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狄公在郡廟禱告已畢,坐在蒲團上,閉目凝神,滿想朦朧睡去,得了夢驗,便可為死者伸冤,哪知日來為畢順之事,過于煩惱,加了開棺揭驗,周氏吵鬧,汪仇氏呼冤,許多事件,團結在心中,以致心神不定。此時在蒲團上面,坐了好一會功夫,雖想安心合眼,無奈不想這件事來,就是那一件觸動,胡思亂想,直至二鼓時分,依然未曾閉眼。狄公自己著急說道︰「我今日原為宿廟而來,到了此刻,尚未睡去,何時得神靈指示。」自己無奈,只得站起身來,走到下首,但見洪亮早經熟睡,也不去驚動于他,一人在殿上,閑步了幾趟,轉眼見神桌上擺著一本書相似。狄公道︰「常言‘觀書引睡魔’,我此時正睡不著,何不將它消遣?或者看了困倦起來,也未可知。」想著走到面前,取來一看,誰知並不是書卷,乃是郡廟內一本求簽的簽本。
狄公暗喜道︰「我不能安睡,深恐沒有應驗,現在既有簽本在此,何不先求一簽,然後再為細看。若能神明有感,借此指示,豈不更好。」隨即將簽本在神案上復行供好,剔去蠟花,添了香火,自己在蒲團上,拜了幾拜,又禱告了一回,伸手在上面,取了簽筒,嗦落嗦落,搖了幾下,里面早穿出一條竹簽。狄公趕著起身,將簽條拾起一看,上面寫著五字,乃是第二十四簽。隨即來至案前,將簽本取過,挨次翻去,到了本簽部位,寫著「中平」二字,按下有古人名,卻是驪姬。狄公暗想道︰此人乃春秋時人,晉獻公為他所惑,將太子申生殺死,後來國破家亡,晉文公出奔,受了許多苦難,想來這人,也要算個瀅惡的婦人。復又望下面看去,只見有四句道︰
不見司展有牝雞,為何晉主寵驪姬。
婦人心術由來險,床第私情不足題。
狄公看畢,心下猶疑不絕,說道︰「這四句,大概與畢順案情相仿,但以驪姬比于周氏雖是暗合,無奈只說出起案的原因,卻未破案的情節敘出。畢順與她本是夫婦,自然有床第私情了。至于頭一句,不見司晨有牝雞,他想前日私訪到她家中之時,她就惡言厲聲,罵個不了,不但罵我,而且罵她婆婆,這明明是牝雞司晨了。第二句,說是畢順不應娶她為妻。若第三句,只是不要講的,她將親夫害死,心術豈不危毒。簽句雖然暗合,但是不能破案,如何是好?自己在燭光之下,又細看得兩回,竟想不出別的解說來,只得將簽本放下。听見外面已轉二鼓,就此一來,已覺得自己困倦,轉身來至上首床上,安心安意,和衣睡下。
約有頓飯時刻,朦朧之間,見一個白發老者,走至面前向他喊到︰「貴人日來辛苦了,此間寂寞,何不至茶坊品茗,听那來往的新聞?」狄公將他一看,好似個極熟的人,一時想不出名姓,也忘卻自己在廟中,不禁起身,隨他前去。到了街坊上面,果見三教九流,熱鬧非常。走過兩條大街,東邊角上,有一座大大的茶坊,門前懸了一面金字招牌,上寫「問津樓」三字。狄公到了門口,那老者邀他進內,過了前堂一方天井中間,有一六角亭子,內里設了許多桌位。兩人進了亭內,揀著空桌坐下,抬頭見上面一副黑漆對聯是︰
尋孺子遺蹤下榻,專為千古事;
問堯夫究竟卜圭,難覓四川人。狄公看罷,問那老者道︰「此地乃是茶坊,為何不用那盧同、李白這派俗典,反用這孺子、堯夫,又什麼卜圭下榻,豈不是文不對題。而且下聯又不貫串,堯夫又不是蜀人,何說四川兩字,看來實實不雅。」那老者笑道︰「貴人批駁,雖然不錯,可知他命意遣詞,並非為這茶坊起見,日後貴人自然曉得。」狄公見他如此說法,也不再問。忽然自坐的地方,並不是個茶坊,乃變了一個耍戲場子,敲鑼擊鼓,滿耳咚咚,不下有數百人圍了一個人。圈子里面,也有舞槍的,也有砍刀,也有跑馬賣線,破肚栽瓜的,種種把戲不一而足。中間有個女子,年約三十上下,睡在方桌上,兩腳高起,將一個頭號壇子,打為滾圓。但是她兩只腳,一上一下。如車輪相似。正耍之時,對面出來一個後生,生得面如傅粉,唇紅齒白,見了那婦人,不禁嬉嬉一笑。那婦人見他前來,也就歡喜非常,兩足一蹬,將壇子踢起半空,身軀一拗、豎立起來,伸去右手,將壇底接住。只听一聲喊叫︰「我的爺呀,你又來了。」忽然壇口里面,跳出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阻住那男孩子的去路,不準與那女子說笑。兩人正鬧之際,突然看把戲的人眾,紛紛散去。傾刻之間,不見一人,只有那個壇子,以及男女孩子,均不知去向。
狄公正然詫異,方才同來的老者,復又站在門前說道︰「你看了下半截,上半截還未看呢,從速隨我來吧。」狄公也不解他,究是何意,不由信步前去。走了許多荒煙蔓草地方,但見些奇禽怪獸,盤了許多死人,在那里咬吃。狄公到了此時,不覺得心中恍惚,懼怕起來,瞥見一個人,身睡地下,自頭至足,如白紙仿佛,忽然有條火赤煉的毒蛇,由他鼻孔穿出,直至自己身前。狄公嚇了一跳,直听那老者說了一聲︰「切記!」不覺一身冷汗,驚醒過來,自己原來仍在那廟里面。听听外邊更鼓正交三更。扒坐起來,在床邊上定了一定神,覺得口內作渴,將洪亮喊醒,將茶壺桶揭開,倒了一盞茶,遞與狄公,等他飲畢,然後問道︰「大人在此半夜,可曾睡著麼?」狄公道︰「睡是睡著了,但是精神覺得恍惚。你睡在那邊,可曾見什麼形影不成?」洪亮道︰「小人連日訪這案件,東奔西走,已是辛苦萬分,加之為大人辦畢順的案,茫無頭緒,滿想在此住宿一宵,得點夢兆,好為大人出力,誰知心地糊涂,倒身下去,就睡熟了。不是大人喊叫,此時還未醒呢。小人實未曾夢見什麼,不知大人可得夢?」狄公道︰「說也奇怪,我先前也是心煩意亂,直至二更時分,依然未曾合眼。然後無法,只得起身走了兩趟,誰知見神案上,有一個簽本……」就將求簽,對洪亮說了一遍。說著又將簽本破解與他听。
洪亮道︰「從來簽句,隱而不露,照這樣簽條,已是很明白了。小人雖不懂得文理,我看不在什麼古人推敲。上面首句,就有‘雞子司晨’四字,或者天明時節,有什麼動靜。從來奸情案子,大都是明來暗去,雞子叫了時節,正是奸夫偷走時節。第二句,是個空論,第三句,婦人之心險,這明是夜間與奸夫將人害死,到了天明,方裝腔做勢地哭喊起來。你看那日畢順,看鬧龍舟之後,來家已是上燈時分,再等廚下備酒飯,同他母親等人吃酒,酒後已到了定更時分。雖不能隨他吃,就遂去睡覺的道理,不無還要談些話,極早到進房之時,已有二鼓。再等熟睡,然後周氏再與奸夫計議,彼此下手謀害,幾次耽擱,豈不是四五更天方能辦完此事?唐氏老女乃女乃,說她兒子身死,不過是個約計之時,二更是夜間,四更五更也是夜間。這是小人胡想,怕這周氏害畢之後,正合‘牝雞司晨’四字。如正在此時謀害,這案容易辦了。」狄公見他如此說法,乃道︰「據你說來,也覺在理。姑作他在此時,你有如何辦法?」洪亮道︰「這句話題顯而易見,有何難解。我們多派幾個伴計,日間不去驚動,大人回衙,仍將周氏交後氏領回。她既到家,若沒有外路則已,如有別情,那奸夫連日必在鎮上,或衙門打听,見她回去,豈有不去動問之理?我們就派人在他巷口左右,通夜的逡巡,惟獨雞鳴時節,格外留神。我看如此辦法,未有不破案之理。」
狄公見他言之鑿鑿,細看這形影,到有幾分著落,乃道︰「這簽句你破解得不錯了,可知是我求簽之後,身上已自困倦,睡夢之間,所見的事情,更是離奇,我且說來,大家參詳。」洪亮道︰「大人所做何夢?簽句雖有的影象,能夢中再一指示,這事就有八分可破了。不知大人還是單為畢順這一案宿廟,還是連六里墩的案一起前來?」狄公道︰「我是一齊來的,但是這夢甚難破解。不知什麼,又吃起茶來,隨後又看玩把戲的,這不是前後不應麼?」當時又將夢中事復說了一遍。洪亮道︰「這夢小人也猜詳不出,請問大人,這‘孺子’兩字怎講,為何下面又有下榻的字面?難道孺子就是小孩子麼?」
狄公見他不知這典,故胡亂的破解,乃笑道︰「你不知這兩字原由,所以分別不出。我且將原本說與你听。」不知狄公所說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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