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樓蘭斷水是因為詛咒
火把把流汗的面龐照得通紅以後
花園里是那寒霜般的沉寂以後
經過了岩石地帶的悲痛以後
又是叫喊又是呼號
監獄宮殿和春雷的
回響在遠山那邊震蕩
他當時是活著的現在是死了
我們曾經是活著的現在也快要死了
稍帶一點耐心
羅周坐在椅子上,靜靜地听著這段《荒原》,瞬間他也覺得像詩中所說的那樣,自己曾經是活著,而現在就快要死了。他緩緩地吐納著氣息,看著對面坐著的藍月,她正平視著前方,盯著羅周的眼楮,用她那富于誘惑力的聲音,念著《荒原》的詩句。房間里燈光被她故意調到了最昏暗的程度,但剛好可以讓羅周看清她朦朧的臉和眼楮,她坐在距離羅周大約一米遠的地方,羅周覺得那是一個可以妄想卻不可以觸模的距離。他記不清現在有多晚了,只記得蘇州河的波濤早已被黑暗所籠罩,他就像是一個河邊的漁夫,突然從河里打上一條美麗的錦鯉魚。藍月的嘴唇繼續在燈光下翻動著,《荒原》的詩句像溪流一樣緩緩涌出——
這里沒有水只有岩石
岩石沒有水而有一條沙路
那路在上面山里繞行
是岩石堆成的山而沒有水
若還有水我們就會停下來喝了
在岩石中間人不能停止或思想
汗是干的腳埋在沙土里
只要岩石中間有水
死了的山滿口都是齲齒吐不出一滴水
這里的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也不能坐
山上甚至連靜默也不存在
只有枯干的雷沒有雨
山上甚至連寂寞也不存在
只有絳紅陰沉的臉在冷笑咆哮
在泥干縫裂的房屋的門里出現
羅周其實對這一段很熟悉,他曾經驚駭于艾略特所描述的這個世界,但他仔細一想,其實世界的本原,不就是這個樣子嗎?人們所掩飾的,人們所遮蓋的,不就是這樣一個真實的本來面目嗎?既然如此,也沒什麼可怕的,只有眼前念詩的人的那雙紅唇,似乎在吐出詩句的同時,也把他給吸了進去。其實,羅周最喜歡的並不是《荒原》,而是《四個四重奏》,也就是艾略特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那一首。羅周過去甚至還寫過一篇有關艾略特的小說,大體是模仿了博爾赫斯,講述的是艾略特在迷宮中穿行,永遠都走不到盡頭,從荒原開始,最後又在荒原結束。正當他沉浸在對艾略特的遐想中的時候,藍月還在繼續為他念著——
只要有水
而沒有岩石
若是有岩石
也有水
有水
有泉
岩石間有小水潭
若是只有水的響聲
不是知了
和枯草同唱
而是水的聲音在岩石上
那里有蜂雀類的畫眉在松樹間歌唱
點滴點滴滴滴滴
可是沒有水
「夠了。」羅周忽然打斷了藍月的朗誦。他喃喃自語著那一句——「可是沒有水」。盡管他的樓下就是一條水量豐沛的河流,但是,他還是感到了干渴。他覺得自己的喉嚨口忽然一陣滾燙,就像有一把火在灼燒著。
「可是還沒有念完。」藍月幽幽地說。
「我知道。」羅周抬起頭,靠近了她說,「對不起,打斷了你,但這對我已經足夠了,不需要再念完了。否則我會受不了的。還有,你念了那麼久,一定口渴了吧,喝點什麼吧。」他站起來,給藍月倒了一杯飲料。
「謝謝,我不渴,我天生就不怕口渴。」不過,她還是喝了一口,也許是出于禮貌,也許確實渴了。
「知道嗎?我為什麼受不了,因為那一段‘只要有水’一直到‘可是沒有水’,那是從有希望到徹底絕望的過程。有水與沒有水,讀起來一字之差,可卻是生存與死亡的界限。我忽然想起了我們的《魂斷樓蘭》,樓蘭不也是因為斷水而消亡的嗎?」
「在我們的劇情里,樓蘭斷水是因為詛咒。」
「對。但在我看來都一樣,都是一種絕望。我猜艾略特也許知道樓蘭,甚至還可能對樓蘭感興趣,《荒原》是1922年寫的,當時斯文-赫定與斯坦因關于西域文明的書籍與報告已經在西方流傳十幾年了,許多西方人都對中國的新疆古代文明感興趣。艾略特也有可能是其中之一,他可能也有去新疆旅行的渴望,甚至希望有機會去看一看樓蘭古城。由于有了這種渴望,所以他寫下了《荒原》,看上去《荒原》里都是他所生活的那個環境或者是他的幻想境界,可我覺得,那些所有的意境都指向了同一個地方——樓蘭,荒涼與死亡指代的是樓蘭的現在,而他所描述的現實生活與人物對話指代的是樓蘭的過去,也就是樓蘭人口繁盛的時代。而樓蘭的消亡成為一片荒原,正與艾略特所要象征的死亡與毀滅相符合。」
藍月的嘴角又微微地翹了起來,臉龐顯得豐滿了一些,她說︰「你真有想象力,也許你說得對。」
「算了吧,都是我的胡思亂想,也許艾略特根本就不知道樓蘭的存在。」羅周自嘲似的笑了笑。
「我寧願相信《荒原》指的就是樓蘭。」藍月站了起來,她來到了窗前,看著河對岸的高樓大廈里發出的點點燈光,忽然,她打開了窗戶,一陣風兒吹了起來,立刻把她的頭發高高地拂起。
「為什麼開窗?」羅周被風吹得打了一個寒顫。
「夜色真美啊。」藍月輕輕地說,「就像樓蘭,兩千年前樓蘭的夜色也一定非常美麗,而兩千年後的樓蘭又是多麼荒涼。今天的這座城市的夜色多麼美,而兩千年後,這里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歷史應該是公平的。」
羅周覺得她的話有些意思,但還是淡淡地說︰「兩千年後,我們都不在了,對于那時候的事,用不著我們操心了。」
「可是,也許樓蘭人在兩千年前,就預想到了今天。而直到今天,我們依然能夠感受到樓蘭的存在及影響。」
「誰知道呢?我只關心我的劇本。」
藍月離開了窗戶,她走向了羅周的房門,輕輕地說︰「我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羅周忽然有了種沖動,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說︰「留下來吧,藍月,就在今晚,我需要你。」
藍月停住了,她緩緩地回過頭來,以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羅周,那目光就像是主人看著自己的奴隸,窗戶依舊開著,風又把她的頭發吹散了,她幽幽地說︰「羅周,今晚你真的想要把我留下?"
羅周猛地點了點頭,「留下來吧,只要你自己願意。」
「羅周,你會為你今晚的一時沖動而後悔的。」
「不,不管結局如何,我從不後悔。」羅周把她的手抓得更加緊了。
藍月忽然無奈地苦笑了一聲說︰「也許,這都是命運。」
「對,是命運。」
藍月的身體一下子柔軟了下來,她不再抵抗,被羅周輕輕地收入懷中,就像一只被剝去了外殼的光滑美麗的新鮮蚌肉。風繼續從窗戶里吹進來,把他們身上的一切都吹散了,在昏暗的燈光下,這個房間里,只剩下兩個孤獨的靈魂不停地喘息著。
在這個秋風肆虐的晚上,羅周開始步入了一片嶄新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