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訪問者
Ⅰ
在人的一生中,難免會遇到一些狀況的變化,是發生在自己的手所不及之處,這些狀況的變化往往是自己所無法控制但卻又實實在在左右著自己的生涯。當一個人身處于這種無奈之中,為了要讓自己能夠處之泰然,總會將「命運」這個古老的詞匯從記憶的墳墓里挖出來。尤里安-敏茲雖然才過了第一七次的生日,還來不及將「命運」一一從墳場里挖出來,但也經常受狀況的安排,在墳場的花壇上等待。
這五年以來,楊威利一直是尤里安的法定監護人,他過去曾經說過「命運就好像是一個張牙舞爪的老魔女」。楊過去,在並非出自本願的情況下,卻過了一二年的軍人生活,他會這麼說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五年前,由于所謂的「托爾巴斯法」的規定,戰歿軍人所遺留下來的孤兒得交由其他軍人的家庭收養,就這樣,尤里安被指定到楊威利「上校」家中。當他拖著比自己身體還龐大的行李箱,與這位看起來完全不像是軍人,也完全看不出像是一個英雄,有著黑色頭發與黑色眼珠的青年面對面的時候,尤里安覺得自己仿佛已經窺見了命運的側面,所幸看到的是一個善良祥和的老婦人。但是在那以後到底會有些什麼樣的變化是他所無法想像的。
這一次的地球之行又會有些什麼事情發生呢?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的這個人類的發祥地,就好像是一個籠罩在復雜且奇妙色彩當中的大土塊,此時正浮現在宇宙船「親不孝」號艦橋上的主螢幕上。在尤里安到目前為止所曾經見過的眾多行星當中,地球並不屬于美麗的那一類。或許是先入為主的觀念使然吧,在尤里安眼中看來,整個星球就像是一個缺乏和諧、呈現混濁色調的球體,令人感覺好像四周都纏繞著荒廢與不毛的氣息。
從海尼森出發至今經過了一個多月,尤里安此刻已經來到了屬于帝國領域當中極為偏遠之邊境的星域上。
出發的時候,按照規定可以取道而行的是費沙、伊謝爾輪兩條回廊當中的前者。後者是前不久帝國軍與同盟軍多次發生流血爭奪戰的宙域,經過二年半以後又重新回到帝國軍的控制中,伊謝爾輪現在已成為軍事要沖,當然是不會開放給民間宇宙船只通行的。這麼一來航行的路線是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一想到伊謝爾輪要塞,尤里安內心中情感的水面,就不禁蕩漾起微微的波紋。伊謝爾輪可說是使「難攻不破」這一個形容詞呈現具體化的一個固若金湯的要塞,但是他的監護者楊威利于宇宙歷七九六年,卻連一滴己方的血都沒有流就攻陷了它。在亞姆立札會戰同盟軍幾近全軍覆沒之後,楊就一直擔任要塞司令官兼要塞駐留艦隊司令官,在國防的最前線守護國家的安全。尤里安也隨他前往伊謝爾輪,在這個直徑六十公里、擁有軍人及平民共五百萬人口的巨大人工天體上,度過了長達兩年的歲月,就在這段期間當中,成為一個正式的軍人。而這里同時也是尤里安體驗最初戰斗經驗的地方,在這里和許多人成為知交,也在這里和許多人永遠地分離。
到現在為止,在他人生的沙漏里面,綻放著最明亮光彩的那些沙粒,都是從伊謝爾輪上撿拾而來的。在他目前僅只有一七年的人生歲月當中,為他帶來最具有實質意義且最為豐富之記憶與經驗的這個地方,如今落入帝國軍的支配之下,其實可說是非常令人惋惜。當伊謝爾輪要塞在帝國軍壯大的戰略構想之下而呈現無力化的時候,楊威利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放棄要塞,以確保艦隊行動之自由的這一條路。尤里安可以理解楊的戰略決策絕對是正確的,就算不正確,尤里安也會支持楊的這一項抉擇吧。只不過這一項抉擇的大膽也真叫尤里安吃了一驚。雖然這已不是第一次,但楊的行動對尤里安來說,一直都是充滿新鮮感的。「親不孝」號的船長波利斯-哥尼夫,此時站到尤里安的身旁,打趣地對他眨了眨眼楮。
哥尼夫並不單純是一個負責將尤里安載送到這兒來的宇宙船船長。他本身是一個享負盛譽的費沙獨立商人,也是楊威利自幼時即熟識的朋友,同時還是同盟軍中已經戰死的擊墜王伊旺-哥尼夫的堂兄。這艘宇宙船則是經由楊的關系,在卡介輪的安排之下才為他所擁有,原本是被建造來供同盟軍作為運輸船之用的。他原本是想為這艘船取名和他過去的愛船「貝流斯卡」相同的名字,但因為這個名字具有從許多不同的事情將帝國軍的注意力引導到負面方向的危險性而作罷。除了這一點之外,這艘船本身的船型也是非法的,所以不得不盡可能從表面加以偽裝掩飾。
這時有人從哥尼夫的另一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尤里安于是回過頭來.看到由途中加入這一趟旅行的同行者奧利比-波布蘭中校正在他們的旁邊。這位年輕的擊墜王正用他那綠色的眼眸沖著尤里安笑著,然後將視線投向主螢幕。「那個行星就是所謂的人類之母嗎?」
這其實只是一句人雲亦雲的話,所以波布蘭的聲音中的思古情懷听起來並不怎麼令人感到特別的深刻。地球自從失去了支配人類社會的領導地位之後,到現在已經歷經了將近三十個世代,而年輕擊墜王的祖先飛離這個行星地表的時代,則更要再往前追溯十個世代了。感傷的泉源早已在遙遠的過去里完全干涸。原本波布蘭就不是因為對地球有興趣才自途中與尤里安同行的,他對邊境中這一個頹廢的行星其實非常冷淡。「一個垂老的母親我才不想看呢。」
波布蘭說著如此無慈悲心懷的言詞。
哥尼夫剛才好像和宇宙船的航員商量著什麼似地,此時又再度走了過來。「就在喜瑪拉雅的北方降落吧。那里比較靠近地球教的總部,而且,到目前為止所有來地球的船只也都在那里降落。」「喜瑪拉雅?」「是地球最高最大的造山地帶。所以也成為一般宇宙船的航行路標。」
哥尼夫還一邊解說著過去在地球的全盛時期,喜瑪拉雅是能源的供給中心。利用高山上融化的雪水來產生水力發電、太陽能發電及地熱發電,可供應一百億民眾的光與熱需求,且為了不破壞自然的美景,所有的設施都經過精心設計。此外,在該處的地底深處還鑿設了一個避難防空壕,以供地球政府的首腦階層在緊急時使用。
過去當反地球聯合軍(黑旗軍)的大艦隊突入太陽系,由于強烈的復仇心使然,而以最為狂暴苛烈的手段攻擊這個「傲慢行星」的地表時,這座山脈連同其它的軍事設施和大都市都成了攻擊的焦點。在九百年前的某一天,這巨大的山嶺因為噴出的熊熊火焰而增加了它的高度。泥土、岩石混和在冰河當中形成一道流動的牆壁,將地面上所有的人工建築物全部沖失了。這座山脈一直是地球人的夸耀與驕傲,在某些時候還是地球人信仰的對象。但是對這些過去一直深受虐待與冷淡的殖民地人民來說,他們所真正憎惡的對象,並不是這一座奉為信仰對象的山脈,而是那些自大的地球人。
在受到一番猛烈的攻擊之後,地球政府的代表要求會見聯合軍總司令(注︰即序章提到的裘利歐-法蘭克爾),希望能夠籍談判維持和平。但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姿態並不是要祈求聯合軍的慈悲,相反地是以其居于全人類正統盟主極為高不可攀的地位,倡論守護地球的名譽是全人類所共有的義務。這一回可說是地球人最後一次還保有體面的姿態了。「一個搶奪孩子勞動的成果,自己奢侈地揮霍著,孩子稍有抗議即狠狠痛揍一頓的母親,現在還想要伸張什麼權利?現在剩下來留給你們的權利,就是在以下兩者中選擇其一的機會,一是自我滅亡,二是被滅亡,看喜歡哪一種你們自己選吧!」
據說,那位年約三十歲的司令官,曾有過一段戀人受到地球軍士兵的凌辱,最後自殺身亡的悲痛回憶。他燃燒的眼光所發出的熾熱視線,震懾了這些地球政府的代表,最後他們也不敢再作出任何的伸辨。過去幾個世紀以來,地球在殖民星球人民的心中種下了憎惡的種子,而他們自己本身丑惡的行為,更促進了種子快速的生長。不但無法取得妥協,甚至還無法求得其慈悲對待的慘狀此時已經在他們的心中浮現。
在悄然返還的途中,代表們自殺了。與其說是為交涉任務失敗負責,不如說他們是無法正視不久之後地球上可能即將要展開的殺戮與破壞的狂宴。
這場流血的狂宴整整持續了三天,直到聯合軍的政治指導部傳來嚴令才告終止。在轟隆作響的雷鳴中,這位總司令官一邊讓雨打在他的身上,一邊接受命令,停止了這一場殺戮。在他年輕的臉頰上,分不出是雨水還是激情的淚水仿佛瀑布一般盡情地流淌著……。
一想到在這顆小小的行星上曾經流過的血是那麼樣的多,被詛咒的罪孽是那麼樣的深重,尤里安那柔軟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被一股震悚的電流貫穿而過,因為這個時候他所被迫要面對的不是未來而是過去。
第三章訪問者
Ⅱ
尤里安-敏茲前往地球的行程並不是呈一直線的。因為從一開始離開行星海尼森前往地球的這項行動本身就不是應該被許可的。
雖然尤里安已經提出了辭呈,但他本身直到前些日子為止都還是同盟軍軍官的身份,再加上他是楊威利的養子,由帝國軍以及同盟政府對楊有所猜疑並加以監視的眼光看來,尤里安這種舉動不可能不受到任何懷疑。盡管尤里安和他的護衛路易-馬遜少尉平安無事地月兌逃了出來,但帝國軍以及同盟政府有了這麼一個借口,楊和菲列特利加夫婦可能會因而受到更大的壓力吧。
楊為了讓他能夠順利地到達地球,作了各式各樣的計劃與安排。首先由卡介輪和波利斯-哥尼夫協力,作好了船只的調度,使尤里安和馬遜正式登錄為該船的搭乘人員,為他安排好了至少在表面上,帝國軍和同盟政府都無法產生任何懷疑的整體環境。雖然楊的嘴里一邊咕噥地念著︰「就算是真正的父親,大概也很少會為要出家門的兒子做到這樣的程度吧。」
一旦月兌離了海尼森的重力圈範圍,以後的事情就不是楊力量所能及的了。地球之旅是否能成行,就得靠尤里安本身的思慮以及波利斯-哥尼夫的機智了。而且這一趟旅程並不是只有看看,還要能夠探訪到地球教的秘密總部,然後平安無事地歸來才算是大功告成。
而旅程中的第一個障礙欄,在航行的第一天還沒結束,即來勢洶洶地出現在他們的航路上。「停船!否則將受到攻擊。」
當接收到這一個信號的時候,所有在「親不孝」號上的,大概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連神經縴維都不微微跳動一下的吧。現在這個時候,帝國軍所擁有的武力絕對是壓倒性的。這種壓倒性的武力,如果與人類所具有的本能中最為丑陋的一面結合的話,很容易會流于濫用。最慣用的伎倆是,先擊沉了毫無抵抗能力的民間船只,然後聲張該項攻擊行動是正當防衛的結果,這種行為對帝國軍來說也是有可能的。
逃走的意念此時立刻抓住了哥尼夫船長,但是尤里安搖了搖他那亞麻色的頭。因為在這往後的旅程當中,不曉得還要面對多少次像這樣的檢查盤問,如果每一次的反應都顯得太過敏的話,恐怕始終會暴露出自己企圖前往地球的意圖。
自己這一邊雖然是滿懷著不安地接受了停船的命令,但對方移乘到自己這艘船執行臨檢的年輕少尉,在問說船內是否有妙齡女郎,且得到「沒有」的回答之後,臉上立即顯露出想要快快做完習題似的表情。「船上應該沒有搭載武器、毒品、或是當作商品來販賣的人口吧?」「這是當然的。我們都是善良的商人,懂得天理和法律都是值得畏懼的。敬請您隨意地調查。」
人們一直都說逢迎諂媚是費沙人的第二天性,這一句俗諺的實例,尤里安今日終于得以親眼看到,甚至連波利斯-哥尼夫都是這個樣子的。
帝國軍驅逐艦的艦長之所以命令對方停船,其實並不是基于深刻的疑惑或者是警戒。最大的理由是帝國軍現在得以深入航行到自由行星同盟的領域內,同時擁有任何時候可對同盟籍的宇宙船實施臨檢的權力,他之所以這麼做,無非只是想要確認一下這個事實,滿足一下小小的權力罷了。根據今年所締結的「巴拉特和約」,這些留在同盟領域內的帝國軍都是從已經成為帝國直屬領地的干達爾星系出發,隸屬于舒坦梅茲一級上將所指揮的艦隊。舒坦梅茲在當時帝國軍的提督當中,並不是一個特別突出的人,但是軍隊紀律甚嚴,對同盟也有相當的關照與尊重,除非有絕對的必要,否則他不喜歡他的部下對一般民眾作出任何過份的舉動。由幾件事情看來,這個臨檢也僅止于一般的形式而已。假若不是這樣的話,盡管尤里安-敏茲的旅程才剛開始,恐怕也不得不被迫立刻回航了。
可以再一次與自己所懷念的人見面,是在他到達波里斯星域之後的事。在在這個星域里有一個幾乎已經被破壞了一大半,同時也已經被放棄了的浮游補給基地-塔揚汗,而梅爾卡茲等一行人的艦隊正潛伏在上頭。于此處再度會面雖是早已經預定好的計劃,但還是小心翼翼地交換了通訊的電波暗號之後,「親不孝」號才得以進入塔揚汗基地。當他一走出船艙外面,第一個遇見的人讓尤里安意外地喊了出來。「波布蘭中校!」「哎呀,小伙子呀,怎麼樣,女朋友大概有一打左右了吧!」
明亮的褐色頭發,像是陽光跳躍一般的綠色眼眸,好久不見了。奧利比-波布蘭,二十八歲的擊墜王。和戰死的伊旺-哥尼夫同為精于空中作戰技術的佼佼者。在單座式戰斗艇斯巴達尼恩的躁縱技術方面是尤里安的教官。在同盟向帝國求和淪為附庸的時侯,毅然舍棄了同盟政府,選擇了與梅爾卡茲等一行人共同行動。「以後也許會有幾打,不過現在旁邊的位子還是空空的呀。」「真是個不積極的家伙。對了,咱們的元帥大人最後還是和菲列特利加小姐舉行洞房花燭典禮了,是吧?」「是啊,稍稍慶祝了一下。」
波布蘭用口哨吹出了將近三個音節的祝福曲。「咱們的元帥大人可說是創造了許許多多的奇跡,其中最神奇的莫過于用愛神的箭射穿了菲列特利加小姐的心哪。其實這或許應該說是這位好奇多事的小姐自己向箭靶沖過去的吧!」「伊謝爾輪上其他那些喜愛美色的男人們,究竟在做些什麼呢?」
正當要這麼說的時候,尤里安看到了梅爾卡茲提督與舒奈德副官的身影,立即向波布蘭行了一個禮,快速向這位亡命的客將迎上去。
雙方互相交換行禮之後,梅爾卡茲以稍沉重、但極為溫暖的笑容看著這位遠道而來的少年。他是一位已經年過六十、風格敦厚穩重的軍人。在伊謝爾輪要塞上的時候,他雖是擔任楊的顧問,但是就一個人所顯露出來的威嚴來看,任誰都會以為他就是楊的長官。「歡迎你來,敏茲中尉。楊元帥好嗎?」
此時尤里安身穿便服,波布蘭穿著頭上戴有黑色扁帽的同盟軍軍服.而梅爾卡茲等人則是身穿黑底配上銀色的帝國軍軍服。這幅景象看起來並不覺得雜亂而不輪不類,反而讓人強烈地感覺到整個大環境的共存,不過這也可能是尤里安偏袒自己人的心理作用吧。
從欠缺景致但潔淨的軍官餐廳里端來了咖啡。在相互之間的寒喧大致結束之後,舒奈德于是換了一個較正式的姿勢。「現在這個時候,我們擁有六○艘艦艇。六○艘這一個數字,雖然也可以稱為一個集團,但如果就戰力而言,則幾乎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舒奈德的表情十分地嚴肅。「楊元帥在那樣艱難的情況下,仍然能夠蒙蔽過帝國軍的耳目,為我們湊到了這個數字,我們實在是非常地感激。不過數量就是力量,就現狀而言,我們所擁有的武力,只能夠勉強地和一個以一百艘為單位的巡航艦分隊作戰。楊元帥這次派遣你前來,是不是有什麼樣的想法呢?」
舒奈德一面來回地注視著梅爾卡茲和尤里安,說完之後將嘴巴閉了起來。「關于這一點,有幾句楊元帥要我代為轉達的話,那麼就讓我以口頭的方式轉述。」
尤里安形式地清清自己的嗓子,將背脊挺直,以一副非常慎重的姿態說道︰「根據‘巴拉特和約’當中第五條的規定,同盟軍必須將其所保有的具遠航作戰能力的宇宙戰艦以及宇宙航空母艦全部放棄作廢。其中的一項處理,便是于七月六日,在雷薩維庫星系的空間,對一八○二艘的艦艇進行爆破。」
尤里安將詳細的時間與地點分別重復了一次。「……因此,期待梅爾卡茲獨立艦隊能夠妥善處理。以上,報告完畢。」「果然,妥善處理是嗎?我明白了。」
梅爾卡茲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的微笑。而舒奈德則興味盎然地注視著他,因為他發覺他所敬愛的長官,自從流亡之後,對于幽默的反應似乎比以前還要來得敏感一些。「那麼,楊元帥對于今後事態的演變,是不是有些什麼樣的預測呢?」「楊元帥並沒有把他心中的看法全部告訴我,不過我想他應該是不會就那樣作一個隱者而終其一生的。」
尤里安一面心里回想著,提督或許真想就這樣過其一生吧,不過,還是作了這樣的回答。「楊元帥好像認為現在還是等待的時期。要在原野上放起火來的話,不必急于選在雨季里。因為不管怎麼樣,適合火焰蔓延的干季總是一定會到來的。」
帝國的高等事務官雷內肯普如果听到這一番話的話,一定會夸耀他自己的疑慮究竟還是正中了鵠的,強調自己對于楊是一個危險人物的結論果然有先見之明吧。
梅爾卡茲同意地點點頭,此時舒奈德在他的旁邊,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問道︰「尤里安,帝國所派遣來的事務官,真的是叫做雷內肯普嗎?」「是的,舒奈德中校,您知道他的為人嗎?」「梅爾卡茲閣下比我還要清楚這個人,您來說怎麼樣?閣下。」「優秀,嗯,應該可以說是一個優秀的軍人。對上忠實,對下公平。不過他如果離開了軍隊,就算只離開一步,所有外界的風景可能會根本看不到也說不定。」
也就是視野狹小吧。尤里安心里想著,不過這麼一來,他感覺到環繞在楊夫婦身上的不安陰影更加濃重了,一個軍隊至上的人物,是不會對楊產生任何好感的吧。「尤里安,等待的時間大概需要多久,楊元帥曾經說過嗎?」「是的,他說大約需要五、六年左右吧。」「五、六年?差不多吧,大概是需要那麼長的一段時間。經過這樣一段時間之後,羅嚴克拉姆王朝或許出現漏洞也說不定哪。」
梅爾卡茲重重地點了點頭。「在這一段時間內,會不會有什麼變異發生呢?」
尤里安隨口提出的這個問題,連他自己也感到相當意外,竟使得梅爾卡茲陷入一片認真的沉思當中。這位銀河帝國老一輩的名將,從他的幾次經驗當中,對于尤里安在戰略以及戰術的方面所具有的天份以及敏銳的判斷力,有著極高的評價。「這事實上不是預測,應該說是一個希望,希望什麼意外的事情都不要發生,一切都能順利進行,因為到現在為止,都還處于多事之際。而以我們目前的情況來說,還有許多的準備工作等著我們去做。如果貿然對帝國舉起反叛的旗幟,那麼一天的輕舉妄動很可能將導致兩天的退步……」
梅爾卡茲並不是一個善于言辭的人,但是他所說的這一番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在尤里安的記憶深處畫出深刻的痕跡。「沒有必要做什麼筆記。」
楊曾經對尤里安這麼說過。「因為如果會忘記的話,那就表示這件事對本人來說並不重要。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事情,一種就是討厭但仍記得的事情,另一種就是忘了也無所謂的事情。所以做筆記什麼的都是沒有必要的。」
對楊來說,忘記有筆記本這個東西的存在,已經不是什麼稀奇事了,楊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
因為基地上並沒有什麼招待客人的設施,所以在距離出發還有十個小時的這段時間,尤里安便想在波布蘭的房內小睡片刻。只是一進到屋內,卻發現波布蘭整個房間好像才剛剛遭過小偷光顧似地,一片零亂不堪的景象。而屋子的主人則一邊吹著口哨,一邊很忙碌地整理著自己的行李。
尤里安問說,你在做什麼呀?這時年輕的擊墜王朝他眨了眨眼說道︰「我也要到地球去啊!」「中校您?」「用不著你擔心,我已經得到梅爾卡茲提督的允可了。」
綠色的眼眸活潑地閃耀著光芒。「只是地球上應該會有女人吧?」「那一定是有的啦!」「唉,我所說的可不是生物學上所謂的女人喔,而是具有成熟的風韻,了解男人價值的好女人哪!」「哦,那我就不敢保證了。」
尤里安非常謹慎地說道。「嗯,算了,也沒什麼關系啦。其實我現在的心境啊,只要是有生物學上的女人就不會埋怨了。這里就是太缺少女人的氣息哪,當初加入的時候沒有想到這一點,真是大錯特錯。」
尤里安強忍住笑道︰「我可以體諒中校您的苦衷。」「喂,你真是太不可愛了,說的話愈來愈讓人覺得討厭哦。以前在伊謝爾輪要塞上,剛開始的時候看起來還像是陶瓷女圭女圭似地讓人覺得可愛呢。」「不管怎麼樣,中校您到地球去的話,那麼留下來的駕駛員們怎麼辦呢?」
尤里安若無其事地硬是將話題轉了一個角度。「就交給科爾德威爾上尉了。現在也差不多是他獨立擔任指揮官的好時機了,如果老是依賴我的話,是不會有成長的呀!」
尤里安心想這雖是正確的言論,但問題在于說這話的人本身的信賴度,而不是他所說的話呀。不過尤里安也並不是一個遲鈍的少年,笨到無法了解波布蘭滿口玩笑話的背後,其實有著掛心著自己安危的好意。「地球上如果沒有美女的話,你可不要埋怨我哦!」「你也和我一起祈禱吧,但願地球上有成群對男性感到饑渴的美女。」回答了這句話之後,波布蘭換了一種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表情,拍了拍尤里安的肩膀,帶他來到斯巴達尼恩戰斗艇的搭載區。「克羅歇爾伍長!」
應波布蘭的叫聲,有一名飛行員快步地走了過來。身材不算高,因為是逆著光,所以無法看清頭盔下的面孔。「這家伙雖然不太可能成為奧利比-波布蘭第二,不過或許可以成為伊旺-哥尼夫第二也說不定。喂,把頭盔拿掉打個招呼吧!這就是我常常提起的敏茲中尉,」
當對方把頭盔拿下來的時候,一頭豐厚修長、呈「淡淡紅茶顏色」的秀發在尤里安的視線里飄揚了起來,紅色頭發下面一對紫藍色、充滿了盎然生氣的眼眸由正面看著尤里安。「我是卡特蘿捷-馮-克羅歇爾伍長。經常從波布蘭中校那兒听到有關于敏茲中尉您的事情。」「……請多指教。」
尤里安這句回答,是在波布蘭用手肘踫了他一下之後才慌慌張張說出來的,看起來他好像是呆了一陣子似地。令波布蘭如此贊賞的戰斗艇飛行員竟然會是一個十來歲的女孩,這真是大讓人感到意外了。紫藍色的眼眸淡淡地看了感到十分意外的尤里安一眼之後,卡特蘿捷將視線轉向擊墜王這一邊。「我還有些事要和整備兵商量,是不是可以就此先行告退呢?」
波布蘭點了點頭,少女飛行員于是姿勢端正地行了一個禮後便轉身離開,整個動作充滿了流暢感,讓人感到心曠神怡。「很漂亮動人吧!咱們先說在前頭,我可沒有對她采取任何行動哦。一五歲的年齡還是在我的狩獵範圍之外。」「我又沒有問你這種事!」「酒和女人啊,要達到香醇完美的境界,得需要一段相當的醞釀時間。卡琳呢,大概需要再過個兩年罷!」「卡琳?」「卡特蘿捷的昵稱呀,怎麼樣,正值意氣風發的少年同伴,想不想找個時間約她出來談談話呢?」
尤里安搖了搖他那亞麻色的頭發苦笑地說道︰「對方根本不把我當一回事,不是嗎?而且最重要的是根本沒有時間去做這種事嘛。」「那麼你就設法讓她把你當一回事啊!時間也是人找出來的嘛。你呀,天生一副好面孔,可不要把資源給糟蹋浪費了。像楊元帥那種呆呆坐著就有美女自動送上門的例子,一百萬個里面也找不到一個喔。」「是,我會留意的。對了,從名字上看起來,那女孩好像也是從帝國那邊來的人,是不是?」「我也是這麼想,不過那孩子幾乎絕口不提和她家族有關的事情,當然是一定有什麼內情,不過想知道的話就自己去問吧,這是第一課,不肖的學生。」
波布蘭笑嘻嘻地拍了拍尤里安的肩膀。尤里安卻歪著腦袋,內心里充滿了疑惑。記憶的回廊里掛著幾百幅、幾千幅的人物畫像,是不是有一幅是屬于那個女孩的呢?尤里安心中生起想再度確認的想法,那個女孩雖是初次見面,但為什麼她的面容會令自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呢?「親不孝」號出港的時候,梅爾卡茲提督、舒奈德副官,以及過去曾經是有名的「薔薇騎士」連隊長林茲上校等人在指令室里目送著他們的離去,雖然這只是一次小小的,但卻是一次任誰都無法保證以後能否再度相聚的別離。「七月以前,一定得要事先擬訂好奪取軍艦的計劃。」「是的,屬下明白。」
梅爾卡茲看起來好像正在凝視著在蘊藏他胸中的某一樣東西。「舒奈德,我的任務在于維持、保全目前我方所擁有的戰力,以備日後之所需。日後太陽升起的時候,將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一個更為年輕,且不受昔日陰影之牽絆的人物吧!」「也就是楊威利元帥,是嗎?」
舒奈德如是地問道,而梅爾卡茲則沒有任何回答,事實上,舒奈德也並未期望會有任何的回答。在他們倆人之間,早有一個共同的認識,那就是不對未來隨便予以談論,這樣的一個認識在暗默中將他們倆人緊緊地連系在一起。
他們于是又再度注視著螢幕。此時的獨立商船「親不孝」號已經在一片無言聲中,為蜂擁而來的星海淹沒而無法辯識了。盡管如此,眾人仍靜靜地仁立在螢幕前面。
第三章訪問者
Ⅲ「親不孝」號的船長波利斯-哥尼夫今年即將滿三十歲。法律所賦予他的身份是費沙自治領派駐在自由行星同盟事務官辦公室內的書記官,不過因為費沙本身的自治權為帝國的武力所強奪,他的身份也因而曖昧不明,懸浮在半空中。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是一名必須寄生于組織和制度當中才能夠存活的男子,那麼他的生活大概會因此而為不安所籠罩吧。
但哥尼夫身處于這種境況之下,卻從未曾感到有任何的怯懦和困惑。因為他一直認為,首先得要有他的存在,然後法律這種東西才能夠有所依附。「一個小時之後進入大氣層。」
對著用一只手的手指頭就可以全部數完,為數甚少的幾名乘客,他發出了這一項通知。「著陸以後,我的工作就算完成一大半了。嗯,在地球這一段期間,希望各位不要和危險或歹運這一類的東西太親近,因為對商人來說,運送尸體這種工作太晦氣了。」
哥尼夫發出了讓其他人大皺眉頭的笑聲。「在這里各位都必須喬裝成前來朝拜的地球教徒。這可能會讓各位覺得有些無可奈何,不過這也是因為非地球教徒卻來到地球是極為不自然的事情呀!」
他說完之後,尤里安答道,明白了。而波布蘭則對他嗤之以鼻地說,早就知道了啦。在航行的這段期間,他和船長兩人便互相以對峙的姿態斜眼瞪著對方,在飯前飯後也不時以毒辣的言詞,你來我往相互地嘲諷。波布蘭更是故意說些惹人討厭的話,像是聲稱和哥尼夫這個姓八字不合什麼的。「現在地球上大約有多少人口呢?」「根據費沙通商局的資料,大概比一千萬多一點吧。還不到全盛時期的百分之零點一八。」「所有的人都是地球教徒吧?」「嗯,這個嘛……就不在我們所知的範圍內了。原本……」事實上無論規模大小,一個宗教一旦掌握了政治權力,也就是采取所謂「政教合一」體制的話,那麼就不可能容許任何宗教自由的存在了,這里應該已經形成了一種非地球教徒很難在這里存活下去的社會體制。哥尼夫說出他自己的見解。「其實所謂宗教這種東西,對于權力者來說,是一種很便利的使用工具。因為,如果能夠叫所有的人民都相信他們身受的所有苦難,並不是因為政治制度或者是權力上的弊病,而是他們本身的信仰不夠虔誠所致,那麼人民便不會有發起革命的想法了吧!」
好像要把自己心中所有的厭惡一股腦兒清光似地,哥尼夫露骨亳不保留地批評道。他載送地球教徒到地球來,所得的收入固然可以讓他不必變賣他的愛船,不過讓他無法對之心生感激的顧客,確實也是存在的。雖然一些基層的信徒讓他感受到他們的淳樸,但是那些可能是將宗教當作是支配與謀財之一種手段的教團干部們,則是讓他連一點贊賞的意思都沒有。「地球教的教主據說是一個叫做總大主教的老人,你是否曾經見過他呢?」「我還不夠格哪,只有大人物才能夠一窺那深奧庭院之究竟呀,就算是有機會,我也不會想要去會一會他。說來有點自吹自擂,不過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次因為听任何一個老人說教而感覺愉快的。」
波布蘭此時插嘴了。「那個叫什麼總大主教的老人,一定有漂亮的女兒或是孫女之類吧?」「或許吧!」「那是一定會有的。而且還會與敵方年輕英勇的戰士雙雙墜入愛河呢!」
這回輪到波利斯-哥尼夫要嗤之以鼻了。「波布蘭中校真可以成為立體兒童電視劇場的編劇家了。不過最近的小孩可是成熟世故的很哪,這種劇情是感動不了他們的。」「電視中的劇情才是永遠的真理,你不懂嗎?」「不過,嚴格的宗教教主如果結了婚而且還有女兒的話,那麼這個教團組織還能夠獨立存在嗎?」
當尤里安的護衛路易-馬遜一面笑著,一面說出他對于這個問題的看法時,波布蘭在一旁皺起了眉頭,而哥尼夫則眉開眼笑地表示贊同。「就算是這樣……」
波布蘭仍然皺著眉頭,兩手抱在胸前說道︰「依我看,自稱地球教的這一伙人真正愛的,並不是這一顆叫做地球的行星本身。」
地球過去曾經獨佔所有的權力與武力,仗恃著這些優勢,支配著居住在其它行星上的人們,並且掠奪他們勞動的所有成果。地球教徒真正愛的是過去的這些歷史。「這些家伙只不過是把地球當作是一個號召,企圖想要恢復自己祖先過去所擁有的特權。如果他們真愛地球的話,又怎麼會讓她再一次卷入戰火與權力斗爭當中呢?」
尤里安心想波布蘭所說的話應該是正確的吧。自己雖不想去否定宗教這種東西,但是一個企圖想要獲得至高無上權力的宗教組織則絕對是要加以否定的。因為它不只是想支配人類的外在行為,甚至連內在思想也要加以控制,這應該要算是一種最惡劣的全體主義了吧。排除掉價值觀的多樣化,以及喜好不一的個人差異,在人類所被允許的知性活動當中,唯一一項必須要接受其絕對存在的,就只有這個宗教的教義本身。而事實上,那些自稱是「神之代理人」、「神之使者」的人物,卻靠著那不受限制的權力到處加以虐待、迫害那些所謂「不信神的人」。無論如何,自己絕對不能坐視這種時代的到來。
七月十日.尤里安踏上了地球的土地。而在誰都沒有料想到的情況下,銀河帝國政府所召開的御前會議也在同一天,作出了對地球實行武力制裁的決議。
-銀河的歷史,又翻過了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