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寒天,風停雪止,漫山遍野呈現一片潔白銀亮。
水蘊曦拉緊韁繩稍緩了馬速,一張瑕白雅致的小臉卻抑不住朝著天空仰望。
天地悠悠,四顧茫然,孤禿枝椏上掛著晶瑩剔透的冰珠,冷寂孤獨地直聳入天際,劃出一方澄空。
不由自主的,她想起了靈珠島的天空。
這兒的天空沒有靈珠島一碧如洗的湛藍,空氣里更沒海息味兒……站在這萬徑無蹤、寂冷沉謐的秀絕雪景中,水蘊曦有一絲茫然。
若不是翻找出娘親當年為靈珠島寫的島志,並悟出了當年替靈珠島設五行風水的師父留下的詩,她也不會毅然決然離開靈珠島。
水蘊曦暗嘆了口氣,不允許自己想家,此處離家已有數千里遠,在出島前她便知曉,此次出島必然不會在短時間內回島上。
于是她留下紙條,並在不驚動任何人的狀況下出了島。
三個月後,水蘊曦費盡千辛萬苦抵達黃山。
而神通廣大的風水師父——道然大師竟早已算出她的行蹤,在深山里的「輒仙居」,靜候她的到來。
乍見水蘊曦,道然大師心生激賞。
這靈珠島的二姑娘,儼然是水夫人的翻版,她眉目清雅若畫,膚色晶瑩若雪,神情淡然冷傲,一襲月牙白衣透著股遠離塵土的清靈氣息。
而且,她能解開他當年留下的簽詩,更讓他驚訝不已。
假若不是年事已高、且已有了個愛徒,或許他會考慮再收下眼前天資聰穎的小姑娘。
「一個月後在太原的杏花村會有個少俠與你會合,屆時他會同你到女真部落,取回靈珠島的鎮島之珠。」道然大師斂眉,為她斟了杯茶。
水蘊曦迎向道然大師溫沉的眸光,一方面為他的神機妙算欽服不已,一方面卻有些不解。「少俠?我不需要其他人的幫助。」
關于靈珠繪聲繪影的傳言早已傳遍江湖,此行必定會招惹禍事,她不希望將不相干的人牽扯入內。
「他是我的弟子——夜絕影,他身上尚有另一任務,正巧可以與你同行。」道然大師從容開口,沉謐雙瞳閃著教人無法拒絕的眸光。
「與靈珠有關?」水蘊曦輕斂眉,清冷的水眸盡是探詢。
她的性子不似大姐圓融,更沒三妹泛濫到足以成江成河的愛心,假若道然大師所提之人與靈珠無關,她並不希望與此人同行。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盡快拿回靈珠才是重點。
道然大師從容一笑。「只有他才知道靈珠真正的位置。」
水蘊曦擰眉,她向來獨來獨往慣了,一下子身邊多個男子同行,實在不妥。
「大師我不明白……」
道然大師神態輕松,臉上掛著抹和煦的笑。「萬事萬物皆有定數,屆時姑娘自會明白。」
水蘊曦柳眉淡顰,無法認同他的說法。「假若我參不透呢?」
「你既已參透我留在島志上的詩,又有何參不透的呢?」他反問,溫緩的語氣透露出對她的激賞。
水蘊曦揚唇一笑,心里已打定主意要賣這有恩于靈珠島的老者一個人情。
「有人同道然大師說過,與您說話是件讓人害怕的事嗎?」她問。
道然大師微笑,望著她標致的臉龐,高深莫測道︰「且看對方有幾分悟性。」
听出老者是暗著捧她,水蘊曦朱唇淺揚,難得俏皮地道︰「其實同大師說話,挺費腦筋的。」
道然大師被這機靈丫頭逗得撫須暢笑。
「茶很香。」茶色碧綠澄透,入口回甘,如眼前的老者般,給她一種樸拙舒服的感覺。
「黃山雲霧茶表面雖不起眼,但香馥甘甜,可謂黃山名茶。」道然大師輕徐道。
水蘊曦微頷首,滿足地喝掉一杯茶。
輕雪斜落,亭邊的松石林木迅速白了頭,堆砌出遠離塵世的隱逸景致。
一老一少,分坐在亭中兩側,兩人難得閑適地共賞眼前縴塵不染的飛雪琉璃世界。
突然,道然大師面色微僵,擱下陶杯。
「二姑娘看得出來是什麼字?」
水蘊曦往他杯里看去,道︰「兩山相疊,上下並立,是個‘出’字。」
杯子里的茶葉以熱水沖開後,女敕葉尖伸展呈現成「山」,唯有兩葉浮起,兩山上下並立成山字,字形清晰,並不難猜。
「沒錯,這黃山雲霧以熱水沖開,原本便會伸展呈現成‘山’字。」道然大師蹙眉,不疾不徐道。
「有什麼問題嗎?」
「我以這杯茶為你們此行卜了卦。」
水蘊曦揚眉望著他,待老者說明。
「一山壓一山,此行必是困難重重。」道然大師捻胡,簡單的回答,頓時讓氣氛有些緊繃地陷入岑寂。
水蘊曦略思索了一會才輕問︰「凶卦嗎?」
「且看你們的造化。」道然大師神秘開口。
是否高人說話句句是禪機,水蘊曦壓下滿月復疑惑,倒也不再追問。
在出靈珠島前,她早料及此行必定不輕松,因此是福是禍她坦然視之。
道然大師打量著眼前的小姑娘,心中暗暗稱許。
如此冷靜、率然的性格在姑娘之中實屬少見,與他那冷情的徒兒比起來可真毫不遜色。
老者揚唇,神色自若地繼續道︰「我只能點天機,不泄天機,望二姑娘諒解。這‘出’字本身是個活門,即使身陷困境,尋活光指引便可月兌困,千萬不可忘。」
水蘊曦微愣,這道然大師的話實在讓人難懂吶!
「晚輩會記住大師的話。」她無奈地輕揚唇。
道然大師頷首,再為她斟了杯熱茶。
氣氛再一次恢復原有的沉謐。
水蘊曦接過陶杯,美麗的臉上有著幾分放松的閑適。
她怎麼也沒料及此刻會同這隱居大師在這山林野谷間品茗對飲,此時怕是出島以來最悠閑的一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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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黃山後,水蘊曦朝東北方往太原城而去。
沿途壯麗的山勢漸轉為秀麗清幽,一人一騎在歷經一番跋涉後,終是來到太原城郊外的休寧村。
離太原尚有十余里,水蘊曦實在按捺不住口中干渴,遂往散居在附近的農戶討杯熱茶潤口。
幸運地,她未多時便討到了杯熱茶,並讓馬兒小歇片刻。
「夠喝嗎?若不夠,姑娘甭客氣,我再幫你倒一杯,這冷颼颼的天氣,暖暖身子再上路。」
這農戶大娘姓黃,有著純樸熱情的個性,許是山里平時人煙稀少,一遇著需要幫助的人,並不吝于伸出援手。
黃大娘瞧眼前這嬌女敕女敕水當當的大姑娘,心里蒙生一股好感,性子里的豪爽一股子竄,怕是水蘊曦再多待一會,黃大娘便會殺雞、宰羊,炖鍋熱補湯來款待她。
「夠了,夠了,我不會打擾太久,大娘您別忙了。」紅唇淺彎成笑,水蘊曦被她的熱情偎得心頭暖暖的。
「這樣啊,那正巧,我剛腌好了袋辣肉干,你帶著上路,這兒離太原城還有幾十里路,你餓了可以解解饞、墊墊肚。」黃大娘也不強留,硬將手中那袋辣肉干塞給她。
水蘊曦這些日子來,走過千山萬水,倒是頭一回感受到如此的熱情。
「這不妥,已經喝了大娘一杯熱茶,沒理由再拿你的東西。」她輕徐開口,不肯接受這熱情。
「收下、收下,相逢自是有緣。不過說來還真巧,方才剛走個武功挺好、長相俊俏的年輕相士,你後頭就跟著來了,我這兒今兒個可真熱鬧!」
水蘊曦輕應了聲沒多說什麼,瞧著天光,心想,喝完這杯熱茶就得趕快上路,要不入城晚了,怕是不容易找到投宿的地方。
她的思緒方定,那黃大娘依舊叨叨絮絮續道︰「那年輕相士剛到時,我正忙著腌菜根,誰知道一陣大風刮起,就把我晾在一旁的花帕子給吹到樹梢上。那相士好俊的身手,啪的一聲,像只大鳥,躍上半空替我把花帕子給拿了下來呢!」
許是太久沒跟人說話了,這黃大娘愈說愈精神,活似個說書的,活靈活現地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地向她交代清楚。
她說得口沫橫飛,言談之中掩不住對那年輕相士的贊揚。
水蘊曦有點疑惑,不明白怎才一恍神,這黃大娘就同她說起年輕相士的事。
「呃——大娘——」
「別急!讓大娘我把話說完。」黃大娘揚手打斷她的話,逕自接下去說。「大娘我當然是瞧得目瞪口呆,原本要再讓他表演個幾招讓我開開眼界,可惜他一口就拒絕……
不過這奇的還在後頭,離開前,他還說我劫煞相沖,必有一劫,我瞧這年輕相士許是初出茅廬不久,才會胡算亂點一通,于是忍不住反諷了他幾句,結果你猜,他同我說什麼?」
水蘊曦輕斂柳眉,正想開口,這黃大娘又無奈又氣憤地自個接了話。「他卻一點也不在意,還要我在門口擺個八卦鏡防煞,真是!你說,我這一時半刻上哪兒找八卦鏡……」
大娘叨叨絮絮,水蘊曦只覺自己耳邊嗡嗡作響,並不是她不願理會大娘的話,只是她說的事與自己實在沒多大干系,既是如此,她就沒辦法順著她的話搭腔。
記得大姐說過,她是四姐妹當中性情最直、最冷淡的人,一根腸子通到底,得罪了人也無所謂。
現下想來,大姐說得話似乎不假。
想起姐妹、想起靈珠島,想起她的任務,她便無法把時間浪費在此。
「大娘,我真的該走了。」為防說得正激動的黃大娘再堵住她的話,水蘊曦一股作氣地打斷她的話。
黃大娘听到她這麼一說,這才不好意思地掩唇輕笑。「姑娘莫怪吶,我這老太婆一個人悶得慌,遇著人總抑不住要拉雜一堆。」
「沒關系。」她輕笑,實在無法不同情老人家孤寂的處境。
「要不要再裝壺酒讓你帶著?」
「真的不用了,您保重。」她俐落上馬,暗松了口氣。
「路上小心吶,有機會再回來坐坐。」
黃大娘熱情的嗓音在耳邊回蕩,水蘊曦輕輕頷首,「駕」地一聲,側踢馬月復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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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約莫半里,水蘊曦才忽然想起,方才在黃大娘家,她曾拿出匕首替馬兒刮除蹄下的異物。
後來黃大娘端了熱茶,她就這麼把匕首給擱在拴馬的石柱邊,忘了取走。
那珍珠匕首可是娘過世前,送給身為海女的她們最重要的隨身物。
雖然已許久未潛下海采珠,但那是她隨身不離的寶物,水蘊曦立即策馬折回農戶取回她的珍珠匕首。
只是當她回到農戶時,眸光立刻落在門口那碎了一地的八卦鏡上。
水蘊曦腦中霍地想起黃大娘的話,怪了,黃大娘不是說一時半刻沒法找出八卦鏡嗎?怎麼又不小心將它給摔碎了?
她狐疑地迅速翻身下馬,走到拴馬處拿回匕首,腳步才至門邊,便被從半敞的木門中蜿蜒流出的鮮血給震住了。
發生什麼事了?
她猛地推開木門,見到躺在血泊中的老人家,腦子一片空白。
「黃大娘……」她連忙低身揚指探向大娘的頸項,卻因指下毫無脈動的跡象震了下。
突然耳邊傳來異響,清眸倏抬,一抹由微敞的木門閃過的身影落入眼底。
「惡人,站住!」水蘊曦足尖輕點,往那稍縱即逝的藏青身影疾追。
男子乍听身後嬌斥清嗓,訝異地一個閃神,竟讓武功不弱的殺人惡賊趁隙逃出他的視線範圍。
該死!男子暗咒一聲,倏地旋身,直想看看這壞事的姑娘究竟為何壞了他的行動!
「姑娘有何指教?」
四目相接,水蘊曦因他俊雅非凡的儒俊氣質而微愣。
同等驚艷掠過男子深眸,他被眼前身著一襲白緞素裳、僅簪一只珍珠發簪的清冷絕色吸引了眸光。
「為何要殺黃大娘?」難道真是以怨報德,人心不古?水蘊曦那雙熠熠水眸仿佛朝男子射出冰刃,銳利得要將他千刀萬剮,她緊握珍珠匕首,決定在必要時伸張正義,為熱心的老人家討回公道。
無視她冷厲眸光,男子冷淡語氣中挾著幾分無奈。「人不是我殺的,我剛追上那賊人,姑娘便出現了。」
也算他多事吧,他好心折回農戶,正要幫那黃大娘安上八卦鏡,豈料竟撞見一惡徒行凶。
可惜他遲了一步,黃大娘已慘遭殺害。
他緊追惡賊,眼見就要將惡賊束手就擒,卻被這蹦出的姑娘給壞了事。
該說人算不如天算嗎?
「胡扯,我瞧你是作賊心虛!」
他暗嘆,深眸波瀾不興地道︰「假如姑娘真要這麼認為,在下也無話可說。」
水蘊曦心生惱意,不明白世上怎會有如此張狂可惡的惡徒。
「我要為黃大娘討回公道。」她揚臂朝他襲去,男子卻僅閃躲不反擊,輕松化解她的攻擊。
「你是誰?」男子揚眉,他記得黃大娘說過,她唯一的女兒已遠嫁他方,怎麼會突然冒出個為她抱不平的姑娘?
水蘊曦冷哼了一聲,沒打算回答他的問題。
在她招招相逼之下,男子左掌疾探,反折旁一枯枝,以醇厚的內勁震掉她手中的珍珠匕首,並點住她的袕道。
「姑娘,眼見不一定為真。」他黑眸深斂,意味深長地出言提點。
這話猶如火上加油,讓水蘊曦為之氣惱,她怒道︰「你若是漢子就解開我的袕道!」
男子不為所動地聳肩,彎身拾起她的珍珠匕首。
「那是我的!」深怕他取走,水蘊曦連忙出聲。
感覺到她的緊張,男子打量著靈巧的匕首,在見到劍身上「靈珠島蘊晨曦」六個熟悉的蒼勁字跡時,他唇角揚起微乎其微的淡笑。
「曦姑娘多得罪了,袕道半盞茶後便會自動解開。」他勾唇淺笑,深邃黠黑的眸中,帶著一絲令人猜不透的眸光。
水蘊曦聞言一凜,震懾地無法思考。
他是誰?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
收下原本要還她的珍珠匕首,男子意味深長地瞅了她一眼後,率然轉身離開。
將他的舉動納入眼底,水蘊曦氣極了。「你這惡賊,把我的珍珠匕首還來!」
男子卻無視于她顯而易見的怒意,從容悠然地抱拳淡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她瘋了才會與這賊人打交道!
無奈四肢動彈不得,水蘊曦目光落在他一身清素的藏青長衫上,只能懊惱低咒地眼睜睜看他從容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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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盞茶後袕道一解開,水蘊曦立刻奔回黃大娘的屋前取馬,冀盼能快馬趕上那惡賊。
只是她才回到農戶,卻訝然地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屋里屬于黃大娘的血漬已被水洗去,而屋外的空地則立了一座新墳。
新墳前矗了一厚木板,板上銀鉤鐵畫地寫著「黃大娘」三字。
水蘊曦瞬間茫然了,那男子到底是誰?為何在取人性命後又廢心思做這一切?
難道……凶手真的不是他?
他說的那一句「後會有期」是什麼意思?為何他會預期兩人會再見面?
一抹模糊的思緒,驀地在水蘊曦腦中閃過,偏偏那念頭閃得極快,稍縱即逝,快得教她掌握不著。
唉!她輕嘆一聲,回過神,不能再浪費時間了,找靈珠最重要,離杏花村之約尚有幾日,她不能再耽擱下去。
迅速翻身上馬,她策馬往太原城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