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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我不生為男兒身?
──從戲劇部的房間窗口,可以望見位于上志學院高校鄰座的美容健身課室。房間在二樓,越過圍牆,可以俯視練習的情形。
一群中年婦人的難看,裹在緊身衣或運動服內,正在冒汗──做著的人全神貫注,好像在做著什麼很有意義的事。
「無聊。」水口聰子喃喃自語。
水口聰子之所以經常在校舍走廊上排練,當然是因著房間太小不能走動的關系;而從窗口可以看到那種不愉快的光景,也是理由之一。
若是那樣,不看就好了嘛。
我知道。不過,對于極端厭惡的東西,人類總是轉向它看。聰子的情形,純粹是出于反感和厭惡之念。
她本身十分清楚,自己討厭並受不了是女人的事。女人為何如此丑胖又衰老呢?想到這個就忍不住要從這個房間沖出去。
為什麼我不生為男兒身?聰子常常這樣想。很久很久以前,從小學時代起就這樣想。
小學二、三年級時,喜歡戲劇的堂兄帶聰子去看莎士比亞的話劇。聰子每次都動也不動地看得入神,使一起去看的堂兄更瞠目。
然後回到家里,聰子在家人面前,把剛才看過的劇中有印象的場面,用身體動作和手勢正確地重演一遍,覺得很得意。若是喜歡那出話劇,她會去看幾次,而且將主角的台詞全部記在腦中。
可是,那種時候,聰子演的通常是「男角」。「哈姆雷特」、「馬克貝斯」、「李爾王」……「羅蜜歐」太娘娘腔,態度曖昧,她不喜歡。她覺得「茱麗葉」比他勇敢得多。
隨著年紀成長,對于演戲的夢想,無法避免地-上自己是女人的牆壁。
無論怎麼努力都好,自己都不能演「哈姆雷特」或「馬克貝斯」。進了中學,加入戲劇組的她最初被分配到的角色,只是其中一個怪叫著跑的女學生。
高中生的主角,到了當天還記不住台詞。沒法子,聰子站在舞台的樹背後幫主角念對白。
聰子覺得沒趣,于是退出戲劇組,加入業余劇團,那里是真正喜歡戲劇的人才聚集的地方,使聰子興奮不已。
可是,人去到那里都只有兩種。不是男人,就是女人。新來的聰子,不管何種角色,她演得比誰都好,于是劇團的老輩女性嫉妒她,把她趕了出去。
自此,聰子更加討厭自己是女人的事……
現在幸福嗎?一半是幸福的。身為戲劇部的副部長,可以兼顧主角和演出的一切,所有人都承認她有卓越的才華,沒人反對她。
然而,不管怎麼自由發揮都好,畢竟無法從「女人」的框框跑出來。
明知自己的夢是荒謬的,但聰子仍然祈望自己生為男人。
在美容健身課室里,胖女人們還在重復地把腿舉上放下,或老跌個人仰馬翻的可笑動作。
如果想瘦的話,加入戲劇部好了,讓我來訓練你們。聰子微笑起來。
聰子站在房間的大穿衣鏡前。鏡子是便宜貨,有點歪曲不平。用來調整衣裳倒無所謂。
難看的體型哪,聰子想。瘦長而不均衡,脖子太長。相形之下,手不夠大。如果手大的話,在舞台上就顯眼奪目了。
如果是男人的話,長得有點難看也無關緊要;但生為女人,曲線或腿的長度都成問題。
女人首先從外表就被決定角色了。
聰子從鏡子移開視線。那不是照了令人覺得愉悅的身影。
門被敲響。
「請進。」聰子喊。關谷實走了進來。
「嗨。我來得太早嗎?」
「不會。勞駕了。」聰子說。
「戲劇部的房間永遠清清爽爽的哪。」關谷拉了椅子坐下。
「──四位全都能來嗎?」
「長沼請假了。明明是他提議的。他該不會病倒了吧。」關谷笑道。
聰子輕微發抖。也許關谷沒察覺到,但她知道自己的臉發燙。她連忙走到窗旁,又再俯視美容健身課室。
好像進入休息時間了,她們一邊用毛巾抹汗一邊熱衷地聊天──一半的目的是為此而上健身班的嗎?
椅子「咯噠」一聲響,聰子宛如听見槍聲似的赫然變得緊張。關谷站起來了。多半會走來這邊,然後和她搭訕。
聰子好不容易才壓抑住激烈的心跳。究竟為何會變成這樣?出舞台前也從來……從來不曾如此怦怦心跳過。
關谷呢?他沒走過來。那聲音可能只是挪動一下椅子而已。對的。關谷沒有必要走到她身邊,溫柔地和她說話。
出其不意地,關谷的手搭住她的肩膀。聰子縮縮身。既冷又熱的奇異感覺掠過背脊。
「──還在生氣?」關谷問。
聰子沉默地搖搖頭──生氣。生什麼氣?
「好極啦。」關谷輕嘆一聲,露出笑臉。「我以為你從此不再和我說話哪。」
聰子沒看他,但她隨時可以浮起關谷的笑臉──高二時,在學園祭反省會之類的派對里,把聰子的眼楮牢牢吸引住的那張笑臉。
聰子本來就認識關谷。同學年的關系,踫面的機會很多,也有不少交談的機會。事實上,兩人一起當過學生股長。
所以,聰子當然見過關谷的笑臉。然而,在那個派對的高昂氣氛中,關谷的笑臉讓她看到了以往從未見過的「什麼」。
關谷用雙手捉住聰子的手臂。
「不要。」聰子說,躲開關谷。關谷即刻松手,站在原地。
聰子靠著牆壁,一直盯著關谷。她眼鏡深處的眼楮發出黯淡、絕望的光芒。
到我這里來──來到我身邊吧。
「你喜歡了什麼人?」關谷徐徐向聰子接近。
「沒有。」
「討厭我?」
「沒有。」
「那,有啥關系?」
「我不是那種女人。」聰子反抗地說。那句話是對自己說的。
看完話劇回家的路上。三個月前的事。關谷說有票,來邀她。聰子遲疑著。
那是一出一直想看的話劇,可是拿不到票,準備放棄了。如果不是關谷,而是別人邀請的話,聰子不會去看的;又假如關谷是邀她去看別的戲,她大概不會去吧。
可是,結果聰子欣然和關谷兩個人去看了那出話劇。看話劇時,聰子幾乎沒意識到關谷的存在。她完全沉迷在話劇中。
回家的路上,聰子的激動並無冷卻下來。那種體驗是一年只有一、兩次的事。
「去公園走走吧。」
她之所以答應關谷的提議,是因她想抱緊那種激動的感覺。
公園里滿是情侶,但聰子根本心不在焉。跟剛才自己在劇場中體驗到的激情相比,那種東西算什麼?充其量,只不過是無聊、廉價的煽情游戲而已。
聰子一言不發地和關谷並肩而行。然後,在公園小徑上,來到樹叢的暗影中時,突然,聰子被關谷一把抱住,嘴唇被他堵住。
聰子把關谷推開,踉踉蹌蹌地跑了……
「為何討厭男人?」關谷在聰子的面前停下來。
「我討厭女人。」聰子說︰「因此我討厭自己。」
「你對任何事都想得太多了。」關谷笑道︰「輕松地享受人生不就好了。」
「有啥法子?生來是這樣的。」
「那正是你的優點。」
「我沒什麼優點。」連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話,自然而然地說了出口。「既不是美女,身材又不好!」
她想被贊美。沒有的事,你是美人哦。她希望他這樣說。
啊,為什麼我要說這種傻話?就跟那些在窗口下面冒汗的笨女人一樣……
「你故意把自己反照在扭曲的鏡子里哦。」關谷說,手指貼在聰子的下巴上。他輕輕抬起聰子的臉,把臉湊過來。聰子拼命壓抑自己,不讓自己的頭移開。
關谷的唇踫到她的──一瞬而已,關谷的手臂如大蛇般緊緊纏著她的身體。胸部被壓逼的感覺令她覺得暈眩。在舞台上沐浴在燈光下的恍惚感,彷若從內心深處涌上來般使人陶醉其間。
聰子的手生硬地搭在關谷的背上。
門外傳來談話聲,聰子慌忙離開關谷,沖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下。
「──怎麼,關谷好早哇。」
明石和橋本走進來。
「長沼怎麼啦?」關谷用理所當然的語調說,坐在遠離聰子的位子上。
「不曉得。只是缺席。」橋本聳聳肩。「有三個人就夠了。不是嗎?」
明石和關谷交換一瞥,橋本看到了。橋本在挪揄他們三個在他不在的情形下答應水口聰子的請求的事。
關谷苦笑一下,明石不知沒听見還是假裝不知道,邊坐邊說︰「好了,我分配到什麼角色?」
「先謝謝你們的合作。」聰子說。心髒還在撲撲跳著,但表面上保持平靜。
「我可不是喜歡才干的。」橋本說︰「只是既然答應了,不得不干到底。」
「對‘奇情俱樂部’而言,並非什麼羞恥的事呀。」聰子說。
「我知道你懂藝術,因此我覺得不妨做做看。」橋本頓了一會才說。
「謝謝。」
「大概不會學那些連模仿滑稽作品也不能區別的家伙生搬硬套吧──對了,幾時可以讓我們看看劇本?」
「再過些時候,還有修改的必要。」
「OK。不過,我們對記憶力沒自信哦。臨時才交過來的話,亂講一通就麻煩了。」
「沒問題。那點我想過的。」聰子已恢復平日戲劇部部長的臉孔。「更重要的是,什麼人演什麼角色,決定了嗎?」
「我對那個最感興趣了。」關谷說︰「可別把太怪的角色塞給我哦。」
「大致上決定了。」橋本說。
「可以告訴我嗎?」
「好的。明石,你演‘海德’。」
「那是諷刺嗎?」明石笑了一下。「也好。」
「關谷,你是‘劇院之鬼’。」
「嗄?叫我這英俊小生做那個?」
「不願意?」
「不……算了,沒法子。」關谷聳聳肩。「可以把演出者的名字刪掉嗎?」他自言自語似地補充。
「你呢?」聰子問橋本。
「我是‘吸血僵尸’,但不是克里斯多夫李的‘吸血僵尸’,而是麥斯休烈克的奧洛克伯爵。」
「是不是《諾斯菲拉切》?菲林寄到了?」
「不,還沒有。雖然訂購了。有照片,我用作參考。」
「上演前收到菲林就好了。」
聰子也從橋本口中听過《諾斯菲拉切》的故事。那是《吸血僵尸》的最初電影版,一九二二年制作的無聲電影經典之一。
「那部電影為何不用‘吸血僵尸’的名字?」聰子問。
「沒拿電影版權的關系。因為導演慕魯納才三十三歲,為了不被訟訴,連片名和角色的名稱也改了,把舞台從輪敦搬去布里門。不過,結果還是被原作者布蘭斯多克的未亡人訴訟,打輸官司。本來必須毀掉所有菲林的,但慕魯納不從。托福,我們現在才能看到那部片子。」
「‘諾斯菲拉切’是‘吸血僵尸’的意思?」
「有人用作同樣的意思,其實是‘不死的人’。」
「不死身之意?」
「怎麼說呢……也許說是‘死不去的人’比較好。」
「好像明白了。」聰子點點頭。「那麼,長沼呢?」
「他會演‘科學怪人’吧。」明石說︰「恰恰好。」
「你好壞呀,說那種話。」聰子笑道︰「他會接受嗎?」
「放心。他不敢說‘不’的。」橋本說,看看另外兩個。「對吧?」
「沒有異議。」關谷說。
「我放心了。這樣子可以預期上演了……」聰子摘下眼鏡,用手帕邊擦邊說︰「其後還得歸納一些細節……」
「有事就喊一聲吧。」橋本說︰「那麼,我們走吧。」
正要站起來時,門外有人叩門。
「──是。哪位?」聰子起身。
「警方的人。」
橋本等人面面相覷。聰子開門。
「嗨。你們果然在這里呀。」片山看到橋本他們,嘆一口氣。「我問了好些人,才知道你們來了這兒。」
「你是片山先生吧。」聰子說。
「對了,關于長沼君的事,有事轉告你們幾位。」片山說。橋本等人又對望一眼。
「長沼怎麼啦?」橋本問。
「他因急性盲腸炎入院,暫時要休息。」
「那家伙也會入院?」明石說出不像朋友的詞句。
「他叫我轉告各位說抱歉,請多多包涵哦。」
「喂,怎辦?」關谷說︰「‘科學怪人’不見啦。」
「想辦法找別人吧。」不知何故,橋本匆匆忙忙的樣子。「走吧。」他催促二人。
三人離開後,片山對聰子說︰「我干擾了你們的談話?」
「不,已經講完了。」
「哦。其實,有點事想向你請教。」片山拉椅子坐下。「荻野邦子被刺傷之日,你是不是在那個‘奇情俱樂部’的房間前面排練?」
「那天嗎?呃……」聰子想了片刻。「不,那天我改劇本,在這個房間里。」
「是嗎?真遺憾。」事情不如想像中那麼順利。「──剛才你們提起‘科學怪人’什麼的,是談什麼?」
「這次話劇的事。本來是由長沼君演‘科學怪人’的。」
「那就必須另外找人代演啦。」
「是的。可是……可以順利找到嗎?那個不是每個人都高興地演的角色。」
「說的也是。」
「不過,對于真正喜歡演戲的人來說,那種角色才有意義。如果我是男的,我會歡喜接受的。」
「演‘科學怪人’?」
「嗯。因為那怪物很善長。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終究傷害並殺人。然後被逼得走投無路。他背負著悲哀的命運哪。」
「原來如此。我只見過照片而已……」
「如果有人能表現出那種悲哀,就很了不起啦。」
「那個長沼君不是做不到嗎?」
「嗯──年紀稍大的人比較適合。能夠理解那種敏感心情的大人……」聰子停止說話,目不轉楮地注視片山一陣。「片山先生,你肯幫我演這個角色嗎?」
片山慌忙起立。我早就猜到會搞成這種局面!真是!開玩笑。
「我有點忙,對不起……」
打開門時,差點和眼前的石津刑警相撞。
「怎麼?是你呀。干什麼?」
「我在找片山兄啊。好極了。」
「什麼事?」
「呃,其實是──」石津說到一半,發現聰子。
「出去外面再說好了。」片山捉住石津的手臂往外跑。
「請等一下。」聰子奔過來,捉住片山。
「哎,我是當差的,很忙。對于你的要求──」
「這位呢?」聰子盯住的乃是石津。
「我是目黑警署的石津。」他過份恭敬地報上名字。
「就是他!」聰子喊。「太理想了!除他以外,無人適合那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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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那四個人全都認識野田惠子-?」栗原警司仿佛吃了黃連似地板著臉說。
「一個叫長沼的學生是這樣講的。」片山說︰「听說以前舉行文化祭時,‘奇情俱樂部’有和其他學校交流過。當時野田惠子的學校也──」
「那邊也有那種壞興趣的俱樂部嗎?」
「不,他們的叫做‘浪漫文學研究會’。」
「好像是在傳閱什麼小說似的。」
「科長,說那種話會被人咬一口哦。」
「被女孩咬一口也不壞。」栗原咧嘴一笑。他有不時亂開玩笑的壞習慣。
「奇情文學也稱作哥特浪漫文字,代表作是安拉德克里芙的《烏朵夫之謎》和瑪莎葛雷哥里路易斯的《蠻客》──」
「等等。」栗原打岔。「怎麼突然瘋言瘋語的?」
如此被問的情形下,回答「是」的人正常嗎?片山氣鼓鼓地抗議︰「不是我瘋了!是‘浪漫文學研究會’的女學生告訴我的。」
「原來是現買現賣呀。愛因斯坦也說過,一切的知識都是從別處買來賣的。」
「真的?」
「開玩笑的。」栗原正經八百地說︰「對了,有什麼線索?」
「那個研究會的女生們都很熟悉‘奇情俱樂部’那四個人的事。不過,其後野田惠子和當中的什麼人交往的事卻無人知曉。」
「或許假裝不知道吧。」栗原慢慢地說︰「學生們互相庇護。那是最棘手的地方。」
「對呀。橋本他們也是,他們四個決定絕口不提認識野田惠子的事。」
「真傷腦筋。」
「牽涉到學生的事件都很難辦的。即使是感情不好的學生,一面對警察時都會共同戒備、擺出架勢來的。」
片山想,倘若自己站在學生的立場又如何?畢竟不想出賣同學,把同學送到警局吧?
那個可能是正常反應也說不定。
「這里需要有人積極地和學生們打成一片。延長偵查時間也是沒法子的事。」
「可是不容易哦。」
「石津怎麼啦?」
「石津刑警嗎?他是目黑警署的──」
「我曉得。」栗原不耐煩地揮揮手。「他要演戲?」
「扮演‘科學怪人’那怪物的事?怎麼說都很可憐,我不敢講。」
「刑警必須凡事忍耐。」栗原說︰「不是好機會嗎?和學生們一起彩排,有很多機會踫面吧。那家伙心境年輕,學生可能和他沒隔閡,坦率地暢談起來哦。」
事態嚴重起來了。
「盡管如此,也用不著──」
「剛才你不是說了嗎?以學生為對手的偵查工作很難有進展。你也找個借口混進學校去吧。若是有必要,你妹妹也去好了。石津是她的男朋友吧。」
「呃……」
「我會和目黑警署打個招呼的。放心吧。」說畢,栗原已伸手拿起電話。
「明白了。」石津彷如作出某種悲壯決意似的僵住臉說︰「──犧牲我一個人可以解決事情的話,在所不辭。」
「太夸張了。誰也沒叫你去死。」
「說的也是……」幸好是咖啡室。從剛才起,石津已經喝了七杯咖啡了。如果這是酒就麻煩了。
「晴美也會去為你打氣哦。」片山企圖安慰。
石津突然大聲喊︰「不行!」
女侍應嚇得跳起來。
「什麼嘛,突然大叫。」片山說︰「冷靜點。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不明白的。」石津落寞地說︰「假如──假如被晴美小姐見到我那種怪物的扮相……我活不下去了!」
「是嗎?」
片山也很了解石津的感覺。他是個純情的男子。
「那我先瞞著晴美好了。可是,怎樣解釋?彩排時,你又不能不去。」
「那個請片山兄花點心機吧。若是能夠為我做到那麼一點點──」
「知道,知道。總而言之,上方的命令如此。請多多指教並拜托!」
正在說著時,傳來晴美的聲音︰「你們在這兒呀。」
「怎麼來啦?」
「沒什麼。只是和石津約好吃晚餐而已。」
「是嗎……」片山狠狠瞪了石津一眼。好家伙,瞞住我!
「在談什麼機密大事?」晴美問。
「石津被委以重要任務了。」
「哦。怎樣的任務?」
「不,沒啥大不了的事。」石津慌忙打岔。「誰都可以勝任的。真的很簡單的差事。」
「不,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片山兄,一起吃晚餐如何?我請客。」石津邊抹汗邊說。晴美驚訝地在二人的臉上望來望去……
石津請客,當然不會去高級法國餐廳,而是走進中國菜館。
「──搜查進入死胡同了吧。」晴美說。
「嗯──很遺憾,是的。」片山遲疑地說。
「有什麼眉目?」
「不……相反的,我們在等著看看會有什麼發生。作為刑警算是失敗啦。」
「那四個人認識野田惠子,不是也知道誰是她的戀人了麼?」
「那是因為我們可以逐個逐個地問內情,但不能稱他們是殺人疑犯呀。對嗎?」
「說的也是。橋本信代這邊呢?」
「動機不明,很難查案。」
「不可能有人恨她到要殺了她的地步吧。」
「荻野邦子……她可能知道什麼。」
「凶手一定有所誤會,以為自己的事被她知道了……」
「那點令人很在意。當時凶手是突然襲擊她的話,手法未免太好了些。」
「還有其他可能嗎?」
「慢著。」片山沉吟。「假使凶手從一開始就準備襲擊她的話呢?正在準備下手時,剛好我去找她。凶手只要做成是突然的犯罪行為,就能蒙蔽警察的眼楮……」
「即是說,那是獨立事件?」
「不能這樣斷言……」
「這樣想也許比較合理哦。」
「荻野邦子這女孩,不一定像外表那樣文靜哦。」片山說。
當然,她是否文靜是見仁見智問題。雖然現在的學生在大人面前總是裝成優異生的模樣將就過去。
這次的事件總是給人無從下手的感覺,皆因掌握不到受害者和有關人士的實像所致。
外表認真的學生,不一定真的認真;相反的,叛逆的人可能只是裝樣子而已。
有必要深入了解。
「對呀。」晴美同意片山的說話。「荻野邦子不是你的未婚妻嗎?何不和她好好談一談?」
「算了吧,什麼未婚妻──連你也受兒島姑媽的影響啦。」
片山沉下了臉時,石津愉快地說︰「不是好極了嗎?受到那麼年輕的女孩青睞──」
「石津,你能說這種話嗎?關于這次的任務──」
「知道了!」石津連忙揮手,顯得驚慌失措。
「──你們兩個究竟在搞什麼鬼?」晴美一臉狐疑。「任務,任務是什麼?」
「那個嘛──沒啥大不了──」
石津正在支支吾吾地想抵賴時,片山的傳呼機響了。
「干活,干活。」片山慶幸地起立。晴美氣鼓鼓地睨視他的背影。
片山打電話去搜查第一科。
「我是片山。」
「片山嗎?現在在哪兒?跟女人在酒店?」
是栗原找他。片山有不祥的預感。他很少如此心情愉快。有案件發生了。
在這點上,栗原當真像獵犬一樣。他一定是在電話的另一端作出恬舌頭、前肢伏地的姿態。
「和石津他們吃著飯。什麼事?」
「下一個犧牲者哦。」
「──誰?」
「竹林明。在公寓被刺傷了。」
片山吞了一口唾液。栗原接下去︰「受重傷,但還沒死。馬上趕去現場吧。」
「知道──呃──」
電話掛斷了。片山放下話筒。
竹林明……這麼一來──
「福爾摩斯呢?」片山喃喃自語。
在現場前面一下計程車,片山就見到根本刑警向他跑去。當然,晴美和石津也一起來了。
天色已晚,附近擠滿了巡邏車和看熱鬧的人。
「根本兄!」
「來啦。剛剛送走了。大概保住性命吧。」
「是嗎……」
「福爾摩斯不在?」晴美代問。
「福爾摩斯?它在這兒?」
「嗯,在她的房間。」
「沒見到哦。」根本搖搖頭。「看來是那只貓出場的時候了。」
「什麼意思?」
「房門上鎖了。鏈子也掛上──然而凶手無影又無蹤。」
「密室?」
「你來看看吧。」
片山等人跟著根本走上那幢公寓的樓梯。這是大學生專用的公寓,雖不豪華,卻小巧精致。
「這個房間。」
房門一直開著,門鏈子多半是被人用力拆下的吧,仍舊懸掛在門邊。
玄關里整齊地擺著一雙像是竹林明的黑皮鞋子,鞋尖往外並排而放。
像竹林明的為人一樣,房間予人一絲不苟、干干淨淨的感覺。
六疊大(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用窗幔隔開了小廚房。房內有一張小桌子和兩張椅子,還有書桌、新潮衣櫥、書架等等。
房門的正面有窗。窗簾拉了一半。
「──怪了。」晴美說。
「什麼事?」
「沒有福爾摩斯的碟子呀。」
如果養貓的話,通常會擺放貓用的食器,把食物或牛女乃倒在里面。
沒有器皿,意味著福爾摩斯並不住在這里。
「跑到哪兒去了呢?」
「連福爾摩斯也失蹤了?怎麼搞的?」片山嘟囔著。「根本兄,竹林明是怎樣被刺傷的?」
「據發現者說,她就倒在那個電話旁邊。我也沒問清楚,那女孩陷入歇斯底里狀態之故。」
「傷口在──」
「背部。偏離心髒。好像是尖銳的刃物所傷,不過可能出血不多。」
實際上,在竹林明倒下的附近一帶,只見到兩、三處血跡。
「重傷嗎?」
「我不是醫生。」根本說。受害人純粹只是工作對象──這是根本的職業哲學!
「我想听听發現者怎麼說。」
「大概已沉著下來了。」
被警員帶來的,是個臉色仍然蒼白,好像自己才是受害者的大學女生。
「──嗯,她打電話給我的。」那大學女生說。
「打去你的房間?」
「不,樓下管理員室。這里只有一樓有通外線的電話,每個房間的電話都接去管理員室。」
「原來如此。那你為何會在管理員室?」根本冷淡地問。他冷淡的作風反而能使對方冷靜下來。
「管理員叔叔不在,我進去看雜志。大家部做這種事。」
「你在那里接到她的電話?」
「嗯。我接听時,听到她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我是竹林明,救我’……僅此而已,再怎麼喊也沒回音。」
「然後?」
「我猜有事發生了,于是趕上二樓去。怎麼叩門都沒回音。這時恰好管理員叔叔回來了,拿了鎖匙開門。可是里頭掛了門鏈子。沒法子,只好用鉗子剪斷它才進去。」
「那時,竹林明倒在電話旁邊?」
「是的。」
「話筒保持原樣?」
片山覺得奇怪。因為話筒是放回去的。如果呼吸困難並暈倒的話,怎能做到?
「我想……是的。因我沒踫過電話。」
「有沒有發現什麼古怪?」
「呃……」大學女生搖搖頭。「當時受到沖擊……記不起來了。」
「也不是沒道理的。總之多謝了。你可以回去啦。」
大學女生松一口氣似地走出房間。
「好了……」根本模模下巴。「竹林明插手野田惠子事件,而她被刺傷了……」
「不過,可能因此找到凶手哦。」
「她可能就這樣一命嗚呼。」根本口直心快地說︰「問題是,凶手消失在何方?」
「門鎖和門鏈子……很普通的房間嘛。」石津有點顧忌地環視室內。因他塊頭很大,即使有所顧忌也予人「存在感」。「會不會有秘密通道?」
「公寓有秘密通道?」
「不能說沒有吧。」
「別胡說了。」晴美捅捅石津。「我擔心的是福爾摩斯的行蹤哪。」
「是的。去找找它好嗎?」石津出到玄關說。
「不要緊嗎?」
「沒關系。最近我已不會被區區貓叫聲嚇倒了。」石津神氣地說。
福爾摩斯在他的腳叫適時「喵」了一下。
「嘩!」石津跳起。
「福爾摩斯!你跑到哪兒去了呀?」晴美奔上前去。
「請問──這是你的貓嗎?」走廊上站著一個像大學生的女孩。
「嗯。那麼說,它在你那兒?」
「是。竹林明叫我幫她保管的……」
「竹林明叫的?」
「是的。不是發生那件事了嗎?我嚇壞了……」
片山和根本面面相覷。
「──你可以把當時的事告訴我嗎?」片山說︰「你叫什麼名字?」
「川上恭子。」那女孩說︰「當時我在房間午睡。並沒有完全睡著──」
敲門聲吵醒了川上恭子──剛才的聲音是做夢嗎?
她坐起來等等看。又傳來敲門聲。畢竟不是夢。
「誰呀?」恭子喊。玄關離她並不太遠。
「竹林明。」
「唷,怎麼啦?」
恭子起身走向玄關。竹林明和她年紀不同,但由于竹林明比較成熟,恭子有點孩子氣的關系,恰好平衡了年齡的差別。她們性情相投,經常到彼此的房間去玩。
開門一看,竹林明抱著三色貓站在那里。
「對不起。」竹林明說︰「可以暫時幫我保管這只三色貓嗎?」
「好哇。你要出去?」
「不,有客人來。」
「是嗎?不是保管好幾天吧?」
「兩、三小時就行了。有貓在不太方便──」
三色貓輕盈地跳到下面站著。
「是不是男朋友來了?」恭子故意斜睨竹林明一眼。
「也不是的──」竹林明欲言又止。恭子笑了。
「算啦。大家都在干那種事,別讓管理員叔叔發覺就好了。」
「那就拜托了。如果它想要什麼,就給它牛女乃好了!」竹林明把器皿遞交給恭子。
這間女子大學生專用公寓,當然禁止男人踏入。不過,由于管理員白天有別的事情做,那段時間其實等于男性自由出入。
大多數的大學女生都帶男朋友回來廝混。在這方面稍微遲鈍的恭子覺得很不過癮。不過最近已習慣下來,在走廊外面听見房內泄露出來的聲音也不太在意了。
可是,竹林明還是高中生,怎麼連她也來這一套……
竹林明向三色貓揮揮手走開後,恭子關門上鎖。
「好啦……貓咪,她說兩、三小時。你也沒男朋友?好無聊啊。同是天涯寂寞人,大家聊聊天吧。」
恭子跟三色貓說話,但它走到房間角落,蜷成一團躺下睡覺去了。
「好無情啊……」恭子嘆息。
「然後就一直到現在?」晴美問。
「嗯,那麼,這貓拜托了。」川上恭子「咚」地鞠個躬,走開了。
片山和晴美對望一眼。
「福爾摩斯,為何讓她做那種事?」晴美說。
「怪哉。竹林明也知道福爾摩斯是來當保鏢的,居然特意把它放去別人的房間。」
「真的有男孩子去她的房間不成?」
「即使是,也用不著趕走福爾摩斯吧。它是貓哦。」片山百思不解。
「唉,嚇一跳。」石津說。剛才福爾摩斯的叫聲使他怕到現在。
「喂,貓君想打電話咧。」根本說︰「是不是叫貓糧外賣?」
福爾摩斯跳到小小的電話台上,叫一聲「喵」。
「──怎麼啦,福爾摩斯。」片山走過去時,福爾摩斯用前肢拿起話筒──不可能的事,它把話筒踫跌下來。
「喂喂,你想打去哪兒?」片山拿起話筒貼在耳邊。「──咦?」
「怎麼啦?」
「根本听不見發訊聲。她是用這個打的嗎?」
福爾摩斯走到房間角落,回頭望片山。
「好像有東西哦。」晴美說。
「電話線在那個書架後面吧──喂!」片山挪開書本窺望一下,頓時嚷叫。
「怎麼啦?」
「電話線斷了!」
根本趕過來。
「原來如此──不是斷了,是被切斷的。」
很明顯地,電話線是被刃物切斷的。
「那麼,打電話去管理員室的……」
「是別人。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誰也听不出是誰。」
「那麼。即是……凶手打的?」晴美皺眉頭。「不是很怪嗎?先刺傷她又求救──」
「也許無意殺她吧。」片山說︰「刺傷了她以後,怕她喊救命,所以從別的地方──」
「從哪兒?」
所有人面面相覷。即是說,是別的房間的學生打的電話。
「還有,如果要求救,干嗎切斷電話線?」晴美說。
「假設有人刺傷了竹林明,切斷電話線跑了。門鎖和門鏈子的問題另論。」根本把雙手交疊。「之後又有別人看見她暈倒了,于是從自己房間打電話去管理員室;但她怕扯上麻煩,于是假扮竹林明……」
「等一等。」晴美說︰「那個‘什麼人’怎麼知道竹林明被刺傷的事?」
片山、根本、石津、晴美四個人沉默地彼此對望。
「不懂!」根本逃避似地說。
3
幽靈出現。
那種話題並不稀奇,電視啦、周刊之類一年到晚都在做這種近乎騙人的報導。
女孩們又愛又怕地談著,其實並不相信,僅僅裝作相信而已。
如果近距離听見那種東西的話,當然不會覺得太舒暢──
「哎,阿義。」荻野邦子說。
「不要叫我‘阿義’可以嗎?」片山不悅地說︰「捉住一個即將三十歲的大男人喊什麼‘阿義’嘛!」
「唷,有啥關系?我們是未婚夫妻呀。」
她完全以片山的未婚妻自居。
「哎,我和你並沒有──」片山正要抗議時,冷不防邦子撲過來說︰「我是鬼哦!」
「喂,干什麼!」片山慌忙仰起上身。盡管對方是高中女生,但當女性接近時,他有下意識逃走的習慣。
「知道嗎?」回到原來的位子後,邦子說。
放學回家的路上,二人並肩坐在附近的公園板凳上。同校的學生們陸陸續續地經過。
「拜拜,邦子!」
「加油哦!」
有些路過的人這樣喊。加什麼油?片山納悶地側側頭。
片山並非為見邦子而來。由于那出話劇已開始在放學後彩排,石津也哭喪著臉加入練習。作為石津的「監護人」,于是片山也以此為借口來到上志學院高校。
然後在校園里遇到傷勢已復原的邦子。活潑的邦子馬上把他拉到這里來。
「知道……知道什麼?」
「哪里有廉價酒店?」
片山翻白眼時,邦子咯咯大笑。笑得實在開心的樣子。
我也有過這種年代。片山想起遙遠的青春年代──其實是不久以前的事。那時候……很不開心。被女孩甩了、成績不好、做什麼都被人取笑。為何人生如此不公平?他每天都在感嘆著過日子。
跟現在比較一下……現在也沒啥改變啊。
「有鬼出現哦。知道嗎?」邦子終于回到正題。
「鬼?在哪兒?」
「學校──大家都說,一定是橋本信代的鬼魂回來報復的。」
「啊──有人看到嗎?」
「沒有哇。不過呀,听說怪事接連發生哦。」
「例如?」
「在無人的房間里,花瓶掉地跌破了、玻璃窗突然裂開之類。」
「會不會是什麼人的惡作劇?」
「為什麼要做那種事?還有,經常有人听到啜泣聲哦。」
「那種鬼話我也常听聞。」
「唷,你在笑。不當真呀。好吧。我就捏造說和你上酒店去了。」
「慢著!」片山慌了。因著曾被本宮校長目擊二人接吻的事,片山極不願意那件事傳進栗原耳中。
「刑警做出如此有傷風化的事,豈有此理!」栗原大概會怒吼。「你要工作到退休為止!」
那才是真正的悲劇……
「你要我怎麼做?」
「陪我一起去調查如何?」邦子雙眸發光。如果說「不」,又是上酒店?
當然,重大事件也有從表面上看似無關的調查而一下子破案的例子,不過少之又少。
「好吧。那要回學校。」
片山站起來。邦子也霍然起立,用手纏著片山的手臂。
「哎,這樣子走進學校──」
「進酒店比較好?」
「知道啦。」片山嘆息。何以我總要被人威脅?
反正都要回學校一趟的。石津那家伙順不順利……
路上被擦肩而過的學生們指指點點地取笑著,片山羞得臉紅到脖子里。
「最初發生的是英語課室哦。」邦子說︰「這邊。」
片山只好老實地跟著走。
所謂的視听課室,在片山念高中的年代還相當稀奇。每張桌子都有耳機,用作語文的學習。
「這里發生了什麼事?」
「看,那個牆壁。留下四方形的白色痕跡,對不?」
「大概掛過圖畫吧。」
「是鏡框。因為老師的興趣是攝影嘛,他去英國時拍的照片都放大了掛在那里。他只去過一次罷了,就是愛談那個。怪人一個。」
「那張照片的鏡框怎麼啦?」
「瓖在表面的玻璃破了呀。」
「嗯哼──可能是有足球飛進來打破的,各種理由都有可能呀。」
「沒有的事!事後大家都仔細看了。找不到足球或石子之類。」
「哦……」
片山抬頭去看那個掛過鏡框的牆壁痕跡。那旁邊裝置了一個細長的金屬棒。
「那是什麼?」
「天線。」
「電視的?」
「不是啦。是FM的天線。當老師要講什麼時,從衣領上的無線咪入聲,透過那個天線送達各部耳機。」
「原來如此。若是那樣,畢竟是有東西從窗口飛進來造成的。」
「很遺憾,窗戶是關閉的。打開的只是通風用的小窗而已。」
「是嗎──那一定是某種震蕩……會不會是地震?」
「只有這個課室地震?」邦子用稍微輕蔑的眼神看看片山。
「是誰看到鏡框打破的?」
「無人見到。老師上鎖出到外面了。大概十分鐘左右,傳來「砰」一聲巨響。老師還站在課室前面,熱心地回答學生的問題哪。然後被聲音嚇了一跳,開鎖進去一看,鏡框表面的玻璃已粉碎了。」
奇妙的故事。不過,似乎與殺人事件不太有關。
「可能是有人不慎打破的。」片山提出稱不上名探的推理。「其他還有什麼打壞了?」
「不想說了。」邦子說。
這是好現象,片山想。只要邦子對自己失望,她就不會再以未婚妻自稱了──普通男性被女孩討厭會覺得沮喪,但片山的情形是例外。
「我做這行的,對事情的看法會很現實。」片山說︰「即是無夢的男人。」
「是呀。」邦子點頭。「作為未婚妻的我,對于這一點是不安的。」
「可不是?你應該挑個更年輕的、充滿夢想的男人才是。」
「不是的。當然,和有夢的人交往會比較有趣,但實際生活的話又不一樣了。夢不能吃嘛。結婚對象還是像阿義這樣無夢的人好。」
片山渾身一震。
「不要再叫我‘阿義’好不好?」他急忙離開邦子,走到並排的桌子間。「──看來很有趣。你們用這個來听老師講話嗎?」
他拿起桌面的耳機,試著戴在頭上。
「或者用來听外國人講話的錄音帶。」邦子說︰「想不想听我愛的呢喃?」
「這是開關?沒有播音樂嗎?」
他搞錯是收音機了。把音量的鈕轉至「最大」時,發出輕微的嗡嗡聲。然後突然「嘎」地,宛若一百只獅子的咆哮聲侵襲耳朵。
「嘩!」片山跳起,粗暴地把耳機扔掉。
「危險!伏下!有怪物!」他嚷著匍匐在地。
可是──回心一想,這種地方不可能有猛獸。驀地抬頭一望,從桌間匆匆走過來的是──
「福爾摩斯!」片山爬起來。「是你呀?發出那個驚人叫聲的。」
邦子噗哧而笑。
「老師的桌上有咪哦。是你把音量扭到最大……」
「好家伙!專嚇人!」
「阿義這人相當糟糕咧。好可愛!好想保護你哦。」
邦子往片山步步逼近。片山已到了被人贊可愛也不覺得開心的年紀。他連忙後退,可是夾在桌子間,沒有太多後退的余地,很快就被邦子追上了。
「我這人的母性本能很強的,最愛有需要被保護的人了。」
邦子伸長脖子把唇壓過來。片山企圖閃過一邊──不料連人帶桌一起栽倒。
發出「咚隆-啷」的驚人巨響。好不容易爬起來時,課室的門打開。
「什麼事?」來者是本宮校長。「又是你們?」他氣得瞪眼楮,聲音顫抖。「到校長室去好好請教請教!」
走進校長室後,邦子好奇地東張西望。
「啊?這里是校長室?相當寒酸哪。」
「坐吧。」本宮校長拼命擺出威嚴的臉孔說。不過,那句話是多余的,因為片山和邦子已經雙雙坐下了。
「到底警視廳是怎樣教育的?自稱來查案,實為誘惑女學生。太豈有此理了!」
片山正要表示抗議,這間學校是怎樣教育的?女學生居然公然誘惑前來查案的刑警!
可是,這樣子會變成吵架了。
「萬分抱歉。」
干嗎我要道歉?總之,他呶著嘴道歉了。
「唷,阿義只是在執行任務罷了哦。」邦子辯護。
「阿義?」本宮眨眨眼。
「對。為了從我探出情報,有必要和我加深友好關系嘛。因此由我充當小孩──是不是?片山先生。」
不要突然改變稱呼!片山點點頭。
「大概是這樣吧。」
「可是,那不是越軌了嗎?」本宮從椅子起身,漲紅著臉壓到片山前面。
「還沒去到那個地步呀。」邦子反唇相譏。「假如不是校長干擾的話,就快越軌了的……」
這是哪門子的辯護?
「豈有此理!我堅決抗議哦!」本宮校長揮拳示意。門打開,校長的女秘書端茶進來。
「噢,有客人嗎?」她在校長的桌上擺放一個與主人形象不太一致的高級茶杯。
「這兩個不必了──」
本宮說著,邦子馬上打斷,說︰「請給我們咖啡。」
片山十分羨慕現在女孩們的膽量。以膽識來說,她可達到警視廳的秘書級。
女秘書走開後,本宮沉著臉說︰「算了吧。」他邊說邊伸手拿茶杯。「我先把這些事藏在心里。作為一個有責任在身的人,必須有顆寬大的心。」
如果你的心那麼寬大,可否幫我收藏我家書架滿溢出來的書?片山想。
突然,茶杯發出聲音破了。並不是本來有裂縫,慢慢擴大而破裂的那種破法,而是一下子裂成碎片的方式。
當然的,茶杯中的熱茶不可能保持原貌。依據物理學法則,它迅速溢出校長的桌面上。
「哎喲!」本宮跳起來。
邦子用力捉住片山的手腕,說︰「幽靈!」
「好痛呀──」片山皺眉。現在的女孩怎麼這樣孔武有力……
不過,很怪異。確實,剛才發生的事,片山也看到了。
「唷,不好啦。」聞風而至的女秘書拿了抹布沖過來。
「我的‘凡德士’西裝……」本宮俯視了一下澆上茶的西褲,一副要哭的樣子。
「若是高級布-的話,拿去干洗後,也等于新的一樣哦。」片山安慰他。本宮的臉霍地發亮。
「說得好!‘凡德士’是英國一級布料,拿去干洗不會變形的!它的特點是可以穿好幾年。」
居然開始宣傳了。似乎覺得這是說明自己的西裝是如何高級的絕好機會。
「這種料子呀──」正要開始解釋時,女秘書拿著抹布和手巾回來了,打斷他的話。
片山感到有東西踫他的腳。
「福爾摩斯嗎?你發現了什麼?」
福爾摩斯緊跟著他們來到校長室,坐在門邊「劃船」──打盹。
「真的是幽靈哦。阿義也看到了吧。」邦子說。
「可是,怎麼可能──」
「不然你說,怎樣打破那只擺在房中央的茶杯?」
「那個我不曉得……」
「瞧,果然有鬼啊。」
的確,這個房間只有本宮、片山和邦子三個人在。門是關著的,窗戶也是關著的。只有上面通風的小窗開了一條縫而已。
女秘書先用干手巾揩拭本宮的衣服。福爾摩斯住桌子前進,敏捷地跳到上面去。
「喂,干什麼?」片山走過去。
福爾摩斯把前肢伸進桌面擴散的茶海里,弄濕了,連忙縮回,哆嗦著揮動。然後開始慎重地收集那些飛散的碎片。
「喂喂,會受傷哦。你要收集嗎?好,我幫你──對不起,給我一個信封。」
片山拿到一個信封袋,小心翼翼地把碎片逐片逐片地拾起,丟進信封里。
「這麼多夠了吧?嘎?還不夠?」
福爾摩斯彷若叫他「別懶惰」似的「喵喵」叫著。
「好吧,好吧。」
干嗎我要听從這「女人」嘮叨的話,片山悲嘆不已。
這回女秘書拿來水桶,仔細地揩抹校長的桌面。
「這樣可以了,待會就干的。」她說。
「謝謝。你真是家庭式女性。希望敝校的女生都能像你一樣。」
听起來有點話中帶刺,邦子扭遇臉去扮個鬼臉。
「沒有啦。」年紀已經不小的女秘書故意表示難為情,提著水桶,說聲「失陪了」,然後開門。
驀地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個雙眼深陷,涂白了的臉上布滿可怕傷痕的「科學怪人」法蘭肯斯坦。
女秘書嚇得眼楮瞪大,「唔」一聲,就這樣暈倒在地。
水桶當然隨著滾跌,里頭的茶水灑了一地都是。
「怎麼啦?」那個怪物──石津說︰「這人是不是有羊癇癥?」
4
「唉,臉還硬繃繃的。」石津為了活動臉部肌肉而作出各種表情。
「好驚奇哦。你有演員的素質。」
「是嗎?不過,那是巧妙的化妝哪。」
「我知道了。」
「呀?」
「沒什麼。」片山邊駕駛邊輕笑。
從上志學院高校轉去醫院的路上,石津在前座,片山的「未婚妻」邦子和福爾摩斯並排坐在後座。
片山要去醫院探訪竹林明。他已接到通知,因年輕的關系,她復原得很快,已經能夠接受口供錄證了。
邦子則以檢查手臂傷口為理由,硬要黏著片山跟著來。
「可以記住台詞嗎?」片山問。
「台詞?沒那種東西。」
「沒有台詞?你不是去演戲?」
「對嘛。」邦子在後面嚷。「是‘科學怪人’哦,只要‘咿咿嗚嗚’的不就行了?」
片山終于明白水口聰子起用石津的理由。
「那麼,彩排順利嗎?」
「不曉得咧。」
「你靠不住啊。」
「因我忙著被化妝哦、穿上硬繃繃的怪衣服、大大的不合腳的鞋子之類的,連氣都喘不過來哪。」
「你練習什麼?」
「有哇。走法、脖子的扭動法、手的舉法──那叫水口聰子女孩好嚴格哦。大聲喊說‘走得更挺些’、‘什麼都不要想’什麼的。就像真的導演一樣。」
「辛苦你啦。」單是想像已叫片山想笑,終于忍住了。「其他三個呢?」
「他們三個好像有多少台詞的樣子,我沒看得太仔細。」好像臉還癢似的,石津拼命用力擦臉。「我沒照鏡子,有那麼可怕嗎?」
「自己看一次就好了嘛。」
「可是片山兄沒暈倒的關系,也許沒啥大不了……」
石津也開始會講話了。
「很快就到醫院啦。」
「法蘭肯斯坦博士不在吧。」石津正經八百地說︰「──對了,剛才校長室發生的幽靈騷動是怎麼回事?」
片山說明後,石津拍一下手說︰「那個一定是‘葡萄牙海報’啦。」
「‘葡萄牙海報’?」
「是的。是心靈現象的一種,據說沒人在時,東西會動、會飛來飛去。」
「那為何會變‘葡萄牙海報’?」
「對不起。」邦子打岔進來。「你說的會不會是‘騷靈’(poltergeist)?」
「不是‘葡萄牙海報’嗎?」石津嚇一跳。「听起來是那樣發音的。」
「算啦。」片山說。反正是石津的話嘛,不太靠得住。
「你從哪兒听說的?」
「彩排的時候。不過,我餓了。」
「別說多余的話!」
「對不起。好像是那個凶巴巴的導演說的。」
「那個──什麼‘葡萄……’之類的事?」
「嗯。演戲時會用得著。」
「東西突然打破之類?」
「浮在空中,飛來飛去的樣子。我是浮不起來的了。」
不管任何意志力,要使石津浮起可非易事,片山想。
「不過很有趣哦。在學校中發生相似的騷動時,水口聰子馬上想到那種方案。」
「她想到什麼?」
「不可能用細繩吊起人來吧,那太兒戲了──好,我去查查看。」
「劇院之鬼」、「基克爾醫生與海德先生」、「科學怪人」加葡萄牙……什麼來看?他們要演怎樣的戲?
片山差點把車子開過醫院前面。
水口聰子獨自站在舞台上,思考聚光燈的位置。
「站在這里時……影子會投在門上哪。」她喃喃地說著,往左往右地逐步移動。舞台上還沒有裝置和背景,所有場面和布景都是在她腦子里完成的。
「好,這里吧。」她用原子筆在手中的劇本上做個記號。
講堂里沒有一個人影──說是講堂,其實多數兼作體育館,這里則是擺好椅子的大廳形式。
這點聰子可說得天獨厚。兼作體育館的舞台設備有限,而且無後台,結果只能做成簡陋的舞台。
這里當然不夠,但她只不過是一個高中生,不允許奢侈。
「下一個場面是……」她翻閱劇本的頁數。
突然,講堂的燈熄了,只留下聚光燈。觀眾席一片漆黑。
「是誰?」聰子用普通聲音說,但聲音洪亮,不愧是天生的演員。
「是誰關燈的?回答我!」聰子有點煩躁地說。
「是我呀。」聲音從舞台的走廊傳來。
「──關谷君。」
「聚光燈很適合你哪。」
關谷的人影模模糊糊的。聰子一直佇立在強烈的聚光燈下。
關谷的腳步聲接近了。
「怎麼啦?」
「我是來做‘電燈泡’的。」
「嗄?」
「你和舞台是情侶,在約會。不是嗎?」關谷走進光輪中。
「你想說什麼?」聰子移開視線。
「一直跟劇本瞪眼楮,好玩嗎?」
「我喜歡嘛。」
「不過我想……你似乎在勉強自己哦。其實你被舞台以外的東西吸引著,但為了逃避而故意把自己關在舞台上。」
「不曉得。」聰子覺得喉嚨僵住。為何會這樣?每次這個人在身邊時就會這樣……
關谷摟住聰子親吻。一旦習慣了就很容易上手了。
「──放開我!」
感覺到關谷的手纏上來時,聰子想逃。一時失去平衡而差點跌倒。關谷順勢壓過來,和她一起倒在舞台上。聰子的眼鏡飛月兌了,刺眼的燈光正面跑進眼眸。
「不要!你……干什麼呀!」
聰子拼命推開關谷。關谷看起來氣力不大,然而他似乎領會到如何巧妙地躲開對手的抵抗。聰子一面承受關谷身體的重量,一面身不由己地陷入從未經歷過的感情混亂中。
打開房門一看,竹林明從床上對他微笑。
「嗨,看來好多啦。」片山松一口氣說。怎麼說,她是主動協助查案才被刺傷的緣故。
「害大家擔心啾。」她的話很堅定。
福爾摩斯倏地跳到床頭,「喵」了一聲。
「噢,福爾摩斯,抱歉哦,把你交給別人保管。」
片山把靠牆邊的椅子拿來,放在床邊坐下。
「如果可以的話,想問一問話──」
竹林明一看就說︰「啊,那張椅子──」
但已太遲了。椅子的其中一只腳歪了,片山結結實實地栽個四腳朝天。
「對不起,我沒留意到。」
「不,不要緊。」片山爬起來。「一定是提醒我不可懶散吧。」他笑著掏出記事本。「知道刺傷你的是誰嗎?」
「不太清楚。」竹林明說。
「那麼,可以從一開始說說看嗎?」
「我接到電話。男聲,說是‘大學的學生課’。」
「為了什麼事?」
「那幢公寓是大學生專用的。他說他接到通報說,有個高中生住進來了。」
「不是事先取得同意的嗎?」
「我也這樣說。然後,對方好像調查了一下的樣子,又問有沒有證件。我說沒有,他說沒有不行,待會就帶證件來。」
「很怪哦。通常是叫學生來,而不是大學當局的人前去的吧。」
「我也覺得有古怪,但他說要好好看一下我居住的情形……」
「然後呢?」
「對了,他還問說有沒養動物什麼的。否則算是非法入住吧。想到如果說我養貓的話,不曉得他會講什麼,于是我說沒有。」
「原來如此,因此你才把福爾摩斯交給別人保管的呀。」
「是的。若是擺著器皿之類就不好了,所以一起拿去──回房後,我開始打掃。你知道啦,難免有貓毛掉地的。」
「說的也是。」
「當時我也太疏忽了,房門忘了上鎖。在公寓里嘛,不由放松心情所致。」
「沒察覺有人進來?」
「因為……我用吸塵機呀。小型的,相當吵。當我想到有人站在背後時,背部一陣劇痛,就這樣往前撲倒。爬起來時……听見關門聲。」
「房門關起來了?」
「嗯。然後突然意識模糊,還很冷靜地想到打電話說我被刺傷了,接著眼前一暗……」
「等等,你被發現時,門上了鎖,鏈子也掛著哦。」
「鏈子也掛著?」竹林明瞠目。
「門可以從外面上鎖。可是,鏈子怎麼掛上……」
「從窗口出去的吧。」
「窗戶也鎖上了;而且,連內線電話也細心地切斷了哦。」
「唷。那麼說,凶手又回來一趟啦。」
「怎樣呢?」
總之,關于這點,即使問竹林明也不知道。片山等于又多一個謎團了。
「如果當時福爾摩斯在的話……」
非常推搪的姿勢。不知福爾摩斯是否听懂了,它把臉扭過一邊。
「你好無情呀──對了,對那個電話中的聲音,有印象嗎?」
竹林明搖搖頭。
「沒印象。雖然事後想過……」
「是不是──像造作的聲音?」
「不,我想不是。很普通的聲音。」
「普通的聲音?說話方式有特征嗎?」
「沒什麼特別。」
片山投降了。
「使你卷入這種事情,萬分抱歉。以後請不要再冒險了。」
「我沒事的。」竹林明微笑。「等我完全復原了才捉凶手哦。」
「大概不能遷就你的意思了。」片山笑道︰「好了,如果想起什麼的話,請聯絡我。」
「嗯。我馬上給你電話。不必擔心我。」
「那可不行。那我改天再來……想要什麼嗎?我叫晴美帶來。」
「唔……我呀……」竹林明在口中念念有詞。
「嘎?你說什麼?」片山問。竹林明又低聲嘀咕。
「我听不清楚。」片山俯身在竹林明上面。
「喂──」
「嗯?」
冷不防,竹林明伸出兩手摟住片山的頭,把他用力拉過去。片山來不及躲避,與她「沖突」了。不過,只是唇與唇的沖突,也許應該有別名稱呼!
恰好這時房門打開,去買花束的石津和邦子走進來。
石津瞪大了眼,只是說句︰「啊,失禮。」
當然的,邦子不會就此了事。
「哎呀,干什麼呀!」她吊起杏眼大叫。
片山慌忙地坐直身子。
「不──我在問話──」
「太接近啦!喂!」邦子走到竹林明面前,雙手叉腰,狠狠地瞪著她。「你對我的阿義做了什麼呀?!」
「阿義?你說片山先生?」竹林明愉快地說︰「接吻罷了,有啥大不了?那是感謝的印記嘛。」
「怎麼看都好,剛才那個不是感謝的吻哦!」
「唷,你對吻那麼清楚嗎?」
「你說什麼,好──」邦子挽起袖子。
「喂,不行啊。」片山連忙阻止邦子。「她受了重傷,而你的手臂也受過傷哪。」
「所以怎樣?不要插手女人的斗爭!」
這樣一來就沒法子處置了。
「喂,石津,你來勸阻一下呀。」
回頭一看,石津正把剛才靠牆而放的椅子拿過來。
「祖先教落,不要插手女人的吵架。」
「喂,那張椅子──」片山說。
竹林明也發覺了。
「啊,那個危險──」
「什麼危險嘛!」邦子怒氣沖沖。「你想轉移話題?沒那麼便宜!」
「怎麼啦?這椅子。」石津不加考慮就一坐下──不知怎地,椅子好端端地站著。
「呃……」片山和竹林明面面相覷。
「坐起來蠻舒服的嘛。」石津咧嘴一笑。「難道片山兄比我重?」
就在這時候,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一陣不祥的沉默過後,突然,四只椅腳同時「崩潰」,就像四腳一並張開似的,椅子坐的部份宛如升降機般,保持水平狀態直直掉下。于是乎,坐在上面的石津也發出地震聲一齊掉下去。
看到石津抱著花束翻白眼的滑稽樣子,大家哄然大笑起來──福爾摩斯例外。
我們不太清楚貓是怎樣笑的,說不定它在捧月復大笑呢!
「嚇我一跳。」石津好不容易才站起來。「要付修理費嗎?」他不安地問片山。
「我不知道咧。總之──」
片山話沒說完,房門打開,護士沖進來。
「怎麼啦?發生什麼事?」
「沒什麼……」
「剛才這里不是有驚人巨響嗎?」
「噢,是椅子壞了。本來就不太好的。對不起。」片山道歉一番。
微胖的年輕護士看看壞掉的椅子,在眾人臉上望來望去。
「是誰坐過的?」
「貓。」石津說。
「貓?」
「嗯,那邊的三色貓。」
「怎會呢?那麼一只小貓──」
「它比外表重多了。因它在做健身運動,身體非常結實。」
在石津隨口胡謅期間,片山早已和邦子逃出病房去了。
5
下班後,晴美買了水果和雜志,轉去竹林明留醫的醫院。
她接到片山的電話,叫她回家時轉過去看看。晴美本來就關心案情的發展多過去上班,當然欣然前往。
一想像到凶手潛入醫院去殺竹林明時被自己捉個正著等場面,就歡喜雀躍起來。這種性格的人不去當差,不知該說是幸或不幸。
並非第一次到這里來。病房在三樓,要搭電梯上去。
舊式電梯的門沉重地打開。晴美重新拿好水果袋往走廊上走。拐了彎,來到可以望見竹林明的病房不遠處,驀地「咦」了一聲並止步。
在竹林明的病房前,有個猶疑著不知進去還是不進去的男孩──個子高大的高中生,名叫長沼的學生哥。
對。他對竹林明著了迷。
長沼因盲腸炎住院,乃是暫時請假的借口,並非想溜課,而是他把認識野田惠子的事告訴片山後,怕其他三個揭穿後當他是背叛者,因而委托片山幫他拿診斷書。
盡管預先宣揚說是很簡單的手術,可是現在跑出來似乎太快了些,晴美想。也許他知道竹林明被刺傷的消息後很擔心吧。
晴美正要喊他時,長沼卻下定決心似地轉身走了。難道改變主意?
晴美在打開竹林明的病房前,再向長沼的背影瞄一眼。
長沼是往樓梯方向走去的,途中突然有人從旁邊的通路喊住他。長沼驚詫地站住。
然後他往那條通路消失了。晴美有點在意。
在醫院中,應該不會有危險才對。但以晴美的性格來說,她不會置之不理。她把探望竹林明的事押後,加快腳步,往長沼剛才走去的通路前行。
從轉角處悄悄探臉窺望……那是通往別的大樓的通路,不很寬大。可是,通路上沒有長沼的人影。
到哪兒去了呢?是不是去了別的大樓?晴美往通路前進。
竹林明所住的大樓訪客很多,但一過了通路時,突然安靜下來。
某處傳來說話聲。
「不是啊!」長沼的聲音。晴美環視周圍。
寫著「太平門」的門附近,有個稍微凹進去的地方,似乎可以出去太平梯。看來聲音是從那邊傳出的。晴美悄悄走近去看。
門上有個加鐵絲網的玻璃窗,不見長沼的蹤影。看樣子是走到上面或下面的休息平台談話去了。
她悄聲拉門,拉開一條細縫時,這回很清楚地听見談話聲了。
「我說不是咯!」長沼說。
好像是在下面的休息平台。晴美逐步打開那道門,身體打橫,「颯」聲穿過去。
「若是那樣,干嗎撒謊請假?」
對方的聲音是……晴美窺望一下樓梯下面。果然是他──橋本康夫。
「那個……」長沼語塞,沉下臉。
「我知道。你告訴警察了吧!」
長沼沉默。橋本再問︰「怎麼樣?」
長沼聳聳肩。「好吧──我是說了,說我認識野田惠子。」他賭氣地說︰「不過──」
「果然。我就猜是這麼回事。」橋本用苦澀的語調說︰「知道吧?你出賣了朋友。」
「慢著。」長沼反駁。「我只是說在俱樂部的交流會上認識野田惠子的事。其他的什麼也沒說。」
「誰曉得?」
「真的啊!而且……我覺得我們隱瞞認識她的事不好。只要一查就知道啦。」
「到目前都不知道呀,不是嗎?」
「總有一天他們會知道的吧!」長沼頂撞地說︰「那樣子反而更糟糕。所以我──」
「好吧,好吧。」橋本打斷他。「你每次都‘自把自為’哦。讓竹林明入會的時候也是,答應戲劇部演出的事也是,還有這次的事也是。如果你有意見,干嗎不坦白告訴我們?」
長沼最怕這樣被人有系統地數落。他啞口無言,嘴巴抿緊。
「‘執手尾’的是我們,對不?少了你,‘科學怪人’的角色由別人演。是你提議的,卻只少了你一個,太自私啦。」
「那……呃……是我不好。」長沼不情不願地說。
「那些都沒啥大不了。問題是以後。一旦你講了出去──」
「慢著,我只是說我認識野田惠子罷了!」
「知道了。」橋本直直盯著長沼。「不要再講下去。」
他的說話很平靜,卻有難以抗拒的魄力。
「嗯。」個子大大的長沼,看起來小小的。晴美一邊俯視他們一邊想,橋本說「不要再講下去」的意思是指什麼?
就如片山所感嘆的,學生們之間,似乎有一種不泄漏彼此間的秘密──即使是壞事──的不成文規定。回想自己的學生時代,晴美也很了解那種心情。
可是,這是謀殺案,如果置之不理,可能會出現下一個犧牲者。站著偷听不太令人欽佩,但對有好奇心的人來說,偷听別人的秘密卻是很好玩的事。況且她有為了查案的堂皇理由。
晴美繼續豎起耳朵。
「哎,‘科學怪人’……」長沼說。
「什麼?」
「結果由誰來演?」
「刑警。叫石津的。」
石津?晴美第一次听見,大感震驚。似乎听哥哥說過石津被人拉出舞台什麼的,但沒想到是演「科學怪人」!
想像石津扮「科學怪人」的模樣,晴美差點笑出聲來。
「我……現在回去演也可以哦。」長沼戰戰兢兢地說。
「算了吧。而且,水口聰子非常滿意那個刑警的扮相;而你應該還在住院中的,突然滿不在乎地跑出來也很奇怪。」
「是吧。」長沼似乎松了一口氣。如果他說可以回去演而橋本叫他演的話,大概令他很為難吧。
「──你去看她了?」橋本問。
「你說竹林明?不……我覺得有點怪怪的,沒進去。」
「胡說。她也知道的呀,知道你動手術的事是胡謅的。」
「嗄?為什麼?」
「而且呀,手術會留痕跡。到了夏天游泳時,發現你不留傷痕,不是一眼就揭穿了麼?」
「噢,是嗎?」長沼搔搔頭。
「竹林明是那個片山刑警一伙的哦。」
「嗄?」長沼听了啞然。「怎麼……」
「是事實,沒法子。」橋本冷淡地說︰「所以,見見她也無所謂。」
「她是警方的……」長沼自言自語似地喃語。突然察覺而問︰「橋本,你來這里干什麼?」
「探望呀,那還用說。身為‘奇情俱樂部’的委員長,理所當然的事。」
「是嗎?和她談過了?」
「嗯,沒談什麼。只是祝她早日康復而已。」
「她,怎麼樣?」
「唔,比想像中精神得多。」
「是嗎……那就好了。」長沼點點頭。「知道那個就夠了,我要回去啦。」
「那就一起走吧。」
晴美悄悄把頭縮回來時,听見長沼說︰「你的頭發有點怪。改變發型了嗎?」
「噢,這個嗎?」橋本笑了一下。然後把手伸向頭部,倏地把頭發拿掉。
晴美意外得差點叫出來。橋本的頭光禿禿的,完全剃光了。
不由倒抽一口涼氣的動靜,好像傳進橋本耳際。
「有人哦。」緊張的聲調。
晴美打開太平門往前奔。
「喂,等等!」
「呱嗒呱嗒」沖上樓梯的聲音。晴美穿過和鄰棟大樓的通路,在走廊上跑,到最近的角落拐彎。一名護士站在那里。晴美慌忙止步,深深地呼著氣,這回慢吞吞地踱步。
「跑步請到外面。」護士說。
跑了一會,竟不曉得方向。沒法子,晴美只好下到一樓,出到外面,再轉去原來的入口。剛好跟從里頭出來的橋本不期而遇。
當然,他已好好戴上假發了。
「咦,橋本君。」晴美裝作若無其事。「你也來探望竹林明?」
「嗯。因她是我俱樂部的會員嘛。」
「哦。她在睡?」
「不,醒來了。」
「哦,那我去看看她了──話劇彩排有進展麼?」
「我是配角,不清楚。」
「當天我一定會去觀賞的。」晴美微笑。「那麼,改天見。」
「失陪了。」橋本彬彬有禮地說,然後邁步。
晴美正要進去之際,橋本喊住她。
「請問這個──」
「嗄?」
「掉了。不是你的嗎?」
橋本拿在手里的,乃是晴美買給竹林明的雜志。
「哎呀,是的。沒留意到。多謝。」
晴美接過雜志走進醫院中。她再一次走向竹林明的病房途中,驀地赫然。
說不定……這本雜志是剛才從太平門跑開的途中遺失的。
換句話說,橋本欺騙自己──他可能看到她逃跑的背影。然後看到她正向門口走來,先把雜志蔽在毛衣里,裝作是剛剛在那兒撿到的樣子遞給她……
那是巧妙的欺騙法。晴美不禁搖搖頭。
──走進病房時,竹林明正在整理床單。
「哎呀,不能起來呀。我來幫你弄。」
「啊,晴美姐姐──對不起。不好意思為這點小事叫護士……」
「傷口惡化就糟了。來,躺下──小心哦。」
竹林明慢慢橫臥在床。晴美幫她蓋毯子。
「怕你無聊,我給你帶雜志來啦。還有水果……」
「不好意思。」
「需要什麼就說一聲吧。」
「片山先生也這樣說了。」
「咦?他來過了?」
「嗯,還有石津先生、福爾摩斯,以及片山先生的未婚妻……」
晴美有點不安地說︰「有沒有發生什麼騷動……」
「嗯,一點點啦。」
「果然。」
人那麼齊,不可能什麼也不發生的。
「我叫他們別常來好了。使你的傷勢惡化就不好啦。」
把他們當細菌看待似的。
「沒有的事。瞧我精神好多哦。」竹林明笑道。
「──橋本君來說了什麼?」晴美問。竹林明有點困惑的樣子。
「橋本學長──他來過?」竹林明反問。
「嘎?沒有來這兒?」
「我沒見到他。我一直醒著的……」
「是嗎?听哥哥說他可能會來……算了。大概有事不能來吧。」
「大家都忙吧。又要準備演戲。」
「說的也是。在正式演出前,你應該可以出院了。」
「在那之前捉到凶手就好了。」竹林明的臉上浮現不安的神色。
「交給我哥哥辦,沒問題……盡管我想這樣說。不過,有我和福爾摩斯在,一定能把凶手擒來給你看。」晴美強而有力地說。
聊了一會兒,晴美站起來說︰「好了,家里有三只待哺動物,我要回去喂食啦。」
當然,椅子已換過新的。
「三只?」
「福爾摩斯、妞兒和我哥哥。」晴美微笑,揚揚手。「我改天再來。」
「再見……」竹林明在床上目送她。
等晴美走出病房後,水口聰子一直站著,目送她走向電梯去。見到晴美走進電梯,門扉關上後,她才輕輕叩門。
「請進。」
听見竹林明的聲音,聰子似乎畏縮了一下,終于打開了門。
「──水口學姐,你來啦。」竹林明高興地說。
「……抱歉,難得你在療養中……」
「怎麼說這個──來,請坐。」竹林明有點擔心地注視聰子。「發生什麼事?」
「嗄?」聰子有點愕然。「沒有──沒什麼呀。」她快口說道,在椅子上坐下。「我來找你商量的。關于劇本的事。」
她扶好眼鏡,把已經起皺的劇本擺在床上。
「彩排如何?」竹林明問。
「嗯,很順利。當然……」聰子的說法有點迫不及待似的。竹林明更不安了。
「發生什麼事?告訴我。你在擔心什麼……」
「沒什麼。微不足道的事。真的,當著演戲大事面前,那些只是不足掛齒的小事。」
簡直是自言自語。竹林明拿起聰子顫抖的手。
「振作些!發生什麼事?告訴我!」
「沒什麼,真的沒有……」
聰子宛如拉得太緊的弦斷了似的,掩臉啜泣,眼鏡掉在床上。
竹林明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聰子趴在床上,壓抑聲音繼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