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5)表演給自己看
現在調色板里的顏色是一種特殊的土黃,由于摻加了一些偏暗的顏料,使得給人的感覺愈加凝重,就像是一塊靜默的石頭,壓在人的心底。白璧拿起了畫筆,筆尖蘸了一些水,然後輕輕地在顏料上點了點,開始涂抹在畫面上。畫紙上已經用鉛筆畫好了基本的輪廓與人物的造型,這並沒有花費白璧多少時間。她的筆下有些干燥,不像平時她總是喜歡在顏料和筆尖加許多水,但現在她不需要這麼多水。事實上,她畫的內容是一個荒涼的大漠,那里沒有水,只有墳墓和黑夜。
她最早下筆的是畫面偏右的人物的眼楮,那是一個女子的眼楮,她沒有模特也沒有供臨摹的圖片,只有依靠腦海中的形象搜索。終于,她搜索到了那雙眼楮,神秘的眼楮,那眼楮睜大著,似乎每一根睫毛都清晰可辨,眼中的目光卻有些虛無縹緲,對準了另一個世界。這就是她想象中的眼楮,或者說,是在她夢里出沒過的眼楮。白璧對自己說︰也許,這正是在臨摹一場夢。畫完了眼楮,接下來她為畫中的人描上了眉,又彎又長,在向中間靠攏。然後是鼻子,畫里的鼻梁很高,所以特意畫出了鼻梁另一側的陰影。人中不長,下面是嘴唇,白璧不喜歡那種故意弄得很紅的嘴,所以,現在畫面上涂抹的顏色很淡,幾乎看不出什麼紅色,而是類似于沙漠里石頭的顏色,但這並不影響人物的美。頭發是紛亂的,隨意披散著,白璧用了咖啡與黑色的混合色,並適當地留出一些發絲的反光。臉龐適中,額頭與臉頰下稍微加了一些陰影,下巴的線條只輕輕地描了描,重要的是突出了頸部的陰影,以至于應該是白皙光澤的脖子都被籠罩在了黑暗中。但肩膀卻是若隱若現的,圓潤而且有力,透露著一股蠻荒的力量。身體部分是穿一條白色的長裙,白璧特意使這條長裙看上去很破舊,還有一些細微的污漬。畫中的女人是跪在地上的,長裙蓋住了她的膝蓋和腳果。接下來,重要的部分是手,女子的手臂著,在白璧的畫筆下看上去光滑而富有彈性。而最難畫的手指和手背卻是整個畫面的最中心,因為在這幅畫里,女子的雙手正捧著一顆人頭。那是一顆被砍下的男子的頭顱,頭顱的脖頸處流著近于黑色的血污,以至于使得女子的手和長裙的下半部分也是鮮血淋灕。人頭的臉正面朝著上方,所以在畫面里只能看清他的額頭和頭發,而他的臉則被隱藏了起來。
白璧後退了一步,又看了看這幅差不多已經快完成了的畫——一個白衣女子捧著一顆男人的頭顱跪在沙漠中。她覺得這是一個她想象中徘徊了許久的構圖,她總覺得這想象與現實並不遠,現在,終于跳上了畫紙。她繼續畫下去,涂抹著背景,背景除了荒原以外,還有一個個古堡似的殘垣斷壁,一個個隆起的土丘,實際就是墳墓,這些都用了很深的顏色,被籠罩在了黑暗的陰影中。至于畫面的上部是深藍色的天空,在空中,她畫上最後一個部分——月亮。那是一個彎彎的月亮,被周圍的深藍所包裹,所以也發出了近乎于藍色的月光。
白璧呼出了一口氣,然後再在畫面中的一些細節部分進行一些加工和修改,某些地方的陰影還需要加深。
最後,她在畫面空出來的左邊用黑色的顏料自上而下地寫了四個字——魂斷樓蘭。
海報終于完成了,上次她說過,她要為《魂斷樓蘭》這部戲畫一幅演出海報,以取代劇場門口那幅不堪入目的作品。她知道,現在許多類似的海報都是用電腦制作的,但她依然喜歡以手工的方式,因為她相信畫筆的感覺,那種感覺永遠勝于鼠標。白璧拿起手中的這幅海報,這也許是她畫過的最大的畫,她是把畫貼在牆壁上才畫完的,因為整幅畫足有她人這麼長,而寬度也接近了一米。她打開了窗戶,把整幅畫放在窗下,讓風把畫上的顏料吹干,然後她靜靜地坐在窗前,看著畫里的那個女子。看著畫中那個捧著愛人的頭顱的女子,她忽然想起了《紅與黑》里的瑪格麗特,她穿著一身素服紀念那個幾百年前被法國國王送上斷頭台的王後的情人,也就是她的家族的那位先人,王後是捧著他的頭顱去埋葬的。
忽然之間,白璧想到了自己。
白璧是在下午兩點多出門的,她背著那根超長的畫筒,足有一米長,畫筒里裝著那幅演出海報。背著畫筒的她走在馬路上很顯眼,但她並不以為然,或許是早已習慣了。她快步走進地鐵,眼角隨意地瞥了瞥地鐵通道里的壁畫,現在不是高峰期,地鐵里的人不算多,她買了張短途車票,走入了候車站台。
當地鐵列車呼嘯而來,緩緩停靠在站台上的時候,白璧忽然有了一種錯覺,她覺得當車門打開的時候,江河會從里面走出來對她微笑。當然,江河終究還是沒有從車廂里走出來,可是,當她走進車廂的時候,卻看到了另一個人。是那雙眼楮,從踏進車廂的一瞬,她就感覺到了那雙眼楮,白璧四處張望著,終于,她的目光與那雙眼楮撞在了一起。
她叫什麼?白璧心里立即跳出了那個名字——藍月。藍色的藍,月亮的月,這個名字還有與這個名字所聯系在一起的那雙眼楮一直在白璧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現在,這雙眼楮就在她眼前。
「你好,藍月。」白璧走到了舞台劇演員藍月的身前。
藍月的嘴角微微一翹,露出了一個難以言說的微笑,接著點點頭,輕聲地說︰「你好,你叫白璧是吧?我還記得你,你說你是蕭瑟的朋友,還是一個畫家。」
「我可沒說過我算是什麼畫家。你現在是去參加排練嗎?」
藍月點了點頭。
白璧笑了笑說︰「那麼我大概是出來得早了,我就是來看蕭瑟還有你們排練的。」
「原來我們是同路的,那麼一塊兒走吧。」藍月伸出手指理了理頭發,白璧似乎能從她的發絲間嗅到體香。
車門開了,現在停的是一個大站,一下子擁進來很多人,讓車廂顯得擁擠了起來,白璧和藍月擠在人們的中間,這讓白璧很不舒服,她一向很討厭這種擁擠的環境,這讓她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可是藍月卻似乎無所謂,表情依舊,一股似笑非笑的感覺始終掛在嘴邊,她的手牢牢地抓著把手,身體卻隨著列車運行的節奏而緩緩搖擺著,就像是在跳著什麼舞,白璧看著她這樣悠然自得的樣子,居然有了些羨慕。
藍月注意到了白璧身後背著的長長的畫筒,于是問她︰「你背的是一幅畫吧?」
「對,我上次說過,你們劇場門口的那幅海報太差勁了,我為你們重新畫了一幅,到那里就給你們貼出來。當然,是免費的。」
「你畫得一定很好。」
白璧搖搖頭說︰「我很少畫這種用來做招貼的畫,不知道貼出來以後效果會是怎麼樣。」
藍月只是對她眨了眨眼楮,沒有回答。終于到站了,她們兩個人走出車廂,離開了地鐵車站。馬路上的陽光灑在白璧的臉上,她一邊走一邊悄悄觀察著藍月,白璧總以為自己的臉色很蒼白,但現在她眼中藍月的臉似乎比她更蒼白。藍月似乎察覺到了白璧的目光,輕輕地說︰「別這麼看著我,白璧。」
「對不起。」白璧有些尷尬地說,「我只是覺得你作為一個演員,有著非同一般的氣質,你可以成為一個非常好的演員。」
藍月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說︰「謝謝,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是演員?其實,我們每一個人不都是在演戲嗎?」
「我們每一個人都在演戲?」白璧有些自言自語地說,她對自己點了點頭,「是啊,你看這馬路上匆匆而過的人們,他們每一個不都是在生活中演著各自的角色,有的是表演給別人看,而有的,是表演給自己看。」
「我就是表演給自己看。」藍月立刻接著說,「所以,我不在乎別人的感覺。」
「可你在舞台上表演的時候給我的感覺很好。」
「真的嗎?」藍月說完就笑了起來,給白璧的感覺很奇怪,那笑聲像是在自我嘲諷。
說著說著,她們已經走過了那段迷宮似的馬路,來到了劇場的門口。那張惡劣的演出海報依舊堂而皇之地貼在門口。
白璧站在門口說︰「現在就能把這張海報換掉嗎?」
藍月點點頭,給劇團里負責宣傳的工作人員打了一個手機。半分鐘以後,道具兼宣傳策劃就從劇場里跑了出來,他立刻就撕下了那張舊的海報,一邊不好意思地說︰「不好意思,這張海報是我畫的,畫得一踏糊涂,讓你們見笑了。」
然後,白璧取下了背上的長畫筒,打開了蓋子,把卷成圓筒狀的畫拿了出來。她小心翼翼地展開了畫,在道具的幫助下,一齊把她的畫貼了上去。
貼完以後,道具第一個說︰「畫得真棒啊,是哪個畫家畫的?」
「就是這位白小姐。」藍月輕輕地說。
道具上下打量著白璧,嘴里直說︰「看不出,年紀輕輕還是一個畫家。」然後道具說劇場里正在布置場地,于是又立刻跑回了劇場里。
藍月靜靜地看著這幅新海報,似乎被定住了一般,如同一尊美麗的大理石雕像,而那雙眼楮,則與畫中的那雙眼楮對視在了一起。過了許久,她才緩緩地說︰「這是我所看過的最好的演出海報。」
白璧說︰「你太客氣了。」
藍月忽然把目光對準了白璧的眼楮說︰「你是怎麼畫出海報上那雙眼楮的?」
白璧說︰「說實話,那雙眼楮我只在夢里見過。真的,在夢里。」
「夢?是啊,夢,我們不都是生活在夢中嗎?就像莊周夢蝶。」藍月淡淡地說。
「說得真好,你為什麼總是能說出這些非常深刻的話?」白璧真的有些佩服眼前這個女演員。
「我只不過是說出了生活的本來面目而已,沒什麼深刻的,為什麼人們總是把膚淺當深刻,又把深刻當膚淺?好了,又來了,算我沒說。」藍月微微一笑,停頓了一會兒之後說︰「為什麼要讓那個女人的手中捧著一顆男人的人頭?」
「不知道,只是一種感覺。」
藍月用一種特殊的目光看了一眼白璧說︰「你知道嗎?這個畫面和劇情很吻合,這是她所愛著的人的頭顱。坦率地說,我很羨慕她。」
「羨慕誰?」白璧有些不解。「羨慕畫中的那個女人。對我來說,能抱著自己愛人的頭顱,是一種永恆的幸福。」藍月那目光繼續盯著白璧的眼楮,讓白璧有些無所適從。「你真的那麼喜歡這幅畫?」
「是的,非常喜歡。」
「為什麼?」
藍月沉默了片刻,說︰「因為——這幅畫讓我想起了《荒原》。」
白璧吃了一驚︰「荒原?是艾略特的《荒原》?」
藍月點了點頭,說︰「原來你也知道艾略特,《荒原》是我最喜愛的詩。」
白璧若有所思。卻又想不起來該怎麼回答,兩個人就這麼對視著,沉默了一會兒,白璧忽然說︰「藍月,能把你的電話號碼抄給我嗎?我想和你做朋友。」
藍月說︰「好的。」說完,她拿出了紙和筆,先在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名字「藍月」,然後在名字下面寫下︰手機號碼︰13801221442。
白璧接過這張紙,看了看說︰「你的字真漂亮。哦,我們快些進去吧,別耽誤了你們排練。」
她們走進了劇場的大門,穿過那陰暗的走廊,進入了劇場。白璧看到劇場基本上已經布置好了,燈光和舞美都準備得不錯,看來今天是一次全面的彩排,怪不得今天早上蕭瑟在電話里一定要白璧來看一看。一個年輕的男子看到她們立刻奔了過來,那個男人來到藍月的面前,語氣柔和地說︰「今天怎麼這麼晚?大家都在等著你呢,快點,去後台上妝吧。」
然後男人又回到前邊去了。白璧問道︰「他是誰?」
「是導演。」藍月輕輕地回答。接著,藍月向白璧道了別,走到後台去了。白璧自己找了當中一個空位子,坐了下來。
很快,《魂斷樓蘭》的彩排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