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碧空如洗。
裴府後花園的蓮花池畔,空氣中飄散著群花幽香,一名胸前垂著兩條發辮、眉目清麗如畫的小姑娘在那兒杵著。
她一身女敕黃秋衫,眨動著一雙沉靜的靈澈大眼,有時微抬螓首望著遙遠天際,有時用樹枝在地上畫畫寫寫。
小姑娘的閨名叫做金吉祥,芳齡十四,而地上那娟秀字跡分別寫著如意、花開、富貴,那是她三個妹妹的名字。
吉祥還清楚記得爹娘的樣貌。
四年前,黃河泛濫那天的早晨也是這樣的天氣,天藍藍的,沒有半朵雲,看似晴空萬里的好天氣,卻猛地下起驚人的狂風暴雨。
黃河泛濫的前幾日早有預警,天候異常,群蟻出洞,只不過眾人都沒察覺到,造成了一場大浩劫,也使金家在一夕間,分崩離析。
歲月悠悠,一眨眼,她的爹娘被卷入黃河喪生已經四年了,她和妹妹們分開也已四載春秋過去。
賣身是一輩子的事,她知道自己得認命,必須在裴家錢莊老死,這是身為下人的命運,可是她心里始終抱著與妹妹們再團聚的希望,也是這希望支撐她到現在。
不知道妹妹們可安好?
小富貴當年才七歲,當她嚎啕大哭的被買家帶走時,她的心整個都揪緊了。
她好恨自己不能保護妹妹們,還要親手將她們一一送走,那手足分離的痛,至今仍沉甸甸的積壓在心中……
想到這里,她的眉心憂愁得蹙攏了,小手下意識輕撫繞頸垂在胸前的白色扁形石,輕輕嘆了口氣,心里像灌進了鉛似的沉重。
這是當年她們分離前,隔壁大嬸為她們姊妹四人做的,扁形石刻著她們的名字,穿洞,綁紅線,戴在頸上,是給她們姊妹日後相認的憑證。
可是,她們姊妹當真還有機會相認嗎?
人海茫茫,即便知道當初妹妹們被賣入哪戶人家,但時移事往,她們還會在原來的地方嗎?主人家有好好待她們嗎?
她,真的好想知道。
她,沒有一刻忘記妹妹們,只是她沒有能力找回她們,她真的好恨自己的無能……
淚水無聲滑落,吉祥閉上了眼楮,用力深吸一口氣,試著平復心情。
每想起和妹妹分離的那一天,她的心總會一陣絞痛,得等情緒過了才不會再痛,這是心病,得用心藥醫,而那心藥,卻不知要去哪兒尋。
別想了,大少爺要她來摘蓮花畫畫,她得快快摘了蓮花回書房去,莫叫大少爺等久了……
「金吉祥!」
伴隨一聲大喝,吉祥毫無預警的被推進蓮花池里,連掙扎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救……救命……」她在水中起伏著,口中大喊著救命。
不必看,她知道是誰在整她,一定是青少爺,除了他,府里沒人會這麼惡質了。
不過,她是絕對不會淹死的,她還要活著見妹妹們,她不會……絕對不會就這麼淹死的……
「該死!妳不識水性?」裴青心里一陣慌亂,他只是整整她,可沒讓她一命嗚呼的意思。
「救……」吉祥的頭沒入池里。
「該死!」裴青立即跳入水中。
他在池里找到了她,迅速將她托在手中抱上岸,看見她緊閉著雙眸,像是失去了意識,他胸口一窒。
吉祥她……該不會沒氣了吧?
他的臉色瞬間一陣慘白,慌忙將她拖到蓮花池旁的假山傾斜處。
他把她的頭放置在低處,腳放置在高處,用力按壓她的肚子。
驀地,一股水從吉祥嘴里涌出來。
「謝天謝地!」裴青松了口氣。
她沒事,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但是,他發現情況不太對勁。
照理,吐出喝下去的水就該醒了,可是她的嘴里雖然不再出水,卻還是昏迷不醒。
他試了試她的鼻息,臉色驀然變了。
她的氣息很微弱,臉龐愈來愈蒼白。
眸光掃過她垂在身子兩側的軟綿縴荑,因為貼身伺候裴家大少爺,所以她不必像一般下人一樣做粗活,因而她的雙手都很細致,但此時那柔白縴弱的皓腕卻令他看得心驚膽跳。
再這樣下去不行,拖久了,她會死……
他猶豫了一會兒,猛然下了決定。
雖然她是姑娘家,但生死交關,也顧不得男女有別了。
俯,嘴對嘴的渡氣給她,他腦中沒半點邪念,一心只想救活她。
過去幾年,他三不五時就會整整她,心情好就逗逗她,心情不好就找她出氣。
一開始,他認定了她跟別的奴婢一樣,一定會馬上向大娘告狀,然後制造他跟大房的沖突,那正是他要的。
但是,對于他的惡劣行徑,吉祥從沒向大娘告過狀,他也從看她不順眼的惡整到現在帶著一股微妙情愫,一天沒看到她,他就渾身不對勁,非要找理由逗逗她不可。
剛剛,在遠處,看見她的表情又在心痛,肯定是又想起她的妹妹們了,他只不過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而已,沒想到她竟然不識水性?
她不是莘集村漁夫的女兒嗎?莘集村是靠河吃飯的,夸張一點的說法是,村里連狗都會游泳,她怎麼偏偏不識水性?
該死的,現在想這些都沒用了,如果他把她害死了,他不會原諒他自己,他會去投河,跟她一起死!
反正府里多他一個少他一個根本沒什麼分別,沒有人會在乎他的存在與否,他情願去陰曹地府陪她、保護她!
正在心煩意亂的胡思亂想之際,他感覺到她有了反應。
她的呼吸漸漸明顯了起來,他連忙放開她的唇。
吉祥慢慢睜開了眼楮,映入眼簾的是裴青焦急不已的面孔,他的劍眉緊蹙,眼里有著從不曾在他臉上出現過的焦灼與慌亂。
她嚇到這位養尊處優的少爺了嗎?
看來好像是。
老愛這樣惡整她,他是該受點教訓了,否則難保哪天他又想出什麼鬼點子把她嚇得魂歸離恨天,若是害她連妹妹們都沒見上一面就死去,那可就冤枉了。
「奴婢……差點死掉……」她咳了幾聲,慢慢坐了起來。
裴青的眼里充滿了難得一見的愧疚。「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吉祥蹙著眉心,非常嚴肅的看著他,「青少爺,雖然你是主子,但你差點害死奴婢,不能就這麼算了。」
裴青看著她,這丫頭怪怪的哦。「那好吧,妳說要怎麼做妳才肯原諒我?」
不管他的本意為何,害她差點斷氣是不爭的事實,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況且她都逆來順受那麼多年了,還怕她會給他出什麼難題嗎?
「奴婢說了,青少爺就肯做嗎?」吉祥看著他,長長的羽睫眨動著。
她那姣好柔美的鵝蛋臉令他的心怦然一跳,那瞬也不瞬的認真眸光也使他折服了。
他清了清喉嚨,刻意忽略飛掠心頭的異樣悸動,粗聲道︰「不管妳說什麼,我都會照做,行了吧?」
雖然她只是個下人,但是在她面前,當她認真嚴肅的時候,他也撒野不起來,自然而然的會收斂許多,這莫非就是人家說的一物克一物?
「那麼請青少爺听好了——」吉祥小臉堅毅,用她那對明亮的眼楮,瞬也不瞬的看著他。「請青少爺自行跳入池中,沒有奴婢的答應前不得浮出水面。」
什麼?他有沒有听錯啊?
裴青著著實實的呆愣了一會兒,最後卻陡然綻出燦爛笑意。
好啊!敢情這小丫頭是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就是了,要他也嘗嘗水淹口鼻的恐怖感受,殊不知他的水性是一等一的,就讓他來戲弄戲弄她吧,讓她緊張他一下!
「好!」他頗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很興奮。「本少爺听妳的!」
他霍然起身,面向蓮花池,用力吸了一口氣,瞬間潛入水中。
霎時,水面冒起一簇水渦,但很快便恢復了平靜,就像不曾有過漣漪似的。
吉祥怔愣地看著水面,過了許久,那水面毫無動靜,她心里陡然一跳,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
不,不會的,青少爺是水中蛟龍,她听家丁們說過,去年端午的龍舟賽,天候異象,忽起暴雨,兩艘龍舟相撞翻覆,青少爺不但是第一個浮出水面的,還一個人救了二十幾個人呢,現在只不過是區區的蓮花池,他不會有事的,對,他不會有事的……
就數到五十再喚他起來吧,既然是要給他一個教訓,自然不能太快喚他起來。
「……十七、十八、十九……」嘴里數著數兒,她雙眸緊緊盯著水面,心頭一聲聲的狂跳著。
他不會有事吧?不會吧?
要命,怎麼數了那麼久才數到二十?
他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她一直這麼告訴自己。
「……三十八、三十九……」老天,她數不下去了,那水面一點波紋都沒有,他會不會——會不會出事了?
「青少爺!起來了!你可以起來了!」她驀地朝蓮花池大聲呼喊。
無人應答。
「青少爺!起來了!青少爺!起來了!青少爺!起來了!」她急促的迭聲喊道。
池面還是毫無動靜。
她的心直往下沉,感到驚惶不安。
雖然青少爺平常很愛惡整她,但他罪不致死啊,她知道他是因為沒人關心他、沒人在意他才會那麼陰陽怪氣的。
其實他並沒有那麼壞,每回溜達出府,也總會買她愛吃的雪花糕回來,雖然不是直接交給她,也沒有說是為她而買的,但她總會吃到就是……
想到這里,她的心緊緊一縮。
嗚……她不該為了給他個教訓,出了這麼一個難題給他,把他給害死了……
「青少爺!你快起來!奴婢請你快起來!」喊到後來,她的語音哽咽不已,大眼里溢滿淚水。
可是,池面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青少爺……」她心慌意亂的哭喊著,想起爹娘也是這樣死去的,她渾身顫抖,自責得無法自己。
「青少爺,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她又急又悔又痛的哭喊著,「奴婢真的不想你死,拜托你快起來吧,奴婢什麼都可以答應你,什麼都可以答應……」
驀然間,裴青像變戲法似的,倏地從水中站了起來。
他黑發濕亂,嘴里叼著一根蘆管,一把抹去臉上的水,似笑非笑的瞅著她。
吉祥滿臉的淚水,眨著濡濕的睫毛,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一時間,她說不出話來。
他沒事?不但沒事,還在笑?
「妳剛剛說,只要我起來,妳什麼都可以答應我?」裴青站在池中恣意的舒展著四肢,松松筋骨,從容地上了岸。
他站在她面前,跟她面對面,望進她的水眸,里頭有盈盈淚光,那是為他流的眼淚嗎?不管是不是,反正已經撩動他的心弦了。
吉祥愣愣的看著他,還沒從他乍然現身的錯愕中回過神來。
他今年好像又長高了,勁瘦修挺,臉上有抹年少狂妄的自負,眉目之中帶著三分英氣、三分驕傲和三分野性,舉手投足是慣常的吊兒郎當。
他,真的和福相圓滾的老爺一丁點兒都不像。
听府里的嬤嬤們說,青少爺和他娘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娘就跟他一樣漂亮,也一樣有股傲氣,就因為這樣,不甘心被老爺強佔了身子,雖然擁有二夫人的名份,卻生下他沒幾年就悒郁而終了。
自從二夫人死後,青少爺就跟沒爹沒娘的孤兒一樣,雖然衣食無虞,卻沒有人真正關心他。
大夫人醋勁重,除了孤立青少爺之外,她也不許老爺親近他,而老爺也擺明對了青少爺毫不在意。
還有,裴家自古以來,傳嫡不傳庶,傳長不傳幼,傳子不傳女,還在世的老太夫人更是無比的重視血統,她老人家只承認大夫人這位出身名門的媳婦所生的長孫,對青少爺和三夫人所生的威少爺不屑一顧,這使得青少爺在府里更加沒地位了。
只是啊……她悄然抬眸,細細打量眼前這英俊修挺、儀表堂堂的少年。
這些差別待遇仍掩蓋不了他的光芒,他硬是長得比備受寵愛的大少爺出色、挺拔、聰銳,那英氣勃發的劍眉星目,也成為府里許多丫鬟暗自傾慕的對象。
「妳怎麼了?傻了?呆了?還是看到我活得好端端的,高興得說不出話來?」裴青得意揚揚的看著她問。
吉祥定了定神,雖然他近在咫尺,她還是有點兒不放心。「青少爺,你真的沒事嗎?」
裴青眼中綻出朗朗笑意。
好個吉祥!她就是如此的逆來順受,他才會日漸被她吸引,換做別的女人,這種時候怕不早氣得拳來腳來了,哪還會柔聲關心他。
「我沒事,一點事都沒有。」他笑容可掬的望定她。「妳剛剛說,只要我起來,妳就什麼事都答應我,是妳親口說的,可不許賴。」
「唉。」吉祥嘆了口氣,大眼輕輕眨動著。
沒錯,他俊帥非凡的外表是很吸引人,玩世不恭的模樣也十足教人目眩神迷,但他玩心還很重,也很孩子氣。
「對,奴婢說的,不會反悔,青少爺有什麼要求就請說吧!」她認命地道。
裴青的眼楮里立刻閃過了一抹光芒。
他一把將她拉進懷里,低俯著頭,看著她清純秀麗的臉龐。
他笑嘻嘻地說︰「我的要求就是——日後妳金吉祥要嫁我裴青為妻!」
剛剛他們也算經歷了「生離死別」,看見她快死了,他腦中的想法竟是他也不想苟活了,他才體認到他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在意她。
或許,她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令他在意的人吧!
「青少爺……」吉祥吃驚的抬起眼楮,瞬間迎入他亮晶晶的熾眸。
拜托!他怎麼會對她這樣要求?
她真的沒料到他會提出這等匪夷所思的要求,真的沒料到……噢!他是說真的,還是,這只是又一次的戲弄?
「答應我——」裴青的聲音放柔了。「除了我,妳不會嫁給別人。」
「青少爺,請你自重,不要胡言亂語!」吉祥心兒亂跳,方寸大亂的想要推開他。
她臉紅心跳的模樣令他心頭一熱,他真情難禁,更加攬緊了她的腰,不讓她掙離。
要命!她比他以為的還要柔美,這麼近的看著她,可以看見她濕潤的長睫在不安的顫動著。
眼前就是她紅艷艷的巧潤菱唇,她的兩頰緋紅似火,猶勝任何色澤的胭脂水粉,他想親她的嘴……
他沖動的將想望付諸行動,低首吻住她女敕紅的唇瓣。
吉祥驚慌的掙扎,她的身體顫抖了起來。
他在她唇瓣上恣意吸吮,撬啟她的口,交纏著她的舌,撩撥著,覆蓋著,長吻不竭,她的身體好熱,甜蜜如醉的深吻使她心跳加速。
但他是二少爺啊,她不可以跟他這樣……
她驀然推開他,心頭一酸,眼淚掉了下來。
「請您尊重奴婢,雖然奴婢是個下人,但也不是您可以隨便侵犯的,今天的事……今天的事奴婢會當做沒發生過,也請您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說完,她轉身就跑,沒再回頭。
裴青怔在原地,劍眉深深蹙了起來。
他實在不明白,不是好好的嗎?她為什麼突然就生氣了?她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無妨,反正他對她是認真的,他會找機會讓她明白這一點,而今天……他撫過自己的唇,想到她唇瓣的柔軟甜美,他唇角綻出了笑意。
原來他裴青的人生也不全然是無味的,吉祥……是他心上的美好,若有天他被迫要離開裴府時,他一定要把她一起帶走,絕不會把她留給裴文。
此時,他總算有點明了他娘當年為何明知他年幼尚小,需人照顧卻還是任由自己一天天孱弱,終至死去了。
他娘想必是沒有一點點愛他爹的,那看不見希望的日子啊,對她來說是何其痛苦,所以她寧可拋下幼小的他離開人世。
問他恨不恨強佔了他娘的爹?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矛盾的,如果沒有他爹,又怎麼會有他的存在?
如果他爹肯在他娘撒手人寰之後給他一些關愛,他也不致感到那麼孤獨。
而如今,是的,那答案清楚的浮現上來,他是恨他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