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馬
法眼鐵也正專心地看書時,忽然有人從他的左後方快速伸出一只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書。
老實說,鐵也的反射神經相當靈敏,他在念高中的時候,便擔任足球隊的領隊,所以運動神經自然比一般人來得敏銳。
盡管如此,站在他身後的那個人仍能從散在桌上的書堆中迅速拿起一本書,這表示他身後那個人的行動實在非常隱秘。
正當那個人想再次拿起攤開在桌上的書之前,鐵也不甘示弱地把書合上,並將書連同筆記本中的筆一起放入緊繃的牛仔褲口袋里。
鐵也不需要回頭就能猜出那個人是誰,他的臉上充滿憤怒、吃驚和受盡屈辱的表情。
關根美穗望著剛剛拿到手的書本,臉上浮現一抹不解的表情。當她看到桌上還堆放著五本相同形式的書,臉上的疑問更深了。
她把手上的書重新放回桌上,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想怞出放在鐵也牛仔褲口袋中的書,不過鐵也立刻拂去她的手,並把椅腳重重地往地板上一蹬,制造出巨大的聲響。
這時,兩人的四周立刻響起「噓」、「安靜點」的埋怨聲,一听到這些聲音,鐵也更加生氣了。因為這里是安靜、肅穆的圖書館。
鐵也氣憤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桌上的七本書交還給櫃台之後,頭也不回地走出圖書館。
他今年十八歲,身高一百八十公分,是個個子相當高的少年。從他寬闊的肩膀、厚實的胸膛來看,體重應該有七十五公斤左右。
此外,緊身牛仔褲把他的婰部繃得緊緊的,當他大步向前走的時候,看見他的婰部左右來回晃動著。
至于緊追在他身後的關根美穗個頭也不小,大概有一百六十四、五公分左右。當她快步追趕鐵也的時候,身上的長裙也隨之擺動。
關根美穗跟鐵也同年,一頭長發垂肩︰眼眸閃著智慧的光彩,是個聰穎的女孩。
圖書館外面是公園,或許因為今天風和日麗,又是星期天的緣故,整座公園充滿熱鬧的人潮。
美穗好不容易追上鐵也,她立刻伸手拉住對方的左手肘說︰
「鐵也,等一等,別那麼生氣嘛!」
鐵也的確是非常生氣,但是盡管如此,他仍然舍不得就這樣甩開女孩的手。
「鐵也,你說說話嘛!你真的生氣了嗎?」
「我當然生氣。你那個樣子就像是小偷一樣。」
鐵也一面這麼說,一面伸出左手握住美穗的手,美穗也立刻緊握住鐵也的手,並且把頭靠在他的肩頭上,臉龐洋溢著幸福的神采。
鐵也和美穗是青梅竹馬,鐵也念小學的時候,曾經隨父母前往西德的杜塞道夫住了四年;而美穗當時也跟父母住在西德的杜塞道夫。兩人一起在當地的日本小學就讀。
美穗的父親關根健造是外交官,因為父親工作的關系,美穗跟鐵也一樣是在美國出生,兩人都能說一日流利的英文,感情自然比一般同學來得融合。
美穗的父母現在依然住在國外,她因為念書的關系回到日本。原本說好由鐵也的父母——阿滋和由香利照顧她,不過她一回到日本,便被住在青山的爺爺、女乃女乃接回去住。
美穗的爺爺關根玄龍是個非常有名的雕刻家,盡管他的個性相當古怪,卻對孫子非常疼愛。
美穗還有一位伯父龍一郎住在吉祥寺,可是美穗對這位在私立大學任教的伯父並沒有什麼好感,她總覺得伯父一家,包括他們的一兒一女,也就是美穗的堂兄姊,都是標準的偽君子。
相較之下,美穗就經常拜訪位于田園調布的法眼家。對美穗而言,這世上最好的商談對象便是由香利。雖然由香利十分忙碌,既要擔任五十嵐集團的會長、財團法人、法眼綜合醫院的理事長,更是法眼彌生的秘書。
但是無論她怎麼忙,只要美穗一通電話,她還是會盡量挪出時間跟美穗見面。
大家都說由香利的精明干練絕不輸給她的女乃女乃,但是對美穗來說,由香利可說是一位非常有涵養、又善解人意的溫柔阿姨,她在家不但是一位處處以先生的意見為意見的家庭主婦,在跟美穗交談的時候,也總會給美穗中肯的建議。
鐵也經常去青山拜訪美穗,每回他去的時候,玄龍夫婦都顯得相當高興。他們喜歡鐵也樂觀開朗的個性,鐵也從不認為自己有多優秀,他向來都非常謙虛有禮。
「鐵也,你將來有什麼打算呢?」
有一天,美穗的爺爺關根玄龍問起鐵也對未來的看法。這位七十好幾、頭發和胡須都已斑白的老人,膚色相當黝黑,身體也非常硬朗。
「爺爺,你這麼問,鐵也會感到很困惑的。因為他的曾祖母希望他成為一名醫生,將來好繼承法眼綜合醫院;但是法眼叔叔卻希望他學經濟,將來才能繼承五十嵐集團的事業。」
「這樣啊……那麼鐵也的媽媽有什麼看法呢?」
「由香利阿姨是個明事理的人,她說只要是鐵也喜歡做的事,她都不會反對。阿姨說只要不丟法眼家的臉,鐵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嗯,鐵也的母親對孩子的教育方式非常開明呢!這一點跟幾久子就不太一樣。」
玄龍老人的聲音听起來有些落寞。
幾久子是龍一郎的妻子,她是個很重視小孩教育的人,總是要求自己的小孩成績一定要很優秀。
「鐵也,你自己究竟想當一名醫生還是成為優秀的企業家?你是相當優秀的青年,相信你不論從事哪一種行業,都能做得非常出色。」
「爺爺,可是事情並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樣子。鐵也的理想跟一般人不太一樣,所以他才會覺得很為難。」
「呵呵呵,那麼究竟鐵也希望將來做什麼呢?」
「他想當一名歌劇演唱者。」
「胡說、胡說!那是美穗自己的意思,我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對自己的歌聲完全沒有自信,怎麼敢奢望成為歌劇演唱者!」
「嗯,如果當歌劇演唱者的話,鐵也是唱男高音、男中青,還是男低音呢?」
「應該是男低音。」
「美穗啊……」
原本靜坐在一旁的關根老夫人忍不住發言︰
「我對歌劇可說是一竅不通,不過我好像沒听過有哪出歌劇是以男低音為主角的……」
「當然有啊!‘費加洛的婚禮’就是其中的代表。除此之外,男低音還可以演唱許多作品。女乃女乃,你不需要替鐵也擔心!」
「沒錯,鐵也又不是什麼美男子,唱男低音才有男人味。」
「哎呀!爺爺最討厭了,怎麼說這麼失禮的話。」
「什麼討厭不討厭的,我這可是在贊美鐵也呢!難道美穗喜歡那種娘娘腔的美男子?」
「我不知道啦!爺爺最壞了!」
「關根爺爺、關根女乃女乃。」
鐵也加入他們的談話。
「美穗希望成為一位鋼琴家。既然她有這個希望,你們就成全她好不好?」
「鐵也,你認為她有這個天分嗎?」
「我不知道。不過,我媽媽倒是非常稱贊美穗的琴藝呢!我媽媽也略懂一點音樂。」
「可是,想學音樂就非得到外國深造不可……」
「那樣正好呀!美穗早就習慣在海外生活,只是不知道美穗的父母意見如何?」
「那兩個人啊……無憂無慮、逍遙自在,老是說只要美穗喜歡就好。可是她女乃女乃真正的意思是希望美穗能早點找到一個好婆家,讓我們能早一點抱曾孫……
唉!算了,上了年紀的人還是不要對年輕人的看法有太多意見比較好。歌劇演唱者配鋼琴家,那不是最佳的組合嗎?哈哈哈!」
玄龍老人開心地笑著。
這是去年秋天的事。
現在回想起來,對鐵也而言,那時候或許是最幸福的時刻,不像現在,他的心頭正泛起極度的悲傷和難以遏止的憤怒。
陌生人
此刻,鐵也和美穗正在公園的一角走著。
「美穗!」
「什麼事?」
美穗依然靠著鐵也的肩頭,嬌羞地問道。
「如果我約你去飯店,你會去嗎?」
美穗聞言,不禁吃驚地離開鐵也的肩頭。美穗並沒有怞出被鐵也緊握的小手,她目光銳利地看春高她一個頭的鐵也好一會兒,最後再度靠在他的肩頭,用力握著鐵也的手說︰
「嗯,如果你希望這樣的話。」
「你是不是不曾跟男孩子去過飯店?」
「是的,真對不起……我至今還是處女呢!」
「哈哈哈,你一直以此為做是嗎?」
「是你會以此為傲吧?」
美穗捶了一下鐵也,繼續說︰
「算了,反正你也不是這種人,不過,鐵也,你為什麼改變這麼多?一點也不像去年的你。」
「人總是會變的。我報考了三所學校,結果都名落孫山,當然會改變嘍!」
「你騙人!」
「為什麼說我騙你?」
「你不是因為沒考上學校才改變的,而是因為先改變一些想法,才造成自己考不上學校。」
「誰說的?」
「我說的。今年二月起,你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但經常失約,就連我們見面時你也正眼都不瞧我一眼。還有,你這個胡子是怎麼回事?」
「這是年輕人的特權。」
「或許是吧!但是你所申請的三所學校對學生的儀容要求都很嚴格,有人為了取悅主考官還特地把胡子刮干淨,而你卻……」
美穗說到這里便閉口不語。
二月初才開始留胡子的鐵也看起來相當帥氣,他天生毛發濃密,所以留長的鬢角和下巴的胡須很快就結合在一起,唇上的胡髭也非常濃密。
「鐵也,你告訴我,今年二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只要你希望我保密,就連由香利阿姨我都不會說。」
「媽媽?」
鐵也的臉上立刻露出非常復雜的表情。
「我媽媽拜托你什麼事?哦,我明白了,是不是她叫你監視我?」
「你說的是什麼話啊!由香利阿姨非常擔心你,以前你是那麼乖巧的孩子,可是從今年二月起,卻像變了一個人一般,還有,以前你是那麼熱愛你爸爸,尊敬他的程度甚至超越你母親,現在卻好像不是那麼回事了。」
鐵也沉默了一陣子才說︰
「就算是這樣,那又如何?你今天為什麼知道我在這里?莫非你在跟蹤我?」
「什麼跟蹤?拜托你別說得這麼難听好嗎?」
「那麼你告訴我,為什麼知道我的行蹤?」
「這個嘛……鐵也。」
美穗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她說︰
「現在最愛你、最擔心你的人莫過于你的媽媽,其次就是我。我今天之所以能找到你,應該是出于愛你的‘第六感’吧!」
「別說這些廢話好嗎?我的問題我自己會解決,根本不需要別人多管閑事!」
「你剛才說‘我的問題’,這麼說你果然遇到問題了,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問題呢!要不然也不會讓你有這麼大的轉變,喏,解決那個問題的方法是不是就在剛才的那七本書里?」
「你在說什麼啊!」
「冷靜點,在我怞走你的書本前,曾站在你身後觀察你好一陣子。我發現你非常專心在抄寫書本上的一些內容哦!」
「你注意到我在抄什麼東西了嗎?」
「老實說,我並不清楚。因為你小心翼翼的,甚至還用一些東西遮蓋在筆記本的上面。我只知道那好像是報紙的縮印版,可惜我有些近視,在遠距離下根本沒辦法閱讀報紙上的字。」
美穗帶著鐵也走到公園一角的長椅旁,把長裙一收便坐在椅子上,由于他們的手指仍交互緊握著,鐵也只好跟著坐在美穗身旁。
事實上,鐵也很想甩開美穗的手逞自跑開。雖然說美穗有近視,但總不至于連印在社會版頭條新聞的標題都看不見啊!他實在很怕美穗會繼續逼問下去。
「鐵也。」
美穗把頭靠在鐵也的肩上,說出鐵也最害怕听到的事。
「你今天借閱的七本書是昭和二十二年到二十八年‘每朝新聞’的縮印版,剛才你特別做下筆記的是昭和二十八年那一部份。我剛才已經說過自己有近視,不知道你究竟做什麼樣的筆記,但是……」
美穗稍微停頓一會兒,接著說︰
「我以前就知道你另外一個家在昭和二十八年所發生的事,可是不論如何,那些都是在你出生之前發生的,你並不需要對那件事負什麼責任。」
「美穗,你打算把這件事告訴我媽媽嗎?」
「你是說不可以講?」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說出去!」
「好嘛!我不說就是了。鐵也,你別誤會,由香利阿姨並沒有叫我跟蹤你,我也沒有義務告訴她有關你的事情。」
「听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對了,美穗!」
「嗯?」
「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志在古典音樂,那麼你會不會看電視上的歌唱節目呢?」
「會啊!像是除夕夜的紅白大賽我就有看。」
「好,那麼你知道‘海盜’這個樂團嗎?」
「我知道,他們是一流的樂團。可是你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問題?」
「你知道團長佐川哲也嗎?」
「嗯,我高中時的一位好朋友非常迷佐川哲也,而且那個人總是戴著一個眼罩……對了,你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人?」
「我對他相當好奇,不,應該說那個人對我很好奇,所以我想知道他對我好奇的理由。」
「你怎麼知道他對你非常好奇?」
「反正阿德你也認識,那我就告訴你吧!」
鐵也說的「阿德」就是本條德彥,美穗是透過鐵也才認識他的。
「佐川哲也經常把車子停在我們學校的正門前面,像是在物色什麼人選似的。因為他經常出現在電視上,我的朋友便要求他簽名。听說他曾問我朋友︰‘你們學校是不是有個叫法眼鐵也的足球選手?如果你認識他的話,請你帶他來這里,’因此我朋友便帶我去找他。
我一到那兒,佐川哲也便盯著我看,還說︰‘啊!你就是法眼鐵也嗎?我是你的球迷,一直想跟你見個面。’他還祝我今後在球場上更加活躍。從那次之後,我便經常看見他,由于次數太過頻繁,我也不以為意。」
「鐵也,這個人會不會對你懷有敵意?」
「不,我不覺得。相反的,他還對我相當好呢!我只是覺得很奇怪,我跟他素昧平生,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我可不相信他真的是我的球迷那一套說詞。」
「鐵也,你的意思是,這件事和你最近的改變有某種關系嘍?」
「我不認為自己有什麼改變,只是覺得很奇怪居然有個自己全然不認識的人要跟我做朋友……」
「那麼,這件事就交給我來處理吧!我直接跟那個人見面,順便問他為什麼那麼關心你。」
「你怎麼去見他?難道直接跑到電視台找他?」
「這樣也不錯,不過我還有更好的方法。我可以直接到K-K-K夜總會去找他。」
「K-K-K夜總會是什麼地方?」
「哎呀!鐵也,你不知道嗎?它現在是東京數一數二的夜總會哦!‘海盜’就是這家夜總會的專屬樂團,佐川哲也就是在這里被星探發掘的。」
「嘿,你知道得挺清楚的嘛!」
「嘻嘻!剛才我不是說過我有個朋友是他的歌迷,她經常跑到電視台門口等佐川哲也呢!而且佐川哲也充滿中年男子的魅力,擁有不少年輕的女歌迷。幸好啟子家財力雄厚,可以供她經常上夜總會看佐川哲也。」
「佐川哲也有太太嗎?」
「沒有,他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所以女孩子才會那麼迷戀他。听說他是個公子哦!說不定他一看到我就會……」
美穗說到這里突然捧月復大笑,鐵也則氣憤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夠了,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讓你去做這種事。」
「咦?為什麼?」
「因為……」
鐵也顯得有些靦腆,接著他氣急敗壞他說︰
「如果我讓你去做這種事,怎麼對得起你青山的爺爺、女乃女乃呢?像啟子這種女孩子總有一天會玩火自焚的,我不希望你跟這種人交往。」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剛才你不是還找我去飯店嗎?還說處女有什麼好引以為做的!」
「那只是玩笑話,算了,這件事你別插手,我的問題我自己會解決,若是你插手管這件事,我就跟你一刀兩斷。」
鐵也丟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美穗只好緊追在後,大聲說道︰
「鐵也,你打算扔下我不管嗎?你不送我回家?」
「你自己回家吧!我再說一遍︰要是讓我听到你去夜總會,我就不會再跟你見面了!」
鐵也一回到圖書館就往寄物櫃走去,他戴上安全帽,直奔正門旁的停車場,一打開摩托車的大鎖便跳上摩托車。
美穗吃驚地跑過來大叫道︰
「鐵也,你是怎麼回事?你瘋了嗎?難道你想當飛車黨?」
「哼!當飛車黨也是我的事,讓開!你不讓開的話我就沖過去了。」
美穗尖叫一聲趕緊讓開,鐵也則趁機騎乘摩托車全速向前奔馳,現場只留下震耳欲聾的引擎聲。
可怕的照片
田園調布的道路從東急目蒲線的車站成放射狀朝西北方向延伸,道路兩旁是美麗的銀杏樹,區內則是東京都最高級的住宅區。
在這個季節里,銀杏才剛剛發芽,把安寧的高級住宅街妝點得更加鮮活。
位于田園調布一角的法眼家,在昭和二十八年後,曾經兩度改建。
第一次改建是在昭和三十三年,因為法眼家決定放棄醫院坡那棟房子,把這里重新整建成正式的新家,因此這棟房子全都是依照彌生的喜好改建而成。
第二次改建是因為由香利夫婦帶著鐵也,不遠千里地回到日本;彌生為為了讓他們一家三口舒舒服服地生活在一塊兒,于是又將房子重新改建。
此時佔地三千三百平方公尺的法眼家,儼然是一棟宏偉的現代宮殿。
可是住在這棟宮殿的人卻相當稀少,除了彌生、五十嵐光枝以外,只有阿滋、由香利夫婦,以及他們的孩子鐵也,再來就是三個分別是四十幾歲、三十幾歲和二十幾歲的佣人,還有一名叫做遠藤多津子的護士。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佣人並不是昭和二十八年那時候的佣人,而遠藤多津子也是今年三月才開始住進這里。
她是一位非常有經驗的護士,大約四十歲出頭。由于彌生近來的健康情形大不如前,所以在主治醫師——喜多村醫生的指示下,請遠藤多津子以私人看護的名義住進法眼家。
喜多村醫生是彌生的亡夫——法眼琢也的愛徒,現在更是法眼綜合醫院的院長。
今天法眼鐵也騎著摩托車進入家門後,家里立刻響起一片嘈雜聲。
「啊!少爺,您回來啦!」
「里子,大門怎麼開著?有客人來嗎?」
「是的,喜多村醫生來了。」
「喜多村醫生?曾祖母怎麼了?」
「突然發病,所以夫人立刻撥電話請喜多村醫生來一趟。」
「那我爸爸呢?」
「老爺正好出去打高爾夫球,不過夫人打過電話給他,他應該就快回來了。」
法眼滋雖然是五十嵐集團的社長,但是集團的實權都掌握在彌生的手中。彌生閉居家中的這兩、三年,則由她的孫女由香利暫代會長職務。所以彌生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恐怕所有實權仍會落在由香利的手中。
鐵也的房間在別館二樓,他每踏上一階,心中就更加猶豫。
對鐵也而言,彌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性,同時也是個和藹可親的曾祖母;而彌生也很喜歡鐵也。
盡管彌生十分疼愛鐵也,鐵也卻三年沒見到曾祖母了,因為彌生閉居在本館最後面的房間里,除了由香利以外,她誰都不見。
「你曾祖母是個非常自負的人,不希望別人看見她老態龍鐘的一面。但是她始終把你放在心中,你千萬別辜負曾祖母對你的期望啊!」
由香利經常對鐵也這樣說。
如今她已經是一位成熟穩健的中年婦人,在彌生的薰陶之下,大家都說她是一位腦筋好、反應靈敏的女性。鐵也非常敬愛這位把家里整理得一塵不染的母親,當然,除了曾祖母和母親之外,他也很喜歡深愛著母親的爸爸。
鐵也此刻走在樓梯上,他的內心實在非常矛盾,不知道該不該去本館探望曾祖母。
就在他一面猶豫,一面走到樓梯轉角平台之際-—
「鐵也、鐵也!」
光枝大叫著朝他跑過來。
「外祖母,一會兒見!」
鐵也丟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往樓上跑,他一跑進自己的房間就立刻把房門鎖上。
為什麼鐵也不喜歡光枝呢?
光枝今年已經七十好幾,她那如母豬般的肥胖體型跟昭和二十八年時一模一樣。雖然她近來的穿衣品味已經比以前好多了,可是下垂的雙下巴和低俗的舉止仍教人不敢恭維。
至于鐵也不喜歡光枝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她的低俗,而是光枝實在太笨了。原本說好如果由香利生下兩個孩子的話,就讓其中一人繼承五十嵐家的事業,可是由香利只有鐵也一個孩子,于是五十嵐家的未來根本後繼無人,光枝從那個時候起就整個人變得有些痴呆。
鐵也站在上了鎖的房門內側好一會兒,直到樓下的光枝離去才松了一口氣,相較于本館慌亂、不穩定的氣氛,別館顯得非常幽靜。
此時鐵也重新環視一下自己的房間。
這是一間豪華的西式房間,約有六坪大小,牆壁上掛著三個相框,分別是琢磨、鐵馬和琢也的照片。彌生把這三張照片掛在鐵也的房間,最主要的用意是希望能以此鼓勵鐵也跟這些祖先看齊。
牆上的書架放滿了書,這些書都是由香利從鐵馬、琢也的藏書中,挑選出鐵也可以理解的部份給他當讀物。只見琢也的歌集整齊地擺放在書架上,此外還有一些醫學的入門書籍、經濟學叢書。
書架上的西洋古典音樂書籍,則是鐵也對眾人期許的消極反抗;至于其他那些本國和外國的推理小說,根據鐵也的說法是︰推理小說是兼具知性與理性的閑書,這種說法讓由香利也不得不苦笑以對。
除了書架之外,房間里還有鋼琴、電視和音響,音響架上那些不勝枚舉的唱片全都跟西洋古典音樂有關,其中又以歌劇的樂曲居多,從這點不難看出鐵也真正的志向在哪里。
以前這個房間對鐵也來說並沒有什麼特別,他一直認為自己來到這個世間的機運比一般人好,因此他就得成為一個對世上有所貢獻的人。這個豪華的房間也在無形中把責任感加在他的身上,不時地鼓舞、激勵他。
但是現在不同了!自己的機運和這間豪華的房間,反而讓鐵也的內心深處凝結著恐怖和絕望。
鐵也再一次靠在門邊打探門外的動靜,等他確定外面已經完全沒有別人之後,他才從塞在書架上眾多的書籍中怞出一本書。
那是一本經濟學入門,他不必翻開書本,就能立刻怞出夾在書中的一封信,信封里面是一張照片。
鐵也並不膽小,但是每回當他看到這張照片時,還是忍不住會移開自己的視線。這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鼓起足夠的勇氣把視線重新移回照片上。
也難怪鐵也會有這樣的反應,因為那是世界上最最恐怖的照片。
整張照片是一個男子的頭部特寫。那個男子的長發被扎成一束,往上吊掛在空中,就像是一個掛在空中的風鈴一般,臉孔則深陷在胡子里,這張照片是從頭顱下方向上拍攝,所以染滿鮮血的頸部斷面,怵目驚心地呈現在眼前。
照片是在今年的二月三日由一位不明人士寄給鐵也的,同時,信封里還附上一封用報上的鉛字剪貼而成的信。
鐵也發狂似地把這封信撕得粉碎,然而那宛如詛咒般的字句仍鮮明深刻地烙印在鐵也的腦海里-—
法眼鐵也,你並不是法眼滋的兒子,你的親生父親就是這顆人頭的主人。
只要你把鏡中的自己和照片中的人頭做一比較,就會發現不論眉毛、眼楮、鼻子、嘴巴還是臉部的輪廓,你們都十分相似。若是你學照片中這個人蓄起胡子的話,你們兩人的外型就會更加相象。
你的母親——由香利年輕的時候是個很隨便的女孩子,曾經和許多男人發生過親密關系,照片中的男子也是其中一人。
後來,你母親懷著這男人的骨肉和五十嵐滋結婚。
如果你認為這是謊言,就算算看自己的出生年月日,以及你父母的結婚紀念日之間的天數吧!你會發現兩者間有一個月的誤差。
法眼滋之所以沒有察覺出來,乃是因為他本身在婚前也和你母親有過上的接觸。
你母親除了是個蕩婦之外,也是一個殺人凶手!她殺害照片中的男子後,第二天便和法眼滋結婚並飛往美國。
那麼,照片中的男子究竟是誰呢?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就去查閱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一日以後的東京報紙吧!
啊!實在是太可怕了!
在醫院坡上吊之家發現的「人頭風鈴殺人事件」中的犧牲者,就是這張照片中的男子,同時也是你的親生父親。
總之,你是一個跟法眼家毫無血緣關系的人。你是冒牌貨,你好比是沒有身分、地位的蛆蟲一般……
(你是一個跟法眼家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你是冒牌貨,你好比是沒有身分、地位的蛆蟲一般……)
最後這一句話不斷在鐵也的耳畔響起,甚至貫穿他整個腦袋。
心髒病發
彌生因為喜多村醫生及時的一針,終于免除心髒病發作的痛苦。喜多村醫生觀察了一陣子之後,便把由香利叫到一旁。
「今天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讓老夫人情緒亢奮的事情?」
「沒有啊!我只是跟女乃女乃談了一些比較困難的生意罷了,難道是因為這個緣故,女乃女乃的心髒病才會突然發作嗎?」
「她畢竟是個上了年紀的人,不宜再接受大多刺激,你不是可以獨當一面了嗎?大家對你都有很不錯的評價呢!」
「沒這回事,我還有很多要學習的事情呢!再說,我也不是什麼腦筋靈活的人。」
「你太客氣了。總之,這些天要麻煩你多費點心,如果有什麼變化的話,就立刻打電話給我,我想應該是沒什麼大礙才對。」
「謝謝你。如果有狀況的話,還得麻煩你多費心。」
由香利送走喜多村醫生,便急忙去找待在大廳的阿滋。
阿滋一身輕裝地揮動球桿,擺出一副揮桿打高爾夫球的模樣。但是當他看到由香利時,馬上一臉擔心地問道︰
「女乃女乃怎麼了?」
「對不起,打電話把你找了回來,當時我的確挺擔心的,所以……」
阿滋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見了陌生人就會不自在的害羞青年,現在的他已是一位有身分、地位的企業家。
他比由香利年輕兩歲,如果放任自己的體重繼續發展的話,恐怕就會像光枝一樣,渾身堆滿了贅肉。
所以他一直強迫自己打高爾夫球、網球、騎騎馬,藉以消除身上多余的贅肉,原本他的運動神經並不是那麼發達,但是在由香利的指導下,他現在也算是企業界里的運動家。
阿滋臉上掛了一副深度眼鏡,眼鏡後面的那雙眼楮對誰都非常溫柔。
「不要緊,是不是有什麼原因造成女乃女乃心髒病發作呢?」
每當他看著由香利的時候,眼鏡後面那雙眼楮就更加溫柔。
由香利輕輕地搖搖頭說︰
「不知道,古池商事的人來過,雖然女乃女乃不是很欣賞那個人,但應該不至于引發心髒病才對呀?」
已屆中年的由香利,身材還是保持得非常好,她那勻稱的身材。光潔的肌膚使她看起來更加耀眼動人。
她的機智與膽識,在企業界也相當出名。但是論起做生意的圓滑手腕,一般的評價還是略遜于她的女乃女乃。
「怎麼了?你的臉色不太好看呢!」
「因為這件事給我不小的震撼。親愛的!」
「嗯?」
「我覺得自己彷佛頓失所恃、無依無靠似的……」
「哦,別擔心。」
阿滋愉快地笑著,他走近由香利,緊緊地抱住她,然後低下頭親吻她。
面對這樣柔順的由香利,阿滋的內心總是非常得意。
他在工作上或許毫無才能,不過能讓這個縱橫商場的女人對自己如此依賴,不也是做丈夫的成就嗎?
但是阿滋並不知道,那天在彌生和由香利談事情的當中,私人看護遠藤多津子抱了一疊信進來,這一疊信當中還夾著一封本條直吉所寫的信,那是導致彌生心髒病發作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