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心谷
微風徐送,楊柳垂枝因風輕拂湖面,點點水雁飛樸而下,享用著清澈湖水里的肥美鱖魚。四面環山的天然幽谷倒映成純然原始的碧色水鏡,明晃晃的日光在湖面上反射出晶瑩剔透的水光。
一襲水藍衣裙的女子盤坐在楊柳樹下,隨意拆了枝柳條餃在嘴邊,將繡荷包里的碎銀全倒在羅裙上,小心翼翼地數著近日來的收獲。
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再加上寢房里的六百五十兩,總共六百七十兩,距離三千兩還差兩千三百三十兩……唉,根本天差地遠!
沒想到她這十年來背著華爺爺偷偷模模到谷外打零工,只換得了這些。
普通店家根本不雇用女子做短工,能作長工的女子都在大戶人家里當佣僕了,哪會上街謀事。一些店家看她生得頗好,建議她到妓院用身體撈本比較快,提到妓院等于犯了她的大忌,她都是一听就火大地賞他們幾拳吃。現在,杭州城里知道她的人多了,她得罪的人也不少,她謀事的生涯更是難上加難。
難道女人就得一輩子活在道德的束縛里,不能正正當當地工作嗎?拋頭露面就是錯的嗎?這樣一來,她到何時才能存夠三千兩銀子贖回浣兒姐姐?而且,浣兒姐姐早已不在百花樓,听說是被一個青樓女子買走了,這會兒會在哪……
「浣兒姐姐,你要去哪兒?不要丟下妤兒一人……」六歲的韓妤哭得好不傷心,雙手死命地拉著韓浣的衣擺,不讓大人們帶走韓浣。
「妤兒,別哭,听姐姐的話,我們的家沒了,不得不分開,你要乖乖的,好好活著,姐姐很快回來找你。」只比韓妤大三歲的韓浣,清麗絕塵的小臉顯現冷靜的早熟老成。擁有絕世之姿的孤女命運會如何?她隱約明白。
她忽然好羨慕平凡的女孩子……
「不要不要!我要和姐姐在一起……」韓妤開始耍賴,開口咬向大人的手腕。
「唉喲……你居然咬人!賣身契明明白白寫了,韓浣已經被賣入百花樓,要贖她就拿三千兩銀子來!滾開,髒丫頭!」
「啊!」小小的韓妤被踢開,摔了滿身泥。
「妤兒!」韓浣心疼妹妹,沒了家、沒了爹娘,她要保護妹妹。
「大娘,我跟你走,別為難我妹妹。」
「是她為難我吧?呶,還咬我一口,是誰為難誰呀!」
「姐姐不要走……把姐姐還給我!」韓妤一听又撲上前去。
「你這死小鬼怎麼這麼煩!來人,把她丟出去!」
「妤兒……」韓浣的驚呼聲已遠,韓妤也被丟到百花樓門外……
唉……
往事歷歷在目,是她心中十年來無法愈合的傷疤,每回一踫,總會牽動傷口的疼痛,除了只能像小動物般默默恬舐自己的傷口,什麼也不能做。
當時年幼的她根本不了解她們的家怎麼會沒了,她真的一點概念也無……
浣兒姐姐說過很快會回來找她,可是,一直都沒有……
「妤兒。」一道低沉輕柔的嗓音在韓妤背後響起。
韓妤一把收起銀子,吐掉口中的柳枝,轉身面對來人。
就見一身雪白的頎長身影立在她身後,一頭銀白的長發隨風揚起,在日光下閃爍著絲絲銀光,構成一幅邪魅之景。
「寒昭大哥,是你。」不知他站了多久。
「你不適合嘆氣。」妤兒該是亮麗活潑的。
「沒的事,清清胸口里的廢氣罷了,堆積太多廢氣對身子不好。」韓妤朝他頑皮地露齒一笑。
「若有困難,盡管向我開口。」
「嗯。」韓妤看著待她如親妹子般的寒昭,雖然平時沉默寡言,但卻是真正關心她的。韓妤巧笑倩兮道︰
「要不要一起看湖,像你的發,很美。」
除了師父,韓妤是第二個說他不同于正常人的發色很美的人。師父說的話他有時不敢苟同,但韓妤說的話,他是該相信的。
「你快變得像師父了。」
「才不,我沒有華爺爺那麼長的胡須和眉毛。」韓妤皺了皺翹挺可愛的鼻頭。
寒昭微笑,這世上或許只有韓妤能讓他忘卻痛苦而笑吧!
「我要離開隱心谷了。」
離開?寒昭大哥非必要從不出隱心谷的……
「發生了什麼事嗎?」
「有些事並非逃避就解決得了。」
韓妤雖然不解,但了解長久以來的傷痛沒法說消除就能消除的,她再清楚不過了,因此,她尊重寒昭的決定。
「答應妤兒,一定要回來看妤兒。」不要像浣兒姐姐一樣……
「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會出現。」
「不可以反悔,打勾勾喔!」韓妤稚氣地伸出小指。
寒昭微笑地伸出手和韓妤達成約定。
「師父有事找你,快進竹屋去吧。」
「好。」韓妤深深看了一眼寒昭,讓寒昭少見的微笑目送她。
「妤娃兒,華爺爺有件事想請你幫忙。」蟾華老人滿意地看著已經出落得嬌俏動人的韓妤,驕傲的成就感溢滿心頭。
他打听過了,小-徒兒的名聲可說是完美的不得了,到現在還「守身如玉」地等待著命定的妻,果然不失他所望呀!呵……小-徒兒配妤兒,才子佳人剛剛好!
「華爺爺,什麼事?如果要出谷,我幫您去辦。」順便可以去打打零工。
呵呵……好乖巧的妤兒,往後必定賢慧地相夫教子、勤儉持家,這真是小-徒兒的好福氣呀!
「是要出谷一趟,很簡單,送個信而已,華爺爺年紀大了,身子沒從前硬朗,這封信就拜托你了。」
華爺爺每天都用一只手指頭砍柴,身子不硬朗嗎?韓妤側頭想了想。
對于不合理的事她總是有一肚子的疑惑。
蟾華老人從懷中掏出一紙彌封的信,看樣子是封很重要的信。
「這封信是給杭州太傅府的慕-,慕-就是華爺爺常常跟你提起的‘小-徒兒’,記得一定要親自交給他本人。」
是他?慕-的名字讓韓妤不由得想起前幾天在紅香院遇到的那個無禮的高大男子,他居然強奪了她的吻,那是她未來夫君才能做的呀!韓妤黛眉輕顰。
「怎麼了嗎?」看她面露難色,蟾華老人問。
「沒,我這就去。」好不容易抓到出谷賺錢的機會,她當然不能放過。
「對了,華爺爺不是跟你提過你有個人品不凡、才氣縱橫、尚未謀面的命定夫君嗎?」蟾華老人愈笑愈得意了。
「是啊。」對于姻緣之事,她不強求,凡事順其自然就好,這件事她並沒有刻意放在心上。
「等你把信交給慕-,他自會告訴你你的命定夫君身在何方。」想到這樁喜事,蟾華老人愈來愈覺得真是天造地設,他甚至開始幻想起不久之後能抱徒孫兒的美好前景了。
「呃?」韓妤心中升起奇怪的預感,似乎生命會從此改變。
命定的姻緣嗎?
就算兩人壓根沒有交集,也會湊在一起?
真有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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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啊……」
嬌媚的聲吟從芙蓉帳內傳出,帳內交纏的男女不留一絲空隙。
「噢……你好甜、好香,我想要你……」
「慕-,人家好癢……別這樣……嗯……」
「告訴我你是誰……」
「你不會想知道的。」
「乖,抬起頭讓我看看你。」他只手抬起她的下顎。
喝——慕-倒怞一口氣。
是她!那個丑八怪!天仙般清靈的美人怎麼會變成一個丑八怪!
「嘿嘿……小-徒兒,我說的沒錯吧!上天注定你要娶韓妤。」蟾華老人的臉突然放大數十倍。
「不!不可能!我不會娶你這個丑八怪!」
「你要娶我,你是我命定的夫君,一定要娶我。」
「不管我生得如何,你都會照顧我一輩子吧?」
「你一定要娶我,娶我,娶我……」
「不——」慕-嘶吼一聲,從床上驚坐而起,額上滴下涔涔冷汗。等到看清房里的擺設,確定是在自個兒房里,他才吁了口氣。
呼!原來是夢……還處于驚嚇狀態的慕-頻頻調息,卻在深吸一口氣時,將鼻中的黏滑的異物吸進咽喉。
嗯——是血……
慕-探了探俊挺的鼻,在人中處模到了黏稠的血跡,他用力抹去。
該死!他居然流鼻血!更可笑的是他竟然這幾晚春夢連連,擾得他心煩意亂。
不一樣的是,他今晚夢見了那個丑八怪和癩蝦蟆,春夢惡夢一次進駐,氣急攻心,氣血不順,造成鼻血外流。
事過十載,夢境中的畫面卻依然鮮明,當年那個癩痢頭兼流鼻涕的丑八怪在夢中要求他對她負責,癩蝦蟆也在一旁幸災樂禍,那副該死的嘴臉讓他恨不得一把將它撕爛喂狗。哼,說不定連狗都嫌棄!
因為當年這個可笑的預言,令他對男女之事存有戒心,加上自弱冠傳承了父親的太傅職位以來,便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嗜書如命的他平日除了看書練武、就是教導官中太子讀書,生活閑適而充實,近不近倒不構成什麼遺憾,也成就了他高尚品德的太傅聲望。可是,自從日前在紅香院被那「放浪」的女人戲要之後,似乎一切都有了改變。
她的唇好軟好香,身子也軟綿綿的,讓他的手想探入她的衣下,看看是否真如雙手隔衣所觸及的柔軟……
女人都是這樣的嗎?還是「她」得天獨厚?
感覺到不同于方才惡夢的冰冷,慕-體內深處好像又撩起一把火,讓他皺眉。
「那麼多聖賢書都白讀了嗎?慕-,你這定力不足的家伙!」慕-暗諷。
「爺,發生什麼事了?」展軒打著赤膊匆匆忙忙地抓著單衣奔進內室,睡眼惺忪的他在看到慕-安全無虞地端坐在床沿,松了口氣。
「現在才趕來,若真發生什麼,也早該發生了。」護衛是這樣當的嗎!
「屬下已經火燒地趕來了,結果還是……反正爺您吉人天相又武功過人,一定會化險為夷的。」他的房間又不在這里……而且不是他自夸,太傅府里的侍衛全是他一手訓練,堪稱全杭州城最安全、固若金湯的地方,不容易出現什麼宵小的,這點他展軒還敢保證。
不過,爺為什麼會在半夜里慘叫?這點他就不懂了。
「爺,您當真沒事?」
慕-深吸一口氣。「展軒,我把你當兄弟,你呢?」
「屬下不敢逾越,可是只要是爺的事,展軒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展軒一副忠心耿耿、義氣凌霄的樣子。
「那我問你的,你都會照實回答?」
「若是屬下知道的,屬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沒那麼困難,我只問你一件簡單的事,說出你的感覺就好。」
「是,爺請說。」
「你要過女人嗎?」
呃?展軒掏掏耳朵,想確定自己有沒有听錯。
慕-詢問的眼神直逼展軒,以為他是不好意思回答。
被慕-的眼光看得不自在,展軒清清喉嚨。「咳咳……」爺怎麼會問這個?
「快說。」慕-有點不耐煩。因為他也頗為尷尬。
「有。」實話實說會不會傷了爺的心,畢竟,爺只有過那麼一次。
「爺怎麼會突然問這個?您不是幾日前才……」展軒打住。
「才什麼?說下去。」
「狎妓。」展軒照實說,壓根沒注意到慕-目露凶光,還真的不怕死地繼續說下去。「其實爺這麼做也著實讓屬下安心了,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終于不攻自破,這樣也好,他們都不敢再說爺有斷袖之癖、只愛男人不愛女人了。」
「斷袖之癖?」
「爺您書讀得多,應該知道什麼是斷袖之癖吧?那就是——」
「我有斷袖之癖?我怎麼不知道?」慕-平日斯文溫和的語調突然變得猙獰。
啊!說溜嘴了……展軒急忙補充。「爺,您風流而不下流,不免引起別人多余的揣測,那些都只是街頭巷閭間的不實傳言而已,您別在意,反正您已經證明您愛女人了,風波自會平息的……」哎呀!怎麼他愈解釋爺的臉色愈難看?
展軒愈說,慕-愈覺得火大,因為這個不實的傳言,卻意外地平息了另一個傳言,他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算了!人太出名就是會惹來一些不必要的流言,尤其是像他如此出色卓越的男人,會被嫉妒也是人之常情,何必跟一般見識短淺的愚民計較!
「爺?」展軒有點擔心。
「沒你的事了,下去吧。」慕-揚起一個自信的笑容。
明日,又是個完美的開始,他,慕-,永遠都是完美的代名詞。
展軒搔著頭,莫名其妙地退出內室,打了個呵欠,既然沒事,就睡回籠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