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感受到了我的異常,在我耳邊輕聲地問︰「周旋,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讓自己鎮定了下來,屋頂上的風使水月的頭發飄起,貼到了我的臉上,我輕輕地撥開眼前的柔軟發絲說,「水月,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只認識了7天。」
「周旋,你還記得那天半夜里,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景象嗎?」
「當然記得,那次你在夢游。」
「是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一個年輕的男子,他有一雙憂郁深沉的眼楮,背著一只大旅行包,包里有一只古老的木盒子。在一個風雨交加的黃昏,他悄然抵達了幽靈客棧。」
我立刻就被驚呆了︰「不可能,那不就是我嗎?」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個夢。」水月眯起了眼楮,沉浸于那個對夢境的回憶之中,「那天晚上,當我夢到那年輕男子走進幽靈客棧時,忽然感到自己被一雙手抓住了。我的夢立刻就被那雙手捏碎了,于是從夢游狀態中驚醒過來,卻發現自己並沒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一條黑暗的走廊中。」
我點了點頭,有些內疚地說︰「當時,我在黑暗中抓住了你。」
「對,就在那個瞬間,我突然產生了一股觸電般的感覺。沒錯,就是那種被電麻到的感覺,一陣微微的顫抖立刻穿透了我的全身。這時,雖然周圍一片漆黑,我卻似乎看到了你的眼楮。你問我是誰,我無法抗拒你,只能說出我的名字。然後,你把我拉到了房間里,在柔和的燈光下,我終于看到了你的眼楮——天哪,竟然與剛才夢中所見到的男子一模一樣!」
「難道是我闖入了你的夢?」
水月已經完全沉醉了,屋頂的風讓她變得無比放松,如痴如醉地描述著當時的感覺︰「當我發現自己夢中的人就站在眼前時,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幻覺——我和你並不陌生,早在幾十年前我們就已經相識並相愛,只是由于某種未知的原因,我們又痛苦地分別了。現在,你千里迢迢地趕到幽靈客棧,就是為了與我重逢。」
「真難以置信。」我的腦子里就像放電影一樣,將第一次見到水月的那一幕又放了一遍。也許她說得沒錯,當時她的眼神確實很奇怪。
忽然,水月睜大了眼楮看著我說︰「周旋,讓我說出自己的心里話吧︰從見到你的第一秒鐘起,我就深深地喜歡上了你。」
「可是——」我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憂慮,「你還不了解我的過去。」
「周旋,我是相信命運的,是命運讓你出現在我的面前,是命運讓人無緣無故地相愛與分離。」
「無緣無故?」我終于點了點頭,「也許這世上的愛,本來就是無緣無故的,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
屋頂上的風越來越大,似乎要把我們兩個吹成一個人。幾分鐘後,我摟著水月離開這里,沿著那道狹窄的樓梯回到了走廊里。
我和她在二樓分別,各自回到了房間里。
下午,我一直都趴在桌子上寫小說,心里卻總是想著水月在屋頂上的話。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幾個小時,在黃昏降臨時我跑下了樓梯。
大堂里的氣氛又變得陰森起來了,除了秋雲和阿昌外,客棧里所有的人都圍坐在餐桌邊,一盤盤海鮮已經擺放好了。水月就坐在我的對面,但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我,似乎是不想被別人發現。
其他人更是一言不發,餐桌上的空氣讓我窒息。我仔細地觀察著他們每一個人,卻看不出他們有什麼表情,與我相比,他們的吃相實在過于文明了。
正當我想要大聲說話以打破這可怕的沉默時,突然听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
——蕭,是誰在吹洞蕭?!
瞬間,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餐桌上其他人也都抬起頭來。迷離夜色中的蕭聲,讓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大家都茫然地向四周張望,想要找到聲音的來源,但那蕭聲卻不像是從外面傳進來的。
幾秒鐘後,不僅僅是蕭聲了,還有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咿咿呀呀」地唱了出來。
天哪,那是——我立刻把目光投向了牆腳下的櫃子,發現那台老式電唱機上有一張密紋唱片,一根唱針正搭在上面,使唱片緩緩地轉動著。
聲音是從電唱機里發出的!
緊接著,洞蕭、笛子、笙還有古箏的聲音一起傳了出來,那花旦或是青衣的曲子,正悠揚地飄蕩在整個幽靈客棧之中。
突然,水月輕輕地叫出了這種地方戲曲的名字——
「子夜歌。」
我點了點頭,注意到丁雨山和高凡的臉形都變了,顯然他們對這曲子非常恐懼。琴然和蘇美則互相摟在一起,不停地顫抖。至于清芬和小龍母子,也是嚇得面如土色。這時候,電唱機里的曲調越來越顯得淒美,美得讓人心碎。
就當所有人被嚇住的時候,從廚房間里沖出一個人影,飛快地跑到牆根下,拿起了電唱機的唱針。于是,喇叭里的戲曲聲立刻就終止了。
終于,所有的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阿昌顯得異常慌張,把那張唱片又塞到了櫃子里面,用手勢向丁雨山比劃了半天,然後氣沖沖地又回廚房了。
「是誰把唱片放上去的?」丁雨山終于說話了,他的樣子非常可怕。
但大堂里沉默了兩分鐘,沒有一個人說話,直到我打破了沉默︰「當聲音響起來的時候,我們都在餐桌邊吃飯,電唱機邊上並沒有任何人。」
「那你的意思是說——這張唱片自己轉了起來,發出了聲音?」
我不置可否地看著他的眼楮。
高凡站起來,怔怔地說︰「難道這台電唱機、還有這張唱片自己有生命?」
「不,我看到了。」小龍突然說話了,他不顧母親的阻攔,幽幽地說,「是一個你們看不見的影子,把唱片放到電唱機上,然後放下了唱針。」
高凡大聲地問︰「看不見的影子?你是說鬼嗎?」
「求求你,不要相信小孩子的話。」清芬也叫了起來,她摟著兒子的頭,便帶著小龍匆匆上樓去了。
然後,其他人也紛紛逃上了樓,就好像大堂里真的漂浮著一個幽靈。我看了看丁雨山蒼白的臉,也獨自走上樓了。
回到房間里,不停地踱著步,我只感到渾身上下都是汗水。一個小時以後,我拿起換洗了的衣服,到樓下洗澡。
大堂里已空無一人。我快步跑進了浴室,很幸運我是今天的第一個。
很快我就浸泡在了熱水里,回想著自己來到幽靈客棧7天來所發生的事情,不禁讓我的腦子有些恍惚。我漸漸地閉上了眼楮,水和蒸汽覆蓋了我每一寸皮膚,滲進了每一個毛細孔。
我感到自己再次進入催眠狀態,就好像水月進入了夢游狀態一樣,在一片黑暗之中,我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楮。我努力地掙扎著要忘掉她,但她卻像扼住了我的脖子一樣,讓我一次又一次窒息——她是小曼。
瞬間,我忍不住淚流滿面,淚水和浴室里的水蒸汽溶合在一起,飄散到空氣中。
于是,我又一次回憶起了小曼自殺的那個夜晚。
對不起,葉蕭,我一直都沒有對你說實話。其實你並不知道,在那個夜晚,和小曼在一起的人就是我。
那天晚上,你拒絕了小曼與你談話的要求,其實她的要求並不過分,她只是想找個人談談而已。在你走了以後,她就找到了我。葉蕭,我不能拒絕她的要求。在大家都走了以後,我們留在了黑暗的劇場里,但她卻沒有說話,只是在微微地顫抖著。後來,她突然跳了起來,沖上了劇場的樓梯。我緊緊地追在她後面,和她一起跑到了劇場的屋頂上。
你知道我有恐高癥,站在屋頂上會感到頭暈。所以,我不敢靠小曼太近,只是在不停地勸說她回來。但這時候她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痛苦地流著眼淚,把自己遭受的不幸全都傾訴出來——也許後來你也听說了,她有一個禽獸般的繼父,這悲慘的身世讓我驚呆了。當時,小曼說她晚上不敢回家,那個混蛋剛剛欺負過她,再回去的話又要落入了魔掌。真不敢相信,一個小時以前,她還在舞台上慷慨激昂地扮演秋瑾,而那時的精神已完全崩潰。其實,她是把所有的痛苦都放到戲中來發泄,當我們的排練結束以後,她心中的痛苦仍然無法派遣,即便是全部向我傾訴都沒有用。
最後,她徹底失去了生的,站到了劇場的房頂邊上,擺出了跳樓的姿勢。我已經無法用語言來挽救她了,只能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就在我即將抓她的那一瞬間,她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在我的記憶中︰她白色的身影就像一道美麗的白虹,在黑夜的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墜落到劇場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