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她根本想不到。
「……第一代早年買下大片建地,第二代就以此為本從房地產、股票方面起家,賺得加倍的金錢再分別投資到更賺錢的業界,更相對成立屬于自己的公司,運用那厲害的經商手段建構出整個企業帝國,在數十年間累積了難以估計的財富——」梳著西裝頭的斯文男子滔滔不絕地講著,特地留了個好像沒說完的話尾。
「然後?」一個留著落腮胡的男人,很無趣地開口了。
坐在長椅上的男人一頭亂發,發質又黑又粗,前面的瀏海長到鼻尖,身上的T恤皺得有如咸菜干,下半身穿的是條四角內褲,露出的修長雙腿強壯但卻長滿微卷的毛。
男人打了個呵欠,伸手到衣服下擺,抓了抓自己平坦結實的肚子。
「然後,」斯文的男子微微一笑,右手將一直躲在自己背後的女孩帶出來,讓她站到亂發男人面前。「這位可愛的小淑女、即是那位集團董事長的獨生女,為你介紹,皇甫瑩小姐。」
名為皇甫瑩的女孩看起來不到十二歲,長發及肩,皮膚白晰,生得極是可愛甜美,幾乎現在就可以預見成長幾年之後的驚人美貌。
她張著略微受到驚嚇的清澄雙瞳,望著眼前如同流浪漢一般的男人。
男人瀏海底下的黑眸似乎瞇了起來,好像正在打量著她。
「我要繼續睡覺了。」沒兩秒鐘,男人翻身躺回亂七八糟的木頭長椅,隨便拉了堆在上面不知干淨還髒的一件衣服蓋上。
「拜托,別這樣。」斯文男子趕緊說明著︰「她爸爸皇甫政先生原本就有癌癥,現在病倒了,人在加護病房里昏迷不醒,醫生已發出病危通知,不知哪里來的消息,說皇甫名下所有財產會歸他的獨生女一人所得,這可糟糕了,畢竟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怎麼可能管理一整個企業財團?現在已經快要天下大亂了,皇甫先生的弟弟,也就是這孩子的叔叔正從國外趕回來,一旦他回來,就可以穩住局面,你只要保護她到那個時候就好,這種事,我能拜托的只有你了。」
躺在長椅上的男人,連眼楮也沒張開,只道︰
「我最討厭小鬼了!」
聞言,皇甫瑩愣住,她趕緊看向斯文男子,抓著對方的袖子,同時用力搖著頭。這個西裝筆挺的男子,是她爸爸秘書群中最有能力的一個,在爸爸的病床旁,男子告訴她,她必須到更安全的地方去,所以,她被帶到這里。
但是,她卻完全不曉得自己要被眼前陌生又髒亂的大叔保護。
那個人,跟電視新聞里的流浪漢一樣。
斯文的男子輕拍了拍她白晰的手背。
「沒問題,這家伙看起來這樣,但是很強的喔。」男子低頭看著她,露出了溫柔的微笑︰「他絕對,會保護妳的。」
「喂——」長椅上的男人聞言瞪過來。「我什麼都沒答應!」
斯文男子根本當作沒听見。他只是蹲,對著皇甫瑩道︰
「一直以來,承蒙皇甫先生的賞識和提拔,現在,我想幫助皇甫先生和妳,但是很抱歉,我對這種事並不在行。妳跟著我,有危險的時候我保護不了妳。」斯文男子苦笑了一下。模模小女孩的頭,將她肩上的熊寶寶包包背帶拉好,柔聲道︰「眼下的情況緊急,要能保妳安好,只有將妳托付給別人。我會回去處理公司內部的事情,做我能做到的事,直到妳的叔叔回來接管為止。」
斯文的男子站直身,作勢要走,皇甫瑩立刻拉著他的西裝衣擺。
漂亮的大眼楮里滿是惶恐,她還是搖著頭。
「不……要。」她極小聲地說道。
斯文的男子微訝地凝視著她。或許是單親家庭的緣故,亦或者被擁有端正性格的父親親身教養的影響,他認識的小女孩,家教相當良好,總是乖巧懂事,從不任性,不給人添麻煩,她父親倒下之後,她在病房里哭泣,對大人們的安排卻沒有任何抱怨,這是她第一次說出了不想要的心情。
「不要緊的。那家伙啊,對小孩子沒興趣,即使像是妳這麼可愛的淑女,他也一點點興趣都不可能會有的喔。」斯文的男子開玩笑,隨即,他正色說道︰「他不會對妳做任何壞事,絕對是妳可以相信的人。」
皇甫瑩望著斯文男子,然後又悄悄地轉頭看著躺在長椅上的男子。
「嗯,用說的妳可能很難理解吧。」斯文男子忽然笑了。「不過呢,只要妳在他身邊,妳就會有機會知道了。」
斯文男子向她道別,隨即走向門口。皇甫瑩覺得自己再拉住他還是會被拒絕,所以躊躇著沒有動作,只是雙手抓著洋裝裙擺站在那里。
長椅上的男人終于坐起身來,惱道︰
「我不是說了我討厭小鬼,還有我沒有答應嗎!」他瞪著已經打開門的斯文男子。
斯文男子回過頭,聳聳肩。
「我真的沒辦法了。總之人我是留給你了,你要嘛好好顧著她,不答應的話,就把她丟到外面被壞人擄走好了。」他揮了下手,「就這樣,掰掰。」
「喂!」男人大叫一聲,但斯文男子已經關門消失在門後。
當門鎖扣上的那個聲音響起時,皇甫瑩也覺得自己又落入了沒有任何人幫助她的黑暗空間里。在知道爸爸病倒時,她也是這種感覺。
她忍住想要落淚的情緒,慢慢地轉過身,看著雖然是被托付要保護她,但對她而言卻根本等同于陌生人的流浪漢大叔。
男人坐沒坐相,模樣邋遢地靠在長椅上,一語不發。
皇甫瑩只是杵在那里不知道怎辦才好。事實上,也沒有多余的位置給她坐下或讓她換地方站。她進來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個男子住的地方,跟她家完全不一樣,不僅相當狹窄,也亂七八糟的,什麼東西都到處丟。
她從來沒見過這麼髒亂的房子。小山狀的衣褲或襪子在電視機和長椅上,一大堆垃圾和書本堆在各處地板及角落,空氣中似乎有股酸酸的味道,她站立的地方,旁邊還擺了碗沒吃完的不知道什麼面。
「嘖!」悶不吭聲半晌,男人抓了抓頭,咋舌站了起來。
皇甫瑩見他走向自己,吃了一驚,不自覺後退兩步。
流浪漢大叔相當相當地高大,她發現自己的身高只到對方月復部而已。
「安若杰。」男人出聲了。
「咦……咦?」皇甫瑩一下子會意不過來。
「名字,安若杰。」他抬了抬長滿胡渣的下顎。
「啊……你、安……安叔叔好。」皇甫瑩小聲道,童音好听又幼女敕。對于該如何稱呼對方,她有些猶豫,但她一直都不是個沒禮貌的小孩。
「安叔叔?」對于那別扭的稱謂,男人的響應是彷佛過敏似地立刻歪了一下臉。
「安叔叔……沒錯啊。」皇甫瑩有些臉紅。男的要叫哥哥或叔叔,女的是姊姊或阿姨,她一向都這麼尊稱別人的。
「啊啊,算了,那種事隨便。」安若杰用左手小指掏了掏耳朵,露出無聊的表情。「我說妳,現在進去廁所。」
「啊?我沒有……」皇甫瑩羞窘得低下頭。「我並沒有想上洗手間啊。」
安若杰一臉莫名其妙。
「我哪知道妳想不想要上?」
皇甫瑩瞅著他。
「那……為什麼要我去?」
安若杰垂首,居高臨下地睨著女孩嬌美的臉蛋。
他抬起右手,指著左邊的一扇門。
「我要妳進去廁所,把身上衣服全部月兌光,連內褲也要月兌掉。」
他說。
皇甫瑩瞪大雙目。
這才發現到,他的右手少了一根手指,沒有小指頭。
為什麼……是天生的?是……被剁掉的?她害怕地沒有辦法再想下去。
男人瀏海之下的漆黑眼眸,只是盯著小女孩不放。
「咦……啊、我……我不要。」皇甫瑩顫抖地低聲說道。
安若杰皺眉。
「我不管妳要不要,總之妳快點進去月兌衣服。」
「我——」皇甫瑩低頭看著地板。吸口氣重復道︰「我不要。」
安若杰瞇起眼楮。
他揚起手,皇甫瑩立刻嚇得不知所措地往門口跑。
「我不要月兌衣服,秘書叔叔明明說你不會對我做壞事的!要做那種事的話,我、我要離開!」她伸手扭轉門把。
安若杰抬起的手只是抓抓自己月復部,在她開門的那瞬間,一個箭步上前,砰的一聲,一掌將門板給壓了回去。
皇甫瑩無比驚愕,背對著安若杰的她完全不知為何對方能在眨眼間這麼接近自己。
「妳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壞事』。」安若杰站在她身後說道,用那低沉且具壓迫性的嗓音︰「雖然我不想照顧妳,不過妳現在要隨意離開的話那也不行。」
皇甫瑩瞪著門板,男子的黑影重迭在她的影子上,黑暗又巨大。她呆了一下子,隨即很快地回過身。
安若杰側身,直接擋在大門之前。出口被阻住了,皇甫瑩只能貼著牆壁往旁邊移動。
安若杰斜睇著她恐懼的小臉蛋,警告道︰
「我是很沒耐性的人,給妳十秒鐘,妳要是不進去廁所,不月兌衣服,那我就動手幫妳月兌了。」
「咦?什……什麼?」皇甫瑩大吃一驚。
「十,九,八……」安若杰開始倒數。
不會的,不會的,這個人不會這麼做的。爸爸的秘書說過了,這個人是可以相信的……
「七,六,五,四,三……」隨著數字的遞減,安若杰斜斜地勾了下嘴角,朝小女孩逼近。
皇甫瑩嚇得臉色蒼白,只能後退。
不會的……這個人……不會對她這麼做……的——
「二,一——」安若杰拉長最後一個音節,同時抬高雙手,做出準備要抓住她的動作。
「哇啊!」皇甫瑩大叫一聲,真的嚇到,連忙跑進身後的浴室,同時飛快關門落鎖。
安若杰在外面好心地替她按下牆壁上的電燈開關,然後道︰
「妳月兌了衣服就丟出來,手腳最好快點,妳要是拖拖拉拉的或不月兌,我會拆門進去幫妳月兌。」他抓住門把,用力地晃了兩下,發出可怕的聲音,證明他真的有能力拆了這扇脆弱的門。
皇甫瑩一直忍住的淚水終于滾了下來。從自己一個人被丟在陌生大叔這里後,她就很不安很不安,她可以哭著說絕對不要,但是她沒有,因為相信爸爸,相信爸爸的秘書,但是現在……
她將背上昂貴的進口外國熊背包拿下,然後遲疑了一會兒,抖著手拉下洋裝的拉煉,將身上一片式的衣裙月兌掉。
「襪子和內褲也要。」門外的人又提醒了一次。
皇甫瑩全身戰栗了一下,只得照做。
「月兌好了就丟出來。」外面的人聲音變得遠了,似乎沒站在門邊。
這個認知讓皇甫瑩愣了愣,隨即她很快地開門將衣物丟出,然後迅速地關上鎖起。
「話先說在前面,我對于妳的什麼的,半點興趣都沒有,妳以為我會偷看嗎?小鬼。」安若杰的聲音變近,似乎走過來撿起衣物了。
皇甫瑩滿臉通紅,只覺羞窘得快要死掉,只能光著身體蹲在廁所里。
「那你……你為什麼要我月兌……月兌……」她羞恥地說不下去。
「要解釋起來太麻煩了,反正妳只要听話就好了。」他在門外說道。
皇甫瑩眼淚汪汪地啜泣著。
門外的安若杰听到,用不耐煩的語氣道︰
「小鬼,妳要哭,不要讓我看到,我最討厭女人和小鬼哭了。所以看到妳哭的話是加倍的討厭。」
皇甫瑩終于有點生氣了,她道︰
「看到會怎樣?」大概很少反駁他人,她的氣勢相當微弱,彷佛不是在回嘴,而只是一個問句。
「嗯……說不定會抓狂。」門外的人道。
抓狂?那是什麼意思?好像有听過,是不大好的意思吧……出生成長都在富豪世界里的皇甫瑩,因為父親管教的嚴格把關,平常只看過少少的電視,對于一些她本身不大會用到的粗魯詞句既沒接觸過,也有很多的不明白。
「好了,衣服我放在門口,妳可以拿進去穿起來了。」
安若杰似乎又離開門邊,皇甫瑩咽了口口水,再次飛快開門,看見衣物就迅速抓起,然後重新鎖上門。
她呼出一口長氣,就像怕安若杰又不準她穿衣服似的,極匆忙地將洋裝套上,連襪子也穿好之後,她才抱著熊寶寶的背包打開門走出去。
旁邊房間里發出聲響,她戰戰兢兢地在門口偷看著,安若杰正把單人床上堆的所有東西掃到地板上。
「我可沒有多余的床,妳今天就睡……」他回首,望見她手里的背包,停頓了一下,道︰「……對了,還有這玩意。」
他走近皇甫瑩,然後從她懷里怞走那個熊寶寶。
「啊!」皇甫瑩不知他要做什麼,只能伸長手。
安若杰瞅著那熊寶寶,半晌,道︰
「妳不能帶著這東西。」
「咦?那是……是叔叔送我的……」是叔叔送她的生日禮物,雖然好像幼稚了一點,但是因為是叔叔送的,她一直很珍惜。
「誰送的都一樣,妳不能帶著。」他獨裁道。
皇甫瑩一呆,趕緊死命地扯住那熊寶寶的背帶想收回來。
「我不要給你!我……我要帶著。」她的身旁沒有親人,只有這個叔叔送她的禮物了。只是一個熊背包,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能擁有?
淚意在眼眶里打轉,卻又想起若是哭了,眼前的大叔會抓狂的事情,所以她只能緊緊地咬住嘴唇,強忍住眼淚,強忍住委屈,強忍這不合理的一切。
安若杰望著她,道︰
「哭是沒有用的。現在開始,妳只能認清一件事,那就是,光只會哭泣做不了任何事情。」
殘酷的現實字句重擊她童真的心靈,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雖然言語不留情,但安若杰卻放開那個熊寶寶,任皇甫瑩將背包搶回抱緊在胸前。
他又看了她一眼,隨即指著臥房里唯一一張床鋪,道︰
「妳今天就睡在這里,棉被自己找。門要鎖不鎖隨便妳。」走出去前,他輕微警告著︰「別想著逃跑,我一整晚都會在客廳。」
語畢,他離開臥房,同時帶上了門。
皇甫瑩在他出去後,立刻將門鎖起來了。
雖然父親教導她要尋找每個人的優點,但是,她真的……真的……不喜歡這個安叔叔……
淚水再度淌落臉頰,怕被外面的人听見,她無聲地哭泣著。
媽媽早就不在人世了,爸爸又生病要死掉了,她沒有親人了,沒有了……
一直被父親疼愛呵護的小女孩,從未遭受過什麼變故和困難,如今,自父親病倒以來的強烈悲傷和寂寞孤獨,挾帶著所有不安,全部泉涌出來。
她要……要乖乖等到叔叔來……必須……要撐到叔叔來才行……
在猶如垃圾堆的房間之中,皇甫瑩抱著熊寶寶蜷縮在床上,將臉埋在絨毛里,哭的幾乎無法呼吸。
那個時候,她根本想不到,自己的未來將會和這個男人緊緊相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