻在他的臉上慢慢浮現。
程心從身後的飲水機旁拿過一打紙杯,把它們一個個在桌面上按等距離放置好,「核彈分布在飛船的最初一小段航線上,預先用傳統的推進方式發射到那里。」她拿著一支筆沿那排杯子移動,「飛船在經過每一顆核彈的一瞬間,核彈在帆後爆炸,產生推進力。」
男人們的目光依次從程心身上移開了,現在他們終于開始認真考慮她所說的話,對她的欣賞暫時顧不上了,只有柯曼琳始終盯著程心看,好像不認識她似的。
「我們可以把這種方式叫航線推進,這段航線叫推進航段,它只佔整條航線中極小的一部分,以一千顆推進核彈估算,可以分布在從地球到木星的五個天文單位上,甚至更短,把推進航段壓縮到火星軌道以內,以目前的技術,這是可以做到的。」
沉默中出現零星的議論聲,漸漸密集,像由零星的雨點轉為大雨。
「你好像不是剛剛才有這種想法吧?」一直在專心听討論的維德突然問道。
程心對他笑笑說︰「以前航天界就有這種構想,叫脈沖推進方式。」
柯曼琳說︰「程博士,脈沖推進設想我們都知道,但推進源是裝載在飛船上的,把推進源放置在航線上確實是你的創造,至少我沒听說過這種想法。」
稍微平息了一下的討論又繼續下去,並很快超過了剛才的熱度,這些人就像一群餓狼遇到了一大塊鮮肉。
維德拍了拍桌子,「現在不要糾纏在細節上。我們不是在搞可行性研究,而是在探討對它進行可行性研究的可行性,看看大的方面還有什麼障礙。」
短暫的沉默後,瓦季姆說︰「這個方案的一大優勢是︰啟動很容易。」
在這里的都是聰明人,很快明白了瓦季姆這話的含義︰方案的第一步是把大量核彈送入地球軌道,運載工具是現成的,用在役的洲際導彈即可,美國的「和平衛士」、俄羅斯的「白楊」和中國的「東風」,都可以直接把核彈送入近地軌道,甚至中程彈道導彈加上助推火箭都能做到這一點。比起危機出現後達成的大規模削減核武器協議的方案——在地面把導彈和核彈頭拆解銷毀,這個方法成本要低得多。
「好了,現在停止對程的航線推進的討論。其他的方案?」維德用詢問的目光掃視著程心之外的所有人。
沒人說話,有人欲言又止,顯然覺得自己的想法很難同程心的競爭。大家的目光又漸漸集中到她身上,只是眼神與上次不同了。
「這樣的會要再開兩次,希望能有更多的方案和選擇。在此之前,航線推進方案立刻進行可行性研究,為它起一個代號吧。」
「核彈的每一次爆炸都使飛船的速度增加一級,很像在登一道階梯,就叫階梯計劃吧。」瓦季姆說,「除了光速的百分之一,對該方案進行可行性研究還需要一個重要指標︰探測器的質量。」
「輻射帆可以做得很薄很輕,按現有的材料技術,五十平方千米的面積可控制在五十公斤左右,這麼大應該夠了。」一名俄羅斯專家說,他曾主持過那次失敗的太陽帆試驗。
「那就剩探測器本身了。」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一個人身上,他是「卡西尼」號探測器的總設計師。
「考慮到基本的探測設備,以及從奧爾特星雲發回可識別信號所需的天線尺寸和同位素電源的質量,總重兩至三噸吧。」
「不行!」瓦季姆堅決地搖搖頭,「必須像程所說的那樣︰像羽毛一樣輕。」
「把探測功能壓縮到最低,一噸左右吧,這有點太少了,還不知行不行。」
「向左點吧,再把帆包括進去,總體重一噸。」維德說,「用全人類的力量推進一噸的東西,應該夠輕了。」
在以後的一周時間里,程心的睡眠幾乎全是在飛機上完成的。她現在屬于由瓦季姆率領的一個小組中,在美、中、俄和歐盟這四大航天實體間奔波,布置和協調階梯計劃的可行性研究。程心這一周到過的地方比她預計一生要去的都多,但都只能從車窗和會議室的窗戶看到外面的風景。本來計劃各大航天機構組成一個可行性研究組,但做不到,可行性研究只能由各國航天機構各自進行,這樣做的優點是能夠對各國的結果進行對比,得到更準確的結果,但PIA的工作量就增大了許多。程心對此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工作熱情,因為這畢竟是她提出的方案。
PIA很快收到了來自美、中、俄和歐洲航天局的四份初步可行性研究報告,結果十分接近。首先是一個小小的好消息︰輻射帆的面積可以大大減小,只需二十五平方千米,加上材料的進一步優化,其質量可減至二十公斤。然後是一個大大的壞消息︰要想達到PIA要求的百分之一光速,探測器的整體質量要減到計劃中的五分之一,也就是兩百公斤,去掉帆的質量,留給探測和通信裝置的只有一百八十公斤了。
在匯報會上听到這個信息後,維德無動于衷地說︰「不必沮喪,因為我帶來了更壞的消息︰在最近的一屆行星防御理事會會議上,階梯計劃的提案被否決了。」
七個常任理事國中的四個對階梯計劃投了否決票,否決的理由驚人地一致︰與PIA的航天專業人員的關注不同,他們對推進方式興趣不大,主要是認為探測器的偵察效果極其有限,用美國代表的話說︰「幾乎等于零。」因為探測器沒有減速能力,就是考慮到三體艦隊的減速,雙方也將至少以光速的百分之五的相對速度擦肩而過(在探測器沒有被敵艦捕獲的情況下),探測窗口很狹窄。由于探測器的質量限制,不可能進行雷達等主動探測,只能進行信息接收的被動探測。可接收的信息主要是電磁波,而敵人的通信肯定早就不用電磁波了,而是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一類目前人類技術鞭長莫及的媒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由于智子的存在,探測器計劃從頭到尾對敵人而言完全透明,使成功的機會更渺茫了。總之,相對于計劃的巨大投入而言,所獲甚微,更多的是象征意義,各大國對此不感興趣。他們最感興趣的是把探測器推進到光速百分之一的技術,正因為這一點,另外三個常任理事國才投了贊成票。
「他們是對的。」維德說。
大家沉默下來,為階梯計劃默哀。最難受的當然是程心,不過她安慰自己,作為一個沒有資歷的年輕人,她這第一步走得很不錯了,遠遠超出自己的預料。
「程,你很不快樂。」維德看著程心說,「你顯然認為,我們要從階梯計劃退卻了。」
人們吃驚地看著維德,眼神傳達的意思很明白︰不退卻還能怎麼樣?
「我們不退卻。」維德站了起來,繞著會議桌邊走邊說,「以後,不管是階梯計劃,還是別的什麼計劃什麼事,只有我命令退卻你們才能退卻,在此之前,你們只能前進。」他突然一改一貫沉穩冷淡的語調,像發狂的野獸般聲嘶力竭地咆哮起來,‘前進!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這時維德恰在程心身後,她感覺背後像有座火山在爆發,嚇得緊縮雙肩差點驚叫起來。
「那下一步該做什麼呢?」瓦季姆問。
「送一個人去。」
維德吐出這幾個字時又恢復了他冰冷的語調,這簡短的一句與剛才驚天動地的咆哮相比太不引人注意了,像是順口滑出的一個余音。好半天人們才反應過來,維德說的正是瓦季姆問的下一步,階梯計劃的下一步,不是把這個人送到PDC或別的什麼很近的地方,而是送出太陽系,送到一光年之遙的寒冷的奧爾特星雲去偵察三體艦隊!
維德又重復他的習慣動作,一蹬桌腿把自己推離會議桌,置身事外等著听他們討論。但沒有人說話,同一周前他第一次提出向三體艦隊發射探測器時一樣,每個人都在艱難地咀嚼著他的想法,一點點解開他扔來的這個線團。很快,他們發現這想法並不像初看起來那麼荒唐。
人體冬眠技術已經成熟,這個人可以在冬眠狀態下完成航行,人的質量以七十公斤計算,剩下一百一十公斤裝備冬眠設備和單人艙(可以簡單到像一口棺材)。但以後呢?兩個世紀後與三體艦隊相遇時,誰使他(她)蘇醒,蘇醒後他(她)能做什麼?
這些想法都是在每個人的腦子里運行,誰也沒有說出來,會議室仍在一片沉默中,但維德似乎一直在讀著眾人的思想,當大部分人想到這一步時,他說︰
「把一個人類送進敵人的心髒。」
「這就需要讓三體艦隊截獲探測器,或者說截獲那個人。」瓦季姆說。
「這有很大的可能,不是嗎?」維德說「不是嗎?」的時候兩眼向上翻,似乎是說給上面另外一些人听的。會議室中的每個人都知道,此時智子正幽靈般地懸浮在周圍,在四光年外的那個遙遠世界,還有一些「與會者」在聆听他們的發言。每個人都時常忘記這件事,突然想起來時,除了恐懼,還有一種怪異的渺小感,感覺自己像是一群被一個頑童用放大鏡盯著的螞蟻中的一個。想到自己制訂的任何計劃,敵人總是先于上級看到,任何自信心都會崩潰,人類不得不艱難地適應著這種自己在敵人眼中全透明的戰爭。
但這次,維德似乎多少改變了這種狀況。在他的設想中,計劃對于敵人的全透明是一個有利因素。對于那個被發射出太陽系的人,他們無疑知道其精確的軌道參數,如果願意,可以輕易截獲。雖然智子的存在已經使他們對人類世界了如指掌,但直接研究一個人類活標本的好奇心可能仍然存在,三體艦隊是有可能截獲那個冬眠人的。
在人類傳統的情報戰中,把一個身份完全暴露的間諜送入敵人內部是毫無意義的舉動,但這不是傳統的戰爭,一個人類進入外星艦隊的內部,本身就是一個偉大的壯舉,即使他(她)的身份和使命暴露無遺也一樣。他(她)在那里能做什麼不是現在需要考慮的,只要他(她)成功地進入那里,就存在無限的可能性;而三體人的透明思維和謀略上的缺陷,使這種可能性更加誘人。
把一個人類送進敵人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