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愈高年級,課就愈少。
林熙然的專校似乎也是如此,四年級的他,一星期放三天假,這學期只需要修二十一個學分。
于是,他們兩人相處的時間多了起來。
很多時候,他們會在咖啡店或者圖書館泡大半天,有時念念書,他听著自己的隨身听,她寫著某科報告,只是做著自己的事,甚至沒有交談,但感覺就是那麼好。
她覺得他很像浴缸里面的溫水。
暖暖的,柔柔的,泡在里面很舒服。
「又伶,我有事情要告訴。」
一月的某天,他忽然這麼講,她剛好要出門買課用書,于是約在火車站見面。他們很少約在人多的地方,約在火車站更是破天荒頭一遭。
到了地點,看見他,正想舉手打招呼,卻先發現他身旁放了個塞得滿滿的大背包。她曾經看過的那個。
登山用的黑色大背包,她曾經在兩年多前,在自己家樓下的電話亭看他背過。有種很討厭的預感,讓她不自覺皺起眉頭。
「熙然。」出聲叫喚。
望見是她,他溫溫地露出笑。
「……你帶那麼多東西要干嘛?」先把疑問弄清楚。
「啊……我要去新竹一趟。」
「今天?」
「是啊。」
也太突然了吧?「你去新竹做什麼?」
「是想去跟朋友學一些東西。」他頓了頓,「我要在那邊待到寒假結束。」差不多一個多月。
「……咦?」這表示,他們在開學前無法見面。
「我覺得應該跟-說一聲。」除了家人以外,她是自己唯一想親自告知的人。他微笑,抬頭看著車站外面的大電子鐘,「火車快來了,我要走了。再見。」瘦長的雙臂輕而易舉地拿起大背包,緩步離開。
「咦?」這……這未免太快了!
為什麼他老是這樣?
徐又伶呆立在原地,很想把他叫住,卻又不知該用什麼理由開口。
他想去哪兒都不關她的事,他已經很慷慨地盡到朋友的告知義務,至少不會讓她辛苦找不到人,這就可以了啊!
但是、但是──
目送著他的背影,她始終沒有允許自己喚住他的腳步。
他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我要去南投。」
暑假剛開始,林熙然這麼說,然後去了兩個半月。
接著,他升上五年級,她升上大三。周末假日,他要打工賺旅費;學期結束,他就往中南部跑,一待就是整個寒假或暑假。
「路上小心。」
她的台詞永遠只有這麼一句。徐又伶找不到自己有任何立場或資格干涉他,所以只能看著他來來去去。
這種旁觀者的身分,還有莫名的無力和焦慮,讓她倍覺寂寞。
而他回來的時候,總不會忘記她的禮物。
有時候是陶杯,有時候是油紙糊的傘,都是他親手做的。她收在自己房里,東西增加,空間變窄,但愈看卻愈是寥落冷清。
她根本沒必要對他這麼掛心,也不應該浪費想念在他身上。因為他們只是普通朋友,了不起只是認識的比較久而已。
然後他順利畢業,在金門當兵。
他數饅頭,她數日子,她的心情意外地平靜。或許是因為知曉他至少會停留在那個地方,不再能說走就走。
有假的時候,她會坐火車去看他。
「你的頭發……」
她指著他帽緣底下的臉,有些好奇。听朋友講,當兵總是會被先笑發型,她並不覺得理平頭有什麼好笑,只是她從來就沒有機會仔細看過他剪去劉海的模樣。
「又伶……」他似是感覺有些不好意思,努力壓低深綠色的帽子。
這種害羞的模樣讓她更想一探究竟。
「不準你躲。」在樹蔭下,探手摘掉他的帽子,沒有什麼驚為天人的美貌在眼前展現,只是理平頭的清爽,把他整個五官輪廓都清楚描繪出來。
他是外雙的雙眼皮,不過眼楮卻不大,眼角還有點下垂,這讓他看來有點懶懶的;鼻子沒有很挺,但也不會塌的像蓮霧,嘴唇和下巴她倒是都很熟悉了。
「熙然……你的皮膚真好。」她-起眼,實在不敢相信一個二十歲的男人臉上沒有半顆青春痘,且居然連毛孔都看不見。
「很奇怪?」他略紅著頰問。入伍以後,她已經不是第一個這樣講的人。
「……有一點。」如果她自己膚觸很糟,大概會覺得羨慕吧。「要不要喝飲料?」她拿著順便買來的果汁。
「謝謝。」他接過道。
他們聊了一陣子,大多是講當兵生活在干什麼等等,但因為兩個人向來都缺乏聊天的細胞,通常她問他答,用的詞匯簡短又稀少,旁人經過可能會不小心以為他們在對質對證。
「林熙然!」幾個同袍走過來,眼楮卻往徐又伶身上猛轉。「女朋友啊?介紹一下嘛!」他們已經觀察很久了,大美人耶。
「不是,是朋友。」他微笑,老實回答,听起來卻讓人很有想象空間。
徐又伶則有種不太痛快的感覺。
「哦?是朋友嗎?這位水姑娘小姐──」既然名花無主,那麼就不用客氣。當兵的時候總是特別思念養眼的美女。
幾個意圖明顯的阿兵哥不請自坐,開始風趣地說唱逗笑,反而變成他們兩人不再多說話。
徐又伶其實是覺得不耐的,但當她看見林熙然始終保持淡淡的笑容傾听時,她忽然想要知道他到底因為什麼而有那種表情?于是她靜下來听著,發現根本沒有感興趣的話題,甚至更多是男孩子們才懂的笑話。
不過她卻察覺,本來目標擺在她這邊的那些阿兵哥,因為林熙然和善的聆听,而逐漸把注意力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這就是他的魅力。她醒悟過來。
那樣柔和的氣質,在他國中以後更升華成一種輕易使人舒服的特性。這大概是他雖總處于靜態的一方,卻仍可以結交到許多好友的緣故。
連她,都成為被影響的其中之一。她收回自己耽溺在他溫文微笑的視線,思緒掉入國中,她對他態度很差的那時候,現在只覺得自己當時是個很糟糕的人。
「喂……林熙然,你太不夠意思了喔,那明明就是你馬子對不對?」親友會客結束後,同袍上前勾肩搭背。
林熙然頓了下。
「……真的不是。」他們從來就沒有做過什麼……情侶間的事情。
「你唬爛!」同袍實在不解他為何否認,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是榮幸耶!身在福中不知福,羨慕死多少人唷!「一個女孩子哪會獨自坐火車來看朋友?一定是因為她是你馬子嘛!」朋友妻,不可戲。好可惜。
「喔……」他笑了笑,慢吞吞地道︰「那是因為……我當兵的地點只告訴過她。」所以當然是她一個人來看。
還在狡辯?同袍大大地嘆氣。
「那不就對了?為什麼你只告訴她卻不告訴別人?」結論還是因為她是他馬子嘛!
林熙然沉默住,倒是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為什麼……」他自語低吟。
是啊,為什麼呢?沒有告知五專同學,是怕他們麻煩來探望;那為什麼他卻跟又伶講了?他去旅行的時候,也總特地會想要告知她,其它人則老抱怨聯絡不上他。
的確是說不通……但是,他就是覺得必須讓她知道。
沒有想的太多,或許也是缺少什麼而讓他找不到重點,他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忽略。
一年十個月很快地過去。
她考上碩士,他退伍後則沒有停留,前往台東。
再次能見到林熙然,是三個月之後的事情。徐又伶沒有關心他是否順利找到工作還是成為游手好閑的失業人口,只是注意到他的頭發已經慢慢留長。
「我交了男朋友。」
好不容易騰出機會的約會,她淡淡地宣布著。
咖啡店里人來人往,旁邊桌的小朋友打翻了杯子,嚎啕大哭。這或許是她感覺煩悶的最好原因。
用力地把紙巾拍向桌面,她探手拉開他的耳機,重復道︰
「熙然,我交了男朋友。」講話的態度和語氣都很自然。完美。
林熙然從一本茶葉百科中抬起頭,微微地發著愣。
「啊……是嗎?」表情有一瞬間的呆滯,只能望著她,最後,還是揚起一抹極薄的笑意,「他……對-好嗎?」意外地柔聲發問。
她一頓,用銀匙攪拌著杯中棕黑色的液體,沒有看他。「好,當然好。不管多忙,他都會怞出時間陪我,我們交往一個星期,他還送我小禮物,他很健談又浪漫,跟他在一起很開心。」
「……-覺得幸福嗎?」
「很幸福。」
「那……就好。」他微微而笑,輕聲道︰「-高興……就好。」低下頭,他不再發言,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結束。
她將視線從他蓬松的柔軟棕發移開,瞪著窗外,啜飲杯中冷掉的咖啡,只覺得好苦。
周末,她和那個發梢看起來很松軟的男朋友見面,然後告訴他,她早就知道他同時和中文系系花交往,腳踏兩條船。
在他錯愕並沒能開口解釋的情況下,干淨俐落地分手。
一個月不到,她在某個常去的書局結識第二個男朋友。
他有點駝背。
這段感情同樣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因為他們第二次見面,他就想帶她上賓館。她瀟灑地在旅館門口說拜拜,出局。
第三個男朋友,二十六歲,是便利商店打工族。
他講話聲音很溫柔。
其實他只是想找個女人當飯票,剛好她看來很獨立,外貌又美麗,她在看到他偷翻她的皮包想瞧瞧信用卡是不是金色的時候,直接封殺。
她換男朋友比換衣服還快的速度在校園里傳開,她從冰山美人、高嶺之花,身價慘跌變成了游戲人間、用情不專的惡女。
她不在乎流言,只是覺得累。
交往過的人愈多,她就愈明白自己想在那些男人身上找尋誰的影子,她故意和擁有不良風評的男人交往,是因為她可以不必苦想借口,要分手就分手,甚至不會帶有罪惡感。
有一天,她突然覺得自己很蠢,覺得這一切無趣又荒謬。像是電影阿甘正傳里面,阿甘擅自停止那眾人不知他為何而開始的長跑旅程,毋需對任何人作解釋,她也不再周游在他們之中,專斷結束這短暫的漂流。
「又伶,今天方便見個面嗎?」
自從林熙然曉得她有男朋友後,幾乎不曾主動打電話找她,初夏的六月下旬,雖然沒有夸張的飄雪,但也提早來了個台風,真是稀奇又特別。
在她家附近的小公園里,兩個人並肩慢慢走著。
「什麼事?」她雙手插在薄外套的口袋里,剛剛下的一場雨,讓氣溫偏低了些。在這樣的天氣來公園散步,似乎不是個好主意,氣象局說台風不登陸,但外圍環流會影響到北部。
「-冷嗎?」他回答著無關緊要的問題。
「還好。」她比較怕熱。「你有什麼事?」踩著積水。
「我……」他淡笑,臉容在灰白色天空的陪襯下更顯柔和。「我有東西要給。」從外套口袋里拿出三個大信封,上面寫著明年後年,及大後年的年分。
「這是什麼?」她接過,問道。
「……是賀年卡、生日卡,還有聖誕卡。」他解釋著,收起微笑,語調極輕︰「又伶……我要去大陸,明天的飛機。」
她一呆,怔怔地望著他,猛然醒悟什麼,她瞪著手中的信封。
「你……你要去多久?」
「三年。」
瞠目看著他,她幾乎捏爛紙袋。
她不應該覺得驚訝,不應該。他總是這樣的啊。
那麼突然,那麼沒有預兆,只要他準備好了就可以隨時出發,毫不顧及他人的想法……和心情。
或許是因為,在他心里,根本沒有任何名字或臉孔值得他留住腳步,所以他才會這樣肆無忌憚地隨風飄蕩。
不……他來找她,她就應該很慶幸了。
還能多奢求什麼?他們兩個不過是朋友,可能在前面加個「好」字,但也不代表她對他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她能怎麼做?她能說什麼?
「是、是嗎?」逼迫自己壓緊聲,別讓他察覺到一絲絲顫抖。「那……那很好啊!你又是要去學東西?你在那邊也有朋友依靠?你……你的日子過得真充實……」說到後面,她已經有點忡怔。
「……又伶?」他困惑地望著她。
「啊……沒什麼、沒什麼,我只是想打噴嚏而已。」揚起嘴角,她不曉得自己看來像不像是在笑。「我知道了,你去吧。明天要坐飛機,你還是先回去好好整理行李吧。」
「我……」他想說話。
「再站在這邊,我們兩個都要感冒了。」她胡亂說,推著他,「好象又要下雨了,你還是趕快回去吧。我家很近,而且還沒天黑,你別管我了。」拜托……快走吧。
拜托。
「又伶……」他殘留的字句被她截斷。
「對了,記得要帶特產給我,不然我不會歡迎你回來。」
他凝視著她很平常的表情,沉默半晌,才道︰
「那……好吧。」他慢慢地、溫溫地,牽起笑容,「-保重。」他的眸色轉深,彷佛用雙眼細細地刻繪著她的影像。
「我會的,你也是……路上小心。」揮個手,讓他沒有再停留的理由,宛如在驅趕。
實際上也是。
「再見。」他道。
她沒有立刻響應,在他背影消失街角之際,才幽幽然道︰
「……再……見。」
她似乎忘記該怎麼抬起腿走路,呆呆地佇立在公園里。低垂眼眸瞅著懷中抱的三個大紙袋,她有種想丟到地上踐踏的沖動。
舉起膀臂,她卻無法松手,試了幾次,那紙袋就像是有黏性般,怎麼也丟不下去。她睇著手中紙袋,動也不動了。
滴滴答答的聲音開始連串響起,雨勢很快地變大。
像是瀑布般的驟雨,打落在她身上,她愣了下,才想到要找地方躲遮。
跑進巷口的電話亭,她頻頻喘氣,撥開自己濕透的發。狹窄的空間里將嘈耳的滂沱雨聲杜絕了大半,可以听到自己壓縮的心跳。
想到什麼,她低頭察看,果然發現那些紙袋也都被淋濕了。
「啊!」她趕緊蹲,翻起袖口,猛力地擦著那些水漬,一抹,卻只是擴大。「討厭……不要……不要……」她皺著眉頭,惱怒地喃喃著。
濕處擦不干,卻又有新的水滴暈開他寫在紙袋上的字跡。水性的簽字筆顏色逐漸擴散開來。
「不要……」落下她就抹去,落下她就抹去。
可能是霧氣太重,所以她的視線開始模糊起來;或許是電話亭在漏水,所以這些深顏色的小水滴才會愈落愈多。
「不要……走……」也許,是她感冒了,所以,喉嚨發出的聲音才那麼沙啞哽咽。「不要走……為什麼……」她泣喘一聲,連忙蓋住自己的嘴。
真奇怪,這是在干什麼?她應該趕快跑回家換件衣服,洗個熱水澡,而不是像個流浪漢一樣蹲在這里如此狼狽。
雨,愈下愈大。氣象預測平地會有兩百公厘的豪大雨量。
她討厭夏天。
又熱,又濕,還會有台風。
而且,總是沒有什麼好的回憶。
抱住膝蓋,抱住他給的紙袋,她環臂緊擁自己,把頭臉埋在手肘中。
她不知道那听來像是哭泣的音調是誰發出來的,這孤獨的電話亭里,除了她以外,沒有別人啊。
一定,是因為外面的雨聲在惡作劇的緣故。
「又伶,我明天要出國。」
她接到的電話留言,只有這樣一句話。
這簡單的八個字听在耳中有多麼震撼,大概沒人比她有更深刻體會。
要出國,這一次,他又打算去哪里呢?
要多久才會回來呢?
她試圖冷靜地坐在辦公桌前處理文件,卻連鋼筆也握不穩。
沒有五分鐘,她丟下眼前所有公文,拿著外套和公文包步出辦公室。
「咦?副理,-要去哪里?」
「我要請假。」
丟下一句話給部屬,這是她工作多年來頭一回提早下班。
茶坊下午才開門,她騎著機車,直奔他家。
……
「沅沅,我昨天看了一部日劇。」某年的某個日子,她這麼對高沅沅說過。
「然後呢?」高沅沅眨著眼。
「男女主角是不用言語也可以有默契的好朋友,最後他們跨過那條線,上床了。」
「嗯……接著?」
「結局是女主角嫁給別人。」
「哦?」
「雖然最後一幕拍的讓人留有感動和余韻,但我覺得是個悲劇。」
「……徐又伶小姐。」高沅沅搭住她的肩膀,正視她︰「戲劇不等同于真實人生,我相信里面也有很多角色是-的情況里沒有的。」她就不相信好友死心眼守著這段感情這麼多年,還能去嫁給哪個路人甲配角。
「可是最後他們還是分開了。」
高沅沅放下手,從皮包里掏出手機給她︰
「要不要賭,-自己決定。」
「……還是……下一次好了。」她還沒準備好對他開口。
「下一次?」她听過幾遍了?高沅沅搖頭嘆息,「-不是會變成高齡產婦,就是準備做一輩子老姑婆。」她下了結評。
……
她本以為,還會有多一點的時間,所以她再三鴕鳥地拖延。
但是,他又要從她身邊離開了。
跟以前不同的是,他已經逐漸到了成家的年紀,她總是很害怕,有那麼一天他會忽然對她介紹他心愛的女朋友。
要是這一去幾年,回來時身旁會不會真的多了另一個「她」?
她真能夠忍受他與另一名女性步上結婚紅毯?她真能像日劇的男主角那樣有度量的割愛?
在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停下,她紊亂無序的心情就像此刻面對這柏油路,不知該堅定直走還是選擇退縮。
燈號轉換,沖動變成了遲疑。
她幾乎是發怔地將車停在路邊,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她已經想很久、很多次了,數也數不清那些日子和往事,總是糾纏著她,不放過她。
要怎麼解決?她真的不知道!
心中有著走投無路的掙扎沖突,她抬眼,看到前面有家便利商店。瞪著那招牌半晌,她發動車子騎過去,進去買了十幾罐啤酒。
提著沉重的袋子,她載到他家,爬上樓梯,站在他的公寓門前。
叮咚!
摁下門鈴,她深深呼吸。
里面的人打開木門,瞅見是她,臉上的表情有些微輕訝。
「又伶?」不是應該在上班嗎?林熙然把鐵門也打開。
「嗨。」她輕松地打招呼,「我听到你的……留言了。」進入屋內,她看見臥房門口放了一個灰黑色的大行李箱。
這讓她胸口怞痛了一下。
他關上門,還是帶著疑問。
「那-……」今天不用工作?他注意到她手上拎的那個塑料袋了。
「熙然。」她深深呼吸,將重達幾公斤的一袋啤酒「踫」地擱上桌,直視著他,「我們來喝一杯吧。」她道。
「……咦?」他看見退冰的塑料袋滴下一顆水珠。
然後,在地墊上暈開。
碩士一年級,林熙然離開的那年,她真的好難受好難受。
她雖然沒有夜夜躲在被子里哭,也沒有不吃不喝幾個星期,但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總是拿起日記本,寫了就撕,撕了又寫。
把所有想或不想告訴他的字句統統寫下來,那些話或許真誠,可能也摻些她不滿的假裝。短短半年,她寫掉九枝原子筆,三本厚厚的日記本。
即便是這樣,她還是記掛著他。
她氣自己沒出息,人家都不想她了,她干嘛要對他這麼在意?
于是她把所有心力寄情于念書,高分取得博士班甄試資格,但她卻沒有再念下去,指導教授還為此惋惜不已。
但是在研究室里的兩年,她認識了高沅沅,一種奇怪的投緣,讓她們成為手帕交。偶爾去吃吃美食或逛逛街,課余時間,她在現在任職的公司里工讀,她的生活,一直都是很豐足充滿的。
只是在深夜,她偶爾會拿出他給她的卡片,反反復覆地看著他的字跡。生日卡里面只寫著「生日快樂」,聖誕卡里面只寫著「聖誕快樂」,這個男人,老是這麼笨拙直接又平凡真心。
她反問自己,有什麼不滿意?
除了身旁消失一個他以外,她還有什麼不滿意?
即便她問自己一百次、一千次,不論她再找什麼借口給自己,終究還是無法逃避一個早就在她心里形成許久的事實。
她愛他。
她愛上林熙然。
不知何時開始,不知何地覺悟,她愛上他,並且已經錯失掉太多機會。
「熙然,我們來喝一杯。」
她這樣說,而且很豪邁地拉開易開罐,坐下來就先灌了一口。
「-怎麼了?」林熙然敏感地察覺到她的異樣。
「沒什麼。」又喝一口,她拿一罐遞給他。「不準你說不。」對他,難得強硬。
或許在公司又受到什麼委屈?他猶豫接過,只能這樣猜測。
默默地陪她喝著酒,他很盡職地當個傾听者。
徐又伶用雙手使勁捏扁一個鋁罐丟進袋子,才開新的一罐來喝。她氣惱自己現在居然還記起台北市政府要回收鐵鋁罐這種無聊事情!
快點醉、快點醉!
她不是要灌醉他,因為她從未看過他喝醉。或許是他總在微笑中無形化解朋友的敬酒,又或者他是千杯不醉的體質,總之,不論出席各種場合,他最後總是神智最清醒的那一個。
她更非要賭他會趁她酒後亂性。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因為她知道他絕對不會這樣做;就算她像八點檔連續劇里的女主角那樣毫無防備地醉倒,自願送上門,他也不會踫她一根手指。
因為,他是林熙然。那個該死不會動歪腦筋的遲鈍鬼!
「咚」地一聲,她把喝完的罐子放上桌,雙手用力捏緊,讓它變形縮小體積後,丟進塑料袋。
「好苦!」她皺著秀麗的眉毛,不習慣國產啤酒特有的苦澀。她最多,也只在西餐廳里品嘗過紅酒白酒。
「-那樣喝太猛了。」他不會強勢阻止,僅是柔聲道︰「明天會頭疼。」今天可不是周末。
「沒關系。」大不了不上班,扣薪水。她喝完第五罐,月復部脹得難過,但視野里的景物卻依舊清清楚楚,包括他的輪廓,「為什麼……為什麼不會醉?」她沮喪自語。酒精濃度太低嗎?
她想醉啊!
只要醉了,她的嘴巴或許就不會再閉得那麼牢;只要醉了,可能她會月兌口叫他留下來;只要醉了,她的秘密有機會再也不是秘密。
為什麼她不會醉?她從來沒醉過,拜托就讓她醉這一次吧!
拿起第六罐啤酒,他終于按住她的手。
「用杯子喝吧,好不好?」微微一笑,他站起身走向廚房,拿了兩只杯子──是很小很小的那種,差不多就剛好一口,通常都是用來喝高粱等烈酒。
她看著他拿過她手中的啤酒罐,然後倒了那麼一點點在杯子里面,一杯給自己,一杯遞到她面前。
她瞅著那小酒杯,感覺好象小孩子在玩辦家家酒。
可惡!
三分鐘就可以灌完的啤酒,被他這樣優雅分享,要倒個二十次才會空一罐。
不管他。她拿起酒杯,一口一杯,也可以喝得很猛。
好不容易清空一罐,她捏著藍白色的鋁罐,忽然道︰
「我知道你有喜歡的明星……是一個叫邱淑貞的香港女星。」
「……嗄?」他一愣,臉頰有點紅。「誰告訴-的?」他沒說過。
「我在你的房間里看見過錄像帶。」她記得很清楚,是他去大陸回來,找到房子,然後她來幫忙搬家的那一次。就放在嶄新的木制床頭櫃上,而且還剛好是限制級的那一部。
大卷發,穿著短裙,露出美腿。原來他會對這樣的女人停留視線。
「這……」他連耳朵都紅了。有些不好解釋那一卷錄像帶是愛開玩笑的二哥說他太清心寡欲,所以丟給他……呃,在夜晚欣賞。
兄長的這個喬遷之禮,他順手擺在家里某個角落,沒想到被她看見了。現在早就不曉得被放到哪里去。
「你喜歡她,對不對?」她問。
「誰?」他有點反應不過來。
「那個女明星。」大卷發,穿短裙,露出美腿的那個。
他輕輕一笑。
「不,我不喜歡。」他老是搞不懂那些明星的臉孔和名字,那個港星,是當時二哥不斷強調她有多美艷,他才會稍有印象。
「什麼?你不喜歡?」她轉過頭,瞪大眼望著他,「你為什麼會不喜歡?」騙人!女性雜志里面寫的,男人最愛說謊!
「因為我不認識她。」對于她有些語無輪次的問題,他仍是放輕聲解釋。
「不認識?不認識你就不會喜歡?」她覺得頭有點暈,很可能是冰飲喝太快造成的,「你只會喜歡認識的人嗎?」開始抓不住疑問重點。
「對。」而且,愈久會愈喜歡。很簡單的答案。
「你騙人……你騙人……」她想把空罐像之前那樣捏扁,卻發現手有點軟,力氣變得好小。「你根本……根本沒有喜歡的人。」不喜歡她,也不喜歡其它人,她從來沒見過他對哪個他認識的人表現出戀愛的樣子。
這個結論的邏輯好象有點不對……手不听使喚,她有些憤惱了。
忍不住甩甩頭,再抬眼,周遭東西還是沒有扭曲,直線就是直線,天花板也還是在腦袋上。
「我有啊。」他笑,像個大男孩般天真。
「你……你有……」有什麼?啊,對了。連接對談的同時,她瞬間震驚地站起身,詫道︰「你──你有喜歡的人?」情緒才激動,她頓覺一陣天旋地轉襲來,猶如嚴重貧血那樣的可怕暈眩。
腳步不穩,往後就要坐倒回沙發椅,卻被一雙膀臂給牢牢地護住。
他的味道,斷絕她所有呼吸。
茫然中,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抓緊他的衣服,貪心感受屬于他的溫度。就像是活命需要氧氣,就像生病仰賴藥物,她真的不能沒有他。
真的。
對上他的眼楮,還是那樣柔和,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看到什麼。
「熙然……」她-著自己雙目,想要把她這麼多年來的愛戀全部告訴他,卻像是石頭卡在喉間,生了根,結成繭,纏繞太多繃帶,變為禁忌和封印。「我……我想休息了……」喝酒唯一的好處,大概是可以藉酒醉逃避一切現實。
「好。」扶著她,走進自己臥房。
他讓她躺好,體貼地幫她月兌掉高跟鞋,細心地蓋上棉被。
半醉半夢中,她好象感覺到他伸手拭去她藏在眼角的濕意。
「又伶,不要哭。」他溫柔的嗓音,就貼在她耳邊。
是他?是夢?
她來不及證實,就因為酒精的作用而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