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淡地「哦」了一聲,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愕。小燕講話,向來語出驚人,交往這段時間以來,我已經習慣了。
「風,有些事,假如你不能親眼看見肯定是不會相信的,我在北海道等你,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回來。普天之下,能和我的智慧水平相當的,只有你一個,哈哈,但是這一次,相信你也會被我嚇到,絕對——」
小燕高一聲低一聲地笑起來,不知怎的,我後背上忽然生起了森森寒意。
「小燕——」我急促地叫了一聲,但卻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邀請他去北海道幫忙是出于我的主意,假如真的有怪事發生,令他涉險,將會讓我終生感到愧疚而不能自拔。
「小燕,‘通靈之井’下面神秘莫測,你一個人千萬不要自作主張搞出事來,多跟小蕭商量。再有,我一找到蘇倫就返回楓割寺去,等我回來。」遠隔千里,我能做的也就只有千叮嚀萬囑咐了,雖然明知道小燕絕不會做老老實實的乖孩子。
「哈哈。」小燕短促地笑了一聲,換了不可一世的傲慢口吻,「風,我是一名黑客,縱橫天地之間,無人能擋。在我面前,所有的門戶禁錮都只是一層窗紙,現在,覆蓋在我十指之下的,是整個太陽系甚至全部宇宙……你絕對無法相信,我已經擁有了控制宇宙的力量……」
這一刻,我感覺到電話彼端已經不是那個我熟知的超級黑客,卻換成了一個睥睨天下、野心勃勃的獨裁者。
如果不是蘇倫的突然失蹤,此時我應該與小燕、蕭可冷在一起,共同探索海底神墓的秘密,畢竟大哥留在海底甬道里的字句清晰表明他已經到過那里,或許就在神墓的中央。
我的腦子里有剎那間的迷亂︰「小燕究竟知道些什麼?」
歷代當權者最引以為傲的那兩句話從我腦海里彈出來——「醉臥美人膝,醒掌殺人劍」,只有能令天下萬物彈指間灰飛煙滅的大人物,才會說出小燕方才那番話來。
「小燕,別太沖動,等我回去。」我冷靜地按捺住滿腔波濤洶涌的思緒,用最簡明扼要的詞句安撫他。蕭可冷有固守基業、獨當一面的能力,卻不足以壓服桀驁不羈的小燕,如他這樣天馬行空慣了的人物,絕不會把別人的勸誡當回事。
「哈,我當然要等你回來,只有你,才有資格見證我一飛沖天的輝煌時刻。風,我、等、你。」
小燕從牙齒縫里迸出來的最後三個字,又讓我後背悚然生寒。
紅小鬼一直牢牢地盯著我的臉,胸口急劇地起伏著,眼神仿如兩只暗夜里的松油火把,帶著把一切燃燒成燼的能量。
「風,等你回來,當然,這也許是一個永遠不會實現的邀約,哈哈……」小燕的古怪笑聲從話筒里清晰地傳送出來,令紅小鬼又一次變色。
「風,他有沒有說如何做到‘三十指聯動’?我需要知道,我需要……」紅小鬼語無倫次地重復著,但小燕已經收線,听筒里只剩下「嘀嘀、嘀嘀」的忙音。
我把電話交還給他,什麼也不想說。
「風——」紅小鬼反手捉住我的腕子,瞬間發力,五指如鋼鉤,「告訴我!這下面到底有什麼?那個晶石坑在哪里?方眼怪人在哪里?」他的武功有了突飛猛進的變化,速度加快了十倍不止,我在猝不及防之下竟然沒能躲開。
這三個問題,都是永遠無解的方程式,我無法回答,只能手腕一屈一扭,月兌開了他的掌控。
越是在波詭雲譎的環境里,我越要保持巋然不動的冷靜,不會因某個人的古怪舉止而失去對大局觀的判斷。
金蛋並沒有產生進一步的動作,老虎、衛叔、顧傾城三人正陷在失落的迷惘之中。
「風,別走,跟我一起到石屋里來,我有東西給你看!」紅小鬼冷靜了一些,指向門里,他的眼底,有著兩簇飛騰躍動的火光。
金光完全消失了,對著門口的幾塊顯示屏上,正有五顏六色的箭頭與球體不斷變換著。操控台上,各種指示燈也井然有序地亮著,接通電源的石屋完全變成了一間現代化的操控室。
我踏進門里,他跟進來,隨手撳下了門邊的一個紅色按鈕,那扇門開始無聲地滑動。
「不要關門。」我伸出手掌,止住了門扇的動作。
紅小鬼聳了聳肩︰「風,我沒有惡意,只是不想外面那三個蠢人打斷咱們的探討。正如小燕所說,你是唯一一個能跟超級黑客們交流的天才,真的,咱們是同類,思維的高速運轉早就超過了普通地球人——」他的鼻翼劇烈賁張著,像是一匹剛剛經歷過一場狂奔的野馬,興奮之極。
我盯著他額角上的一顆發紅的青春痘,無聲地微笑著。
「風,看看這里的一切,根本不是地球人的手筆,我們兩個站立的位置,昔日一定有某種更高等級的智慧生物存在過,是他們創造了這個曲折復雜的山月復空間。」他霍地指向那些閃動的屏幕,「看這里,記載著他們進入地球的行動軌跡——」
不必他解釋,稍具天文知識的人就能看得出,一只粗闊的綠色箭頭在太陽系的九大行星中穿梭著,正是代表某種航天器的行進路線。屏幕上的圖形不斷變換著,依次將土星、木星、金星、火星、冥王星的圖片推送放大著。
紅小鬼的咻咻喘息聲充斥了整間石屋,在他轉身面對著操作台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按鍵時,我緩緩伸手按住了他頸後的大椎穴,掌心發出一股柔和的勁力,以便幫助他恢復冷靜,可以跟我詳細地交談。
十幾秒鐘過後,紅小鬼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猛地仰頭向上發出一聲長嘆︰「他們,究竟是何方神聖?」
我收回了自己的手,提起轉椅上那件古代鎧甲,輕輕抖了抖。
「風,你能不能解釋,這些設備、這間石屋還有外面那金蛋是什麼生物建造的?」壯懷激烈的興奮勁冷卻過後,無法自圓其說的紅小鬼終于重新面對現實。
「疑點太多,無法解釋。」我只回答了八個字。現在不是無責任推理的時候,我們沒有停下來歇氣或者回顧的時間,只能向前。
門是半開著的,紅小鬼回身看了一眼站在金蛋中央的老虎,莫名其妙地苦笑起來︰「那是一只奇妙的蛋,可以把人傳送到某個地方。唉,如果小燕在這里就好了,我對這套‘普羅米修斯算法’始終一知半解,無法參悟。」
他已經數次提到「普羅米修斯算法」這個名詞,在開羅與小燕深談時,我不止一次地听對方解釋過,那是一種極為高深的程序編寫與破解方式,目前只做航天應用。
「世間高手惺惺相惜,小燕之所以能夠令我衷心佩服,完全在于他已經將人類智慧發揮到極限。風,你知道嗎?當一個人的頭腦超越了所有的地球人,他就不再是‘人’,而是凌駕于人類之上的高等生物,只能用‘天神’來稱呼他……」
紅小鬼沉浸在自怨自艾中,夾雜著無法與小燕比肩而立的沮喪。
「通過那只蛋能去到哪里?」我抓住了問題的核心。
「去到一個——」他低頭俯視著平鋪在操控台上的一塊屏幕,嘴唇翕動著,似乎那屏幕上顯現出來的大大小小的正弦波曲線是某種可以閱讀的文字。
幾秒鐘後,他遲疑地抬頭,臉上的苦笑更深︰「一個厚重巨大的能量場,一個……吸取天地之精髓、不斷淬煉升華的氣陣。我知道這很難讓人接受,但這份說明文字就是那麼寫的。」
我凝視著他的眼楮,伸手按住他的兩肩。
「風,我沒有信口開河。」他申吟著,兩腮慢慢泛起赤潮。
「你還知道什麼?捕王還透露過什麼?」我一直覺得,蘇倫的失蹤並非偶然,而是受一種必然性的引導。每一個到達這個神秘山月復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隱私,包括唐心、老虎,更包括顧傾城、衛叔和紅小鬼乃至此前死了的、傷了的所有人。
「我所告訴你的已經是全部,風,幫我去那個世界,那種能量能幫助任何人打開心門,成為天神——」他掙月兌我的雙掌,指向操控台上的一排黑色按鈕,「就是它們,同時按下去,將會令金蛋里的任何生物瞬間穿越,進入能量核心!」他腮上的赤色越來越濃重,逐漸變為醬紫色。
我明白,他想去的地方就是捕王描述過的「晶石坑」,一個輻射量超乎想象的環境。人類自身的體質已經注定了無法在過量輻射下生存,捕王的死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
「我不想你死,不想讓任何一個人無辜送死。」我搖搖頭,望著站在金蛋里的老虎。
「肉身死了,但精神是永恆的,就像……‘飛花三俠’一樣……風,你永遠不懂擺月兌了羈絆之後的快樂,思想、腦電波能夠上躍九天、下潛九地——」紅小鬼的敘述越來越混亂。
我倏地挑起中指,在他左側太陽穴上同時閃電般刺了一下,讓他從極度亢奮中清醒下來,因為我听到了「飛花三俠」這四個字。
紅小鬼發出一聲怪叫,雙臂卷上來,纏住我的腕子,勢如瘋虎。這是一次硬踫硬的交手,我不可能再讓他繼續瘋魔下去,單臂一振,內力全部激發出去。
意料當中,紅小鬼的兩臂六個關節都會同時月兌臼,無法繼續做出任何動作,但我的內勁一發,他的手臂反應立刻產生,身子急速後縮,凌空倒翻出去,十指叉開,撲向那排黑色按鈕。
「老虎,快出來——」我大叫一聲,回聲激蕩,震得自己的耳朵也嗡嗡作響。
「哈哈……哈哈哈……」紅小鬼的怪笑夾雜在我的回聲里。
刀光一閃,紅小鬼尖叫起來,幾行鮮血同時從半空揮灑而下。他的手並沒有能夠模到按鈕,因為我袖子里發出了突如其來的一刀。
「風,你說什麼?我得下去,去找小心。」如夢方醒的老虎仰天長嘯,他們三人的目光一起轉向石屋里面。
刀在我手,但我幾乎是在毫無意識、毫無征兆的前提下發出那一刀的。
「好刀。」紅小鬼跌落在一邊,十指鮮血涔涔,但傷及的只是指尖上的皮肉,操控台上留下了十片半透明的指甲,和著血跡凌亂丟棄著。
「我無意傷你,但也不想再生其他變化。」我凝視著森冷的刀刃,回想著剛才這神來一刀,雖然稱不上「眼到手到」的「逾距之刀」,卻也近乎達到了刀法的極限。
「我只是想去那個世界,至于外面的人是生是死,毫無關系。下一次,我站在金蛋里,你來操控按鈕怎麼樣?」紅小鬼吮吸著指甲上的血,目光閃爍不定。
我慢慢地收刀,一字一句地問︰「紅小鬼,你說過有人‘肉身死了,精神永恆’,是指‘飛花三俠’里的哪一個?」
蘇倫、蕭可冷、燕遜合稱「飛花三俠」,我不希望她們當中任何一個會死。
紅小鬼冷笑著反問︰「什麼?我說過嗎?抱歉,我不記得了。」
「我不想問第二次。」我微微皺眉,那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任何事,只要與蘇倫相關,我就有必要找到答案。
「沒有什麼能威脅到我,風,在這里,生、死、時間、呼吸都是沒有意義的,你有沒有想過,當我們經過山月復里的五角星芒大陣之後,已經有半只腳踏入了那個世界。」紅小鬼的聲音又開始變得飄忽不定,閃閃爍爍。
顧傾城舉起了自己的左腕,走近石屋,冷靜而清晰地插言︰「他說得對,表已經停了,我想此刻停頓的並不僅僅是表針,而是物理意義上的時間,我們幾個進入了沒有時間概念的環境。」
「那又怎樣?小心呢?小心呢?」老虎焦躁地大叫著。
紅小鬼唇角滴著血,陰陽怪氣地回應著︰「她在那個世界里,要不要我送你也過去?」他跨過我的身側,走向門外。
我知道,每個人都隱瞞了自己經歷過的某些事,所以傳達給我的每一條信息都是不完整的,無法串聯分析,不能融會貫通。我們這個看似團結協作、步調一致的隊伍,實際只是臨時拼湊的一盤散沙。
當紅小鬼緩步走向金蛋時,我察覺到顧傾城臉上出現了高深莫測的微笑。
「顧小姐,你要的絕世古琴呢?會不會就在懸崖之下,抑或是通過金蛋能夠到達的地方?」我記著她說過的話,這一刻內心深處忽然半是傷感半是慶幸。
「我不知道,或許‘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吧?」她輕挑著唇角,嫣然一笑。
「那你豈不是要失望而歸,費了這麼大的心力人力?」我看不出她的破綻,但能覺察到一條無形的鴻溝正在兩人之間延展著。從感激她帶隊支援開始,到發現兩人並不志同道合為止,數天時間里,我的心里總有莫名的悸動在潮起潮落著。
「機會多得是,即使不能名琴在手,此行我已經獲益良多。風,難道你不明白‘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乎’的名句?」
她在有意無意暗示著什麼,但我的心境已如幽潭無波。下一步,是該進入那金蛋的時候了——那麼多年過去,方眼怪人還會在里面嗎?
我下意識地避開「大哥在不在」這樣的疑問,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正如進入通靈之井下的甬道時那一瞬間的感受,狂喜之後得到的只是巨錘重擊,從渴盼的巔峰一直跌入萬丈深淵。
「我們對于地球的了解實在是太淺薄了,誰能猜到大山深處竟然藏著這麼一間操控室?天梯天梯,那個金蛋就是通向天堂的階梯嗎?」
顧傾城自言自語著,但卻謹慎地站在門邊,絕不越雷池一步。
紅小鬼走到金蛋旁邊,仰臉看著老虎,傲慢地冷笑著︰「出來吧,我替你去找心上人,不過我不能保證她是不是還活著。」
「風,你看他的背影,是不是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顧傾城向我低語著。
的確,紅小鬼的思想和身體都起了變化,當他向老虎發出命令時,猶如君臨天下的王者在訓誡自己的臣民。
「滾開!滾開!」老虎揮了揮手,不耐煩地吼起來,但接下來「滾開」的是他自己,揮動的手臂還沒落下,已經被紅小鬼擒住,反手把他那麼龐大的身子擲了出去,跌向懸崖邊的深谷。
衛叔距離金蛋最近,卻冷漠地縮手旁觀,絕沒有出手援救的意思,更充分證明了大家的合作形同陌路、貌合神離。
我疾速沖出去,一個起落便將老虎接在臂彎里,在懸崖最邊緣駐足。
「風,多謝你。」老虎終于從最初的狂躁中平靜下來,低頭凝視著懸崖下變幻莫測的雲霧,驀然長嘆,「對不起,我隱瞞了一些東西。」
我放開他,不露任何失望的表情。
老虎曾有輝煌燦爛的過去,在遇到唐心之前,他是那麼豁達、開朗、粗豪、灑月兌,過著一擲千金、夜夜笙歌的快活日子。自從在手術刀的別墅里跟他重逢,看著他對唐心謹慎服侍的樣子,任何人都會明白,過去的那個老虎已經徹底消失了。
起起落落的人生,潮來潮往的江湖,沒有人可以洞悉過去並且預知未來。老虎是身在局中的人,局不破,終生無法月兌開這具情感的枷鎖。
「無論如何,我要去找小心。」這已經成了他心頭執迷不悟的魔咒。
「唐心就是從那里消失的?那麼,六只手臂的女人呢?又在哪里?」我意識到,他隱藏的內容不是一點半點,而是很多很多。
突然之間,空氣中響起了尖銳的鴿哨,我在第一時間轉頭向著聲音的來處,一個披著黑袍的人凌空而立,雙臂向前平舉,拳頭指向金蛋。
「龍格女巫——」我能叫得出她其中一個身份。
「就是她,唐清!六只手臂的怪女人!」老虎嘶聲狂叫。
衛叔只做了一件事,雙手向背包里一伸,隨即布屑紛飛,槍聲大作。他的反應不可謂不快,兩柄微型沖鋒槍的射擊速度更是快得驚人,並且他一邊射擊,一邊向前飛撲,將原本大概不到十五米的距離迅速縮短為七八米。
當龍格女巫出現時,每個人的反應都是不同的,與衛叔開槍射擊同時發生的還有兩件事︰紅小鬼瞬間死亡;顧傾城躍向金蛋,露了一手極度高明的輕功,與我相比毫不遜色。
紅小鬼站在金蛋中央,從頭到腳忽然如一根被斧頭劈中的木柴,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或許只在一秒鐘之內,他的身體已經變為無數細條,足有七八十根的樣子,四散倒伏下來。
我起初听到的並不是鴿哨,而是龍格女巫發出致命一擊時勁力撕裂空氣的呼嘯聲。
「她不是人……她不是人……」老虎喃喃低語著,聲音一經發出,立刻被衛叔手中怒吼的沖鋒槍彈雨掩蓋住。
擁有六只手臂的女人自然不能稱之為「人」,而且她發出的那一擊如魔如魅,也已經超出了「武功、技擊」的範圍,凌空而立時使用的更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輕功」。這一刻,她就像一場無所不在、涵蓋一切的噩夢,把我們幾個人緊緊地籠罩其中。
我並不畏懼死亡,只是不想面對這樣一種結局,潛意識中,龍格女巫的任何一次出現都是一次寓意非凡的警示。
再滿的彈夾總有射完的時候,槍聲戛然停止,衛叔在懸崖邊緣馬步站立,依舊保持雙臂平舉的姿勢。
風吹起龍格女巫的黑袍,鼓脹飄飛如一團詭異的蘑菇雲,等她雙臂平舉,松開緊握的雙拳時,幾十顆黃澄澄的子彈無聲地墜向深谷。空手接住子彈這種高難度的動作對她而言,勝似閑庭信步。
「喂,唐清,你把小心怎麼樣了?把她囚禁在哪里了?」老虎奮力打破了沉寂。
衛叔的手臂抖了抖,已經千瘡百孔的背包跌落在地,一大把黃銅彈殼伴著嗆鼻子的硝煙叮叮當當地彈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