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難以捉模的神情
葉蕭、方新、李教授走出了考古研究所。他們的神色都很焦慮不安,他們進入了葉蕭的車子,葉蕭開動了汽車,疾駛而去。
幾秒鐘以後,從馬路邊的一個角落里,悄悄地閃出來一個年輕的女人,她就是藍月(聶小青)。她目送著葉蕭的汽車遠去。
藍月的眼楮里有股難以捉模的神情。
白璧的母親死了。
白璧是在清晨時分得知這個消息的,是精神病院打來的電話。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白璧正慵懶地躺在床上,窗外正淅淅瀝瀝地下著深秋的雨,房間里陰暗潮濕,了無生氣。白璧平靜地听著電話里精神病院的解釋,其實也沒有什麼解釋,只是通知她去辦理後事而已。電話里的白璧幾乎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是听著那邊潦草的敘述,最後她連母親死因都沒有問,只是輕輕地說︰「麻煩你們了,謝謝。」然後她掛斷了電話,有些茫然地坐在床上,看著雨點打在窗玻璃上,再一點一滴地滑落下來,就像是枯水期的小瀑布。
但她沒有別人的驚慌失措,也沒有流廉價的眼淚,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然後,她起來洗漱,還按部就班地吃完了早點,但沒有化妝,只是在鏡子面前看著自己的臉。她還是選擇了那件黑色的衣服,她覺得這件衣服非常適合于類似的場合,其實,現在無論什麼場合,她都穿這件衣服了,就像是古時候正處于三年服喪期的女子。接著,她拿了一把黑色的傘,帶上了母親的一些有關證件和手續出門了。
深秋的雨冰涼徹骨,雖然撐著傘,還是有一些雨點濺在了她的臉上,然後滲入她的皮膚。她輕輕地擦去臉上的雨水,坐上了一輛開往郊區的公車。雨天的公共汽車里顯得非常空,她坐在位子上,沒有任何表情,默默地看著雨中五顏六色的都市在漸漸地淡去,就像被雨水沖刷掉的顏料。
雨中行駛的車子開得很慢,很久才到了精神病院門口,白璧依舊像往常一樣走進大門,只是手里多了一把黑色的傘。她沒有像過去那樣直接奔向小花園,因為她知道母親現在不在小花園里,確切地說,母親現在應該在太平間里。
白璧走進了一棟白色的樓,在里面找到了負責她母親治療的醫生。醫生用顯得很疲憊的樣子說︰「對不起,你媽媽已經去世了。」
白璧低著頭說︰「麻煩你們了,謝謝大家這麼多年來對我媽媽的照顧。」她還向周圍的幾個護士點了點頭致意。
「在凌晨六點鐘,我們查房的時候發現你媽媽已經去世了,經過剛才的檢查,我們可以確認,你媽媽是自殺的。她是因為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而死的。關于安眠藥的問題,我們其實是控制得非常嚴格的。過去幾年,你媽媽總是說失眠,所以我們給她服用過安眠藥,但每次都只給她一片,不會更多。但我們現在在她的內衣里發現了許多安眠藥,看來,她並沒有服下我們給她的安眠藥,而是躲過了我們的眼楮,偷偷地私藏了起來。實在是令人意想不到啊,你媽媽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太遺憾了。」醫生有些感慨。
白璧慢慢地听完,表情還是沒有變化,只是輕輕地說︰「那麼說,我媽媽的自殺也許是早就預備好了的。」
「這個不敢肯定,也有可能她為自己準備好了自殺這樣一條道路,也是一種選擇。從她服用及私藏安眠藥的數量來看,至少她準備了五六年。但是,那麼多年過來了,她一直選擇了生,只是到現在她突然就選擇了死,實在令人費解,在這方面,我沒有及時察覺她的心理變化,我也要擔負起責任。」
「不,醫生,我非常感謝你對我媽媽的照顧,你用不著自責了。我尊重我媽媽對于生與死的選擇,我想,她這麼選擇,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只要她能夠快樂,我也就安心了。」她再一次對醫生點了點頭,而且還鞠了一個躬。接著她繼續輕聲地說︰「我能看看我媽媽嗎?」
「當然可以。」
醫生帶著她走進了太平間,然後由護工從冰櫃里拉出了母親的遺體。母親的表情是如此安詳,雙唇微張,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而蒼白的臉還被冷氣包裹著,就像是埋葬在了冰雪中,成為了一堆美玉。現在母親的皮膚幾乎是半透明的,一點都沒有死人的可怕,反而更讓白璧感到了親近。
醫生輕聲地說︰「看,你媽媽的表情是那麼安詳,她一定是在美夢中結束生命的。」
「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媽媽還是幸福的。」白璧輕聲地回答,她生怕自己會把母親從冰櫃里驚醒,一字一句幾乎全用的是氣聲。
她看著母親的臉,希望能夠從母親的臉上得出答案,她又想到了那天在精神病院的門口見到文好古的場景。其實,她早就猜測過,母親可能與文好古有過某種微妙的關系,白璧甚至可以對此表示寬容,因為她理解作為一個女人,十幾年來失去丈夫一個人生活,所忍受的那種痛苦和煎熬,畢竟,父親死的時候,母親才三十九歲,那是一個女人最成熟的年紀。只有文好古,可以填補這種空白,可是,母親似乎並沒有向常人想象的那個方向發展,也許他們從事考古的人,都有些保守。白璧從來沒有就這個問題與母親交流過,她似乎也一直在回避著這個問題,但現在,母親和文好古兩個人都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白璧忽然迫切地想要了解這個問題了,然而,這終究將是一個謎。
白璧的眼楮終于有些濕潤了,但還是沒有流出來,轉了一圈之後,又回到了眼框中。她輕聲說︰「謝謝醫生,我們走吧。」
他們走出了太平間,白璧說︰「醫生,你不用陪我了,你已經盡到了你的所有責任。我想一個人去我媽媽的病房里,整理一下她的遺物。」
醫生客氣了幾句就走了,白璧一個人來到了母親的病房里。當她走進這間房間的時候,病房里的人們都以奇怪的目光看著她,她明白那些目光的意思。病房里放著四張病床,惟一空著的是她母親的那張床,看見那張床,就在幾個小時前,母親還睡在上面。白璧用手模了模床單,似乎還感到了一絲殘留的溫度,忽然間,她有了人去床空的感慨。
病房里的采光不錯,但是窗外依舊下著雨,使得房間里籠罩著一股幽暗的氣息,雨水滴滴嗒嗒的聲音透過玻璃窗傳了進來,似乎在她的心里汩汩流淌了起來。
「白璧,你媽媽已經去了,節哀順變吧。」
是那個女詩人,她來到白璧身邊,拖著她坐在床邊,繼續滿懷愧疚地說︰「白璧,太意外了,我沒有照顧好你媽媽,實在對不起你。」
「不,謝謝你這麼多年來對我媽媽的照顧。」白璧對她點了點頭,輕聲地說。
「其實,對你媽媽而言,這未嘗不是一種解月兌的方法。」
「解月兌?」
女詩人點了點頭說︰「是的,雖然你媽媽表面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樣,絕大多數時候都能保持鎮定自若,而且還是比較開朗的,至少要比我好多了,有時候我覺得她甚至比正常人還正常,但是,這幾年下來,我覺得你媽媽的內心世界是充滿痛苦的,我曾經是一個詩人,所以我也比常人敏感得多,因為敏感,我能夠察覺你媽媽心中的痛楚。」
白璧有些愧疚地說︰「作為女兒,我還不如你更了解我媽媽,我真覺得自己很不稱職。」
「別這麼說,正因為你是她女兒,所以有些東西,她是一直瞞著你的,明白嗎?」
「也許吧,我知道我媽媽忍受的是常人所難以忍受的悲傷和孤獨。」白璧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忽然想到了自己,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女詩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靠近了白璧的耳朵輕聲地說︰「告訴你,前幾天曾經有人來看過你媽媽。」
「誰?」白璧的心里忽然一顫,會是誰呢?平時只有她和文好古會來,家里也已經沒有其他的親戚了,而文好古也已經死了。
「是一個女人。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是的,她的年齡和你相仿,也和你一樣漂亮,高個子,長頭發,皮膚很白。尤其是那雙眼楮非常特別,那天下午當我看到她的那雙眼楮的瞬間竟忽然有了一種寫詩的沖動。她是來找你媽媽的,是我把她領到了你媽媽跟前,當時很奇怪,你媽媽看到她以後,就一下子愣住了,盯著那女孩的臉看了半天,你媽媽的眼楮幾乎是一眨不眨地看著,讓我覺得有些害怕。」
「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白璧打斷了她的話,雖然她知道這不禮貌,但她的心里已經將那個名字呼之欲出了。
「我不知道,她沒說。當時我還以為是你們家的什麼親戚,或者是你的表姐妹,難道你們不認識嗎?」
白璧沒有回答,眼神里有些茫然。
女詩人繼續說︰「不過你媽媽看著她的那副神情實在是奇怪。後來,那女孩就坐在你媽媽身邊開始說話了。」
「她們說了些什麼?」
女詩人搖了搖頭說︰「白璧,你是知道的,你在和你媽媽說話的時候我是從來不會在旁邊偷听的。所以,當你媽媽和那個女孩一說話,我就遠遠地走開了。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以後,我見到那個女孩離開了小花園,從大門口走了出去。後來,我又去看你媽媽,只見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我覺得有些奇怪,不過她並沒有發病的樣子,我想也許那女孩對你媽媽說了些什麼話,讓你媽媽的身體有些不舒服了。于是我就帶著她回到了病房,讓她睡覺了。沒想到,到了今天清晨查房的時候,卻發現你媽媽已經過世了。她一定是在半夜里,趁著我們都睡著了,偷偷地服下了安眠藥。」
「就這些嗎?我媽媽沒有說過些別的話嗎?」
「沒有了,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我看你媽媽好像一直在等候著那女孩的來臨。白璧,你真的不認識那個女孩嗎?」
白璧停頓了一會兒之後,淡淡地說︰「我不知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然後,白璧打開了母親的床頭櫃,清理著母親留下來的遺物。母親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只有一些換洗的衣服而已。她帶走了這些衣服,放在一個袋袋里,準備回去以後把這些衣服都付之一炬,送到天國里給母親使用。
忽然女詩人說︰「白璧,請等一會兒,我還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說完,她從她的櫃子里拿出了一個信封交到了白璧的手里。
信封沒有拆開過,能夠從外面模出信封里面放著的幾張信紙。信封是白色的,但已經泛黃了,還有一股淡淡的霉味,看起來有不少年月了。信封上沒有郵票,也沒有地址,只寫著幾個鋼筆字——吾兒白璧親啟。
那是父親的字,白璧一眼就看了出來,那是已經死了十幾年的父親的筆跡,絕對不會有錯的,父親留下了許許多多的文稿,她早就看熟了,父親寫的鋼筆字,一筆一劃都是那樣特別,不會有人模仿的。這是一封父親寫給女兒的信,但信封上沒有留下寫信人的落款。
女詩人輕聲地說︰「白璧,好幾年前,你媽媽就把這封信委托給我保管,她說,當到她去世以後,就把這封信親手交到你的手上。在此之前,不能讓任何人看到這封信,當然也包括你。現在,我原封不動地把信交給你,請你收好。」
白璧明白,這是父親在許多年前就已寫下的信,一直被母親保存著,直到現在才到了自己的手中。她含在眼眶里的淚水終于控制不住了,就像那窗外的雨水一樣,一點一滴地濺落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她仰起頭抹了抹眼淚,然後硬擠出了一絲笑容對女詩人說︰「太麻煩你了,下回有空我還會來看你的。再見。」然後她低子給女詩人鞠了個躬。
白璧把手中的信放入了自己的包里,然後帶著母親留下的衣服離開了這里。撐著傘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門,她又回頭望了望這冰涼的雨中建築,心里忽然覺得越來越悶,漸漸地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