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熙小築
一向冷清寂寥的院落,為著公主出嫁的喜事,歡欣忙碌。
即使多半官人、大臣以及百姓,對這名「長熙公主」一點印象也無,但誰不知道皇上有權冊封任何人,哪怕是販夫走卒、賤婢女、螻蟻蟲蚨,安個名目就成了權貴,和親、賞賜所在多有。
對于今日的喜事,人人嘴里道喜,心里卻是沒多大感覺。
除了皇帝。
「皇上聖安。」
皇帝踏入內室前,一路都有宮女跪膝請安,長熙小築向來的靜雅一掃而空,增添了不熟悉的喧鬧。
「父皇。」深鎖眉頭坐在銅鏡前的李淨嵐,起身福禮。
「嵐兒,你今兒個真美,是朕膝下所有的公主中最美的一個。」
看著女兒施上新妝、點上絳唇,眉心梅型珠鈿點綴其中,頰凝酥、眉倒最,約素橫波,皇帝身為人父的驕傲盈滿心頭。
只是,李淨嵐一出嫁,要再常見到女兒,已非容易之事。
李淨嵐苦澀一笑,美丑對她來說,並無意義呀……
似乎看透女兒的心意,皇帝沉吟了半晌。
「嵐兒,你怨朕嗎?」
他知道,女兒並不想離開。
「先別急著回答,若西門胤不是個好男兒,朕不會促成這樁婚事。」
李淨嵐默默听著皇帝說話,離別的痛楚令她不忍開口,生怕一開口,心中的痛與怨就會潰堤。
「女兒家總是要出嫁的,朕雖貴為天子,畢竟會比你早走一步,不能照顧你一輩子,若不見你有個美滿歸宿,朕死也不會瞑目。」
皇帝輕拍女兒的手,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父親慈愛之情,在雲淡風輕的言語中展露無遺。
李淨嵐急著搖頭,「父皇一定會洪福齊天、萬壽無疆!」
「朕願把福分都留給你、留給大唐子民。」皇帝朗朗而笑。
「女兒不孝……」李淨嵐跪膝叩頭。
太傅讀過四書五經讓她背誦,也就更明白自己是個怎樣的……廢物,卻還能得到父皇的百般疼愛;如果還怨父皇將她嫁予陌生人、逼她離開住了十八年的地方,她實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別跪了,弄髒你這身漂亮的新嫁衣,可不好。」皇帝扶起她。「答應朕,嫁到西門王府後為人妻、為人母,要更開心,朕可等著抱孫哪!」
「父皇……」
李淨嵐欲言又止,心里的苦澀從喉頭涌上。
她是該听父皇的話,開開心心嫁過去;但那個叫做西門胤的世子,會怎麼想?
娶一個身帶殘疾之人,他會怎麼想?
也罷,橫豎還不都得嫁?能讓父皇安心,也就夠了。
明知是賜婚,卻又私心冀盼西門胤不會嫌棄她……
「時辰到——」屋外喜娘高呼,新娘頭被覆上鳳冠紅巾,讓宮女簇擁上轎。
轎起、鑼鼓喧騰,皇帝撫須欣慰遠望,不禁想起愛妃同他對女兒的心願。
但願嵐兒此生長安永熙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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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華滿,桂子飄,花好月圓,璧彩映階。
西門王府熱鬧盈盈,新房外張燈結彩喜稍夜,新房內臘香顧影照雲展。
玳瑁榻上,新嫁娘靜靜等待她的良人。
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夤夜已如海深,蠟淚也已成堆……
「公主,夜深了,您先睡下吧。」跟著李淨嵐陪嫁過來的菡萏,體貼地想服侍主子休息,而綠萼早已撐腮靠在桌上點頭打盹,小球兒也滿足地在鋪上紫貂毛的竹籃中睡下。
「西門胤……他,還沒回房嗎?」沉重的鳳冠被卸下,李淨嵐撐著疲憊的身軀問。
「公主折騰一整日了,菡萏馬上為您更衣。」對于駙馬爺的冷落,菡萏雖覺得不平,卻也不敢多言。
她們都清楚,她們兩個丫環只是呆等著,而主子的心卻是忐忑不安。
哪個女人願意在洞房花燭夜,就遭受棄婦般的命運呢?
「菡萏,告訴我,駙馬從未來過新房,對嗎?」枯坐干等之余,讓李淨嵐的意識有些渾沌,她不確定地再問。
「公主……」
「菡萏,你們下去歇著吧,我繼續等。」李淨嵐輕扯虛弱的微笑。
她不笨,都等了那麼久了,只有一個答案駙馬爺對她視而不見。
想必西門胤根本不要眼盲的她,而是礙于父皇的命令才娶她的……
雖然早已有所體認,但事實的呈現,再次令她無端心痛。
「公主——」菡萏還想說些什麼,勸退主子。
「別說了,你早點歇息。」
「公主,菡萏就在桌邊歇著,有什麼吩咐盡管出聲。」無法打消主子的念頭,菡萏只好退一步。
「嗯。」
李淨嵐輕點螓首,蒙開一抹要菡萏放心的淺笑。
已剩半柱的龍鳳燭,依舊燃著紅焰。
不經意地,輕躍的燦麗火光下,滾下滴滴凝淚。
砰——
靠在床柱邊的人兒被巨大聲響驚醒,還來不及睜眼看清楚,隨即被一股強大的手勁踹下床。
小球兒耳朵動了動,也被驚醒,立刻弓背嚇敵,很不友善,「咪喵——」
「啊!」李淨嵐的上臂被男人無情緊拴,下一刻,她被往上提高,灼熱的氣息伴隨著深沉怒氣,噴灑在她鼻尖。
「誰準你進主苑的?說!」男人朝她咆哮,手中的力道毫不留情。隔著喜服,李淨嵐的嬌縴玉臂泛出一圈紅痕。
這聲音……
比痛楚還令她心驚的是似曾相識的聲音。
「你是啞了還聾了?說話!」
西門胤憤怒地盯著眼前距離只有幾寸的女人,一點新婚的愉悅也沒有,只知道這個眉眼間充滿驚惶的女人,侵佔了不屬于她的地方。
「主苑」是屬于他和若兒的,其他人根本不配住進來,尤其是這個女人!
「我……不知道……」在可怕的蠻力下,李淨嵐顫抖著,不知名的恐慌攫住她的呼吸。
「是你?!」前幾日在宮中落水的笨婢?!
就著微弱的燭光,眼力良好的西門胤看清了李淨嵐的長相,認出她就是日前被他所救的無禮宮女。
「你是‘李淨嵐’?」西門胤沉聲問,見她身穿霞被,心里已有個底。
難不成,皇上送他一個公主,事實上是個宮女?
「我……你……」雖說她生來眼盲,但老天爺眷顧她,讓她听力比一般人好,這下當然更加確定,他就是那天救了她的人。
「你的腦袋有病,嘴也有病是不?!回答我!」
厭惡地瞪著她摻了脆弱及害怕的小臉,還有她始終「回避」他的眼眸,西門胤心中充斥著被皇帝擺了一道的憤意。
「怎麼了、怎麼了?」睡得迷迷糊糊的綠萼也被怒吼聲驚醒,與菡萏看清房內的狀況後,她們同時倒怞一口氣——
「赫——公主!」她們的公主被一個高順壯實的陌生男人揣著罵啊!
這怎麼可以!
「好大的膽子,竟敢對長熙公主無禮!還不快放開公主!」綠萼沖到西門胤身邊,對著西門胤又踢又打;小貓兒也模上,咬了他一口。
「該死!」西門胤大手一掃,把在他身上胡鬧的綠萼和貓使勁甩開,綠萼被沒有收斂的力道甩出去,撞上桌角,額際馬上瘀血一塊,小貓也被摔在地上。
「咪嗚……」
「哎唷喂呀……」綠萼痛得齜牙咧嘴,雙手捂在額頭上。
「綠萼!你有沒有怎樣?我看看!」菡萏奔至坐在地上的綠萼身邊,檢查她的傷勢。
「綠萼、小球怎麼了?!」李淨嵐發覺情況不對,急著想推開鉗制她的男人。
「我的話還沒問完。」西門胤大手一緊,她疼得失去任何推拒的力量,黛眉因痛楚而深蹙。
「呀!」李淨嵐覺得自己的手臂開始發麻,如火焚的燒痛感迅速竄延全身。
「公主!」菡萏這下也急了——
「放開我家公主呀,公主受不了這樣折騰的!」
公主?這女人是「公主」?下賤的奴婢還差不多!西門胤的心中出現不屑。
「臭男人!敢欺負女人,真不是人!菡萏,咱們一起打跑他!」綠萼忍痛從地上爬起,捂著傷口,像頭發威的小母獅,打算跟對主子無禮的男人拼了!
演得跟真的一樣,哼!
「她們是誰?」西門胤不理那些威脅不了他的小狗小貓,直接將李淨嵐揣至胸前問。
「她們是……我的侍女……」
「膽敢犯上,你的‘教’也夠得當了。」他輕勾嘴角,嘲諷意味十分濃厚。
「我們哪里犯上了?你這該砍頭的臭男人才以下犯上!要是皇上知道這件事,你有幾條命都不夠死!」綠萼叫囂著,擔心臉色慘白的主子。
恰巧西門府老總管西門美匆匆趕到。
「世子,老奴沒先請示過您,讓少夫人住進主苑,是老奴的不對……」可是,少夫人不住主苑,那該住哪?
他年逾六旬的腳程趕不上年輕力壯的主人,惶恐解釋的聲音由遠而近,顯然,方才西門胤必定已經因安排李淨嵐住進主苑的事,而大發雷霆,他沒想到主人的反彈會這麼大。
唉!只能說,柳若的死給西門胤的影響太大,幾乎顛覆了他原先的性格,變得陰晴不定。
看著西門胤長大的西門美在心底嘆氣。
「世子?」菡萏、綠萼異口同聲。
西門世子不就是駙馬爺嗎?!
哎呀……淒慘!菡萏與綠萼同時在心中哀嚎。
李淨嵐只感覺到一陣刺骨心寒,這個從頭到尾沒對她和顏悅色過的男人,就是她的夫婿?
「臭男人?以下犯上?我不是人?」西門胤佞笑,把小丫環侮辱他的話重復一遍,臉上的笑意比發怒還恐怖。
「姜叔,把這兩個賤奴掃出西門府,還有,別再讓我看見那只貓。」西門胤殘酷下令。
「求駙馬爺恕罪,不要趕奴婢出府!」菡萏抖著拉綠萼一起趴跪在地,她們受責罰、被打被罵都無所謂,就是不能離開公主呀!
「她們並沒有犯下十惡不赦的錯……她們只是為了……保護我。」即使早已痛得幾乎要就此昏去,李淨嵐依然忍著痛替她們辯護。
「保護你?你是什麼東西?」
「我是……長熙公主,李淨嵐。」痛楚越來越麻痹,令李淨嵐撐著虛弱的意志回答。
虛偽!對于眼前身份作假的女人,西門胤只做此感想。
「看著我回答!」對于她一再以眼光忽略他、漠視他,西門胤忍無可忍。
李淨嵐的心像是被狠狠劃下一刀,心痛更甚,無法言語。
「把她們趕出去!」西門胤斥喝,隨手把李淨嵐撂開,無情說道︰「你也滾出主苑,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出現在這里。」
被西門胤推倒在地的李淨嵐,急忙伸出雙手,吃力地往四周揮采——
「菡萏、綠萼……不要……」她虛弱的嗓音里有著不安、恐慌。
「公主……」兩名丫環奔至李淨嵐身邊,心疼地抱住主子,兩人都紅了眼眶。
天哪,才成親第一天,公主怎麼就會遭受此等對待啊……
她?!
這下,看清楚李淨嵐的動作,西門胤才發現她的怪異之處,她始終不正眼看他的原因,居然就是——
「原來,你不是啞巴、也不是聾子,而是個瞎子。」西門胤岔岔不平。
皇上命他成親就算了,竟然賞一個殘廢女給他?
這句話宛如一巴掌,摑在李淨嵐臉上,全打散了她的希冀,同時她也明了,西門胤並不知道她是……盲女。看樣子,他也不是心甘情願地接受這樁婚事,一切都礙于父皇做主賜婚,身為人臣,不得不從命。
「你要怎麼對我、諷刺我都無所謂,只請你不要苛責她們。」對著西門胤所在的位子,李淨嵐用僅存的尊嚴要求。
「你憑什麼要我不懲處她們?」充其量,她也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盲女。
「憑我是公主,而你只是個世子。」李淨嵐咬牙說道,心中只有一個信念——她要保護菡萏和綠萼。
西門胤深邃黑眸迸射出一道寒光,他撂開兩個丫頭,用力攫住李淨嵐秀巧的下頜。
她惹怒他了。
「‘盲眼公主’的意思是,我高攀了?」西門胤收緊力道。
「呃——」好痛……李淨嵐幾乎只剩下痛覺。
「公主!公主……」菡萏倒怞一口氣,顯得不知所措。
「世子!」老總管也驚呼出聲。
老天,這樣下去是會出人命的呀!
「嗚……是奴婢不好,是奴婢該死,求駙馬爺放過我家公主,求求您!綠萼給您磕頭了!」已經哭得淅瀝嘩啦的綠萼,一磕下去就是連三響頭。
「要我松手可以,讓這個我高攀的‘公主’自己求我。」
他斜勾嘴角諷刺她「裝模作樣」的出身,擺明就是要羞辱她。
李淨嵐痛苦地緊閉雙眼,身為皇室之女的尊嚴使她不低頭,寧痛不屈。
轉眼,西門胤手中的賽雪肌膚,已被捏出殘酷紅痕。
突地,她眉尖緊蹙的堅強,讓他心生窒悶,宛如一團火,像踫了什麼不該踫的東西,燙得他倏地甩開手。
「該死!」他狼狽握拳,握了又放,放了又握,最後朝老總管下令︰「把她們兩個押出去!」隨後轉身要走。
「不要趕走她們!」李淨嵐出聲要求。
他置若未聞,邁步走出新房。
「我求你!」
她開口求他了,卻是為了這兩個微不足道的丫環。
西門胤頓步排眉,轉身面對她。
「公主有求于人是這樣的求法,微臣今日真是大開眼界了。」明褒暗貶,毫不留余地。
李淨嵐緊咬下唇,痛苦閉眼,低首請求,「求你不要趕走菡萏、綠萼和小球,我求求你,求求你……」
心痛至極,若能借哭泣來宣泄,哭了之後,會不會好過點?
可是,她哭不出來……
看著荏弱縴窕的李淨嵐,一身洋洋喜氣的美麗嫁衣下,露出一大片雪白肩頸的仕女華服,勾勒出若隱若現的女性,嬌弱之中有清麗掩映。
西門胤嘴角淺勾。
「我倒要看看你值不值得我改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