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官衙里鬧了這好陣子,少年夷羊九只覺得好笑。
他走出陰暗的官衙,看見外面的陽光,忍不住便伸了個懶腰,伸得痛快了,還「嗯啊」地大叫出聲。
但是伸完懶腰之後,看見那個前來接自己的人,整個心情不禁又黯淡下來。
站在台階前的,是一個華服的俊秀青年,戴著合宜的冠冕,頭發梳得筆直,臉上更是一副溫文儒雅的神情。
在官衙前來來去去的人們,有認得他的,也都禮貌地對他一拱手,態度非常的恭敬。
夷羊九走下台階,勉強對他說道︰「大哥。」
這俊秀男人便是夷羊九的大哥夷羊清,是家中的長子。
他看著夷羊九,眼神有些冷漠,但是在來來去去的人群之前,他仍然溫和地說道︰「九弟,我來接你。」
遇見了這個大哥,夷羊九是很沒轍的,在衛城的城民心目中,夷羊清是這個城市最出色的青年人之一,時時與貴族、國君有著交往,一切行為都會禮數,也是城中父老最稱道的優秀人才。
的確,與這位事事完美的大哥站在一起,夷羊九顯得又不稱頭,又是猥瑣。
走在衛城的路上,許多衣著典雅的仕人都紛紛和夷羊清打著招呼。
至于夷羊九,會向他怪聲呼喚的,只有那些街頭上的小混混。
夷羊九默然地跟在夷羊清的身後,看著這俊雅公子和來來往往的人優雅地頷首為禮,心里卻忍不住覺得,要過這樣的生活,未免也是個折磨。
更何況,他對這位大哥的個性也不是不了解,看見他這樣的溫文儒雅,心下更是有些搖頭。
果然,走到了人煙較為稀少的小巷弄間,夷羊清便收起了溫和的笑容,冷冷地看他。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麼?」他的聲音里透著極重的森冷︰「就為了我們家的名譽,你不能收斂一些嗎?」
夷羊九卻也不和他爭辯,只是默然地走著。
「我們夷羊家在衛城中也是有頭有瞼的人物,你看看你在市井上,干的是什麼好事?就連我也要被你污了顏面。」
夷羊九冷笑一聲,說道︰「我干的事情,我自己承擔,更何況我從來不打著家里的旗號,不像有些人……」
夷羊清冷冷地說道︰「不像我這樣,是嗎?」
「這我可沒說,也不敢說,也沒資格說。」
「你知道這點,那便是最好,」夷羊清低聲說道︰「我不管爹爹如何想法,你本就是個私生之子,也不曉得從什麼樣的地方來的,我們兄弟之間,從沒有將你當成是自己的手足,知道嗎?」
夷羊九不屑地「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總而言之,你也知道爹爹那兒要我們當你是兄弟,你我就好好演好這出戲,但也不要平白找我的麻煩,在外惹事耽誤我的前程,知道嗎?」說到此處,他的聲音更是咬牙切齒,更為低沉︰「如果你膽敢誤了我的事,我絕不放過你,知道嗎?」
這時候,雕梁畫棟,碩大不凡的夷羊家已經到了。看見兩人回來,門口的家人紛紛躬聲叫道︰「大少爺回來了!」
夷羊清瞼色一轉,便又露出溫和的笑容。
「還有九少爺呢!」他和藹地笑道︰「快去稟報老爺,說我把九少爺帶回來了。」他帶著笑,橫了夷羊九一眼,便緩步走到自己的房間,不再理會他。
這時候,夷羊九總算松了一口氣,雖然被這個大哥冷言冷語了這一番,卻沒有什麼生氣的感覺,因為他早已習慣這樣的對待,每次被家中的兄弟們欺侮時,早也懶得回嘴,只是在心中唱著歌兒,祈禱這種不快的對話快快結束。
看著夷羊清遠去的背影,夷羊九不禁「啊哈」的一聲,快快樂樂地在灑滿早春朝陽的草地上連翻了幾個筋斗。
在頭上腳下的天空里,突然出現了一個腳步迅急的家人。
「九哥兒,九哥兒嘿!」那家人高聲叫道︰「老爺叫你去。」
听見這樣的說話,本來充滿了勁地翻著筋斗的夷羊九突地泄了氣,整個人頭上腳下地軟了下來。
因為這一次,可能就不像大哥夷羊情那麼好解決了。
這宏偉的夷羊家,便是當年羊舌野和褒姒傳下的後代,現任的主人夷羊松柏是羊舌野的孫子,夷羊九等人則是這個家族的第四代。
當年,羊舌野在鎬京城外救出褒姒之後,兩人為了避禍,便遠遠離開了鎬京,來到衛國隱姓埋名,改姓夷羊,過著兩人憧憬的平談生活。
但是羊舌野畢竟不是常人,他憑藉著自己的植物能力經營家業、商業致富,沒多久便成了衛國最有錢的大富豪之一,他的後代也都長袖善舞,除了擅長賺錢之外,也和衛國的王旅有著密切的交往,當年羊舌野只是個山林間的流浪孩子,傳到了後代子孫,卻成了衛國最受人景仰的世家。
而當代的夷羊家族長,便是夷羊九的爹爹夷羊松柏。
憑良心說,夷羊九是挺害怕父親的,不只是因為他的威嚴,也因為父親對他的好。
就如同夷羊清所說的,夷羊九的確是個私生兒子,當年夷羊松柏曾經到西方極遠之處經商,在那兒結識了碧眼深目的外族女子,而且還和那女子生下了夷羊九。
後來,夷羊松柏將年僅兩歲的夷羊九帶回家中,並且要家人將他當成夷羊家的子孫一般撫養。
然而,夷羊松柏對于經商也許在行,但是對小童的成長卻一無所知,他只以為一聲令下,家中人便都會听從他的說法,因此只要他囑咐下去,要家人善待夷羊九,所有人便會照辦。
但是夷羊家的人從上到下,都對這個眼珠子深藍,頭發赤紅,長相和家人大不相同的子弟懷有敵意,在夷羊松柏的面前當然沒有人敢造次,但是私底下卻對夷羊九非常不友善。
對于這樣的對待,夷羊九從很小的時候便已經不在乎。
他的個性極為剛強倔強,從不願對人示弱,因此從小時候開始,他便不喜歡待在家中,寧可在外和市井游民廝混在一起,也不願在家中過著錦衣玉食的空泛生活。
就因為夷羊九從來不說他的苦,夷羊松柏也就無從得知,他只知道這個兒子頑劣非常,其他的兒女都是從小知書達禮,只有這兒子七歲就大鬧祭祀大典,將整個祭壇燒成灰燼,平時更是將出入官衙當作家常便飯。
因此,這兩父子看到彼此,都覺得非常的頭疼。
這一次父親的召見,夷羊九便知道要糟。
出乎意料之外,這次父親並沒有大發雷霆,只是看著他一直嘆氣。
「我夷羊家自從你先祖創建以來,歷代子孫從來沒有像你這樣的,你的兄弟們個個都好好地做人,怎麼就你和別人不一樣呢?」他有些意興闌珊地對夷羊九說道︰「雖說先祖出身貧賤,但卻也是個守法守禮的君子,不像你這樣,天天鬧事,視上官衙如家常便飯。」
夷羊九無可奈何地尷尬笑笑,想要說些什麼話,但是又覺得父親的話並沒有說錯。
他是常常被抓到官衙,的確也不像其他兄弟一樣知書達禮。
「我對你的期待,是很深的,當初你娘過世的時候,曾經要我好好照顧你,」夷學松柏靜靜地說道︰「雖然我時常忙著別的事情,但是對你的關心,不會比別的兄弟們少……」
夷羊九很少听見父親說這麼情意深摯的話,他的感覺敏銳,知道父親此刻說的是肺腑之言,胸臆間不禁涌起一股熱流。
在這一剎那間,他突然很想對父親說出自己的委屈,說說自己的心情。
但是……說出來有用嗎?
夷羊松柏卻沒能知道這孩子的心思,溫柔的親情只像是靈光一閃,他皺了皺眉,隨即換上了嚴父的口吻。
「只是,你也實在太教我失望了,你大哥一直要我饒了你這一次,」他的聲音有些干燥,仿佛有著一絲倦意︰「他最近正在和王宮中人交往,你這樣在外胡來,對他的名聲損害極大,雖然有你大哥的說情,但是這一次還是不得不罰!」
夷羊九在心中暗自冷笑。他知道這個大哥夷羊清最厲害的一點便是如此,他深知父親的個性剛強固執,越是有人說情,他的處罰便越是嚴厲。
這一回這個親愛的大哥在父親跟前不曉得又說了多少「好話」,想到「好話」二字,夷羊九忍不住又要在心里嘆氣。
嘆氣歸嘆氣,但是場面話還是要說的。
「孩兒知道錯了,」他低聲下氣地說道︰「還望父親責罰。」
夷羊松柏點點頭。
「你知道錯了,那也好,可是我就是不曉得你有沒有這個真心,」他坐回椅上,沉思一會,這才說道︰「我真的希望你有悔悟之心,這樣吧!我要你在後園的舊書房關上半個月,不準出舊書房的門。」
夷羊九張大了眼,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後園的舊書房是堆積了數十年雜物的地方,塵埃盈尺,平常連下人都不會有人想去。
而且以他的好動程度,要他關在一個小房間內半個月,那簡直是要了他的命。
看見他的閃爍神情,夷羊松柏厲聲說道︰「怎麼?不滿意?」地瞪了夷羊九一眼︰「那就關上三個月!」
夷羊九忙道︰「半個月可以,半個月可以……」
夷羊松柏若有深意地看著他,走過來,很少見地親呢地拍著他的肩。
「我這次將你圈禁,是希望你能好自反省,這也是我最最一次責罰你了,」說出這樣的話,夷羊松柏自己也愣了愣,停了一會,這才說道︰「今後如果你要再犯,我也沒有什麼辦法,總之,你自己好自為之。」
夷羊九望著父親,知道事已如此,已經無法挽回,于是便點點頭。
夷羊九走回自己的房間,也沒收拾什麼東西,便大咧咧地跟著老家人走到後園,老家人打開了舊書房,一開房門就有一大片的塵埃兜頭落在他的身上,弄得他嗆咳不已。
一般來說,要夷羊九去這個房間圈禁,家人們應該先派人去打掃打掃,但是因為夷羊九在家中並不受寵,因此偷懶的家人們便省了這趟麻煩。
看見那老家人又嗆又咳地狼狽不堪,夷羊九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老家人瞪了他一眼,拍了拍塵土,便站在一旁,示意要他自己過去。
「砰」的一聲,舊書房門重重地關上,將陽光和自由關在門外。
听著老家人「卡啦卡啦」地鎖上房門,夷羊九知道自己這半個月便注定要關在這兒,嘆了口氣,也就自得其樂地枕著手臂,找了塊沒有太多塵灰的地上躺著,呼呼大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