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頭上的傷不是才要好了嗎,你嘴巴怎麼又受傷了?」
中午休息時間,在辦公室里被同事問著的陳睿今,因為一直在發呆想事情,而顯得相當遲緩道︰
「啊……」他模上自己破皮的嘴唇,還殘留著微微的疼痛。驀地,他臉一紅,「是……隔壁鄰居小孩咬的。」
「哈哈!」同事大笑。「不是告訴你要小心一點了嗎?小孩子就是這樣啊。像我們家的小寶貝啊,也是常常把我咬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陳睿今沒有仔細听同事幸福的爸爸經,只是想起唇上那柔軟至極的觸感,不覺抿了下嘴,隨即察覺不對,又是整個人傻住,那個沒有意識的細微動作,讓他感到相當內疚慚愧,于是懺悔地垂下臉,將額頭貼上桌面。
玻璃制的桌墊冷涼,他閉上眼楮,好像終于可以讓頭腦清楚一點了。
星期六那天晚上,住在隔壁的高中生對自己表明情意,並且親吻了自己。當時因為太震愕,他完全無法做出反應,後來好像還是許哲希拉著他回家的,他有點不大記得了。
隔天,許哲希去打工,似乎由于星期六的請假,所以特別加班到他媽媽回來的時間直接回家,兩人沒有踫到面。
這樣也好。因為看見他,自己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從被吻之後到現在,陳睿今就一直想一直想,整個思緒里全都是屬于許哲希的事。
想他的那個吻,想他的那句「我喜歡你」。
那是開玩笑的吧,又在說謊騙人了吧,還是另一個好玩的游戲?
由于許哲希之前的種種行為,陳睿今實在難以確定他言行所表示出來的真正含意。
因為覺得他這個大叔很可笑,所以又耍他了吧。
但是……
陳睿今緩慢啟眸望著地面,腦海里浮現的是許哲希那個時候的表情。
明明感到非常羞恥又萬分不願意,但卻仍是堅持要這麼做、也一定得把話說出來的那個模樣。真的都只是在造假,全是謊言而已嗎?
如果是假的,他就不用這麼煩惱!但是如果是真的,那他又要怎麼辦?
自己心里,又希望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陳睿今胸口一熱,好像感覺做錯什麼不應該的事似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就這樣渾渾噩噩的捱到下班,回家煮飯的時候也是處于茫然恍惚的狀態,還因此燙到手,東西也燒焦了。
最後他放棄,打電話叫外送比薩。
將失敗的晚餐倒進垃圾桶,他稍微收拾一下,剛才燙到的地方隱隱作痛,他這才到水槽沖了冷水,之後走出廚房,打算擦藥。
家里原本沒有急救箱,但先前因為額頭受傷,所以他去藥局買了一些簡單基本的家用醫藥物品,都還有剩下。打開怞屜,拿出裝著東西的袋子,門鈴忽然響了,他頓時以為是送比薩的人來了,于是走過去開門。
打工結束回來的許哲希,站在外面。
「——啊!」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陳睿今嚇了一跳,一下子全身變得僵硬起來。
許哲希瞅住他。
「你干嘛像看到鬼?」
「不……沒、什麼。」陳睿今飛快將目光從他臉上移走,有些結巴。
許哲希又不悅道。
「你呆站著做什麼,不想給我進去啊?」
「沒、沒有。」陳睿今連忙打開第二道的鐵門,並側身讓他可以進入室內。許哲希越過他時,稍稍地踫到了他的衣角,只是這樣子輕微的接觸而已,他的心髒就忽然用力地跳了一下。
仿佛怕被發現般,他慌張把門關上。
才轉過身,就見許哲希指著放在客廳長幾上的幾罐藥水問道︰「你把這些東西拿出來干嘛,你又受傷了?」
「呃……剛剛在廚房燙到。」陳睿今回答道。
「燙到?」許哲希把書包放下,走近他問︰「哪里?」
「手臂……」他正想說沒什麼關系。許哲希卻拉起他的雙手,微低頭察看道︰
「你嘴笨頭腦笨,現在連手腳都笨了……是這個紅紅的地方嗎,好像起水泡了。」
雖然被罵了,但和言語相反的關心舉動卻讓陳睿今怔楞住。身高比較高的他,站在俯視的角度。
仿佛,看見許哲希從衣領處露出的白細頸側,不禁趕忙移開視線。
被握著的掌心仿佛升高了溫度,明明根本沒有什麼,為什麼自己會如此動搖,
「啊、沒事,擦點藥就好了。」他怞回手匆忙道,跟著走向沙發。
剛坐下來,手里才拿起的消毒藥水就立刻被奪走。
許哲希瞪著他。握著那罐水,再伸手拿起桌上袋子里的棉花棒,道︰
「我來。」
他一靠近,又會讓自己胡思亂想,陳睿今慌張婉拒道︰
「真的不用,我可以……」
許哲希當作沒听見,坐在他旁邊的位置,將藥水打開,用棉花棒沾上。
「手,伸出來。」他沒得商量地道。
面對眼前這個年齡小自己一輪的少年,陳睿今總是只有听話的份。
他乖乖地遞出自己的手,看著許哲希將沾有藥水的棉花棒涂在傷處,由于疼痛的緣故,他反射性地縮了一下。
「你很痛?」許哲希抬起明淨的雙眸,認真地凝視著他問。
陳睿今望著他柔美的面容,一時間竟有些出神了。
「……喂!」許哲希見狀,喚著他。「你在發什麼呆啊……陳睿今!」他喊了一聲。
听見自己的名字,陳睿今登時醒神過來。他呆了一下,瞪大眼楮。
「——咦?」
「咦什麼咦?」許哲希睇著他。
「你……你、剛剛喊我的……名字。」陳睿今不解又不習慣地道︰「你不是一向叫我大叔嗎?」
許哲希垂首,繼續涂著藥,好像沒事般地說︰
「我再也不叫了。」
「呃,為什麼?」陳睿今不明白他為何要突然改變稱呼。
「什麼為什麼啦?」許哲希不耐煩地把用畢的棉花棒丟進長幾旁的垃圾桶,隨即瞅住他,凶巴巴地道︰「你會叫你以前喜歡的女朋友大嬸嗎?」
「嗄?」那個跟這個有什麼關系?陳睿今的腦筋轉不過來。
「你真的很煩!不說清楚就不懂!」許哲希臉頰泛紅,移開視線看著旁邊,惱道︰「反正、我不要叫喜歡的人大叔!」
陳睿今愣住半晌,終于明白了。
所以,因為自己是他喜歡的人,他決定不再用那個稱呼了。
喜歡的人,這四個字,又讓陳睿今心思浮蕩起來。那種快要跨過某條界線的感覺,令他心驚不已,他連忙壓下內心那股不安定的情感。
兩人剛認識之初,他就被吻了臉頰,而後許哲希刻意噯昧的言語和行為,都因為那個微不足道的吻和那句不正經的喜歡,讓他相當不知所措;幸好,在被影響得不可收拾之前,他知道了那全部都只是虛假的而已。
明白真相以後,他不再被許哲希的言行給困擾,就算听到同樣的話語,面對相同的行為,他也可以全部用平常心看待,甚至能夠主動對許哲希做出像是疼惜孩子般的動作。
但是現在,他第二次被吻,這回卻是吻在唇上;他也第二次听見許哲希對他說喜歡,用那樣讓他完全迷惑的表情。
倘若他真的當真了以後,卻發現又只是個惡作劇,那他應該怎麼辦?
陳睿今曉得,自己會這麼想,是由于這次許哲希所對他造成的影響,比之前更深巨更混亂,已經是再也無法忽視的糟糕了。
「你……又是在整我吧。」他從許哲希身前收回燙傷的那只手,模著自己後腦,慢慢地笑道︰「因為我的反應會讓你覺得很有趣,所以你才以此為樂吧,你這次用的方法更大膽了呢,我真的要相信了,這實在不是件好事……你可以不要再用這樣的方式騙我嗎?我……真的會相信……」他的聲音沉下,笑容微微地苦了。
到時候,該如何是好?
原本撇開視線的許哲希,聞言後轉回眼眸,面無表情也不發一語,就那樣直直地看著他。
他的注視,令陳睿今徹底愣住了。
美麗的眼楮那麼直接專注,是他從未看見過的眼神。
仿佛被那清澄的雙眸給捕捉住,他楞楞地忘記自己該做什麼而不再動作,就只是和少年對看著而已。
許久,許哲希站起身,伸出雙手,按住陳睿今的肩膀,然後使力將他往後推去。
因為太突然,陳睿今整個人撞上沙發靠背,登時吃了一驚。他訝異地昂首,只見站立的許哲希低著頭,由高處往下睇視著他。
「那你要怎樣才會相信?」許哲希屈起右膝,壓上沙發。然後左腿橫越陳睿今的身體,就這樣面對著他,跨過他的大腿半跪在沙發上。「要怎麼樣你才會相信我這次不是在整你玩你或惡作劇?」
這個姿態,讓陳睿今手腳不知如何動作而僵住,他只能抬著頭,錯愕地望住那張氣惱的麗顏。
「你……」
「只要我讓你真正相信就行了吧!」惱怒地喊完,許哲希霍地雙手捧起他的臉,垂首用力吻住他的嘴唇。
「——呃!」陳睿今驚愕的反應,被這個霸道貼在嘴上的吻盡數吞沒。
他只感覺到許哲希濕潤的舌尖伸進自己的口中,強硬地想要纏上自己的舌頭。少年的吻過份直接,生澀粗魯地毫無技巧可言。
但是,這個一點經驗也沒有的吻,卻教原本全身僵硬的陳睿今失掉腦海里所有的正常思考,完全陷落了。
他不能自已地開始回應著,緩慢吮吻許哲希柔軟的唇瓣。
「嗯!」許哲希身體一軟,坐倒在他腿上。雙手搭著他的肩膀,昂首毫不保留地開啟自己的嘴唇,讓他的舌可以沒有任何阻礙的進入。
陳睿今扶住他縴瘦的後腰,讓他靠近自己。
許哲希無意識的輕動腰部,感覺到他小巧的婰部在自己股間摩擦,陳睿今渾身燒熱,好像體內有什麼東西沸騰一般,在許哲希放下手模住他的褲頭時,他卻頓時整個人清醒過來。
陳睿今滿頭大汗地制止道︰
「等……等、呃——」
許哲希咬住他的舌尖,然後動手解開他長褲上的扣子。
感覺到他的手就要模進自己褲內,陳睿今再顧不得其它,離開他擾亂的吻,抓住那細白的手腕,極度緊張道︰
「哲……」
掌中緊握的腕節細微地發著顫,他不禁停住本來要出口的話。
許哲希微喘地望住他,雙頰像是要流出血似的通紅。
直到現在,他才終于發現,這孩子全身一直都在輕細地顫抖著。
「我喜歡你。是真的。」許哲希的聲音不穩,但是眼神卻無比地堅定。
陳睿今怔怔地凝視住他,無法動彈了。他只能看著那年輕美麗的臉靠近自己,用那極度不成熟的吻,再次把自己的唇封住。
許哲希將手探進他的褲頭,握住那個灼熱的部分。陳睿今心髒狂跳,關于性別或者年紀那些復雜重要的問題在他腦海里不斷重復閃現,他卻根本沒辦法去想,雖然明知不行不可以也不能夠繼續下去,但是,許哲希那即使無法止住發抖也不願停下的手指,教他拒絕的話語哽塞在發燙的胸腔內,完全說不出口,只能接受那幾乎使他失去自持的,萬分青澀的撫弄。
「……呃!」他粗淺地呼吸著。
許哲希將臉靠在他的肩窩處,不給他看見表情,然後伸手拉開自己的長褲,將腰部貼近陳睿今,用雙手把兩人最敏感的地方握在一起。
坐在腿上的清瘦身體開始隨著手中的動作而搖動著,由制服襯衫衣領處露出的肌膚白淨柔滑,陳睿今的嘴唇不自覺地印上領口那若隱若現的縴細鎖骨,忍不住按住許哲希的腰側,高熱的情潮讓他再也無法去想任何其它的事。
「嗯……嗯!」
許哲希似乎想要忍住卻又泄漏的誘人聲音就在耳邊,陳睿今的喘息也隨之變得更為燒灼而粗重。感覺到許哲希的手加快撫模的動作,陳睿今不禁緊抱住懷中縴瘦的身軀,沒多久,許哲希的背脊整個拉直,陳睿今也跟著感到腰間一陣戰栗,兩人的月復部都弄濕了。
「嗯……」許哲希整個人癱軟下來,在陳睿今頸間淺淺地喘著氣。
陳睿今腦袋空白了好幾秒,尚未能夠抓回思緒,許哲希就猛力推開他,拉好褲子從他身上跳下來。
大概是由于還沒從激情當中恢復的關系,他的腳軟了一下。
陳睿今趕緊拉住他,沒讓他跌倒。隨即發現自己褲頭敞開,他滿臉通紅,忙用另一手遮住。
「你這樣相信了吧!」許哲希生氣的朝他大喊了一聲。
跟著甩掉他,頭也不回地跑掉。
為什麼……這孩子老是說完想要說的,做完想要做的就丟下自己跑走?陳睿今呆愕地望著他消失在門後的背影,好半晌,才閉上眼楮,往後倒回沙發,抬起手臂遮住自己滾燙的臉道︰
「我……相信了。」
***
那個——大笨蛋!
許哲希跑回家,用力地關門上鎖。
他雙手抵住木門,氣喘呼呼地彎著腰,漂亮的臉容染上一片抹不去的深紅。
手心里還殘留剛才的觸感,他緊閉住眼楮,像是要掩蓋之前心里所有的難堪和羞恥,罵道︰
「笨死了……」
隔壁那個遲鈍的男人,一定不知道告白之後的自己是用多麼難為情的心情出現在他面前的吧!也絕對不曉得自己千辛萬苦才忍住想要拔腿逃走的沖動,才能表現出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按下他家門鈴的吧!
即使是初吻給了他,那樣丟臉可恥地說了喜歡,他卻還是因為自己以前騙過他,所以沒有辦法相信。
那麼,不管用什麼方法,自己絕對要讓他完全明白。
就算那個方法讓自己羞恥得想要死掉!
心髒激烈地跳動著,怦怦不停的聲音即使搗住耳朵也還是那麼急遽地在听覺里回響,就好像一直在提醒自己剛才發生的事。
「可惡……」雖然是有點賭氣的意味,但自己都已經做到這樣了,要是那個笨蛋男人再說一句不相信的話,自己就再也不管他、永遠不理他了!
深深呼吸幾次,許哲希用了很長的時間平復心情才回到房間。
在浴室洗澡的時候,他看見自己鎖骨的地方有一點紅紅的痕跡,楞了一下,才紅著臉飛快地抬手按住。
「是……吻痕?」
居然留在這麼明顯的位置!這樣會被看到啊,真的會被氣死!許哲希按出一大堆沐浴侞,拼命洗著自己還留有余熱的身軀。
雖然在心里一直罵人,但是,好像又有一點小小的高興。
因為做了壞事而有些些心虛,他洗好後拿領口比較高的衣服換上。然後到廚房煮消夜。等著媽媽回來。
一定要趕快整理好心情,明天,還要去找隔壁的男人……
開門的聲音響起,坐在客廳的許哲希回過頭,看見母親下班回來了。
「咦,今天好像比較早呢。」他站起身,想到廚房拿碗筷。
「哲希。」媽媽叫住他。
「干嘛?」許哲希停下,望住母親。
總是溫婉的媽媽,表情帶著相當少見的嚴肅,道︰
「你先坐下,媽媽想要跟你講一件事。」
許哲希疑惑,依言坐回椅子上。
媽媽走近他,坐在旁邊,然後從皮包里取出一封信,放在桌面上。
許哲希瞅著那封信。
那是一封航空信件,寄件人的地址上,寫著它來自英國。
他睇住那封信半晌,忽然間想到什麼似的,迅速抬起頭來看著自己母親。
然後,他听見母親認真地對自己道︰「我們要去英國。」
他一直都知道生父在英國。
那個男人,是媽媽大學里的外語講師。媽媽大四那一年,因為師生間的戀情被發現,加上得知懷孕的事情而毅然決定休學。
就剩下最後的學期卻沒有取得畢業證書,甚至未婚懷孕了。那個男人說會負責,會娶媽媽,也真的把媽媽帶回英國見父母,並且在那里結婚定居。
然而,在媽媽懷孕第七個月的時候,那個男人外遇了。
簡直是和電視新聞或連續劇一樣熟悉的情節。男人把女人弄大肚子,奉子成婚之後又繼續風流地在外頭拈花惹草。
不同的是,他的媽媽並沒有委曲求全。就像決定要休學那般果斷,媽媽挺著大肚子,就那樣獨自坐飛機回到自己的故鄉,離開了那個男人。
然後,媽媽一個人生下他,一個人把他養大,直到現在。
這就是他所知道的,關于那個,在他生命當中只奉獻過幾次塊感和體液的男人的一切。
「他曾經追來台灣找過媽媽,但是媽媽在你外婆的幫助下躲起來了,也請外婆跟他說不知道我在哪里。外婆呢,當時也不知道是真的很生氣還是為了要演戲,只要他一上門,就很用力地拿掃把打他呢。」
許哲希听著自己母親講出這段當時一定很難受的往事,看見現在的她毫無陰影地露出柔和的笑容。
媽媽繼續道︰
「他不知找了幾個月,最後真的找不到,終于走了。從那一天開始,外婆家每個星期都會收到他從英國寄來的信,內容都是希望我原諒他,能夠回到他身邊,他一定是知道我和外婆有聯絡,只是不肯見他,所以才這樣寄信。」
許哲希垂眸,望著自己手里的那封航空信件。
是用很丑的中文字寫的,開頭是媽媽的名字,下面寫著一直在等她回到身邊之類的幾句話,後面則全是那個男人自己的近況,像是頭發剪了、又胖了,沒有以前那麼英俊了,怕媽媽回去會不認識他,也不愛他了……
媽媽曾經在他小的時候給他看過這個男人的照片。
那是一張有一點點泛黃,但是被保存地非常好的舊照片。
照片里,年輕的媽媽笑得好溫柔,在她身後摟著她的男人,則是個長相非常俊美的外國人。
原來就是這個壞人啊。他當時只有這樣一個感覺。
明明只看過一次,但是男人的模樣,他卻記得異常清楚。長大一點以後,他每次在鏡中看到自己,就發現自己的眼楮長得愈來愈像那個男人,這種感覺讓他相當討厭,連帶的他也討厭起照鏡子。
許哲希低頭睇著那封信寫下的日期,就是這個禮拜而已,右下角還用阿拉伯數字注明一個不知道什麼意思的八百三十一的數目。
「他每個星期寄一封信,現在已經寄了八百多封了。我終于開始想,應該要去找他了吧。」媽媽說。
可不可以趕快回到我身邊呢,帶著我們的孩子,一起回來吧。這是信里的最後一句。
許哲希抬起雙眸,望見媽媽的眼眶里有一些濕濕的。
那個男人對不起媽媽的時候,媽媽一定很傷心。因為不能原諒,所以即使懷著孩子也決心要離開;因為生氣,所以才會堅決躲著他不肯見面。
然而,在這十幾年的日子當中,讀著這八百多封的信,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番真心和誠意,令媽媽漸漸地發現自己已經不再傷心了,也沒有那麼生氣了,然後,就想要見到那個男人了。
媽媽一定還愛著他吧。
即使曾經被背叛而悲傷哭泣,就算忍受這麼長久的寂寞和辛苦,也一定是一直愛著那個男人的。
「哲希……我們去英國,去找爸爸吧。」
媽媽說。許哲希凝視著她的笑容,以及泛著淚光的眼。
然後,慢慢地點了下頭。
「嗯。」
***
訂好的機票日期在三個星期之後。
原本的學校部分,要辦理一些手續和申請成績單,他和同學之間的相處本來就只有表面程度那般淺薄,沒什麼必要讓他們歡送,他甚至也無太多不舍的感覺;至于到英國要轉入的學校,那個等他們母子等了十六年的男人,早就準備好一切,只要過去就可以立刻安排。
可能他要通過一些那個國家的考試,或者重讀一次高一,反正過去了就知道;打工的地方,也要早點提出離職,讓店長開始應征新的工讀生……其實,這個地方,好像沒有什麼能夠讓他留戀的。
唯一和他在一起生活的人是媽媽;平常打工都來不及了,也幾乎沒時間制造什麼美好的回憶;他的朋友不多,真正知心交往的則一個也沒有。
所以,即使要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回來,沒有事也沒有人讓他不舍或依戀……沒有人……讓他不舍……或依戀……
沒有……任何一個人。
許哲希站在陳睿今上班的營業所前面,雙手插在外套口袋,就那樣望著那扇落地玻璃門,直到里面的陳睿今發現他的存在而定在那里不動。
他睇著男人老氣遲鈍的臉,然後揚起一只手,朝他揮了兩下。
剛好正要下班的陳睿今似乎楞了楞,接著轉頭跟同事道別,隨即就提著公文包走了出來。
許哲希望住他快要同手同腳的僵硬肢體動作,等他來到自己面前。
「你、你怎麼在這里,又是要去打工經過?」陳睿今極其不自然地低著頭問,視線不敢放在他臉上。
「我今天不用打工。」許哲希說道。店長已經找到新的工讀生了,他不用再那麼忙碌,在出發前,可以好好地休息。
「是嗎?」陳睿今沒有問為什麼,因為似乎有更在意的事。躊躇了一下,他開口道︰「你這幾天……都沒有過來……」
因為有很多事情要辦,他還要幫媽媽整理家里和行李,所以他有四天沒去找陳睿今了。
許哲希瞅住他。
只听陳睿今寬心續道︰
「不過……你沒有不理我就好。」
「你為什麼對著地上講話?」這麼多天不見,居然不看他的臉。許哲希不大高興,「你不敢看我嗎?哦……一定還在想那天的事吧。」他壞心故意道,果然望見陳睿今馬上紅了耳朵。
「那個,我、那天我們……」他結結巴巴,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問你一件事。」許哲希打斷他。停住一會兒後,眼神變得認真起來,「……如果,我要去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要消失在你面前,再也不出現了,你會怎麼辦?」
陳睿今愣住,緩慢的抬起頭。
「嘎?」他看起來一頭霧水。「那是什麼意思?」
「就那個意思啊!」許哲希瞪著他。
「啊……可是,你住在隔壁啊。」陳睿今一臉茫然。
許哲希不耐煩地道︰
「你不會假設一下!想想我不在了,你有什麼感覺啊!」
「這個……以前也講過,會……寂寞吧。」陳睿今難為情地說出千篇一律的答案。
許哲希靜靜地凝視著他,然後,輕吸了一口氣,啟唇問︰「你喜歡我嗎?」
「——咦?」似乎沒料到會這麼突然直接地被問,陳睿今不禁尷尬地移開視線,滿臉通紅又語無輪次地慌張道︰「我、我……你……你是男孩子啊……我大你那麼多歲,也是個男的……我們……」
許哲希只想立刻得到他的答案。
他不管就在大馬路邊,用力扯住陳睿今的領口,大聲道︰
「不要管其它的事!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陳睿今吃了一驚,錯愕地看著他,一時愣住沒有立刻回答。
這令許哲希霍地怒道︰
「你干嘛不講話?好!我知道了!」他收手轉身就走,頭也不回,「那我就在你面前消失!」
「哲希!」陳睿今連忙喚他的名,伸手從後面拉住他的手肘。
許哲希回過身,怨懟地瞪住他,臉上明明是非常生氣的表情,但是,眼眶卻有些泛紅了。
陳睿今訝異地怔住。
許哲希垂下眼眸,上前一步,雙手揪住他的上衣,低首將臉埋在他胸前。
「我……真的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他聲音微啞地說。
「很遠的地方……是哪里?」
「英國。」
「呃、去……去玩嗎?」
「不是。」
「那……」
「我媽媽要帶我去找我的生父。我以後就住在那里,不回來了。」
原來,他的父親在英國,並且取得聯絡了。听見許哲希這麼說之後,陳睿今腦海里的思考就開始變得遲緩了。
他只是怔怔的和許哲希走到車站,然後搭上捷運,在車廂里,兩人都沒有說話,到出戰為止,也是一直都是沉默著。
離開車站,夕陽完全西沉,外面天色已黑。回公寓的路上,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不知道是誰先走近對方,手指不小心踫在一起了;也不曉得是誰先握住另一個人的手,就算會被路人側目,那些好像也都不用在乎了,總之,他們最後是牽著對方的手,慢慢地走回家的。
陳睿今拿出鑰匙開門,進到屋子里面以後,他道︰
「啊……我……去弄點東西吧。」
留下許哲希在客廳,他恍惚地進入廚房。
要走了,那個孩子要離開了。
再也不回來了。
仿佛感覺被沉重而劇烈地打擊了,陳睿今忍不住閉上眼楮,將手撐在流理台邊緣,深深地垂下頭。
永遠住在對方隔壁,可能是根本不會發生的事,但是沒想到竟然要去那麼遠的地方!自己才相信他喜歡的心情而已啊,都還沒將思緒整理清楚,卻又得知這個震驚的消息,在他對自己說出即將要遠走之前的那一秒,自己都還因為他的心意而慌張混亂著。
一下子,那些因為一個人而心跳加速或者萬分緊張的感覺,卻全部都潰散不見了。
自己甚至,都還沒有給那個孩子任何的回應……
但是……但是……
但是,或許這樣比較好吧。
有個微小的聲音,出現在陳睿今腦海里理智的部分。他緩慢地睜開眼,望住自己放在流理台上的雙手。
他對許哲希,的確有種可以完全牽動他所有情緒,佔據一切心思,又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莫名感情。
那種感情,前所未有地在他的心底深刻存在著,但無論它是什麼,許哲希是一個十六歲的、年紀輕輕的男孩子,卻是不容改變的事實。
無論是同性的戀愛,或者是年齡差距的戀愛,兩者本來就是不應該發生的。
或許是被擾亂的自己一直沒有多余的心思去正視,就算這孩子仍是住在隔壁,自己依然沒有任何立場能接受他的情意,兩個人也不可以在一起。那麼,遠遠地和他分開,時間一久,他就會逐漸忘掉自己,長大以後,說不定還會發現自己喜歡上一個男人根本是個錯誤和笑話,或許想起來還會感到惡心。
許哲希只有母親這個唯一的親人,雖然不肯承認,但也一定曾經有過想見生下他的父親的念頭,從小就和媽媽相依為命,好不容易母子一同去找生父,他又是個孝順的孩子,不能也沒有這個道理和父母分離生活啊。
更何況,他還可以擁有更好的環境和照顧。
這個漂亮優秀的孩子,有更美好的可能性和將來在等待他,不應該斷送在自己這種陰沉乏味又一事無成的老男人身上。
笑著送他去英國,讓他離開自己。
這個選擇,一定是對他最好的。
仿佛是在說服自己,陳睿今在心里不斷重復。他抬起單手遮住自己的半臉,動也不動了。
因為他是個年長的大人,不能任性,也不可以感情用事,必須做出最適當和正確的決定。
他想要的是什麼呢,他自己的心情就像灰塵那樣一點都不需要在意,那個孩子才是最重要的,他希望,那個孩子能夠得到應得的一切,快樂並且幸福地成長。
不知經過多久,陳睿今將掩面的手緩慢放下,決然的眼神里卻摻雜著一抹悲傷。
他步出廚房,望見許哲希抱著圓形的靠墊,靜靜地坐在沙發上。陳睿今凝睇著他一會兒,然後走過去。
「啊……我剛剛發現,冰箱里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吃了。」他牽強地露出是自己疏忽粗心的笑容,然後道︰「你現在餓嗎,不餓的話,晚一點我再出去買現成的。」
「嗯。」許哲希只是應了一聲。
陳睿今在沙發另一頭坐下,前方灰黑色的電視屏幕,映照出兩人的身影,他沒有移開目光,留戀地望著那不真實的倒影。
默然半晌後,他鼓起勇氣開口道︰
「你什麼時候要去,」
「……下個星期的周末。下午六點的飛機。」
這麼快!只剩下一個禮拜而已。陳睿今忍不住握了握拳。
「那……那就恭喜你,終于可以一家團——」一個東西往臉部砸來,打斷他的話尾。陳睿今望著掉落在地上的靠墊,抬起臉看向許哲希。
只見許哲希的臉上,又出現之前那種氣忿又難受的表情。憤怒地對他道︰
「這就是你的感覺嗎!你的意思是,我走了也沒關系,要去哪里都可以,你根本不在乎我的存在?」
陳睿今撿起那個靠墊,微微笑道︰
「終于能夠和父母在一起是好事,你為什麼要生氣?」
許哲希倏地站起身來,脹紅著臉惱問道︰「你、你難道忘記我之前跟你講過什麼事?」
陳睿今垂下視線,不著痕跡的深深吸氣之後,平靜的開口道︰
「我只是把你當作孩子而已。」他說,然後再重復一次︰「就是住在隔壁的一個孩子。雖、雖然我們有過比較親密的行為,那也……也只是因為你主動,我、我——我只是配合你罷了,其實我根本不願……不願意……」
他看到許哲希垂放在身側的雙手,仿佛要掐出血似地緊緊握成拳狀,並且強烈發顫著,于是,他再無法講下去了。陳睿今緩慢昂起臉,只見許哲希的面容充滿恥辱難堪的潮紅,懸在長睫上的濕意,幾乎再多凝聚一瞬就會成為淚水掉下來,但是他倔強地忍住了。
雖然狠狠地瞪著他,但是,眼神卻又像玻璃似的那樣脆弱。
講出難听話的是自己,兩個人卻都受傷了。陳睿今的心頭一痛,卻一句安慰也沒說,只是用極度勉強才能擺出的淡漠表情望著他而已。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許哲希對他大吼一聲。然後越過他,離開這間屋子,在他面前消失。
看見他離開,那仿佛硬生生撕開胸口的強烈疼痛讓陳睿今難以呼吸。他忍不住傾身往前,手肘靠在雙膝上。
他什麼也不能做,什麼都不可以再說。
這樣一定比較好……對那孩子而言,一定是最好的決定。
雖然這麼想著,他卻還是痛得緊緊閉上了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