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彌終于睜開了眼楮,他的腦子里反復播映著前面的那一幕,他已分不清是真還是假,是醒還是夢。
首先進入他眼簾的,是一塊黑色的屋頂。然後,又有一線幽幽的燭光進入了他的眼角——這里是地底小屋。
小彌感到自己睡在一張搖搖欲墜的床上,一陣腐爛的氣味輕輕地吹在他臉上。于是他輕輕地翻了一個身,看到了那張幽靈腐爛的臉。
六歲的男孩立刻尖叫了起來,他抱著自己的肩膀,蜷縮在陰暗的角落里。現在他才突然明白過來,剛才所見到的一切都不是夢。
小彌不敢想象,原來幽靈就躺在他的身邊,幾乎與他緊緊地貼在一起,而且與他的頭枕在同一側,面對著面,臉貼著臉。
幽靈睜開了眼楮。
從他的身材來看,應該是大人,依然保持著向內側臥的姿勢。因為他躺在小彌的外側,所以小彌只能躲在床里面,驚恐地看著他。
這確實是一張地底惡鬼的臉,只有腐爛了很久的尸體才會有這樣的皮膚,而且還散發著一股死人的腐臭味。除了眼楮以外,這張臉的一切都不像是人類。幽靈留著長長的頭發,在頭頂用絲帶束了起來,再加上他那身寬大的白色斜襟長袍,看起來就像是明朝人的裝飾。
小彌忽然抬起頭,仔細地看了看這間地底的小屋,在燭光的掩映下,總覺得這里像古代的墳墓。
他是古墓里的幽靈?
或許,他已經在地道里生活了幾百年了。
小彌還沒讀過中國歷史,他不知道明朝的概念是什麼,也不知道明朝距今有多少年了。他用細女敕的童聲顫抖著問道︰「你是古代人嗎?」
幽靈不置可否地盯著他的眼楮。
那目光讓人不寒而栗,他忽然覺得幽靈的眼楮也不同于人類。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伸手在自己的身上模了模,他著急地說︰「我的小笛子呢?」
幽靈終于說話了,「你不需要笛子。」
小彌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他看到幽靈始終躺在床上,保持著同一種姿勢,他輕聲地問︰「你為什麼不起來?」
「因為我病了。」
「死人不會生病。」小彌壓低了聲音說,「因為——你是死人。」
幽靈的嘴角忽然翹了翹,從喉嚨里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那聲音讓小彌感到不寒而栗。但過了一會兒,小彌才听出來,那是一種笑聲。幽靈的笑聲。
小彌還第一次听到死人在笑。
這令他更加恐懼。小彌揮舞著手說︰「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打死你。」
幽靈繼續在笑,突然,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從喉嚨里又傳出另一種聲音,他的樣子也隨之而痛苦起來。小彌仔細地傾听著,才听出那是咳嗽的聲音。
每咳一下,整個小屋都會發出可怕的回音,而桌子上的燭光也會隨之而跳動一下。
當咳嗽聲停止以後,幽靈才緩緩地說︰「我沒騙你,我真的病了。」
「你生了什麼病?」
「我就是因為得了這種病,才會死在這里。」
小彌又尖叫了一下︰「原來你真的是死在這里的幽靈。」
幽靈並不說話,他盯著小彌的眼楮,然後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那腐爛的氣味讓小彌作嘔。然後,他艱難地支撐起自己的身體,那身白色的長袍幾乎覆蓋住了男孩的身體,使小彌的眼楮又進入了黑暗中。
小彌看到幽靈從床上站了起來,他那修長的身材在燭光下搖晃著,使男孩立刻聯想到,曾在恐怖片里看到過的棺材里的尸體。
幽靈看起來確實是病入膏肓了,但還是向小彌伸出了手,緊緊地抓住了他。
小彌竭力反抗著,但卻無濟于事,幽靈的手冰涼冰涼的,如一把鐵鉗讓他動彈不得。他大聲地叫起來︰「放開我。」
「現在,我們要出發了。」幽靈冷冷地說。
小彌恐懼地問︰「我們去哪里?」
「另一個地方。」
另一個地方?是墳墓還是地獄?小彌不敢再問他了。然後,他被幽靈一把拉下了床。
幽靈端起了燭台,一根蠟燭在他手中燃燒著,他牽著小彌的手,打開了那扇鐵門。一陣嘶啞的聲音從門里傳出,小彌用手緊緊地抓著門沿,但還是被幽靈拉了出來。
他們出發了。
前方是一條黑暗的通道,看起來就像是古代的墓道。
小彌並不知道,其實在這座巨大的城市地下,還埋藏著許多古代的墓葬。特別是在明清兩朝,這座古代中國南北貿易中心的繁榮城市,許多富商大賈、文人墨客和仕宦官紳聚居于此。他們熱衷于修建華麗的墳墓和棺槨,于是在這片地下便有了許多神秘的東西。
在微弱的燭光下,小彌看到幽靈那長長的黑發輕輕地飄著,還有頭頂馬尾般的發束和一身寬大的白色長袍,分明表示他來自另一個時代。
那是《聊齋志異》的時代。
楊若子慢慢地恢復了意識,她所有的感官都在恍惚之中,只有月復中的一股饑餓感在慢慢地升起,促使她睜開了眼楮。可她什麼都看不到,仿佛置身于黑暗的墓穴之中,她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原來自己是在地底。
身子底下一片冰涼,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正蜷縮著身體坐在地上,而她的後背正靠在弧形的管道內壁上。幸好這里沒有水,地面和空氣也不潮濕。在一片黑暗中,她輕聲地問自己︰「怎麼會在這里?」
她記得自己進入了地下,為了尋找她的妹妹紫紫。楊若子確信妹妹就在這里,許多年過去了,妹妹一直穿著那身白色的裙子,默默等待姐姐的來臨。在她的心底,激動與恐懼互相交織在一起,促使她不斷地深入地下。當她走到一條三岔路口時,她猶豫了許久,最終選擇了中間那條路。沒想到剛走一會兒,前方又出現了岔路,她只能憑借著運氣選擇道路。她不斷地遇到岔路,不斷地轉彎,不斷地修正方向,眼前的道路就像樹枝一樣,向上伸出無數錯綜復雜的枝椏,而每一根都完全相同。
最後,她迷路了。
在黑暗中不知道走了多久,楊若子只感到又累又餓。或許,自己只是在重復地兜著圈子,直到體力與精神都透支殆盡。她再也走不動了,只能找了一塊干淨的地方坐了下來,她只是想休息一會兒而已。但她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半躺著閉上了眼楮,漸漸地昏睡了過去。在一片黑暗中,她感到自己被潮水吞沒了,她的身體在海水中變得異常輕盈,不停地漂啊漂啊,直到在海底的某個深處,見到了妹妹白色的影子。
這個時候,她終于醒了過來。
忽然,楊若子感到兩只手里都是空空的,手電筒呢?她的心跳立刻加快了,她半蹲著在地下模了起來,除了粗糙的地面以外,手上什麼都模不到。眼前一片漆黑,她發瘋似的尋找這里唯一的光源,在這條長長的地下管道里,無邊的黑暗讓她一無所獲。
她不敢相信,但理智反復地告訴她︰手電筒已經丟了。
這仿佛就是她的死刑判決。
楊若子緩緩地站了起來,冰冷的嘴唇一陣顫抖,現在她看不見自己的樣子,或許和地下的幽靈也沒什麼區別了。再後悔也沒有用了,她不應該在黑暗的管道中休息,更不該睡著了,或許,她的手電筒已經滾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在黑暗之中她再也找不到了。
手機?
楊若子忽然想起了手機,她立刻把手伸進口袋里,心急火燎地將手機掏了出來。幸好,手機的電池還沒用光,手機屏幕在黑暗中發出一片黃色的微光。
她立刻撥了葉蕭的手機號碼,但卻無法接通——這里的信號出不去。
「該死。」
楊若子輕輕地咒罵了一聲,這里是距離地面十幾米深的地道,根本就接不通任何信號。手足無措的她一時著急,差點把手機給扔了。
在黑暗的地底,她來回踱步想著辦法。現在,手機是她唯一的光源了,但似乎電池剩下不多了,她還必須節約著用。
忽然,在管道的盡頭掠過一點幽光。
楊若子的瞳孔立刻被這幽光所吸引住了,她已來不及多想,便快步向前跑去。那仿佛是黑暗中的白色光環,隱隱約約地跳動著,照出了一個瘦長的白色人影,後面還跟著一個小小的影子。
她拼命地向前跑去,然而那線幽光卻越來越暗了,漸漸變成一個小小的白點,最後被黑暗所吞沒了。
一切又都恢復了原樣。
難道是幻覺?
楊若子的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快了起來,背上的汗毛悄悄地豎了起來,她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預感。
自己的背後——
立刻,她猛地回過頭來,背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紫紫!」
她不加思索地月兌口而出,完全出于一種下意識。楊若子相信自己的感覺,于是,她又快步向後面跑去。她確實听到了那奇怪的腳步聲,並在黑暗的地道中發出離奇的回聲——這是鬼孩子的聲音。
楊若子睜大著眼楮,向黑暗中的鬼孩子追去。
池翠感到毛骨悚然。
一陣細小的聲音從她的腳背上傳來,給她一種癢癢的感覺,似乎有無數條蟲子在皮膚上爬。她小心地深呼吸著,竭力克制自己劇烈的心跳,不讓自己恐懼的聲音喊出來。
終于,她听清楚了腳下發出的聲音︰「吱……吱……吱……」
——水老鼠的叫聲。
她立刻跳了起來,那幾只佔據了她腳面的老鼠便飛快地竄走了,一邊跑一邊發出尖細的叫聲。它們是這座城市地下和黑夜的主人,丟失了,只剩下靈魂,在下水管道中浩浩蕩蕩地行進著。它們是標準的夜行動物,而這里只有黑夜,沒有白天。
池翠不停地跺著腳,仿佛那些水老鼠已在她腳上做了窩。跳了很久以後,她才漸漸地平息下來,大口地喘著氣,然後輕輕地抽泣起來。
她和蘇醒走散了。
那是在幾十分鐘以前的事。她和蘇醒手拉著手,行走在黑暗的地道中,那里充滿了岔路,道路彎彎曲曲,似乎處處都是迷宮和陷阱。突然,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彌漫開一團白色的霧氣,很快就把他們籠罩了起來。那團霧氣很濃也很熱,可能是從埋在地下的城市供熱系統中漏出來的,手電筒的光束立刻就被地下白霧吸收了。他們什麼也看不見,只能快步往前走要沖出去,蘇醒跑得快,而池翠跑得慢,就這樣他們就分開了。她像無頭蒼蠅一樣跑了很遠,當那團白霧散盡的時候,身邊早已沒有了蘇醒的蹤影。幸好她一直抓著手電筒,電光劃過黑暗的地道,看起來就像是墳墓。她已經完全迷路了,根本就不知道剛才自己所在的位置,她絕望地大喊著蘇醒,卻沒有絲毫反應。池翠只有茫然地向回走去,但她明白自己可能會越走越遠,可她已別無選擇。她又冷又餓,如果不這麼走下去,她怕自己會躺在地上睡著。
從小池翠就怕黑,小時候的每個夜晚,她都會按照父親的警告關好門窗睡覺,似乎那傳說中的鬼孩子隨時隨地會闖進來找她。有了小彌以後,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尤其是當她對小彌是否是人類而產生懷疑的時候。有時候,當她抱著小彌睡覺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正抱著一個復生的鬼魂。現在,她正在黑暗的地底尋找小彌,無論他是否鬼魂的兒子,她都必須要找到他。
忽然,她又想到了蘇醒。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他一定也非常著急,在到處找自己。現在他們兩個人,就像是在黑暗中玩著捉迷藏的小孩,誰都抓不到誰。
必須要找到小彌。
池翠暗暗地對自己說,她用了最後的一點力氣,端起手電筒,顫抖著向黑暗的地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