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館里彌漫著揮散不去的濃濃煙霧,空氣里盈滿著異國情調的音樂。嘈雜、歡樂、輕松、迷蒙的氛圍,讓人不由地月兌離了現實的壓力束縛。
「這里好詭異喔!」亞凡張著大眼楮好奇地張望。「這是我頭一次和這麼多外國人如此接近,我們好像置身在國外喔!」
她語氣興奮地說,然後興致勃勃地拿起酒杯,大大喝了一口,壓根不會喝酒的她,身體忍不住抖了一下。「哇——這酒好像苦藥,怎麼有人要付錢喝這玩意兒
偉成喜歡看到她驚異歡樂的表情,總覺得像她這樣一個純真的女孩,不該老是慘淡著臉,青春應該和活力畫上等號,而不是灰色的空洞和失落。
他和她聊得很投機,亞凡對他的一言一行總是抱持高度的興趣和肯定,讓他隱約產生一種不適切的雀躍。他們之間,似乎有一條隱藏的線,無形地牽引著他們。
她有一顆如赤子般天真的心靈,一切平凡的事物在她眼里,卻都充滿了新奇與艷麗。他就是忍不住有那麼一股,強烈希望自己就是那個為她開啟世界之門的人。
「喂,想什麼想得這樣專心啊?」她嬌柔巧笑地問。
「美人當前,我還能想什麼?」他玩笑道。「
「哎呀,你好討厭喔!誰看得那麼仔細啊!」她撲哧地笑出聲來,臉蛋紅得象隻果。
「他們听不懂我們在說什麼,我們來幫他們取綽號。」他左右張望,煞有其事地說︰「嗯,前面金發的,我們就叫他金毛獵犬,就是電視廣告上那只搶鹵蛋吃的狗,還有還有,右邊那個禿頭的,我過去在他頭上打一巴掌,你就可以叫他戈巴契
「拜托!」她咯咯笑起來。
「那邊那個紅發的,如果給他綁個馬尾,是不是很像在後腦勺上掛了一根胡蘿卜?」他故意正經八百道。
「不、不要再說了!」她笑不可遏,聲音清脆響亮。「你看吶,那個紅頭發的一直在瞪著我們看耶,說不定他听得懂中文喔!」「如果他來抗議、挑釁,我們就使出美人計,由你出面協調解決。」他喜歡逗她笑,他要听她銀鈴般的笑聲。
「耶?為什麼要我出面?我又不是什麼美人,」她嘟著嘴不依,可是任誰都看得出來她很開心。
「你當然美了,誰敢說你不美?我去揍他。」他揮揮右勾拳,一副很英勇的模樣。
「那——,我大姊和我,誰比較美?」她輕柔的問,雙眼亮燦燦地看著他。
偉成聞言,心一緊。
「嗯——我不是說過了嘛!」他為難道︰「兩個都很美。」他閃避著她哀怨的目光。
「我覺得自己好無聊,問這什麼傻問題啊?你是我姊的男朋友,當然覺得她最美。」光彩霎時從她臉上消失,她語調哀傷,表情難堪地喃喃道,然後猛地連續灌下幾口酒。
「你根本不會喝酒,不要喝得那麼猛。」他伸手想阻止她,卻被她一手揮掉。
「不要你管!你只要照顧好我那永遠最好命的大姊,我的事不勞你躁心!」她又是一大口地灌下去。
「別孩子氣了,待會兒你就真醉了。」他不安地說,「我們等一下還要去接你大姊,她若看到你這樣,我鐵定會挨罵。」
「你活該!」她一口喝完杯里的酒,然後又去搶他的。「耶?這酒怎麼愈喝愈好喝呢?」她連聲打了好幾下酒隔。
「別鬧了!」他一把搶走她手里的杯子,莫可奈何地看著她。
「我沒鬧——我很乖——我一直都很听話——」她喃喃自語道,然後整個人趴在桌上。
「亞凡?亞凡,你醉啦?」他趕緊拿出手帕,沾點冷水後,溫柔地在她臉上輕拭。
「沒醉,我沒醉——」她像個孩子般呢喃。
他用手輕撥她額前的劉海,卻看到她孩子般天真的臉龐掛著兩行清淚。
看著她隱然脆弱的表情,他無法遏止自己的心痛和潮涌般的罪惡感。
他驚慌地認知到,他是如此在意她的悲傷與快樂。
「喔,這樣啊?那也沒辦法嘍!她還好吧?你趕緊送她回去,我自己可以叫計程車,你放心,我會注意的。拜拜!」亞亭愀然地掛上偉成的電話,正低頭沉吟時,背後男人突然沒預警地出聲,害她幾乎驚跳起來。
「怎麼,護花使者今晚沒空?」張書逸似笑非笑地問道。他雙臂交叉,神色怡然自得地斜倚著牆,正眯著眼凝視她。
「你會害我心髒病發作!」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然後趕緊移開視線。他們已經很有默契地回避彼此好些天了,只要發現他站在東邊,她就故意走到西邊,而他也不會無緣無故地走到她這里。
雖然,她的視線總像麥牙糖般,偷偷黏著他的身影轉。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他簡短地強調。
「我為什麼要回答你?」看他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樣,她忍不住要跟他賭氣。一想到他下午和那些幾近的女子嬉戲調笑,現在對她又一副淡然無辜的態度,她就一肚子的怨氣。
「火氣干麼那麼大?」他不解又好笑地問。「我只是在想,也許你需要搭個便車,反正,你家就在我家隔壁。」
「你確定你那輛破機車今晚不會‘超載’?下午那個穿著紅色比基尼、臉上涂得像調色盤、從頭到尾沒沾到半滴水的那個老女人,你肯定她現在沒躲在某個角落等著撲上來?」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喔,你說她啊——」他故意將尾音拉長。「你不覺得她很迷人嗎?跟你的身材比起來,她是有點過熟啦!但你可不能說她老喔!」他低吟沉思道,「她或許臉蛋不夠漂亮,不過那身材——咻——」他竟然發出一聲長口哨,一副贊賞有加的模樣。
「那個叫‘巨侞癥’!你沒听說過這個醫學名詞嗎?那是一種病!沒有一個正常女人可以有那樣的身材比例!」她勉強從牙縫里擠出這些話來。「我還以為你什麼女人沒看過呢!這樣的女人也能讓你流口水?哼!」
「喂,你不必一副酸溜溜的口吻,你也不錯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他輕佻地說,眼神還故意在她身上掃來掃去。
「你——你干麼說到我身上來!」她又氣又羞,急得兩只手拚命在胸前揮舞,恨不得能阻擋他的視線。
「好啦,跟你開玩笑的。」他收回目光,表情變得正經起來。「我保證安分守規矩地護送你到家,可以嗎?」他又露出那迷死人的笑容,溫柔地看著她。
所有的憤慨和不滿霎時煙消雲散,亞亭發現自己又不由自主地回以他同樣的笑容。
「好吧,謝謝你!」她害羞不安地低下頭不敢直視他的眼楮,怕泄露了自己的心事。
「準備好了嗎?我要騎了,抓好!」張書逸英氣十足地發動車子,然後加速地駛向山下。
此時,蜿蜒的山徑在星空下顯得異常寧靜,亞亭抬頭望著無數發光的星子,然後偷偷凝望張書逸近在咫尺的臉龐,她突然百感交集。
她的前胸因為座位傾斜的設計,正緊緊貼住他寬闊強壯的背,她可以感覺到他的體熱正從那兒傳過來。
為什麼他總是那麼吸引著她?她在心裹暗想,卻馬上忍不住一陣苦笑,又有哪個女孩能抵擋得了他的魅力?
但這不是他的錯,他不必為別人的感情負責,自己才是那個應該坦然面對的人。她覺得懊惱,也很羞愧,因為她傷害了另一個無辜的男人,那個在他人眼中她應該愛的黃偉成。
「你還好嗎?」張書逸把安全帽的透明罩掀開,略偏過頭大聲問道。風在他們耳邊呼嘯而過。
「很好。」亞亭喃喃回應道。
「什麼?」他听不到她的回答。
「我說,我很好!」她趨近想對著他的耳朵大喊,兩頂安全帽‘咚’地撞在一起,他們倆一起笑了出來。
這時刻,除了高掛夜空的星斗,這世界似乎只剩下他們兩人。
「想不想去一個地方?」
「好!」她不假思索地呼應。
只要是有他在的地方,天涯海角她都願意跟隨。
張書逸點點頭,又繼續專心往前騎,不一會兒,他把車子駛進一條山間小徑兩邊荒煙蔓草、枯樹橫生,看起來人煙罕至,令人心生恐怖。
然後,他們騎出了小徑。
星光下,一個舊時的三合院古厝霎時立在眼前。
張書逸把車子停了下來一只土狗汪汪叫地跑過來,對著他猛搖尾巴。
「這里是?」亞亭吃驚地看著四周,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見他彎子和狗玩著。
「小黃!」他把脖子靠過去溫柔地與它廝磨,逗得狗開心地嗯哼著。
「來,」他終于把頭轉向亞亭,「這是我朋友的狗,那是他的家。」他舉手環指四周。
「小黃,握手!」她調皮地命令道,沒想到它真的舉起右前腿。「哇!」她開
心地在它脖子上兜模。
「我看它滿喜歡你的嘛
「那當然!」她得意地說,然後腦中突然升起一個疑問,她轉頭四處看,沒看到任何燈光。「你朋友呢?這不是他家嗎?怎麼沒看到他人?」
「他去巴黎參加一個老朋友的攝影展,順便敘敘舊,三個月後才會回來。」他聳聳肩回答道。
「他也是玩攝影的?」亞亭好奇地問。
「嗯!」他點點頭,然後指向前面草地上一些用石頭簡單搭造的石桌椅。
「走,我們過去坐。」
亞亭一邊和狗玩一邊跑向那兒,張書逸在後頭蜇步跟著。
「哇——」她的眼前突然開展出一片霓虹,最璀璨、繁華的都市夜景,出其不意地在她腳底下閃爍。
她雀躍、驚奇地跳著,欣喜全在臉上。
「躺下來。」張書逸柔聲說道。
「什麼?」她以為自己听錯了。
「躺下來,擺出令你最舒服的姿勢。」他眼底有一絲淘氣。
「不、不會吧?」她心跳了一下。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似笑非笑地問。「來
亞亭狐疑地照著做。一躺平,城市的霓虹立刻在眼簾消失,她發現自己竟然被無數的星星籠罩著,一顆美麗的流星正好在眼前畫過。
「啊!」她倍受震撼地張開雙臂,忍不住輕吟。
「怎麼樣?不後侮跟我來吧?」他的聲音隱隱有笑意。
她沒有回答,沉醉在宇宙的浩瀚中。
完全沒有光害的星空,竟是如此撼動人心。
「我在紐約打工、流浪的時候,除了我母親之外,最想念的就是這個地方。我可以在這里自在的笑、自由的哭,不必管別人的眼光,不必在意世人的想法……」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是亞亭了解他的心事。
「這座山我爬了無數次,怎麼就沒發現這里?」她偏過頭來問他,「你是怎麼認識這個朋友的?」
「嗯……」他輕吟一聲,然後就閉起雙眼。
亞亭以為他不想多說,正想轉過頭時,卻听到他又深沉的開口。
「那時候我太年輕氣盛了,每天不是打架鬧事,就是游手好閑,渾渾噩噩過日子,有一天,我在前山跟人家打群架,為了躲避那幫青少年的追砍,誤打誤撞跑進這里……」他頓了頓,「一個中年人就突然出現了;不,應該說我突然跑到人家的家里去才對。」他苦笑道。
「他不問我為什麼身上有傷,我也不想對他解釋什麼,他只是邀我一起喝茶,還請我吃晚飯,就像對待多年的老朋友。後來,我就常往這里跑。」
「你那時候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她心疼地說。「大人只知道責罵,從來也不肯停下來听听我們的心事和苦悶,好像完全忘了自已也曾經年輕過。幸好,你遇到了生命中的貴人。」她有感而發地說,好想伸手為他拂去臉上的風霜。
「遇到他確實是我生命中的轉折點!」他的語氣充滿了感情。
「那你也玩攝影,是不是受到他的影響?」她問。
「可以這麼說。」他點點頭。「是他引導我走向攝影創作的路,他讓我發現到,原來專注在創作的過程中,可以紆解情緒和困惑。至少,那可以是個人的事,毋需別人的干涉。年輕的時候,真是看什麼都不順眼,徒有滿腔的憤慨和精力。」他笑笑的說,但笑容里有淡淡的愁悵。
「現在想想自己的青少年時期……唉,還真是苦悶啊!」她也跟著重重嘆了一口氣。
「他鼓勵我到處走走,多看、多听、多嘗試,既可以發泄精力,又能多見見世面,了解世界、宇宙之大,人才懂得謙卑。流浪的日子是很艱苦的,但精神上卻前所未有地富足。他總是對我說,年輕人更需要多開闊視野,更要勇于走出去!」
「听你這樣形容,我也好想認識他喔!」亞亭羨慕道。
「那當然沒問題!」他真心地笑了。
亞亭快樂地把頭埋在草地上,她深吸一口氣,清新的草香立刻滲入她的肺,她覺得整個人都神清氣爽極了。
今晚真是神奇的一夜。她覺得夜晚的星星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遙不可及,似乎只要一伸手,星子就能勾落到手上。
亞亭的心情好愉悅。
張書逸今天有意無意地對她展露那迷死人的笑容,讓她一整天都心花怒放。
當她抬頭又發現他的目光時,她忍不住露出嬌羞的神情。
「你昨晚為什麼那麼晚才到家?」偉成意外地出現,一見到亞亭便問道。
「我……」她驚懼地轉過頭來,不知所措地呆望著他。她已經完全忘記了偉成的存在。
「我一直擔心著,看你那麼晚都還沒到家,簡直要急死了!你到底上哪兒去了?」他焦躁地責問道,面露憂戚。
「喔,我……真的好抱歉!」亞亭愧疚地說。從昨晚到現在,她整個人一直徜徉在幸福的氛圍襄,完全忘記偉成這個人。「我應該先打個電話給你才是,害你躁心老半天,我真是不可原諒!」她懊惱地直跺腳。
「好啦,別自責了,沒事就好。」他安慰道。「可你昨晚到底上哪兒去了?我和亞凡等門等到半夜,要不是隔天我還要上班,她要我先回去,我還真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也……也沒去哪襄啦!」她囁嚅的道。最後,像是下定了決心,她月兌口而出,「我昨晚搭張書逸的便車回去。」
「他家在你家隔壁,不是嗎?」
「我們……我們還去了一個地方……」看他愈是坦誠不疑,亞亭愈是心虛輿慚隗,她不得不對他坦白。
偉成是個善解人意的好人,要這樣傷害他的感隋,筒直比刀割還讓她難受,但是,愛情不是施舍,感情不能欺騙,她必須盡可能地據實以告。
「什麼地方?」他一臉的興味盎然。
「什……什麼?」偉成完全沒有吃醋的跡象,亞亭沒料到他這種反應,結巴地反問。
「就是你們去什麼地方玩啊?」
他似乎還挺高興的?「我們沒去哪里玩,我們只是順道去看一下夜景……你不生氣?」她試探地問。
「那兒夜景棒不捧?人多不多?」他竟也迥避著她的問題。
這樣虛虛實實、迂迥婉轉的對話,根本不符合亞亭率直、誠實的個性,她懊惱、掙扎、不知所雲。
「不要管什麼夜景了,」她蹙著眉道。「我有話想跟你說!」她扭頭率先離開。
「我想,我也有話要對你說。」他緊跟在後,若有所思地喃喃道,表隋終于有一絲沉重。
他們相偕走到停車場,卻看到張書逸正騎在機車上準備發動引擎。
他淡然地看著他們走過來,臉上表情深不可測。
四周空氣霎時凝結起來。
亞亭好想跑過去跟他說說話,他卻把頭一甩,罩上黑色安全帽後,立刻呼嘯而去。她和偉成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解開這僵局。
「你不曾忘記他,對吧?」偉成率先開了口,他的語氣溫和平順。
「對……對不起!」話才說完,她的淚就流了下來。
「沒有廾麼對不對得起的事。」他低頭喃吟道、然後拿出手帕為她擦掉淚水。「別哭,不必為我傷心,也許上天就是故意這樣安排的,它要籍由你來讓我認識另一個女人、或許她才真正需要我的呵護。」
「你是指……」亞亭淚眼汪汪地問。
「你的妹妹——亞凡。」他的語氣充滿堅定。
「亞凡?」她訝然。
「嗯!」他露出了釋然的笑容。「其實我一直知道你根本不需要我,你是這麼熱情、獨立又率真的女孩,你的天空何其廣闊,不可能和我這樣一個保守,拘謹的男人,死守著一個小小世界。勉強留住,其實卻是在慢性扼殺你的熱情,但是,我從來也不願意面對這個實情,因為你終是如此耀眼,用你的熱力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我……亞凡她……你……」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如何啟口、事情發展得太讓她訝異了。
「你不必說什麼、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他知道她的心意,雖然無法成為愛侶,但他們始終都是最知心的朋友,他溫柔告訴她,「我想,你現在要躁心的恐怖是那個打翻醋壇子的男人。」他促狹道、想把氣氛弄得輕松點。
「是啊,他可不像你那麼善解人意!」她笑了,眼眶卻盈滿了淚水,那是祝福與交心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