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苑過了安靜的幾日,李淨嵐首次被傳喚與西門胤一同用膳。
晚膳設在主苑中的蕙雲亭,向晚清風襲來,吹送湖邊陣陣蕙草幽香,傍水而築的涼亭沐浴在夕陽晚風中,一片悠悠詩意。
亭內只有兩人,分別是西門胤和李淨嵐,其他僕婢均退到亭外的不遠處等候。
西門胤愜意享用美食佳肴,但李淨嵐除了緊張不解,還是緊張不解,小手捧著碗筷,沒有別的動作。
疑惑在她心頭盤旋——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不吃?」見她只是拿著碗筷不動,西門胤也有疑問。
「我……」她愣了下,這才知道他在注意她。
「飯不好吃?」他面無表情地問。
「不是……」她趕緊湊近碗緣,扒了幾口白飯。
「菜不好吃?」他又問。
「沒有……」
她連忙把銀箸伸向前,在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曉得盤盅在哪里時,右手馬上定住不前,就這麼難堪地僵在半空中。
西門胤了悟,看出她的難處,甩開心口半瞬間的揪疼,聲調依然平穩無波。
「筷箸往下,就能夾到菜。」
聞言,李淨嵐僵硬地把筷子往下伸,又僵硬地夾起盤中物,以碗去接。
由于拿捏不準碗與筷箸之間的距離,菜汁灑到桌上、碗邊,順著碗身滑到她指尖,她知道自己出丑了。
原本以為會听到西門胤無情的訕笑,沒想到他卻握住她拿著筷箸的右手,輕移了一點距離。
「把菜放下。」
她依言,放掉筷上的菜肴,菜肴落入她的碗。
「再扶。」他又移動她的右手。
「我……可以自己來。」從他手心傳來的溫熱,讓李掙嵐有些發顫,不想讓他察覺,她于是推拒。西門胤沒有說話,也明白她始終自卑的原因是什麼,馬上放手依她。
這次,李淨嵐隨便撈起盤中的食物,速度一快,她的右手又錯失與碗的距離,猶滾燙的菜汁瞬間滴在她左腕上。
「啊!」被燙到的痛感讓她本能地縮手,急忙丟下手中碗筷。
啷——
碗砸盤碎,飯傾菜灑,桌上頓時一片凌亂,杯盤狼藉。
「該死!」西門胤低咒,迅速起身,橫桌抓過她的左腕。
听見他的憤怒,李淨嵐驚恐地道歉︰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好傻阿,以為他願意試著接納她,結果——
她根本不該來蕙雲亭的,不該來的……
「很痛嗎?」
西門胤抓起桌上備有的濕絹,一手握住她左手,一手輕按她燙傷的肌膚,蹙眉問。
擂鼓似的心跳霸佔李淨嵐的听覺,這一刻,好像有不知名的某種悸動盈滿她心胸,幾乎蔓延到她臉上……
不知為何,從來沒有任何感覺的眼楮,竟覺得有點痛……
「回答我!」見她不語,西門胤強勢地要她說話。
「你不生我的氣?」她怔愣問,暫時忘記自己雙眼的不尋常。
「給我一個我該生氣的理由?」這女人在說什麼!
「我……打翻飯菜。」
「這樣我就應該生氣?」西門胤不答反問,也明白寶兒為何會把飯菜倒成一碗給她了。
李淨嵐迷惑了。
不是嗎?寶兒就是因為她不小心打翻飯菜而生氣的。
「公主?!」菡萏和綠萼听到主子的聲音,連忙趕到涼亭來。
菡萏先跑進涼亭,看見世子握著公主的手,頓時臉紅地止住步伐,猶豫該不該上前,後頭的綠萼煞不住,直接撞上菡萏。
「哎唷!」兩人撞成一團,很不雅地往李淨嵐跌去。
「呃!」
李淨嵐還不清楚發生什麼,只知西門胤一使勁,將她整個人攬到他身邊,鐵臂圈著她的縴腰。
「誰準你們進來涼亭的?」他的口氣有些不悅。
「奴婢、奴婢以為公主……」菡萏和綠萼嚇得跪在西門胤面前。
听到女侍被西門胤責備,李淨嵐心一急,連忙驚道︰
「她們不是故意的——」
「下去,以後沒我的命令,不準靠近。」西門胤挑眉。
不用她開口,他也知道她又要替下人求情。
「是。」菡萏和綠萼確定主子沒事,才退出涼亭。
見兩名婢女如此維護李淨嵐,西門胤有股被她們視為洪水猛獸的惱怒。
「她們倒是挺護主的,敢為了你跟我拼命。」他輕哼,想起新婚之夜的鬧劇。
「菡萏和綠萼陪著我長大,沒有她們,我也活不到現在。」
只有她們能不分日夜地照料她、幫助她,她早已把她們當成姐妹,這分感情誰也取代不了。
西門胤听著,不知不覺吃起菡萏和綠萼的醋來,酸意讓他像個鬧脾氣的小孩不想說話。
命人整理完桌上的狼藉,蕙雲亭重回寧靜。
「坐下,繼續吃。」
西門胤讓她坐回椅中,重新拿了一副碗筷給她。
感覺手上的重量一點一點地加重,李淨嵐對于有人替她夾菜的情景不陌生,只是——
「菜替你夾好了,你先吃這些。」他也拿起碗筷,繼續剛才吃到一半的晚膳。
李淨嵐微怔。他的一切真的教她深深迷惑了……
默默低首把飯菜送入口中,沒幾口,一股濃厚的腥羶味兒在她口中擴散。
「惡——」她將羊肉吐回碗中,臉色刷白地干嘔著。
「搞什麼!來人,把繕房的人叫來!」以為她吃到不干淨的食物,西門胤變臉大斥,怒氣沖沖。
「不用,不是他們的錯,是我自己的關系。」壓下惡心的難受感覺,李淨嵐白著臉澄清。
「你……身子不舒服?」他緊睇著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的表情。
「沒有,我只是不吃肉。」
「你吃飯到底有多少規矩?」不吃肉,難怪瘦成這樣!
西門胤的嗓音中有一絲氣憤、一絲不滿,和一絲連自己也察覺不到的不舍。
他自己察覺不到,李淨嵐理所當然也听不出他的心疼,只听出來他的憤怒與不滿,她心口不斷被劃開的舊傷,再度鮮血淋灕。
「如果只是為了看我出丑或痛苦,而讓我來蕙雲亭的話,那麼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她半垂首,黯然說道。
西門胤暗暗咬牙握拳,沒忘記這女人有多容易引起他的怒氣。
「你太瘦了,試著吃點肉。」
出乎她的意料,他說了這句話。
對于他如此突然的關心,李淨嵐不知做何反應,臉蛋發熱的真切感覺,讓她無措地撇過頭。
她不想面對他吧?西門胤耙了下前額不羈里落的發絲,正如煩躁的心緒,攏合攏不齊。
沒錯,在他那麼惡劣地要了她之後,她厭惡他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會對他和顏悅色!
真是夠了!他何時需要去理會她的感受了?
「既然我的存在讓你吃得這麼痛苦,我走。」西門胤衣袍一甩,鐵著臉走出涼亭。
清風依舊,日頭逐漸隱沒,大地歸于昏暗。
「公主,太陽下山了,咱們也回主苑好不好?」綠萼左顧右盼,看西門胤離開後,馬上跑進涼亭,深怕他又踅回來,發現她們不听命令靠近涼亭就不好了。
太陽下山了嗎?她怎麼不知道?
她所能感覺到的,依然只有清風、只有他不屑她的冷漠。
「嗯,風起了,我有點冷,我們回去吧。」
愁悒纏心,風也淒淒。
「小姐,等等奴婢呀……」主苑外,小清力竭氣喘的聲音由遠而近,讓三年以來冷清到幾乎無聲的主苑,揚起一陣嘈雜。「要不要奴婢先去通報一聲?」
「不用了!本小姐在西門府用得著通報什麼嗎?!」
接著,另一個氣焰囂張的人,直接走進主苑外室。
「李淨嵐,你出來!」
柳絮雙手插腰,俏臉上滿是憤恨,只因她氣不過日前西門胤的爽約,直覺認定李淨嵐就是讓西門胤無視于她存在的罪魁禍首。
「哪里來的野女人,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長熙公主無禮!」綠萼氣呼呼地從內室奔出,也插勝對峙。
「你這蠢丫頭說我是什麼?!」柳絮尖呼。
「沒听清楚嗎?我再說一次好了,野——」
「綠萼,不得無禮。」李淨嵐在菡萏的扶持下,走出內室。
「可是她……」
「這位姑娘是宰相之女柳小姐,不容你如此無禮。」
李淨嵐听出是柳絮的聲音,也對綠萼的毛躁感到無可奈何。
「啊?宰相大人的女兒怎麼會是個潑婦?」綠萼說出心中的疑問,在眾人瞪眼前,一溜煙逃逸無蹤。
「你——」柳絮憤憤絞緊手絹,朝李淨嵐貶諷。「堂堂公主的女待竟一點禮儀都沒有,你這個公主的威嚴在哪里?我怎麼都看不出來。」
柳絮壓根不信李淨嵐是名副其實的皇室公主。
「是我教不周,我代綠萼向柳姑娘道歉,請柳姑娘見諒。」
「哼!」柳絮燦眼一睨,走近李淨嵐,李淨嵐身邊的菡萏防衛地扶著主子,連忙退一步。
「啪——」
毫無預警,一道清脆的巴掌聲,傳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柳絮使盡吃女乃的力氣,動手打了李淨嵐一巴掌,李淨嵐的臉被打偏,狼狽地側向一邊。
「啊——」小清瞪大眼,伸手捂住到口的尖叫。
「公主!」菡萏驚呼。
「這只是一個警告。李淨嵐,你妄想用任何狐媚手段贏得胤大哥的心,胤大哥只愛柳若一人,而我是最符合柳若條件的人,胤大哥會是屬于我的!你以為你坐穩西門王府少夫人的寶座,就有好處了嗎?你能否為胤大哥生下一個正常健康的子嗣還是個問題呢!我想,你就算生得出兒子來,那也會是個和你一樣的瞎子……唔!」
還沒說完,柳絮忽然覺得胸口一痛,步伐踉蹌了一下,頓時間,原本高張的氣焰因痛苦的表情而削弱。
「小姐!」小清見主子又「犯病」,心急地攙住搖搖欲墜的主子。
菡萏瞠眼。怎麼方才氣焰囂張的柳絮,這會兒像是承受著奇大的痛苦?
「菡萏,怎麼回事?」李淨嵐側耳傾听,听不出個所以然。
「不知道,柳小姐突然捧著心口,臉色變得很糟。」菡萏照實說。
「小姐,您要不要緊?」小清順著主子的胸口,著急地問。
小姐她的身子……唉!
忽然,一道高大的身型矗立在門前,臉色緊繃懾人的西門胤沖入房內,攬過柳絮虛弱的嬌軀。
「絮兒?」他的聲音里有著擔憂。
他在主苑書房內听見一道短暫的尖叫聲,辨出那是來自新房的聲音,連忙趕過來,沒想到竟看見柳絮幾乎昏厥的模樣。
三年前柳若因病去世的記憶,霎時宛如在他眼前重演一樣,令他心驚。
「胤大哥……我……」沒事。
柳絮還來不及把話說完,西門胤銳利的眼光直逼一臉茫然的李淨嵐。
「李淨嵐,你對絮兒做了什麼?」
「我沒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根本一無所知呀!
「胤大哥,算了,絮兒只是被少夫人使勁推了一下,少夫人眼楮不方便,絮兒不怪少夫人。」
依偎在西門胤懷中的柳絮,感覺到西門胤對她的關懷和擔憂,順勢撒了個謊,把責任都推給李淨嵐。
菡萏和小清不可思議地張大嘴,對望了一眼,小清隨即心虛地低下頭。
菡萏急得幾乎跳腳,卻苦無身份地位替主子說句公道話。
「我不允許你傷害絮兒,別再讓我知道你的可惡。」西門胤沉聲對李淨嵐撂下話,隨即攬著柳絮離開。
小清抬頭看了眼無辜受罵的李淨嵐,又馬上縮頭,匆匆跟著離去。
「公主,您為什麼不向駙馬爺解釋?!」菡萏心疼地看著主子臉上的手印,紅腫漸漸浮現。
李淨嵐搖搖頭,「既定的念頭已經存在,解釋又有何用?」她強忍臉上燙麻的疼痛,一字字撕扯著痛楚在說。
不管她說得再多、再有道理,都比不上柳絮的一句話。
「公主,您等等,菡萏這就替您上藥。」菡萏轉身去找藥瓶,暗暗為主子令人不舍的處境紅了眼眶。
若只是因為眼盲,公主就必須承受從未斷絕的痛苦,上天何其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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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府外
「小姐,奴婢把荷包掉在王府里了,請小姐先乘轎回府,奴婢馬上跟上。」小清送柳絮上轎後,向她請示。
「怎麼變得這麼粗心?好吧,快跟上哦。」柳絮睨了小清一眼,放下轎簾。
「是,小姐。」小清惟惟諾諾。
小清送走主子後,提裙往主苑書房奔去。
見到西門胤後,小清把事情前後一五一十地告訴西門胤。
因為她不忍心看長熙公主背黑鍋,怕極了死後會下地獄,也希望自己能為主子積點陰德銷過。「我問你,柳絮身子明顯不適,又是怎麼一回事?」西門胤質問跪在地上的小清。
「……」主子曾經命她不準說出去,她答應過主子的。
「說話。」
「小姐她的身子並無不適,只是、只是……」
犯病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小清卻不敢說。
「只是什麼?」
「沒有了,奴婢知道的就只有這些……」
西門胤盯著跪在地上、全身發抖的丫頭,沉吟了半晌。
「你回去吧,我不會向任何人提半個字的。」
感激萬分的小清又磕了個頭,連忙退出書房。
西門胤雙手環胸,閉眼靠入大師椅,深深吐納一口氣。
李淨嵐……不爭、不鬧、也不做解釋。
面對他,她只選擇忍氣吞聲——
這讓他有些莫名氣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