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最嚴熱的日子逐漸走入尾聲,小文金鎮女貞路上碩大的方房子都籠罩在夏末的慵懶和寧靜之中。原本擦得甑亮的汽車上現在沾滿了塵土,停在房子旁邊的車位上,而翠綠的草坪也顯出了片片黃斑——因為夏季干旱缺水,政府已經禁止用水澆地和洗車了。在夏天除了洗車與澆草坪再無別事的女貞路住戶在被剝奪了這兩項權力之後,只有紛紛躲回他們陰涼的房子里,把窗戶開得大大的,幻想著能有一絲風通過。這時候待在房子外面的只有躺在女貞路4號花叢里的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
男孩相當瘦,頭發黑黑的,戴著眼鏡,和其他在短時間內長高許多的少年人一樣有著營養不良的臉色。他穿的牛仔褲又舊又髒,肥大的短袖汗衫早就退了顏色,球鞋的鞋面也破得幾乎離了鞋幫。女貞路的住戶都是那種認為衣著破舊無異于犯罪的人,哈利。波特的外貌無疑使他在鄰里之間不受歡迎。不過現在,當他躺在八仙花叢後面的時候,他就完全躲過了路過鄰居的審視。事實上,今晚這個藏身地點只有在他的沃能姨父或佩妮姨媽把頭伸到起居室外面才會被發現,而且還得是他們垂直向下看花叢的時候。
總的來說,哈利對這個藏身地點的選擇頗為驕傲。也許躺在這麼燙、又這麼硬的土地上並不是很舒服,不過,在這里沒有人橫眉豎目地對他,沒有大得壓過新聞播音的磨牙聲,也沒有喋喋不休,單調冷酷的責問。這些,如果是他試著想在客廳里和姨夫姨媽一起看電視時全會發生。
幾乎就像這個念頭順著開著的窗戶飛到屋里一樣,沃能。達斯里,哈利的姨父,突然開口了︰「總算那小子不再吵我們了。他現在又溜到哪兒去啦?」
「不知道。」佩妮姨媽並不在意,「反正不在房子里。」
沃能姨夫哼了一聲。
「說什麼想看新聞……」他厲聲說,「我倒想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麼,就好像任何正常的男孩會關心新聞似的——達達力才不听什麼新聞呢,我懷疑他連英國首相是誰都不知道!而且,我們的新聞上也不會有他那種人的——」
「小聲點,沃能,」佩妮姨媽說,「窗戶開著吶!」
「哦——可不是——對不起,親愛的。」
兩個人不再說話。當電視上傳來早餐麥片廣告歌曲的時候,哈利看到了紫藤路住的費格太太,一個極愛貓的古怪老人,正皺著眉、小聲地抱怨著慢慢溜達著走過。
哈利現在對於藏身在花叢後面更感到高興,因為最近費格太太一看見他就叫他到她那里去喝茶。她拐過了街角,從哈利的視線里消失了。這時沃能姨夫的聲音又從窗戶里面飄了出來。
「達達出去喝茶了?」
「去珀可瑟斯家,」佩妮姨媽的喜愛言溢以表,「他有那麼多小朋友,大家都喜歡他。」
哈利強壓住從鼻孔里的冷笑。達斯里夫婦對他們的兒子的信任,真已經到了讓人可憐的程度。一整個假期,達達力每晚都說他去某個狐朋狗友家喝茶,連這樣蠢到家的謊話他們居然都深信不疑。哈利精確地知道達達力實際上去了哪兒,他和他那一夥人每天晚上都在公園里胡鬧,在街角吸煙,對路過的汽車和小孩扔石頭。哈利在鎮上散步時看見過他們,這個暑假里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在街上游逛,從路邊的垃圾桶里撿報紙看。
七點新聞的片頭音樂傳進了哈利的耳朵里,他的心收緊了,也許是今晚——在苦苦等了一個月之後——該是今晚吧。
「西班牙機場行李搬運工人的罷工運動已經進入第二個星期,整個機場擠滿了束手無策的游客,人數之多前所未有——」
「要問我的話,給他們放個長假罷,」沃能姨夫的冷哼在播抱員的話音未落時傳來,但這並不重要︰外面花叢里的哈利的心像被撬開了那麼難受。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一定會是頭條新聞的,死亡與破壞總會比束手無策的游客重要的多。
他慢慢的吐了一口長氣,凝視著明朗的藍天。整個夏天來,每天都是一模一樣的︰緊張、期待、短暫的放松、接下來再緊張……日漸加深的只有疑惑︰為什麼現在還沒有發生?
他繼續听著,以防漏掉麻瓜們有可能忽視的細小線索——無法解釋的失蹤案,或者,莫名其妙的事件……但行李搬運工罷工新聞之後是關于東南方的干旱(「隔壁那家伙現在最好在看這條新聞」,沃能姨夫咆哮道,「他那個草坪灑水器早上三點鐘就開著了!」)然後是在薩里郡一架直升飛機差點掉在田里,還有某位著名女演員與她的著名丈夫離婚的消息。(「就好像我們對他們那些污濁事感興趣似的,」
佩妮姨媽嗤之以鼻,她那雙瘦骨嶙峋的手曾在每本她能找到的關于離婚案的雜志上翻過。)
仿佛被傍晚的天空刺痛了眼楮,哈利閉上了眼楮。新聞播音員說,「——最後,一只名叫叭唧的八哥現在不必擔心炎熱的酷暑了,這只家住巴恩斯里的五羽毛養鳥館的八哥學會了用滑水來保持涼爽,現在,就是我們的記者帶來的專訪——」
哈利睜開了眼楮,他們已經講到了會滑水的八哥,那就不能再有什麼值得听下去的東西了。他小心的抬起頭,用膝蓋和肘部匍匐前進,準備從窗下爬開。
他剛剛移動了兩英寸,突然所有事情都在同一瞬間發生了。
一聲震撼四周的巨響,像槍聲一樣猛然打破了小街昏昏欲睡般的寧靜;一只貓倉惶地從一輛停著的汽車底下躥出,飛一樣地跑了;尖叫聲、低罵聲、還有瓷器打破的聲音從達斯里家客廳傳出。仿佛等到了他期待的信號一樣,哈利一下從地上彈了起來,同時他已經用拔劍般的瀟灑,飛快地從腰帶里怞出一根縴細的魔杖,——可惜還沒容他完全站直,達斯里家突然打開的窗戶就已經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他的頭上,結果是佩妮姨媽的尖叫聲更響了。
哈利的頭痛得好像被劈成了兩半。他的眼楮發花,搖晃著站起來,仍然努力想看清巨響的來源。但是他剛蹣跚著站直,一雙醬紫色的大手已經從窗戶里伸出來,緊緊捏住他的喉嚨。
「馬上-把那-東西-扔掉!」沃能姨夫在他的耳邊咆哮,「別讓人看見!」
「放-開-我!」哈利說,喘不上氣來,他們扭打了幾秒鐘。哈利右手仍緊著魔杖,左手努力想去掰開他姨夫香腸般的手指。突然,他頭頂的劇痛怞搐般地更重了一下,沃能姨夫隨即大叫一聲,放開了哈利。在那一瞬間他突然好像被電擊了一樣,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從他外甥身上釋放出來,讓他無法再抓住他。
哈利喘息著,跌到前面的八仙花叢上面,他立刻一躍而起,查看周圍。四周依然沒有任何導致巨響原因的跡象,只能看到附近鄰居的窗戶里全多了一些向外張望的臉。哈利急忙將他的魔杖插回褲腰,盡量裝做一切如常。
「多美的夜晚啊!」沃能姨夫大聲說,向對門7號的太太揮揮手,她正從自家窗簾的網洞里往外瞅。「你剛才听見那輛汽車倒火了嗎?給我和佩妮嚇了一跳呢!」
他繼續咧著嘴,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僵硬狂躁,等到所有好奇的鄰居從自家窗口消失,他招手叫哈利回來時,一張臉已經憤怒得扭曲了。
哈利向他挪近了幾步,小心地站在離沃能姨夫一臂多遠的地方,以防他再伸手掐他。
「你到底在倒什麼鬼?小子?」沃能姨夫哇哇大叫,聲音由於氣憤而顫抖。
「我搗什麼鬼?」哈利冷冷地回答著,仍然在東張西望,想要找出剛才巨響的來處。
「你在我們屋外把鞭炮放得像槍一樣響——」
「我沒有弄出那個聲音!」哈利堅定的說。
佩妮姨媽那張瘦長的馬臉出現在沃能姨夫肥胖的紫臉後面,她的臉色有些發青。
「你剛才為什麼偷偷躲在我們窗戶下?」
「對-對,你問得好,佩妮!你剛才躲我們窗戶下做什麼,小子?」
「听新聞。」哈利老實地交代。
他的姨夫和姨媽交換了一個憤怒的目光。
「听新聞?你再說一遍?」
「嗯,你知道,這東西每天都和前一天的不一樣啊。」哈利說。
「別在我面前說俏皮話,小子!我要知道你到底在做什麼——別再說什麼听新聞這樣的謊話。你很清楚你們那種人——」
「小心點,沃能!」佩妮姨媽有口無聲地說。於是沃能姨夫放低了聲音,哈利幾乎听不見他在說什麼,「我們的新聞不會報導你們那種人!」
「那只是你以為。」哈利說。
達斯里夫婦瞪著他看了幾秒,然後佩妮姨媽說,「你這下流的小撒謊精,那些——」她的聲音低得哈利不得不從她的口型上辨認出下一個詞︰「貓頭鷹——不是一直帶給你新聞嗎?」
「啊哈!」沃能姨夫洋洋得意地小聲說︰「有什麼話說,小子!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的新聞都是那些瘟鳥帶來的嗎?」
哈利猶豫了一下。這一次,說出實話來對他會有一定影響,雖然他的姨父和姨媽根本無法想象承認這個事實對他的自尊有多麼大的打擊。
「貓頭鷹——沒有給我帶來新聞。」他淡淡地說。
「我不相信!」佩妮姨媽馬上說。
「我更不相信!」沃能姨夫有力地說。
「我們知道你又計劃著壞事。」佩妮姨媽說。
「你知道,我們可不蠢!」沃能姨夫說。
「這倒真是新聞,」哈利的怒氣也上來了。達斯里夫婦還沒來得及叫他回來,他已經掉頭跑了。他穿過前院的草坪,跨過花園矮牆,大踏步上了街。
他知道他的麻煩大了。他早晚要回去面對他的姨夫姨媽,為他剛才的粗魯行為付出代價。但他現在不願想那麼多,他腦子里還有更要緊的事。
哈利肯定那個聲音是巫師在做瞬息出現或瞬息消失時發出的聲音。以前家佣精靈多比從空氣中消失的時候,聲音就是這樣的。難道多比會再來女貞路?現在多比會不會就跟在他的身後?這麼想著他立刻轉回頭去。可是整條街上什麼都沒有,哈利確信多比還不會隱身術。
他繼續走著,完全不在意走向哪里。其實他的雙腳已經在小文金鎮的小街上走得爛熟,就是閉著眼楮他也能走到他常去的幾個地方。每走幾步他都會轉頭看看後面,當他躺在佩妮姨媽那些快死了的秋海棠中間的時候,有什麼人就在附近使用了魔法,這一點他相當確定。但是他們為什麼沒和他說話?為什麼沒來找他?為什麼他們現在還藏著?
可惜,隨著焦慮與沮喪的感覺越來越強,他也越來越不能肯定了。
也許那聲音根本與魔法無關,也許是他太想要找到那個來自他的世界的、哪怕是最微小的痕跡,以至於連一聲普通的噪音也讓他過於敏感。他能確定那不是鄰居家什麼東西打破的聲音嗎?
哈利的胃里沉甸甸的,已經折磨了他整個夏天的絕望感覺,再次侵蝕了他的心。
明天早上五點整他會被鬧鐘叫醒,付錢給那只每早來送《先知日報》的貓頭鷹。
但是繼續訂這份報紙真的有什麼意義嗎?哈利這些天都是看一眼頭版就把它扔到一邊去了。如果報社里的那些蠢家伙意識到伏地魔真的已經復活,他們一定會把它放在頭版頭條的,那才是哈利唯一感興趣的新聞。
如果幸運的話,也許能收到他的好友羅恩和赫敏送來的貓頭鷹,雖然哈利早已不抱任何希望能從他們的信上得到有用的消息了。
「我們沒法告訴你關于‘那件事’的事,你知道,如果信被人偷了就糟了。我們現在很忙,但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在忙什麼……事情越來越多了,一切都等我們見了面再講……」
但他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似乎沒人打算告訴他確切的日期。赫敏在給他的生日卡上潦草的寫了希望能盡快見到你之類的話,但盡快是多快?從信上哈利能隱約猜到羅恩和赫敏是在同一個地方的,也許是羅恩家。他簡直不能忍受當他一個人被困在這里的時候,那兩個家伙正在那座叫「地洞」的房子里開心的玩耍。事實上,他氣得把他們在他生日時送來的兩大盒蜜爵商店的巧克力沒開封就扔掉了。不過,他後來又有些後悔,因為在那天晚飯時佩妮姨媽做了干澀的沙拉,實在讓人難以下咽。
羅恩和赫敏到底在忙什麼?為什麼不是他,哈利,在忙呢?他不是早就證明他處理事情的能力強過他們嗎?難道他們已經把他所做的事全都忘了嗎?難道不是他被帶到了墓地,目睹了塞德里克的死亡,而且給捆在墓碑上做垂死掙扎麼?
「別這麼想!」這個夏天來哈利已經是第一百次這麼命令自己了。每晚在夢中回到那個恐怖的墓地已經夠糟的了,不要讓醒著的時間也這麼難過。
他拐上木蘭巷。走了半條街,就經過了那條車庫旁邊的小路,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教父,瑟瑞斯。布萊克。至少,瑟瑞斯似乎能理解哈利的感受。當然他的信也和羅恩及赫敏的一樣只有平常的消息,但是信里透出的安慰與警告還是要比那些讓人干著急的暗示要好得多了︰「我知道現在你一定很失望,不要多管閑事就好了……切記小心,不要輕舉妄動——」
好吧,哈利一邊穿過木蘭巷轉上木蘭路一邊想,他正朝著漸漸黑下來的小區公園走去,他已經(甚至超過了)做到了瑟瑞斯忠告他的事情。至少他沒有現在就把行李綁在掃帚上一路飛去「地洞」。事實上,他覺得自己的表現可以說相當不錯,要知道他已經被困在女貞路這麼久,又氣又惱卻無計可施。為了搜索伏地魔的消息,他已經淪落到每天躲在花叢里偷听新聞的程度。雖然如此,被莽撞的瑟瑞斯告誡不要輕舉妄動還是有些滑稽的。他自己被誣陷殺人罪,關在魔法界的監獄阿茲卡班一十二年,好不容易越獄跑出來時想做的第一件事,卻是要去殺那個人家認為當年被他殺死的人,最後只好偷了一匹雙翼鷹頭馬再次逃走。(詳見第三卷——譯注)
哈利彎腰穿過小區公園鎖著的門,走過依然炎熱的草坪。公園和周圍的街道一樣空蕩蕩的。一排秋千里只有一個還沒來得及被達達力那夥人毀掉,他走過去坐在上面,一條手臂盤繞在鐵鏈上,憂慮地看著地面。他再也不能在達斯里家的花叢下藏身了,明天他得想個別的法子來听新聞。現在,他眼前能發生的事只有今夜充滿煩躁與恐怖的夢魘。即便僥幸不夢到墓地里塞瑞克被殺死的樣子,他也會夢到更加讓他心驚的,已經蚤擾他許久的同樣的夢︰他穿過狹長黑暗的走廊,所有的走廊盡頭都是鎖著的門。這也許是他醒來之後仍有被圍困的壓抑感覺的原因。他的傷疤也會火辣辣地疼,但是他懷疑羅恩、赫敏或者瑟瑞斯對這個早已毫無興趣。過去,傷疤的疼痛是伏地魔逐漸強大起來的預兆,現在大家都已經知道伏地魔復活了,他們只會告訴他傷疤疼也是自然而然的,沒什麼好擔心的,老消息了……
所有這些都讓他感到萬分地不公平,他恨不得跳起來大喊大叫。要不是他,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伏地魔已經回來了!他的回報卻是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小文金鎮里,完全與魔法世界隔絕,待足整整四個星期,每天蹲在快死的海棠花中間偷听八哥滑水的新聞!鄧布多怎麼能這麼輕易地就把他給忘了?羅恩和赫敏在一起為什麼卻不邀請他?他听瑟瑞斯話安安靜靜的待著,當一個乖孩子,沉住氣不寫信給《先知日報》告訴他們伏地魔已經回來,但他這樣還能忍多久?這些憤怒的想法在哈利的頭腦中打轉,他的內髒被怒火翻攪著。而外面,悶熱、稠密的夜色終於逐漸降臨。空氣里充滿著烘熱的干草氣味,唯一能听到的聲音是來自公園欄桿外面汽車的低沉引擎。
他不知道在秋千上坐了多久,直到有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他抬起頭,周圍的街燈已經亮起來了,燈光霧氣朦朧,但是照亮了一夥人的影子。他們正走過公園,其中的一個大聲地唱著難听的歌,其他人則在大笑。他們騎著的高級腳踏車發著輕柔的叮當聲響。
哈利知道那些人是誰,在前面的那個人無疑是他的表哥,達達力。達斯里,正在他那群忠實手下的陪伴下回家。
達達力和過去一樣肥碩,但是一整年的艱苦節食和他新近發掘的運動天才使他體格產生了相當大的變化。為此,只要有人肯听,沃能姨夫會不厭其凡地夸耀達達力是如何贏得了東南地區校際拳擊大賽重量級的冠軍。沃能姨夫把拳擊稱為貴族的運動,這比達達力在小時候拿哈利當靶子打著玩的時候更讓哈利覺得恐怖。他當然不是害怕達達力的拳頭,他只是覺得贊賞一個孩子打人的力道和精確程度是件相當危險的事情。住在附近的小孩都怕達達力——甚至比他們害怕「那個波特小子」更甚,要知道,他們一直以為哈利是個被送到聖布魯特斯少年犯管教學校的小流氓啊。
哈利看著人影走過了草坪,不知今晚挨他們教訓的是誰。「往這兒看看吧,」
哈利一邊盯著他們一邊想︰「來啊……往這兒看,我就這兒坐著,我一個人呢,過來打我呀……」
如果達達力的朋友們看到他坐在這兒,一定會馬上跑過來挑釁的。達達力會怎麼做?他肯定不想在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面前丟面子,但是他也確實不敢找哈利的碴……要是達達力猶豫不決就好玩了,他可以放肆地嘲笑達達力,看他毫無反抗的膽小鬼樣子。如果其他人敢動手打哈利,他的手里魔杖早已經準備好了,倒讓他們上來試試……他正有一肚子怨氣可以發在這群曾經讓他如同生活在地獄里的小子們。
但是他們並沒有轉頭,他們沒看見他,已經快走到公園另一邊的欄桿那里了。
哈利幾乎要張口叫住他們了。但是,主動挑釁並非明智舉動,他不能使用魔法,他會再有被開除的危險。
達達力一夥人的聲音漸漸小了。他們沿著木蘭路走著,消失在哈利的視線中。
「你滿意了吧,瑟瑞斯,」哈利呆呆地想,「不要輕舉妄動,乖乖的待著,和你自己的行為正好相反。」。
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佩妮姨媽和沃能姨夫認為達達力回家的時間是小孩回家的標準,在他回家以後無論什麼時候都是太晚了。沃能姨夫告訴哈利如果他敢再在達達力之後回家,他就把他鎖在小棚子里。所以,在悶悶地打了個哈欠之後,哈利開始往公園門口走,依然愁眉不展。
木蘭路,跟女貞路一樣,到處都是大大的方形房子,房前有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房子的主人們都是一些大大的方形的人,開著和沃能姨夫的相似的干淨汽車。相比起來,哈利更喜歡晚上的小文金鎮,在黑暗中,掛著窗簾的窗戶透出五顏六色的燈光,這時候他再不用擔心住戶們在他經過時小聲嘀咕他的窮酸打扮。他走的很快,木蘭路剛走了一半他就又看見了達達力一夥的身影,他們正在木蘭巷的路口處互相道別。哈利躲到一棵大丁香樹的陰影里。
「……他叫得像頭豬,不是嗎?」馬爾科姆正說著,旁邊的人哄堂大笑。
「你的右鉤拳太棒了,老大。」派爾斯說。
「明天還那個時間?」達達力說。
「到我家集合吧,我爸媽那時候不在家。」戈登說。
「那就到時候見!」達達力說。
「再見。達!」
「再見,老大!」
哈利等其他人都離開了才走出來。當他們的聲音再次從街上消失的時候,他也轉彎走上木蘭巷。他快步走著,很快就離達達力相當近了。達達力正一邊慢步著一邊悠然哼著走調的歌。
「嘿,老大!」
達達力轉過身。
「哦,」他嘟囔著,「是你。」
「什麼時候他們開始叫你‘老大’了?」哈利問。
「閉嘴!」達達力低吼一聲,別過頭去。
「很好的名字啊。」哈利說,笑著走在他表兄的身後,「不過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是‘達達小心肝’。」
「我說了,你閉嘴!」達達力說,火腿般的手握成了拳頭。
「難道那些人不知道你媽媽怎麼叫你嗎?」
「閉上你的臭嘴!」
「你可沒讓她閉上臭嘴呀,那‘寶寶貝’或者‘達達小乖乖’可不可以用呢?」
達達力什麼也沒說,他在努力控制自己不伸手去打哈利。
「今晚你們打誰了?」哈利問,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另一個十歲的小家伙嗎?我知道你兩天前剛揍了馬克。埃文斯——」
「他活該!」達達力哼了一聲。
「是嗎?」
「他侮辱我!」
「哦?他說你是用後腿走路的豬嗎?那不是侮辱,達達力,那是事實!」
達達力下巴上的肌肉在抖動,看到達達力如此生氣讓哈利很滿意。他覺得自己的怒火仿佛正通過一根吸管傳到他表兄的身上去了,這是他唯一可以發泄的途徑。
他們向右轉上一條狹窄的小路,那是哈利第一次見到瑟瑞斯的小路,也是從木蘭巷到柴藤路的捷徑。因為沒有路燈,這條小路比其他街道要黑。他們的腳步聲在小路一邊的車庫和另一邊的高柵欄中間听起來很沉悶。
「你以為你帶了那東西就了不起了是不是?」達達力頓了一下,忽然說。
「什麼東西?」
「被你藏起來的那個東西。」
哈利又笑了。
「你可不像你看起來那麼蠢啊,是不是,達?如果你真那麼蠢,大概還學不會一邊走路一邊說話吧?」
他拔出了魔杖,達達力只敢從側面窺視。
「他們不許你的!」他飛快地說,「我知道你不許用它的。用它的話你會被那個見鬼的學校開除的!」
「你怎麼知道他們沒修改法規,老大?」
「他們沒有。」達達力說,雖然他听起來並不確定。
哈利輕聲笑了。
「沒有那個東西你才沒膽量跟我較量呢,不是嗎?」達達力冷哼。
「而你則需要四個弟兄站在後面才敢動手打一個十歲的小孩。那個讓你搖頭擺尾的拳擊冠軍是怎麼來的?你的對手有多大?七歲?還是八歲?」
「如果你要知道,他十六歲。」達達力大聲說,「我打得他暈了二十分鐘才醒過來。他有你兩個那麼重!你等我告訴我爸爸你帶了那個東西出來——」
「又要跑到好爸爸那里去告狀了?難道他的心肝拳擊冠軍會害怕壞哈利的小魔杖?」
「你晚上就沒這麼勇敢吧?」達達力忽然冷笑說。
「現在就是晚上,達達小心肝,天一黑我們就把這叫做晚上了。」
「我是說你睡覺的時候!」達達力大聲說。
他已經停住腳步,哈利也站住了,看著他的表兄。
昏暗中哈利仍能看到達達力的胖臉上帶著勝利的表情。
「什麼意思?我睡覺的時候不夠勇敢嗎?」哈利說,完全模不著頭腦,「我應該怕什麼嗎?怕枕頭還是什麼?」
「我昨天晚上听見了,」達達力屏著氣說,「你說夢話了,還有聲吟。」
「你什麼意思?」哈利又說,但是一種冰冷的感覺涌進胃里。他昨晚又夢見了墓地。
達達力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然後尖聲裝出嗚咽的聲音︰「‘別殺塞德里克!別殺塞德里克!’誰是塞德里克?——你的男朋友嗎?」
「我——你撒謊!」哈利機械地回應。但是他的嘴巴發干,他知道達達力並沒有說謊,——否則他怎麼會知道塞德里克。迪戈里?(見第四卷——譯注)
「‘爸爸!救我,爸爸!他要殺我了,爸爸!’呀呼哈哈!」
「閉嘴!」哈利靜靜地說,「閉嘴,達達力!我警告你!」
「‘快來救我,爸爸!媽媽,快來救我!他殺了塞德里克!爸爸,救我!他要殺——’不許你把那個東西指著我!」
達達力靠在旁邊的牆上,哈利的魔杖直指著他的心髒。哈利可以感覺到十四年來對達達力的仇恨擴張著他的血管——他現在多麼想給達達力重重一擊啊?徹徹底底把達達力打傻,讓他像個蟲子一樣爬回家去,長出觸須來……
「不準再說那件事!」哈利吼道,「你明白嗎?」
「不許你把那個東西指著我!」
「我說,你明白嗎?」
「別指著我!!!」
「你明白嗎?!!!」
「把那東西從我這里拿開——」
達達力忽然吸一口氣,顫抖著,古怪的樣子仿佛被浸進了刺骨的冰水里面。
夜空在無聲無息之間變了樣子,原本深藍色、綴滿星星的天空忽然變成了漆黑一團,所有的光——星光,月亮,小路兩端霧氣朦朦的街燈都看不見了,遠處汽車和風吹樹枝的聲音也消失了,原本溫和的夜晚在一瞬間變得寒冷刺骨。他們被一種無法穿透的死寂與黑暗完全包圍起來,仿佛有一只巨手將整個小路用一件冰冷、厚重的斗篷給蓋住了,他們什麼也看不見了。
有一瞬間哈利以為是自己的魔法沒控制好。但是他的邏輯立刻推翻了臆想——他還沒有熄滅星星的能力。他急促地把頭四下轉著,希望能看見什麼,但是黑暗仿佛給他的雙眼外面蒙上了一層輕薄的面紗。
達達力受驚的聲音傳進了哈利的耳朵里,「你-你做了什麼?停-停下來!」
「我什麼也沒做!閉上嘴別動!」
「我-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我的眼楮瞎了!我——」
「告訴你閉嘴!」
哈利站在地上一動不動,徒勞地把眼楮向左右轉著。空氣冷得像冰,他全身都在發抖,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頸後的頭發根根倒豎起來——他把眼楮瞪到最大,茫然地看著四周,卻什麼也看不見。
「這不可能,他們不可能在這里,不可能在小文金鎮,」他緊張地听著,他應該可以在看見他們之前听到他們……
「我-我要告訴我爸爸!」達達力嗚咽著,「你-你在哪兒?你在干-干什——?」
「你就不能閉上嘴嗎?」哈利嘶聲說,「我正在听——」
但是他突然不說了,他已經听見了他最擔心的東西。
小路上出現了一個不屬於這里的東西,它正在發出長長的、嘶啞的、帶著痰聲的呼吸。在寒冷中顫抖的哈利因為恐懼而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別-別再做了!住手!我會打-打你!我發誓我要你!」
「達達力,閉……」
咚!
一只拳頭撞上哈利頭的一側,把他打得站立不穩,眼冒金星。一個小時里第二次哈利覺得自己的頭疼得像被劈成兩半。接下來,他感到自己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手里的魔杖直甩出去。
「達達力,你這個白痴!」哈利大叫,他的眼楮因為疼痛充滿了淚水,他爬起來用手和膝蓋在地上慌張地找尋魔杖。他听見達達力狼狽地跑開,撞到了旁邊的柵欄,幾乎絆倒。
「達達力,回來!你正跑往那東西那兒跑!」
一聲慘叫響起,達達力的腳步聲停止了。同時,一陣寒流快速地爬上哈利的後背。只有一個解釋︰來的東西不止一個。
「達達力,把嘴閉上!不管你做什麼,把嘴閉上!魔杖啊!」哈利瘋狂地大喊,他的手像蜘蛛一樣在地上張狂尋找,「在哪兒——魔杖——快點——熒光閃爍!」
他月兌口說出咒語,絕望地想把身邊照亮——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他右手邊幾寸的地方居然有亮光出現——魔杖頭被他的咒語點亮了。哈利一把抓起它,蹣跚地爬起來轉向身後。
他的胃翻絞著。
一個高高的,罩著斗篷的東西正慢慢地向他滑過來,他漂浮著走,斗篷下面看不到腳,似乎是懸空的。他的臉藏在頭罩後面,完全無法看到。夜色因他的到來而消失了。
哈利跌跌絆絆地往後退著,他舉起了魔杖。
「呼神護衛!」
一小縷銀色的氣體從魔杖頭射了出來,攝魂怪慢了一下,但是咒語並沒有完全生效。哈利絆了一跤,坐在地上,攝魂怪伏來湊近他的臉。恐懼佔據了他的大腦——集中精神——攝魂怪從斗篷的長袍兩側伸出手來,那手顏色灰白,布滿粘液和疙瘩,離哈利越來越近,同時一陣噪音充斥了他的耳鼓。
「呼神護衛!」
他的聲音听起來微弱而遙遠。一小縷銀色的煙——比剛才的更微弱——從魔杖頭里飄了出來。他沒法做得更好,他不能使咒語奏效。
他的腦子里響起了一陣陰冷的尖笑,他可以聞到攝魂怪腐爛的氣吸,死一般冰冷的呼吸正充進他的肺部,令他窒息。趕快,想快樂的事……
但是他的心里沒有快樂……攝魂怪冰冷的手指在他的脖子上逐漸收緊,尖笑的聲音越來越響,一個聲音在他的腦子里出現︰「向死神鞠躬吧,哈利……也許一點也不痛苦呢。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死過……」
他再也看不見羅恩和赫敏了!
他們的臉突然在他的頭腦中顯現出來,他掙扎著呼吸。
「呼神護衛!!」
一只巨大的銀色牡鹿從他的魔杖頭噴出,它的鹿角向攝魂怪心髒的位置頂去,攝魂怪仿佛與影子一樣沒有重量,被撞得向後跌了出去。當牡鹿再次進攻時,攝魂怪像蝙蝠一樣撲倒,然後敗走了。
「這邊!」哈利對牡鹿喊道,他轉頭沿著小路跑,高舉著發亮的魔杖,「達達力!達達力!」
只跑了十來步遠他就找到了他們。達達力蜷縮成一團躺在地上,胳膊捂著臉。
第二只攝魂怪正彎腰用他黏糊糊的手抓著達達力的手腕,緩緩地,幾乎是憐愛地把達達力的手臂掰開。斗篷罩著的臉已經低得要觸到達達力,眼看就要給他那致命的一吻。
「進攻!」哈利大吼。隨著一聲急速的呼嘯,他召喚的銀色牡鹿輕快地躍過他的頭,在攝魂怪沒有眼楮的臉離達達力只剩一寸的那一瞬間撞上了他,那怪物被拋到空中,然後,和他的同伴一樣,飛起來溶入黑暗里不見了。牡鹿碎步跑到了小路的盡頭,化做銀色的煙霧消失了。
月亮,星星,路燈,都在同一時刻恢復明亮。溫暖的晚風吹過小巷,附近花園里的樹木發出沙沙的響聲,從木蘭巷那里傳來汽車的隆隆聲。
哈利靜靜地站著,突然回到正常世界讓他的所有感知空前敏銳。過了好一會,他才意識到衣服已經粘在身上,被汗濕透了。
他依然不能相信剛剛發生的事。攝魂怪出現在這里,在小文金鎮!
達達力依然蜷在地上,嗚咽著顫抖。哈利彎下腰看他是否能自己站起來,但他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響亮的跑步聲。他下意識地又舉起魔杖,站起身來面對身後的來人。
出現在小路上的是費格太太,那個年老的古怪鄰居。她灰白的頭發從發網里掉出來,手腕上掛著個繩編的購物袋,發出叮呤當啷的響聲,腳上的方格布拖鞋只穿上了一半。哈利慌忙把魔杖藏起來,但是——「別把那東西收起來,傻小子!」她尖叫,「如果他們還在附近怎麼辦?噢,我恨不能把蒙當格。費萊徹那家伙給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