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走進店堂時,排軍站在櫃台旁正和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說著話,酒保在為他們敬酒,艷香蹺起著二郎一腿坐在一旁正在那兒剪指甲。
「胡子哥,快來!」排軍高興地叫道,「我有好消息告。你听這個老家伙說吧!」
老乞丐的紅眼楮老是流著淚,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就象干癟萎縮的隻果皮一樣。他扯了扯他那油污的、蓬亂的胡子,干咳了一聲,哀訴似地說道。「我經常在西門里那幾條街游蕩,那兒有一家秘密的窯子。上下樓房不很招人眼目,內里的排場卻是很大,非常氣派。我到那里多少總能討到些錢……」
「那里是一個上等的行院,」艷香插嘴道,「我走紅的時候,也被帶到那里去過一兩回。」
老乞丐轉過身來,眯起了紅眼楮向她看了一眼。
「我見過你!」紅眼楮說,「下番你得告訴你的客人起碼給我四個銅錢。那日他只給我兩個——先生,你知道,臉有喜色的客人出來時,我甚至可以向他討到十個銅錢!」
「別扯遠了!」排軍罵道。
「對,正經說,我見到的那個貴婦人到那里去過兩回,戴的正是你剛才給我看的那副耳環。因為她總是戴著紗巾,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卻看清了她耳朵上這副耳環。那日這貴婦和一個年輕男子走出來時,她看了看我,然後對那年輕男子說︰‘給這個可憐的老頭十個銅錢吧!’他就如數照給了。你猜我當時是多麼的歡喜!」
「你用不著感到驚奇,」排軍對狄公說,「這些乞丐掙的都不少,什麼時候你不妨也去試試!」
狄公嘴里含糊地應了一聲,肚里卻在暗暗吃驚。事情的發展又出乎他的預料之外。排除掉那幾乎不可能的情況——牟平縣里還有第二個女人戴同樣的耳環——滕夫人就一定曾經有過一個秘密的情人。到現在為止,狄公還認為那樣的事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他厲聲問紅眼楮︰「你能斷定她確是戴的那副耳環?不會看錯嗎?」
「你且听著!」紅眼楮憤憤地說,「我的眼楮雖然老是要流眼淚,但我敢睹誓我的眼光比你靈得多,我從未認錯過一個人!」
「紅眼楮在這方面是個行家,眼光很是準確。」排軍說,「胡子哥,你現在就想法子去找那個年輕男子,他肯定便是凶手。紅眼楮,我問你,那人長得如何模樣?」
「這後生穿戴得很闊氣。噢,他也許是一個酒鬼,我記得他的兩頰喝得紅通通的。別處我卻從未見過他。」
狄公慢慢地捋著胡子.對排軍說道。「最好我還是去一趟,到那行院查問個備細。」
排軍狂笑起來,一面說道︰「你想過沒有,你這樣大大咧咧地去查問,那老鴇肯定會把你給轟出來!」
狄公咬著嘴唇點了點頭。排軍嚴肅地說︰「要去那里查問,唯一的法子就是讓艷香陪著你一起去,在那里租一個房間,假戲真做。那里的人都認識她,誰也不會起疑心。即便一時查不出凶手是誰,至少你也可以從那里模到一些情況。」
艷香噘著嘴道︰「還得準備上幾兩銀子,那里不是個便宜去處。至于我,你們也得考慮考慮,在家里是家里,到外面干勾當卻是不同的。」
「不要擔心這個。」狄公問,「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去那里?」
「午飯以後,」她答道,「那里午飯前是不開門的。」
狄公給排軍和紅眼楮又各斟了一杯酒。紅眼楮沒完沒了地講著他一生中撞著的奇事。喬泰回來了,大家又一起喝了幾杯。那艷香自顧去廚房打點午飯。狄公對喬泰說︰「吃了午飯我要帶艷香到西門附近去一趟。」喬泰正待問為什麼,坤山象幽靈一樣悄然出現了。
狄公說︰「坤山,你來得正好!買賣很順利,你坐等著來分紅利吧。今天我請客,我們到外面尋個僻靜處所喝幾盅去。」
坤山點頭表示贊同,于是三人一同出了鳳凰酒店。
他們在隔壁一條大街上找到了一家不大的飯店。狄公將一張飯桌搬到一個角落里,叫了好幾味菜,要了三大碗酒。店伙計剛一離開,坤山就迫不及待地問︰「冷虔給錢了嗎?我們得趕緊一點,听說冷虔被拘捕了。」
狄公不慌不忙從衣袖里取出那兩張批子,將它們鋪開。坤山高興得壓住嗓門怪叫了一聲,伸手就要拿,可是狄公飛快地又將批子收起,放回到他的衣袖里,冷冷地說︰「老弟,且慢!」
「你莫不是想賴帳?」坤山有點緊張。
「坤山!你欺騙了我們!」狄公厲聲說道,「你不只是訛詐冷掌櫃,你還瞞著我們——卻原來這事與一起謀殺案有干系!」
「胡說八道!」坤山從牙齒縫里進出這四個字來。「什麼謀殺?」
「柯興元的所謂自殺」
「真是莫名其妙!」坤山氣憤地說。
喬泰罵道︰「你這個狗雜種不肯吐真情,唆著我們去頂缸。」
坤山咧開嘴唇剛待叫,店伙計正端過來酒菜,伙計剛一轉身,坤山就切齒罵道︰「這是你們耍的詭計!莫非你們想將那筆錢賴去不成!」
狄公拿起筷子揀了塊精肉吃了,又將酒杯斟滿,喝了幾口,然後淡淡地說︰「你先將那帳本交給我,從實告訴我你是怎樣將它偷到手的,我再給你批子……」
坤山跳了起來,掀翻了椅子,氣得臉色發青,大罵道︰「你這個卑鄙的賊,吃肉不吐骨頭的強盜,你等著瞧!」
喬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回來。
「我們回鳳凰酒店樓上心平氣和地談談吧。」
坤山猛一扭身,掙月兌了喬泰的手,一面憤怒地亂罵。最後他沖著狄公叫道︰「明日千刀萬剮,少不得要後悔!」
喬泰站起來還想攔住他,狄公阻止道︰「讓他走吧!犯不著跟他糾纏不清。」轉臉又對坤山說,「你知道該到何處找我們,也知道如何拿回你的那份紅利。」
「我當然知道!」坤山怒火中燒,一轉身沖出了飯館。
喬泰疑惑地問︰「老爺,你這就放走了這個惡鬼?」
狄公回答︰「不忙,他冷靜下來還會來找我們的,他決不肯白白丟了那筆錢!噢,桌上這許多東西可怎麼辦呢?」
喬泰笑道︰「老爺,你看那壁上正有四句好話了。」
狄公抬頭一看,原是那飯館的裝飾,不覺念道︰
「世情易改眼前花,到處逢場戲作合。
春暖不消頭上雪,此間有酒且高歌。」
念罷微微點頭。
喬泰忙說︰「此間這一桌酒菜豈可白白斷送了?」說著躁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將起來。
狄公並不覺得餓,他心不在焉地將手中的酒杯轉來轉去。想到滕夫人秘密幽會,他感到非常吃驚,他必須十分謹慎,不能讓自己貿然采取行動。他現在開始懷疑自己在對待坤山的做法上是否恰當。他固然是個極危險的人物,但自己對他至今還不很了解,甚至連他固定的棲身之處都不知道。狄公對自己的冒失感到驚訝,他越想越感到不安,與坤山的較量看來是過火了。
狄公只喝了一杯酒,而喬泰則把所有剩下來的酒菜都吃光了,便滿意地咂了咂嘴,說︰「好酒!好菜!老爺,肚子打發了,下一步我該做什麼了?」
狄公用熱手巾揩了揩胡子,說道︰「你先將我那封公函交到軍政司,隨後,把關于排軍的案卷材料取來。看來他與這些麻煩事都沒什麼干系,當然也不可完全排除可能。想後你可以去拜訪一下卞半仙,就是那個告誡柯興元十五日那天生命有危險的佔卜先生。你查一查他是一個真正的佔卜先生還是一個騙子,並且問他一聲是否了解坤山,同時你設法讓他多講一點有關柯興元的情況。他的死是我感到最大興趣的一個謎。」
他們付了帳,漫步走回鳳凰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