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心情。」
「……」平安瞠目結舌。
在她說完大門外有個婦人,抱著病況危急的孩子上門求醫,那名母親是如何誠心請求神醫救她女兒而跪了兩天兩夜,而那名母親一見到有人開門,虛弱蒼白的臉色頓時出現希望的生機,不在乎自己的膝頭已經跪得失去知覺、還一逕磕頭懇求讓她們見神醫一面,有多麼令人不忍,龍炎天竟然只回了她這三個字——沒心情。
當下,她以為自己遇見了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正毫不留情砍殺斷頭台上的犧牲者。
「我正想找你陪我對弈,坐下。」
而那個劊子手還淺笑吟吟,邀她對弈走棋。
平安不敢置信,握緊垂在身側的手,沒有依言坐入中央擺放矮幾的軟榻。
「你有興致玩樂,卻沒心情救人?」
「是不到救人的程度。」
龍炎天掀開置于棋盤上的棋蓋,黑白兩色的棋子兒,安靜躺在棋盒里,他好整以暇的將白棋盒推向她。
「抓子吧,看誰先。」
「你的心情明明不差,為何拘泥于什麼救人的程度,未免太牽強了!」
平安又氣又急,憤憤不平抓起白子,小手「啪」一聲蓋在棋盤上。
他一直都這樣屏退懷抱希望前來求診的人,即便他們舍棄尊嚴懇求他嗎?!
「只要我不想,她們要跪到死是她們的事。」龍炎天對她的微詞不以為意,自己則握了幾個黑子放到棋盤上。
「你說什麼?!」
「你五,我三,你先來。」他將兩色棋子兒撈回各自棋盒。
「對了,你不必像前幾回為了迎合我故意輸棋,那樣我玩起來沒啥成就感。」
對弈嘛,有輸有贏才有樂趣。
「那孩子只剩一口氣了呀,你居然還有閑情逸致下棋?!」
平安氣呼呼的抓起一把棋子就甩到棋盤上,霎時,雪白棋子兒到處亂滾,有些還選上軟楊作為落腳之處。
她的修養沒這麼差的,可是他那面不改色的閑逸模樣,就是讓她氣不過!
「她與我非親非故,為什麼沒有?」兩碼子事,何必混為一談。
龍炎天見一顆白子安安分分躺在該躺的方格里,便在一旁落下黑子。
「你根本不配當神醫!」她氣結的把棋盤上的兩顆棋子拂開,拂開他令人討厭的從容。
「安兒,起手無回大丈夫。」劍眉輕擰。
「你……你怎能,怎麼能……」
「那麼自私?你想說的是這個吧。你記性差-,在我明確告訴你,我懶得費神做多余的事,你早該清楚我的為人,不是嗎?」現在才來指控他,他都嫌晚了。
平安不禁氣苦,她總算體認到,耳听人言與親眼所見,在心中掀起的波瀾,落差竟如此懸殊。
「別氣,動火傷身。自私是人的本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要習慣了,就會明白自私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無須在意。」他太了解這個道理了。
「不,這不叫自私,而是冷漠!你大可因為你的自私而狠狠收取病患一筆可觀的金銀財寶、趁機中飽私囊,但你沒有。你將求醫之人的尊嚴踩在腳底下、對他們視而不見、任他們自生自滅,那是最可悲的人性!」
她好氣、真的好氣,氣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的心陷于不見天日的淒涼可悲?
他不自知吧?他的冷漠正啃蝕著他的心,這樣下去,終有一朝會吞噬掉他的一切,教他變得無情……
龍炎天不置可否,好看的薄唇依然噙著淺笑,口中卻吐出與神情不搭軋的殘酷言語。「自私也好,冷漠也罷,我不諱言,我的心腸就是這麼壞,沒有仁心亦無仁術。你如果想為那對母女求情,僅是白費唇舌罷了,不如趁那孩子還有一口氣在,打發她們另請高明。」
淺笑中的淡漠,與每每掠過平安心底的錯覺,合而為一了。
原來,那不是她的錯覺,暗影一直存在驕陽底下,只不過驕陽的光芒炙烈得讓人無法探究到黑暗的蛛絲馬跡。
「是,我不浪費唇舌了,我自己想辦法救那孩子!」
平安低憤道,旋足離開。
眼前這男人逞口舌之快的能耐她早見識過了,她根本不奢望自己現在對他「偏差」的心態曉以大義能有多少助益,替別人求情,說不定只會換來這男人心里的嗤笑,她不想自討沒趣!
「你要想什麼辦法?找石凌還是啞奴替那孩子治病?沒有我的吩咐,他們‘不該’去做多余的事。」別以為他不曉得這樁麻煩是怎麼來的。
龍炎天黑眸掃過在門外偷听他們談話的一男一女,兩人臉上頓時浮現心虛,也成功喚住平安惱怒的步履。
他作勢沉吟,替她出點子。
「他們能耐我清楚,傷風蟲咬之類的小癥難不倒他們,但要救個半死不活的人恐怕還不夠格。還是我來替你想想其他法子吧,嗯……這樣好,還是那樣好?」
「龍炎天,你這副嘴臉跟‘我家有茅房,可是你等等喔,我幫你找其他地方讓你解手’有什麼兩樣?」她冷冷的指名道姓。燃眉之急豈容他悠哉自若!
平安再肯定不過的語氣,讓龍炎天幾如私塾里的學子,乖乖正襟危坐、大聲回答教書先生一沒什麼兩樣。
「秦府的奴僕一定很怕你動怒。」小東西發起飆來,連他都想腳底抹油溜了,犯大錯的下人大概只有卷鋪蓋的份,瞧他那四散的棋子就知道,不曉得有沒有少?
無妨,棋子再買就有,上回在玲瓏閣看到一款玉制的棋子,好像還不錯。
「請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天曉得,她被他這一招轉移注意多少回了,她記取教訓,不會再上當了。
「我是真的很認真替你想法子,別生我的氣。」
雖然這小東西氣得柳眉倒豎時也頗可愛的,但他還是比較喜歡看她擇善固執時、耿直坦率時、以及害羞臉紅時的可愛,那時的她,比起生他的氣來得賞心悅目許多。
「不勞煩你了!」平安甩頭撇嘴,提裙用力踏出龍炎天的居室。
哼!他語氣中一絲「認錯」的意味都沒有,她才不信他的方法會有多可靠!
「我有個法子絕對能救那孩子,你听是不听?」
跨至門檻外的蓮足,頓止。
「我最後給你兩次能輕易向秦嘯日交差的機會,兩次機會用罄便結束此回合同的協商。這是第一次一你要我出手救門外那孩子,抑或簽下那只合同,擇一。」
龍炎天宣布游戲規則。
又要她選?平安不禁懷疑他是不是玩上癮了,卻也清楚他並非隨口說說而已,他說到做到!
「選吧,門外那孩子不知能等你多久。」他噙起悠然淺笑,端起一旁的青瓷茶盅潤口。「這口杯盅看得有點膩了……」待會叫啞奴扔了,換一個。
「不能兩個都選嗎?」可惡,他的笑容好欠揍,好似別人的命運只是他把玩在掌中的杯子,隨時可以棄之不顧一那般欠揍!
他嘖聲搖頭,宛如在輕斥不听話的小娃兒。
「安兒,要遵守規則。」瞧,她不也貪心、自私?這句話,龍炎天很識相的沒說出口。
平安陷入兩難,不過這個難題沒有為難她太久,她很快有了選擇。
「救那孩子。」她無法見死不救,反正還有一次機會讓他簽下合同。
「好,把人帶進來。」龍炎天也很爽快,揚聲朝門外兩人道。
石凌與啞奴在平安身後一左一右現身,卻沒有立刻遵照主子的吩咐行動。
平安微微一楞。
是她看錯了嗎?他們臉上有遲疑耶……
啞奴先前不是還為門外那對母女的遭遇感到心疼,現下怎麼看起來反而不希望龍炎天替那小女孩治病?石凌也是。
他們的表情應該慶幸些、欣喜若狂些才對吧?
「是。」片刻過後,石凌才領命照辦,啞奴隨之同往。
平安目送往大門的方向離去的一男一女,內心不禁困惑。
「你會不會覺得,他們似乎對這個結果不太——」
問話的同時,她突然感到溫熱的體溫貼上背脊,一陣灼熱氣息隨即直撲後頸,伴隨而來的是透骨酥麻的恬吮啃弄。
她渾身一顫,轉身抬手就是一個響拍,正面拍在那張不規矩的俊臉上。
啪!
「你做什麼?」她瞠怒瞪眼。
「為我的診療做準備。」這小東西轉過來了,正面更好。
俊臉又想挨近。
啪!
這回小手直接貼在俊臉上,把俊臉壓得扁扁的,將推得遠遠的。
「救人的當口,你居然還滿腦子無恥下流的瀅蕩念頭?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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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涼如水,靜如山,隱約可听見荷塘里花苞初綻的聲音。
朱欄亭內,燈影下兩抹人影倚欄並立,拖曳于地的長影看似柑疊相依。
「原來,要你出手救人易如反掌。」
平安雙掌托腮,手肘靠在橫欄上,漫不經心看著月色下的荷蓮,沒好氣的咕噥含糊的咬在嘴里。
龍炎天听見她不滿的嘀咕,微笑。
「是不難,不過我自詔修養不差,要出手也不是那麼簡單。」
「我有種受騙上當的感覺。」小巧鼻翼皺了皺。
「安兒,自我們相識起,我可從未騙過你。」他敢發誓,天底下大概找不出一兩個像他這麼誠實的人,誠實告知對方他不屑行善、懶得行醫。
平安悶悶噘嘴,自知理虧。
他確實沒有騙她,要怨也該怨她,是她先人為主、沒搞清楚狀況。
龍炎天肯出手治病之由,根本不在于身心愉悅舒暢,而是心情惡劣!
他所說的「沒心情」,指的就是沒「壞」心情。
行醫,充其量是他發泄不滿的出氣方法!
而她一開始便誤解他話中之意,還傻傻的應和他、喂飽他的「樂」欲,她總算恍然大悟,對于嘯日少主交辦的要務,她至今仍一無所獲不是沒有原因——
一個吃飽了撐著的人,能有多大興致接受勞動筋骨的提議?
今日,見他爽快答應救人,卻又見他臭著一張臉診脈施針,那名求醫的婦人都被他不悅的臉色嚇得支支吾吾,她在旁愈瞧愈火大,待他診療一結束、囑咐完啞奴該抓的藥後,立刻將他拉出屋外——
「若我的抉擇讓你心不甘情不願,你何必定下那規則!」平安插腰質問。
「我沒有心不甘情不願。」俊顏上的陰霾早已消散,又是撥雲見日的璀璨。
「方才看病時,你滿臉就是寫著‘我不爽’,說你心甘情願,誰信?不好意思,你眼前就有第一個不相信的證人!」她指指自己。
龍炎天環胸忖道︰「適才我的確不太痛快。我行醫的習慣向來不好,只有在心情惡劣時才將其當成調劑為之。」
「心情惡劣?調劑?」平安仿佛听見什麼驚人之語。
「嗯,因為你罵我惡心,我的吻有那麼糟嗎?」龍炎天的神情頗受傷。
為了讓自已有「心情」行醫,故意偷香換來小東西的指責,沒想到是惡心……
害他男性尊嚴受挫不少,當下就有了行醫的「動力」。
「再者,要是我真的無恥下流瀅蕩,那天在書樓里就不會點到為止,放過臉兒紅透到嬌女敕欲滴、可口誘人的你,而是管它天崩地裂也要將你壓在書堆上剝光,嘗個徹底!」基于有必要澄清,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一點也不避諱。
平安則是听得臉兒發燙,紅得像只煮熟的蝦子。
「誰、誰誰誰……在跟你講那個呀!你、你不是心情好,才肯替人治病嗎?」
「我幾時說過?」他反問。
她仔細回想,挖出腦袋里的記憶。
「呃……」好像沒有。
俊顏回歸欣悅。「走吧,我們那盤棋還沒下完。」
又是快得令人無所適從的轉變。
「你的心情變好了?」
「好了。」他笑得燦爛。
「你的心情不只好,而是很好,落差未免太大了吧!」看吧,她早就知道!龍炎天是怪人,真的是怪人。
「想知道我因何突然如此歡快?」
他湊近她,曖昧的表情對她發出「問我問我」的蠱惑。
被他這神情感染,好似不問就會錯過天大的秘密似的,她只能楞楞點頭。
「方才離開廂房時,你主動牽我的手。」唔,好開心噢,夠他回味到下回牽她小手的時候了……
「你——」羞澀的紅潮又在俏臉上一寸寸飄漲。
他當真心情不好時,才有心看病救人嗎?
發現她小鳳眼里閃爍的疑惑,龍炎天決定變更行程。
「我突然有些困了,想去歇歇。」他可不想讓她練習如何使他心情惡劣,乖孩子不該學壞。
「你不是找我對弈?」她緩緩問道。
「再說。」他擋。
「不對弈,那麼賞荷、登樓,可好?」
「改日。」
「听風、觀竹,怎樣?」
「擇期。」他稍頓。「這樣吧,既然你執意陪我的話,咱們一起睡——」
睡你的頭啦!
「龍大神醫,你明知我很努力投你所好,說服你簽訂合同。」他卻誤導她!
眼見荷花初綻的時節已至,秦家賞荷宴將屆,她再拖著不回秦府,爹爹到時怎麼忙得過來!
「我簽不簽署合同與我有心行醫與否乃兩回事,別扯混了。你先前的努力並非白費工夫,因此我在深思熟慮後,決定給你兩次功成身退的機會,而第一次,你放棄了。」
「可是——」
他在她又要開口前,俯頭含住她滾到舌尖的怨懟,放肆享用起她的女敕軟,將她的話語悉數吞沒。
「安兒,別試圖打探我的底限,我若不顧後果……會有危險。」
「……」
後來,她被吻得迷迷糊糊,忘了天南地北、忘了問他最後那句近乎無聲的呢喃是什麼意思、忘了自己如何回到客居,直到神智再度清醒,就已經是龍炎天找她來到荷塘乘涼聞香的此刻。
「安兒,你的臉好紅,想什麼?我嗎?」
頎長的男性身軀湊近她,在她耳畔低語,長臂不安分的環住她的縴腰,享受羅衫下柔軟縴細的觸感。
平安一怔,發覺他靠得好近,于是面紅耳赤的想掙開他。
「不、不要朝我耳朵呵氣啦……」
「我沒有,這樣才叫呵氣!」薄唇偎近她小巧的耳殼,示範何謂呵氣。
焚熱滾燙的氣息,曖昧撩撥的送氣方式,加上若有似無的踫觸,挑惹起平安一陣透骨酥軟,掙扎的念頭轉瞬融化,所幸腰間有只有力的臂膀撐住她身子,否則因為一陣氣息而失足跌跤,豈不教別人笑掉大牙?!
顯然,平安連理智都被這股親昵氛圍軟化了,忘了此處只有他們兩人,沒有第三者會看到她的糗態。直到那張薄唇轉移陣地逼近她的小嘴,半斷不斷的理智總算重新接妥。
「你為什麼老愛輕薄我?」掙不開他的力道,她只好捂著小嘴拉開距離。
她,其實很想問清楚,他,為何吻她……
「怎是輕薄?輕薄之意乃輕佻而不莊重。我一無不莊重之心,二……猶記吻你之時,你眼光迷蒙、雙頰泛紅、輕吐鈴吟,就如同書里貪愛承歡的女子,你不也享受到了?」他嘎聲低言,薄唇靠在她滑女敕的手背前掀動,若喃似吻。
「我哪有!」他字字句句都化為異愫熨上她手背,小手立刻背到身後,欲蓋彌彰的辯駁。
「沒有享受到嗎?那我得再接再厲——」他故意曲解她的話。
這回,見她抓起衣袖擋嘴,整個人宛如在赭紅的染料里泡過一回,龍炎天輕抿一笑,暫時放過她,挑了個不讓她尷尬的說辭。「是為了治病,可以了吧?」
躲在衣袖後的小巧唇角,陡地沉了下去。
莫名的,她覺得心口好悶、妤澀一她討厭他的理由!
「牽手一百兩銀子,摟腰一百五十兩,親臉二百兩,親嘴五百兩。」她賭氣般不帶溫度道。
「什麼意思?」
「若需小女子替你治病,請付訖。」
「平大夫,你開口要價比我還狠耶!」龍炎天挑眉。
搶劫啊?隨便一項,上青樓尋歡都不值這個數目!
「你適才踫了我的腰和臉,得付我三百五十兩。不不不,加上以前的帳,到目前為止應該要付……算你五千兩。對了,不議價。」平安一臉「沒記到的,算我吃虧」。
「有這麼多?」龍炎天則是一臉「你多算的,我要討足」。
「就是有。」不給討價還價!
「如果我還要你……更多呢?」他很願意自敗家財晴!
看見他眼中暗燃的赤果炙焰,平安俏臉一熱,赧然斥道——
「少得寸進尺,不能再多了!」
沒得商量的表情,在听見他的下一句話時,猝然垮下。
「只有妓樓的鴇兒花娘才會以身體跟人秤斤論兩。安兒,你恁地嬌俏可人、慧點正直,年紀輕輕尚有大好人生,說實在,我舍不得你作賤自己!」
俊臉凝滿懇切真摯的心疼,只差沒擠出兩滴清淚,配合花前月下的感懷氣氛。
平安猛地吸氣,啞口無語。
「你——算了!」她又輸了一回。
「少爺、平姑娘!」
一道心急如焚的嗓音竄近,石凌高壯的身軀在下一刻閃入涼亭,平安一驚,忙不迭跳開龍炎天的懷抱。
懷中一空,龍炎天皺眉瞥了眼破壞好事的程咬金。
「別拿她的事煩我們,你自己解決。」
立在原處的石凌狠狠咬牙,一語不發,垂在身側的雙掌緊握。
「誰?」平安不明所以。石凌指的是還在莊內的那對母女嗎?
「小事一樁,石凌他處理得來。」龍炎天朝她溫和笑道,輕緩平穩的嗓音中有著不容置疑。
「你可以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