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傳「貓有貓語、犬有犬言」,凡是物有靈性者,皆有心念感應。據說蛇能吸蛙,蛙就一動不動默然待死;猛貓伏鼠,鼠也不敢躲避,在古時候的觀念里,就認為這是由于心念震懾之故。而野貓又是諸般靈物之首,貓中的長面羅漢,雖是滿身憨懶氣質,卻能感知主子的生死吉凶,它平時如同啞貓一般悶不作聲,但是不開口則可,開口必然妨主。
張小辮在靈州城廝混得久了,城中野貓都視其為主。就在瓦罐寺這座千年古剎的後殿里,那長面羅漢貓突然盯著張小辮叫了一聲,嚇得張小辮一個跟頭翻在地上,急忙伸手入懷,去模林中老鬼留給他的救命之策。
誰知一模模了一個空,三爺腦袋里嗡地一下就炸開了,心道︰「糟糕,張三爺這回算是真要歸位了。這一路上奔波輾轉,誰知道把那竹筒丟在哪里去了?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從靈州城里出來,早知落到今日這般地步,還不如一直躲在貓仙祠里,不錯眼珠地盯著那竹筒子。可三爺我也沒有未卜先知的法兒,誰知道這老貓早不叫晚不叫,偏趕到這節骨眼兒上給三爺來這麼一嗓子。」
雁鈴兒看張小辮剛剛還談笑自若,可這時突然栽倒在地,臉上的神色也都變了,忙將他扶起來,詢問究竟。
張小辮怔怔地道︰「這老貓能知主子生死,它開口一叫,三爺就要死到臨頭,恐怕是過不去今天了。」他又覺自己這輩子活得太虧,幾番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混上個正三品的參將之職,可這官還沒做熱乎就要死于非命,越想越是不值,不由得垂下淚來。
雁鈴兒勸解道︰「三哥,有咱們雁營兩千多兄弟在此,誰個不要命了,敢來動你一根毫毛?再說老貓怎會知人生死,從來說貧好斷,賤好斷,只有壽數難斷,就連靈州城里算卦奇驗的陳半仙,也難以斷人陽壽。這只大花貓又不是閻王的老子,判官的哥哥,怎麼能夠開口就定人生死時辰,這般有準?」
張小辮抹著滿臉的鼻涕和眼淚說道︰「妹子你可不知,常言道得好,金風未動蟬先曉,暗送無常死不知。這長面羅漢貓是通靈之物,按那傳古的《貓譜》所說,只要它開口出聲,其主必難活命,絕無反轉的余地。只可惜咱們今生有緣結為異姓兄妹,還沒聚夠呢,這就又要生離死別了……」
他哽咽著說了一半,自知今日之劫是萬萬躲不過去了,想起還有些話需要趕緊交代,就狠下心腸說道︰「他女乃女乃的混賬烏鱉羔子,三爺死就死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又他娘有什麼大不了的,可臨走之前還有個托付,將來趕上清明冬至,妹子可別忘了給你三哥和孫大麻子多燒些紙錢。我們兄弟今生在陽世上做了半世窮神,死了可不想再做那枉死城中的餓鬼。還有馬大人府上有個小鳳,那也算是我的半個同鄉,你想著把她接出來,別讓她再做奴婢听人使喚了。」
張小辮說到這里,連自己都覺得佩服自己,心中更覺煞是不平,暗想︰「我這死到臨頭了,還不忘舊時患難之交,可見張三爺最是心善的人。這等好人要是說死就死,老天爺豈不是瞎了眼楮?」
雁鈴兒見張小辮說得煞有介事,不由得信了幾分,但還是出言寬慰道︰「三哥,你別再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好端端的如何說死就死,就算今天粵寇打進青螺鎮來,我等拼著性命不要,也得保著你殺條血路突圍出去。」
張小辮深知雁營之眾精銳絕倫,營中雁排李四等軍官更是指揮有方,青螺嶺上粵寇來得雖多,卻未必真能打得進來,此節根本不必擔心。而且自己全身披掛戎裝,里邊還套著能避水火的黑蟬輕甲,懷揣短槍,腰懸長刀,從頭到腳頂盔貫甲,絕沒半點破綻可尋,就算是迎面被洋槍洋炮轟到,都不會立時斃命。守在身邊的雁鈴兒,也有百步穿楊的手段,只要有她一張雁頭彎弓和七十二枚雁翎快箭在手,誰也別想接近三爺百步之內。
按說如此布置,稱得上「穩妥」二字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豈不知天意難測,那生死命數絕非常人所能預料的,倘若真是命里該著要死,隨你上天入地的本事,橫豎是躲不過去,說不定吃飯時也會噎死,喝水時也能嗆死。就連諸葛亮那麼大的本事,稱得上燭照古今算無遺策了,他料到自己命數將盡,才擺出了七星燈借壽,最後還不是遇著魏延闖帳,一腳踢翻了燈盞,使得諸葛武侯星殞五丈原,可見時可變,運可變,唯有命數難變,難于上青天。這正是閻王要你三更死,誰能留你到天明?
話說這人生在世,有生就有死,等大限一到,生死簿上勾了姓名,兩腿一蹬,嗚呼哀哉,即便是貴為當朝天子,身居萬萬人之上,有金山銀山之富,敵國的家私,也買不來命外的一日之壽,所以怕有何用?
只是天下最殘酷之事,莫過于知道自己的死期,張小辮年紀輕輕,眼前的花花世界,日後的錦繡前程,豈肯甘心就死,自然是六神無主,驚慌失措,難以走得從容。
雁鈴兒也是替他焦急,難道這羅漢貓真有恁般靈驗,它對著主子開口出聲,主子就必會死于非命,其中就沒有半分反轉的余地了?
張小辮喪氣道︰「你三哥我本來命不該絕,先前曾在貓仙祠里遇到異人,得了一道回天保命的奇策,只等這老貓對著三爺開口,我依著其中安排行事,就可度劫避禍。誰知我時時刻刻貼肉藏在身邊,眼下該用著它時,竟而失落無蹤了,這豈不是天亡我也?看來老天真要收我這條小命了。」
雁鈴兒心細如發,提醒張小辮道︰「三哥,既是你隨身藏納的緊要事物,怎會輕易丟失?適才咱們剛進這後殿,我看你在手中擺弄一個竹筒,莫非就是那筒子?」
有道是當事者迷,旁事者清,張小辮被人一語點破,恍然醒悟過來,抬手一拍自己腦門︰「可不是嗎,起先撞見方良牛之時,瞧見那懶貓望天打個哈欠,唬得三爺以為是它要開口叫喚,就伸手從懷中模出了竹筒,然後……」他將前事在腦中轉了幾轉,料想必然是當時遇到蛇母行刺,自己慌了手腳,沒有將竹筒子重新藏入懷中。天幸沒有失落在途中,只要出不了瓦罐寺後殿,不愁尋它不著。
張小辮重新見到一線生機,不待說完,便趕忙同雁鈴兒提著燈燭,在殿門廊下各處找尋,果然發現那竹筒子掉在角落里了,火漆封得牢固,尚未月兌落,想是先前雁營團勇們捕殺從地底冒出的群蛙之際,在混亂中踫撞滾落到這里。
張小辮猶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心中一顆石頭落地,止不住狂喜起來,一面不住口地稱贊雁鈴兒,一面手忙腳亂地拆開竹筒,見那里面竟是九只小巧的銅貓,古紋斑斕,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舊物,此外赫然有張圖畫,配著幾行字跡。舉在燈下細看了幾番,二人都是又驚又奇,張大了口,半天也合不攏來,依照此圖行事,果真可以躲避這場生死大劫嗎?
原來這圖中所繪的情形,是九只花貓,圍著一個人形,張小辮熟知《貓經》,識得這幅畫里畫的是靈州城里古時流傳的一則傳說,據說貓有九命,除卻自身本命之外,尚有靈城、木官、天玉、地奧、鬼師、發微、見金、定火八命,多能度劫擋災,可是一命只過一劫,而且其中唯獨沒有水命,所以俗傳老貓懼水。
在當年靈州貓仙祠香火鼎盛的時候,如果有人得了重病難愈,就備下豐厚供品,宰殺豬牛羊雞鴨鵝,共是三牲三禽,到祠中求貓仙爺借命。那時的善男信女無不深信此道,遇著刀兵水火的劫難,就家家戶戶懸掛《九貓圖》,以求貓仙爺保著全家老幼平平安安,不遭橫死暴亡。到了明末,這種事貓供貓的風俗逐漸沒落,雖然時至今日,民間普遍還拜貓仙,卻無人再信問貓借命之說了。
畫旁注釋大體是說︰雁營營官張小辮命中要有一場大劫數,躲過去了就是雲開霧散,榮華富貴指日可待;躲不過去就是死于非命,榮華富貴全成過眼雲煙。有道是「人的命,天注定」,該當水里死的,必不在火中亡,可到最後究竟是水里死,還是火中亡,只有天知地知,人莫能知。
長面羅漢貓生來就是佛陀的良善性子,更具慧眼,能看吉凶因果,可以通過觀察世人顏面氣色,感知主子的生死禍福。它只有看見自己的主人印堂間死氣纏繞,才會開口出聲,這是其心傷哀嘆之意。誰要是听了此貓開口,誰就是死到臨頭了,必定看不見第二天的日頭,此事萬試萬靈,不爽毫厘。以前就常有高僧,養著羅漢獅子貓在佛堂里,以便知道自己圓寂之期。
可林中老鬼看出張小辮不比別人,天生是個貓主的命格。命局中的變數奇絕,或是極貴,或是極賤,總能夠躲劫避災,自身的造化也大,眼下雖然行到了山窮水盡之地,即將有無邊的劫難臨頭,可是只要能在命中生出變數來,也許有機會度劫得生,扭轉乾坤。
這正是「路至盡頭重開徑,水到窮時再發源」。畢竟不知張三爺能否真有回天之命,且看《賊貓》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