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管曄「強勢」的注視下,岳湛-縱有再大的好奇,也不敢賴在當場,隨便找個理由,陪笑兩聲,他腳底抹油開溜,免得再度說錯話被炮轟,反正他是想,以後一定還有機會,還有機會。
屋內就剩管曄和慕弈之兩人,沉重的空氣像要凝結成塊。
「那……我也不打擾你了。」慕弈之緩語,他不知道管曄跟他朋友是怎麼回事,也不曉得管曄為什麼看來如此急躁,只是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只是關心管曄的風寒所以才上來看看,既然他沒事,他似乎沒有多留的必要,因為管曄一向不太喜歡見到他。才移動了一小步,坐在沙發椅上的管曄就迅速站起。
「你現在還不能回去!」管曄低吼出聲,神色復雜。
慕弈之回首,微感愕然。「你……還有事嗎?」
纏亂的思緒讓管曄的神經緊繃到斷裂,他閉了閉眼,「我有事要說,你現在還不能走。」
該死!該死!簡直就是一片混亂!
他是怎麼搞的?先是說出那種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的話,現在又見鬼地不知道在發什麼瘋!
總是這樣,一面對慕弈之,他的冷靜就會瓦解,他的思考就會糾結,他到了嘴邊的話語轉變成情緒上的發泄,自制的態度也會完全化為毫無理由的排斥。
他不能接受慕弈之所給予的溫暖、關心、善意,所以全盤抹煞那真切的微笑,他不斷告訴自己,慕弈之所做的一切都是假像,不能相信他,不能踫觸他,不能被他迷惑,不能、不能!
有關于慕弈之的所有一切都不能!
然而越是這樣做,慕弈之在他心里滲入地就越深,他所做的抵抗和排斥白費的可笑;越是告訴自己慕弈之所表現出的都是謊言,心底就越是相信他的一言一行。
更甚至,他利用了慕弈之的身體汲取渴望已久的溫暖。
他也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但那該死的清香卻根深蒂固,揮也揮不去,拔也拔不除,每見慕弈之一次,那晚的記憶就更加清晰。
究竟為何這樣?他不了解,一點都不了解!
「管曄?」見他始終不語,慕弈之開口喚道。他沒把管曄適才對岳湛-說的話放在心上,那獨佔性極強的言論,只被他當成無心之語,渾然不知管曄為了自己的那番話掙扎許久。
「你……」管曄好惱,為什麼他可以這麼平靜?「你以後別再來了。」他氣憤地月兌口,不管說的話是否傷人。
慕弈之微頓,「如果打擾到你的話,很抱歉,我只是怕你又不舒服,所以才……」
「不是的!」管曄打斷他溫和的話語,「再過半個月我就會回去巴黎,不會住在這里,至少半年不會回來。」他緊皺著眉。
慕弈之一怔,徐徐才道︰「是嗎?」他的表情如同他的話,察覺不到任何心思。
「所以……我們不會再有太多的見面機會,你以後也別再來找我。」好冷酷的話語,霜寒的語調下卻是只有自己知曉的波濤思緒。
慕弈之靜默良久,隨後,牽起一抹極為淺淡的笑容,「臨走前,我可以請你吃頓飯嗎?」
「吃飯?」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就當是為你送行,你可能會很久都不回來不是嗎?」他輕輕地微笑,沒有心機,沒有雜質,就真的只是單純的好意。
「……我沒有空。」管曄硬著聲。
「喔……真是不巧。」慕弈之的語氣里有些微的可惜,他靜靜地凝睇著管曄,「那麼,你自己多保重。」他真摯地低語里有著全然關懷。
揚起一絲淡笑,他緩緩地回過身,朝著大門走去。
管曄看著他的背影,心跳比平時更為急促。
只要慕弈之走出這個門,他就可以恢復之前的日子,他們之間的交集會消失,各自回到原本的軌道,過著毫無相干的生活,他將會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看不到他,或許,是再也見不到面也說不定,就在今天畫下兩人之間的句點,他不會再來找他,他也不再和他見面……
就這樣斷了聯系……
「等等!」等他發現的時候,他已經上前擄住慕弈之的手臂,飄散在他絮雜氣息當中的,是一如那晚的淡香。「我真不該這麼做。」他用著只有自己听到的聲音低喃。
他居然自己伸出手挽留慕弈之,他之前的掙扎不知道算什麼。
「管曄?」慕弈之凝視著他,溫雅的面容上沒有任何波動。
「你……」管曄的喉嚨干澀地沒辦法出聲。
他在期待些什麼?希望慕弈之開口叫他留下嗎?他有什麼資格?他們倆又是什麼關系?
他對他有了感情嗎?
為什麼他會這麼心慌意亂?!
閉上眼楮,再睜開,他的瞳眸深的見不到底。
「管……」
「我沒有辦法。」管曄低沉、霜冷地打斷慕弈之關切的輕語。「我沒有辦法,你听清楚了嗎?」他用力一扯,將慕弈之摟抱在懷中,很緊很緊,幾乎用盡力氣。
「管曄?」慕弈之錯愕地僵直背脊,他的心口感受到從管曄胸腔傳來的沉重壓力。
「我沒有辦法!」彷佛扯斷了體內一根緊繃的弦,管曄倏然咆吼,「我沒有辦法忘記那一晚,我沒有辦法就這樣離開,我沒有辦法理解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我明明知道你是男人,我明明知道我跟你不一樣,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我就是沒辦法否認自己對你沒感覺?!」彷佛也是在說給自己听,他冷漠的偽裝徹底破碎。
慕弈之胸口一緊,氣息逐漸走調。錯了……完全錯了……他果然是……不該那樣做。
「管……管曄。」他閉了閉眼,「放開我……」該怎麼做?該說些什麼?要怎麼樣才能讓管曄別跟他一起淪陷?
「經過這麼多事,我不相信你沒感覺!」管曄逼視他,慕弈之卻慌亂地別開臉,「看著我!如果你真的能如此平靜,那就看著我說你對我無話可說!!」他給予他這麼多的關切,難道真的只是為了單純的理由?他不相信!
慕弈之被他粗重的喘息擾亂了腦中的思緒,管曄近在眼前的黑眸壓的他幾乎沒辦法呼吸。
他不能……從很久以前就不能……
「對不起……我不應該那麼做……」慕弈之蒼白著唇,不論他再怎麼想彌補這無法挽回的錯誤,他所能說的,終究是一句道歉。
「我不想听你說對不起!」管曄用力地將他推向牆邊,讓他無處可躲,「我要听你的真心話,我要知道你為何接受我!!」
他一定要知道,現在!!
沒有停頓的,他俯首吻住了慕弈之顫抖的雙唇。
狂亂、粗暴,不帶一絲憐憫,他徹底地蹂躪慕弈之的生澀,就宛如他剛剛揭撕開自己心底深處的坦白一樣,不留余地。
慕弈之只能不停地喘著氣,任由管曄溫熱的舌尖侵吞自己的口唇,他的腦中一片空白。
他所隱藏的,所壓抑的,所最不為人知的一切,全部被迫挖掘。一-一厘,一絲一毫,被管曄交纏的吮吻,亂了腳步,忘了依歸。
他下意識地抓緊管曄身上的衣服,指關節幾乎完全泛白。
管曄將舌頭深入他的口中,手臂在他的後腰收緊,一路撫進他的衣衫當中。
一陣涼意襲上身體,慕弈之在瞬間清醒。他震驚地瞠大了眼!
「不……不對!」不該是這樣的!
他幾乎是用盡全身所有的力量推開管曄!
他劇烈地喘著氣,胸口不停地過份起伏,被吻紅的嘴唇和白紙般的神色成強烈對比。他緊閉著雙眼,難受的搖頭。
「我不行……我不能再錯第二次。」他艱澀地出聲。
不等管曄有什麼反應,他跑向門口,迅速地離開管曄的懷抱、管曄的視線。
管曄僵立在原地,唇上甚至還有慕弈之的香氣。
這算什麼?
他還是什麼都沒說就從他眼前逃走了!
慕弈之在怕什麼?為什麼不表達出自己真正的心意?
難道他說的還不夠明白嗎?他對他有了感情,他已經再也不能忽視他在心中的存在!
「該死!」管曄憤怒地一拳擊向牆面,沉重的撞擊聲撫不平他的波濤洶涌。
再沒有遲疑地,他轉身追了出去!
他不會讓慕弈之逃跑,一開始就是他先招惹他的!
他絕不允許他反悔!
****************
『你既然不能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情,我們怎能安心地留你在學校任教?要是哪一天上了新聞,學校的名聲該怎麼辦?』
『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和你媽相遇而生下了你!』
呼……
『你身為一個教師,如果不能以身作則,豈不是會帶給學生壞榜樣?』
『你才不是我們的大哥!要不是不得已,我們一點也不想跟你有所牽扯!你根本沒有資格出現在我們面前!你以為自己是誰?你以為我們會感激你?你真是令人做惡!』
呼……呼……
『你才來學校三個月,就有學生愛上了你,我們能不懷疑你暗中給于學生暗示嗎?你是在教他們念書還是在教他們成為同性戀者?』
『同性戀?那是一種病吧!那種人根本就是變態,不應該存在于世界上惹人嫌。』
呼、呼……呼……
他可以听見自己的心跳。
好清楚,好清晰,彷佛就要撞破他的胸腔。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奔跑了。就像是在閃避什麼,或者想擺月兌什麼,他幾乎是竭盡全力地沒命狂奔。
為什麼他要跑呢?
為什麼他不堅定地拒絕管曄?
他動搖了嗎?也跟管曄有相同的情感嗎?
怎麼會呢?
他明明是一個沒有心的人,明明是不能動心的!
可是卻又……
管曄的表白,使他再也無法自我解釋這混亂的一切。
慕弈之停下腳步,過于急遽的奔跑讓他不停地喘著氣,蒼白的面頰旁滑下一道道汗水,濕了他的睫,濕了他的眼。
他也想要管曄溫暖他,他也希望有人能陪伴;他關心管曄,卻不知不覺地超出應有的控制,他說要走的時候,他甚至忘了呼吸。
他希望管曄開心,希望他無慮,多年來過度的專注,不知何時轉化為一縷絲線,只纏繞在某個地方。
「我真是糟糕……」他既不能否認自己對管曄有所留戀,也不知該怎麼面對管曄的感情。本來他以為,沒有人能察覺到的……
他沒辦法讓過世的父親原諒他的不正常,他的身體里也不像平常人有一顆健康跳動的心髒。
他不能。
管曄不明白這種身份所遇到的不堪會有多少,也沒辦法體會隨之而來的挫折。這是不容世俗所接受,不為社會所包容的!
他好不容易才從地獄里爬出站在人生的頂端,他怎麼能破壞這一切?
這種身份只會帶給他傷害,他不能!
慕弈之緊緊地閉上眼,空蕩的胸口只留有亟欲穿出的疼痛不停地狂涌,一次比一次更為激烈。
砰通、砰通……
他難忍地咬破了唇,身子也搖晃地沒辦法再站穩。
「慕弈之!」
總算追上的管曄大步地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強迫他轉身。
「我不準你逃走!沒有說清楚之前,你哪里也不準去!」他沒有發現怪異之處,奔跑的喘息加重他忿怒的語調。
哪里也不準去……如果,他要去的地方,很遠很遠,遠到他永遠也追不上,是不是就可以算結束?
慕弈之極為緩慢地抬眸,對上了那一雙他從來就不該踫觸的曜黑眼瞳。
輕輕地,他露出一抹淺淺、淺淺的笑容,幾乎化為透明。
砰通……
「我……我一直希望……希望看到你笑……」他緩慢地抬起手,指尖有點顫抖,就在要模上管曄的面頰時,猝不及防地頹然落下。
他整個人沒有預警地軟倒,彷佛被狂風吹散的枯葉飄落在地。
管曄錯愕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及時攙住慕弈之,別讓他繼續下滑。
他攬著他的肩,發現他冰涼嚇人的體溫和完全汗濕的衣衫,他的面容,慘白地有如霜雪。
「慕弈之?」輕微的搖晃喚不回他的清醒睜眸,管曄加重了力道,卻只是讓他毫無反應的身體更加綿軟。「慕弈之!」
薄弱到幾乎察覺不了的氣息,宛若下一秒就會消失。
生平第一次,管曄感到失去某種重要東西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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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護士小姐,請問急診室往哪里走?」急性子的慕誼庭抓到一個護士小姐就著急地開問,後面還跟著慕謙御。
一接到通知電話他們就十萬火急地趕了過來,因為最小的兩個弟弟都在學校,所以他們決定先不要通知,先確定慕弈之情況再說。
一路上,慕誼庭擔心地都快哭了出來,還是比較冷靜的慕謙御開車,她根本連方向盤都沒辦法抓穩。
只要一想到大哥發病,她就無法冷靜。
在護士的指引下他們直奔二樓的急診室,進入眼簾的是死寂空曠的長廊和緊閉的急診室大門。門上的紅燈亮著,表示里面正在進行診療。
慕誼庭手心冒出了汗,她瞪視著站立在走廊底的管曄,三步並兩步地跑到他面前。
「是你!為什麼大哥會昏倒?你沒有好好照顧他對不對?你為什麼讓他發病?為什麼不多看著他?!」她抓住他的衣襟憤然大吼,一直強自壓抑的眼淚終于激動落下。
慕謙御深思地睇視著沉默的管曄,不發一語。
「是你害大哥又發病,要是他發生了什麼事,我絕對不會饒你,絕對不會!」她的臉上皆是淚痕,不成調的哭音里有著憤恨。
「……什麼病?」管曄抬眸,他看著慕誼庭,眼神冷得像是尖銳的冰刃。
送慕弈之到醫院後,醫生只來得及告訴他,「情況很危急」。
慕弈之有病?他從來都不知道這件事。
「你別再靠近大哥!別再出現他的面前!」要不是他,大哥的平靜生活不會被擾亂,現在不會發病躺在醫院!
「-冷靜點。」眼見擔心情況會不受控制,鎮定的慕謙御上前拉住她。
「你別阻止我!」慕誼庭生氣地扯開他,「你忘了大哥發病的樣子?我不想再看到那種事情發生,我不想啊!」她悲憤地怒叫。
「什麼病?」管曄重復著先前的問句,神色冰寒。
「不關你的事!從現在開始不準你接近我大哥,不準你擁有他的善良和溫柔,你離他越遠越好,要是他這次有什麼萬一,我一輩子都不會放過你!」慕誼庭恨然地落下重話,緊握的拳顫抖著。
「什麼病?」如同尖針般的冷冽。
「我說了不關你的事!你——」
「他到底是什麼病?!」
沖破耳膜的暴喝響撤整個樓層,幾乎震落天花板上的灰塵。
深沉的寂靜回蕩在極為混沌的氣流之間,管曄陰森的神情駭人,猶如暗夜的奪命使者。慕誼庭死瞪著他不肯退縮,卻被他周遭懾人的森寒給凍的發毛。
詭譎的沉寂擴散,沒有人知道該不該打破這沉重的壓迫空氣。
「心髒病。」
首先出聲的,是慕謙御。
管曄睇著他,面無表情的慕謙御維持著平板的語調。
「我大哥他有先天性的心髒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