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千蝶回到家,面對的是一整個房間的散亂衣物。藏綠色的線衫被裁了一邊,花格子襯衫缺了兩只袖子,淡紫色的羊毛裙被剪開,挖出了大大小小的洞。
這里看起來活月兌月兌像個成衣加工廠。
「黑絡,你開工了?」駱千蝶踮著腳尖,不踩到散落一地的布料。
「小粉蝶,你回來得正好,把這件衣服套上。」黑絡將手上衣服塞給她,也不待她回應,就將她推到浴室去更換。
「等……好啦。」看見黑絡興匆匆的笑,她就折服了。
趁著她在換衣服,黑絡也沒閑著,拿著大剪子, 喳 喳,繼續毀了一條A字裙。
「你今天比較晚回來噢。」他沒有查勤的意思,只是他太習慣注意她的生活習慣,對于她的一切,對他而言幾乎已經變成了同步的呼吸。
「唔,遇到朋友,所以一塊去喝咖啡聊天……」駱千蝶沒打算供出今天丹尼斯來找她的事,當然,連同兩天後她要去赴研究所之約也沒說。
駱千蝶穿好黑絡拿給她的衣服——應該只能算是半成品,衣服的袖子還沒弄好,只是幾塊長破布掛在她臂上晃來晃去,而且整件衣服上還有好多條線絲。
「我看看。」黑絡將她轉了好幾圈,仔細檢視。「這里要修一修。」她的腰好細,他錯估了。雙掌攏握住縴腰,他記住了這個感覺。
「我看不懂你想做什麼東西……你在衣服縫上這麼多怪線做什麼?是裝飾嗎?」她張開手臂,覺得自己像顆還沒纏起來的蟲繭。
「這樣呀。」黑絡靈活的十指間繞迭著她說的怪線,像他每回織網時在演奏的指揮手勢,優雅、美麗、專注……
一個錯綜復雜但花樣獨特的編結成形——像中國古典紋飾,又像西洋典雅圖形。黑絡將編成的圖案拉開,系綁在她衣服腰側早就開好的小洞,尾端再弄成流蘇,如此簡單的妝點,她身上那襲單調的衣服竟變得設計感十足。
「好好看噢!你怎麼編的?」她好奇地在衣面上撫模。
「你問這話真傷一只蜘蛛的自尊心。」這跟問一只蠶寶寶它是怎麼吐絲有什麼不一樣?這是本能呀!
「這件衣服我本來打算要送去回收的,沒想到它還能變成這樣。」她好喜歡這種簡單大方的造形。「這一兩天能弄好嗎?我想穿著它去赴一場約會耶。」
如果身上能穿著黑絡設計的衣服,她一定可以更有勇氣殺上研究所和丹尼斯口中的「決策者」好好談談。其實她心底真的忐忑不安極了,完全不知道兩天後,她面對的陣仗會有多可怕、多險惡。
光一個丹尼斯就幾乎教她痛失招架之力,能成為丹尼斯的「上司」,其惡劣的程度應該遠遠凌駕他——
「約會?」這兩個字,讓本來在縫線的黑絡分心扎到自己的指月復。他沒痛呼,所以駱千蝶也沒發現。
「嗯,我跟人有約,我想穿這件衣服去……你趕得完嗎?不然現在這樣也可以,沒縫好的地方我可以加小外套擋住,我想不會被看出什麼破綻吧。」
「跟誰?」黑絡沒注意自己現在的口氣有多追根究柢。
「呃……不方便說。」為了隱藏她與丹尼斯之約,她只好再次選擇逃避。
「為什麼不方便說?」黑絡淡淡地問。天知道他現在覺得喉頭有多緊,要花多少功夫才能擠出這句話。
「就是不方便說嘛,你不要再問了。」駱千蝶還是只能這樣回答。
要是黑絡知道她的打算,一定會阻止她,再不然就是吵著要跟她去。雖然他有絕對的權利了解這件事,畢竟這與他切身相關,只是……
她不要黑絡陪她一塊去面對那些可以算是他的夢魘的人,她要單獨去,去替黑絡爭取權利……雖然這麼想實在是太狂妄,也不知道成功機率有千分之零點幾,她仍要去試試。
「跟那個矮個子去?」
「矮個子?」駱千蝶本來以為黑絡如此神奇地猜對了,她的確是要跟「矮個子」丹尼斯出去,但定神一想,黑絡口中的「矮個子」應該是指張耀中才對……
「呃,是矮個子。」她沒騙他,只是彼此認定的矮個子不同。
「你不是說不喜歡他嗎?為什麼還要跟他出去?」黑絡這回也平淡不起來了,口氣有些急。
「呃……有些事要當面講比較清楚,所以我才想見個面好了。」她說得模稜兩可,企圖將黑絡完全導向完全不一樣的邏輯。
「那我跟-去——」
「不要不要——」駱千蝶發現自己拒絕得太快,黑絡嘴都還沒閉上就跳起來反對,有欲蓋彌彰之嫌,擺明了就是心虛,立刻進行補救,「呃,我是說,你去了,可能會過度刺激……」
「刺激他嗎?」干嘛對矮個子這麼好?!
不,我怕的是刺激你。駱千蝶沒說出口,只擱在心里講。
見到她干笑兩聲而不答腔,黑絡也沒再多說,走近駱千蝶,方才纏結的十指又開始忙碌起來,不過這回是忙著拆她衣服上那個漂亮的圖結。
「你做什麼?」她茫然看著他的動作。
他沒開口,在她面前半蹲著長軀,將圖結恢復成一條條的散線。
「黑絡!你為什麼又要弄掉它?我覺得這樣很好看呀——」她小手想撥開他,但力道上似乎略嫌不足,阻止不了他的破壞。
「這件衣服是我要送給你的,但不是讓你去穿給他看的。」
黑絡拆解完所有線結之後,只說了這句話,再加上一記好憂怨的指控目光,然後收拾一地的狼藉,將她的房間大略整理干淨,話也不多說一句,剛剛被針扎傷的食指彈出一條銀絲,勾住書櫃上方的蛛網,人形一消失,只剩半空中朝上爬行的黑蜘蛛蹤影。
「黑絡……」
他生氣了!
他的眼神簡直是最沉重的控訴,用這種方式對她進行無言的抗議。
知道黑絡是在吃醋,她卻沒有太高興的情緒。她不會認為看著他氣急敗壞,她的心情會好到哪里去。
這只是個小誤會,一句話就可以解釋的,是她自己想逞英雄,想替黑絡做些事情,所以不能對于他的指控沮喪。反正兩天之後,她會很高興告訴黑絡這一切,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還能帶給黑絡更棒的好消息——例如他可以永遠月兌離研究所的陰影,留在他想留的地方。
希望有她存在的地方,就是他想留的地方……
駱千蝶先回到浴室月兌下衣服,換回輕便的T恤,將手上那件缺了圖結而變回單調的上衣小心翼翼折好,放在桌前。
關掉房間的日光燈,為的是讓書櫃上的黑絡不會被燈光刺得眼發疼,再扭開小台燈,她坐在椅上試圖仿效黑絡編織的手法……可是她怎麼可能像他一樣,織網像動動手指一樣容易?這幾條線全纏在一塊,沒辦法順遂她的心意,只是越纏越亂,一條一條像打了結的發絲,想解開,只換來越牢固的死結。
她輕輕低嘆。
勇氣呀……看來兩天後是沒辦法穿著你上場了。干脆叫黑絡在她手上纏幾條閃亮亮的銀色蛛絲來充數好了。
駱千蝶有自知之明,就算她再和這些絲線纏斗一整晚,只會更毀掉它——看到死結的數目持續增加,她放棄了。
擱下衣服,重拾起畫筆,她還是做自己擅長的工作吧!
唰唰移動畫筆的聲音在屋子里輕輕存在著。
她畫下了一只在大網正中央撅嘴的小蜘蛛。
「唉……」希望黑絡別氣她太久……她是瞞著他,可是也是為了想為他做些事啊……
書櫃上終于在這聲嘆息之後有了動靜。
「不要嘆氣了,我明天會再弄一件給你去約會穿。」
說完,又不說話了。
駱千蝶抬頭,瞧不見書櫃上方的隱私,但是她笑了。
繪本翻了一頁,再畫下一只撅著嘴,卻又忍不住要撒嬌的小蜘蛛。
耍任性中,還是那麼溫柔——
這就是黑絡。
黑絡,你好樣的!
駱千蝶氣呼呼撞開浴室的門,像只被踩到尾巴而張牙舞爪發怒的小傲貓,殺向黑絡而來——
「你不要太過分了!」
手上的新衣服迎面朝黑絡臉上砸去,惡劣的行徑完全模仿餐廳的「澳客」——發現菜色不好而翻桌丟盤子。
黑絡動動手指,纏住飛擲過來的軟布料,接了下來。
「怎麼了?衣服不合身?哪里要改?你要穿出來給我看呀。」
「不是合不合身的問題,而是圖案!」駱千蝶搶回那件衣服,忿忿抖開它,「這種東西我哪敢穿出去?!」她要退貨!
那是一件駝色一字領的連身小洋裝,微微露出小香肩的領口,黑絡怞皺的處理非常貼身,表示出小女人的性感嫵媚與小女孩的清純靈秀。及膝的裙長,給足了勻稱小腿曝光的機會。
可是——
錯就錯在布料上縫繡的花紋!
她不敢相信,黑絡竟然就在衣服正中央繡下「小粉蝶是我黑絡的!」八個大字,還免費附贈驚嘆號!再加上一塊屬于他的商標——蜘蛛加上蜘蛛網,完全將連身裙的美感破壞殆盡!雖然那幾個字體漂亮到好似機器繡出來的,可是一件再高級的絲綢禮服,在正前方縫上一個代表囚犯的「犯」字,也不可能還有氣質可言啊!同理可證,她對這件連身裙有多麼唾棄!
「我加了金色的線下去繡的,繡了我一天一夜。」那是整件衣服最費神的地方哩。
就是因為加了金色的線,所以更醒目了!
「你在上面繡花繡鳥繡龍鳳我都不會多吭一句,可是繡這句話,我有種穿到街上去才有鬼!」
「小粉蝶,你氣到五官變形了。」黑絡好心提醒。
「我是氣到無力……」駱千蝶隨便在衣櫃里捉了綁帶上衣和牛仔裙,她情願穿著「樸素」一些,也絕不接受黑絡的好意!
「你不穿這件嗎?我繡到眼楮都紅紅、酸酸的,很辛苦耶……」聲音好委屈,藉以指控她的狼心狗肺。
「你繡到眼楮瞎掉我也不會穿!」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要是穿這件衣服去赴約,首先要面對的,就是丹尼斯的恥笑!
不!她不要屈服!她不要看見一個臭小孩笑到在地上打滾——
「你不同意那句話嗎?只有我自己這麼認為嗎?」在駱千蝶背後的聲音幾乎可以說是可憐兮兮了,棄夫的口吻大抵不過如此。「是我自作多情嗎?原來你一直是這麼想的……也對,你對我好,一方面是因為我無恥纏上你,不然你已經和矮個子雙宿雙飛去了,另一方面是因為你不擅長拒絕人,我竟然還以為你是出自于真心……現在我懂了,也明白了……沒關系,你不穿就算了,我不強迫你。」黑絡拿回那件連身裙。「我會一絲一線拆掉它們,省得你以後看到這件衣服就生氣……你不用在乎我的感受的,反正我是個很會安撫自己的人,我會一直告訴自己,要自己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我哪有這個意思!你不要胡說!如果我是這麼想的,我今天就不用請假去和丹——」她即時閉嘴,差點露餡。「擔、擔心會大吵特吵的慘況赴約……」
她硬轉,連她自己都說得一頭冷汗,看黑絡似乎沒有什麼異常反應,她才緩松口氣,再將話題導回正軌。
「我對你好,是出自于真心,如果你看不到,那麼對我而言,是一種侮辱。」
呀!玩笑開得太過火了,氣到小粉蝶嘟嘴瞪人了,趕快亡羊補牢一下——
他方才的話只是想哄誘出她的同情心和疼惜心,進而乖乖穿上這件他精心特制的衣服出去宣告他的主權,並沒有任何指控她的意思。
他健臂一張,趕快抱住她安撫。
「小粉蝶,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是在使壞抹黑,想藉這樣激起你的注意,最好還能讓你因為小小內疚而點頭穿上這件衣服。」
「那些指控很傷人,你還拿這種事來開玩笑?」如果他事後知道她的所有舉動都是為了他,他一定會後悔自己說過那些話的。笨黑絡!
「對不起,我錯了。」他認真反省。
「我不穿那件衣服並不代表我不認同那句話,這是兩回事。就像有些話,不說,不代表我否認它。繡在衣服上沒有用,要擱在心里才算數。」她被他抱住,在他懷里說道。
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將話攤在陽光下的人,那會讓她很害羞。要她大搖大擺將他的宣告穿在身上,還要出去游街,她做不到……
她只想小心翼翼放在心里,堅定地認定他,不需要誰來附和或同意。
「噢。」他很受教地點頭,也同意她的說法。
駱千蝶正想開口夸贊他時,他卻又問︰「那-要不要穿嘛?」神情還是那樣很希冀、很渴求。
駱千蝶有昏倒的沖動。
「我不要!都說了我擱在心上就好了!」講不听噢?!
「可是矮個子看不到呀。」他就是故意要繡給矮個子看。
她就是不想讓矮個子丹尼斯看到呀!
「不要再跟我爭這個,我絕不屈服。」她瞄了眼鬧鐘,「我該準備出門,不陪你鬧了。」她撥開他的手,無視他的不滿咕噥,徑自到浴室去換上輕便的外出服,將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
「小粉蝶,我跟-去好不好?」十五分鐘後,駱千蝶要踏出家門前一秒,黑絡還在做垂死掙扎。
「不好。你乖乖看家,我很快就回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黑絡失望抿唇,卻在駱千蝶轉身套上皮鞋的瞬間,指尖一彈,一道銀絲快速纏住了她的腰帶。
清亮的彈指聲讓她困惑地回過首看他,他只是笑著裝出無事人模樣,還熱絡地替她整整綁帶上衣的蝴蝶結,歡送她出門。
鐵門關上之時,黑絡舉起右手,看著那縷輕輕震動的銀絲,一抹俊笑在唇畔加深。
「被蜘蛛纏上的小粉蝶,沒這麼容易就甩開我的。」
這是生物的物競天擇。
約定的地點,丹尼斯已經在等駱千蝶。
當她氣喘吁吁跑來時,丹尼斯正坐在一輛黑色賓士的引擎蓋上甩動他的小短腿,童稚可愛的臉上凝了些冰霜,但是端不起太嚴肅的表情,看見駱千蝶的同時,還做出瞄手表的表情,讓她知道自己遲到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因為被黑絡纏上,所以費了一些——」
「你遲到了一分鐘。」丹尼斯從表面抬頭,「折合我的薪水來算,一分鐘,是十塊錢美金。」他故意用金錢來暗諷她浪費了他寶貴的時間。
「抱歉……」她還是純粹道歉就好了,否則又要被丹尼斯以千奇百怪的理由來中傷她。
雖說丹尼斯給人的感覺是那麼高傲又冷漠,她卻無法討厭他。或許是因為他外型是那麼可愛的五歲小男孩,讓她無法太苛求他,有時還會當他在耍孩子脾氣一樣包容——明知道他是個比她還要年長的大男人,但是他那張臉,就是讓人很難去排斥。
她不該對研究所的人有好感,但偏偏就是矛盾的不討厭。
「算你還懂禮義廉恥。」丹尼斯輕哼。
「丹尼斯先生,你不要坐在別人的車子引擎蓋上,而且你還挑了最貴的一輛……」要是弄出刮痕,一定會很麻煩的。
駱千蝶想將丹尼斯抱下來,他卻自己先一步跳下車,然後駕駛座被打開,走出一個高大男人。
完了,車主竟然在現場——
那名高大男人走到另一邊,打開後車門。「少爺請。小姐也請。」他恭敬躬身道。
丹尼斯鑽進座車,「笨女人,發什麼楞?!上來呀!」
駱千蝶嚇了回神,以眼神向高大男人確認,那高大男人臉上雖沒有太大表情,但也不算凶惡,攤掌邀請她上車。
「謝、謝謝。」她鑽進寬敞的車內時,高大男人替她關上車門,再回到駕駛座,平穩地駛出停車格。
「做好心理準備了嗎?」丹尼斯眯眼笑問,童顏變得好可愛。
「什麼心理準備?」
「進得去、出不來的心理準備呀。」笑容變得可惡。
「沒有。」
「我不是跟你說笑噢,我們研究所里全是偏執的禽獸畜生,看到你這麼嬌女敕的女孩子,就會忍不住想剖開來研究研究,看看你腦子里全裝了什麼巨大垃圾,會讓你蠢到這麼不怕死。」
「你不用嚇我,我是抱著進去和『決策者』理性對談的樂觀心態——」
「噢喔,你在發抖耶。」丹尼斯像發現什麼新游戲一樣樂呼。
「哪、哪有!是冷氣太強!」她忙握住自己打顫的手。
「喔——」丹尼斯拉長音調。「瑞克,冷氣關小一點。」他對司機吩咐。
「少爺,我沒有開冷氣。」高大男人——瑞克回答得很認真,口氣完全不敢放肆。
「听到沒?」他等著看笑話般地瞅住她。
駱千蝶只能紅著尷尬的俏臉,轉開頭。
沉默看著窗外良久,車子往偏遠山區駛去,似乎繞了好幾個山頭。
終于,駱千蝶還是忍不住問出她這兩天一直胡思亂猜著的問題——
「丹尼斯先生……你說的那位『決策者』,是個怎麼樣的人?」
她很好奇,是怎麼樣的人,會不顧別人的意願,做出在她眼中幾乎只能用「瘋狂」兩字形容的實驗?
想到這點,她心里就很害怕,害怕自己即將見到的是個毫無人性或理性的人……雖然她話說得這麼滿,卻掩飾不了恐懼。
丹尼斯調回欣賞車窗外景色的眼神,移到她臉上。
「變態妄為、草菅人命、喪盡天良、心狠手辣、沒血沒淚、喪心病狂、泯滅人性、心地歹毒——」
丹尼斯每說出一個辭匯,駱千蝶就打個大哆嗦,腦中浮現的「決策者」越來越具體,而且朝向猙獰邁進……
「這些就是你想听的吧。」丹尼斯撇唇。他不過是順著駱千蝶心里所假想的性格回答。他知道她是如何看待他們的,所以他也不想讓她失望。
駱千蝶不否認自己的先入為主,「我的確是這麼想的。可是我想听的是你眼中的他。」
車內陷入沉默,甚至駕駛座的瑞克也從後照鏡觀看後座的兩人。
「我只能說,我敬佩他。」丹尼斯思索了足足五分鐘之久,卻只有一句評語,就算加上補充,也僅是「非常非常的敬佩」。
她一直以為像丹尼斯這種傲氣逼人的人,是不會輕易對別人說出「敬佩」的字眼的。而且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他不僅是口頭上敬佩,更是源自于心。
能讓丹尼斯說出這句話,「決策者」定有過人之處。
「他有哪些部分讓你這麼敬佩?應該不單純只是『變態妄為』、『喪心病狂』吧?」
丹尼斯的眼神,仿佛在斥責她的多話及好問,凜冽得使駱千蝶以為他不打算給她答案。
可是他卻再度開了口。
「我只剩一顆腦袋在苟延殘喘時,是他救了我。你們看在眼中的戀態妄為,卻賦予我新生命。在尋常醫學觀點里,我沒有活下來的機會,可是他用了眾人眼中違反道德的方法,讓我重生。」丹尼斯看著車窗玻璃反射出來的自己,那張自己都還沒看習慣的陌生稚顏。
他並不想跟駱千蝶說太多——應該說,他不喜歡跟任何人陳述關于他的故事。但為什麼,他願意向她提及?
或許,他心里深處是這樣認為的——連黑絡她都能完全接受,對于他,她應該不會有太驚恐或傷人的反應。
「原來如此。」那是再造之恩,也是再生父母般的大恩大德。
「他知道我不想死,他看穿我的心,听到了我的渴求……我真的不想死!我死時才二十五歲,在二十五歲之前,我為了我的人生做了多少準備和決定,卻什麼事都還來不及做,那些努力全化為烏有……我不甘心就這麼死去!用什方式都好,我要活下來!即使只剩下這顆腦,我都要活著!」丹尼斯的口氣由緩而急,訴說著他的執著及強烈求生,再由急而緩,將一切歸于平淡,「所以他替我挑了具身體,將我的腦放進去。」
駱千蝶本來還邊听邊頷首認真當個听眾,但故事听到一半,她產生困惑。
「先等等。把你的腦放進去……那原本那具身體的呢?」
他斜睨她,「你沒听過長頸鹿放進冰箱三大步驟這個故事?」
「你是說︰一、打開冰箱,二、把長頸鹿放進去,三、再把冰箱關起來,這三個步驟嗎?」老掉牙的機智問答了。
「聰明。那把大象放進冰箱的四大步驟呢?」
還來呀?想考倒她噢?嘿嘿,可惜這題機智問答太簡單了。「這個我也听過。打開冰箱,把長頸鹿拿出來,再把大象放進——」
駱千蝶頓住聲音,正在數步驟的縴指也呈現石化地停在第三指,愕視著丹尼斯。
用「長頸鹿」來比擬原身體里存在的腦袋,「大象」則是丹尼斯那顆活腦……
拿出來……放進去……
拿出來……放進去……
「那具……身體,就是你現在使用的……這具吧?」駱千蝶結巴問。
「嗯哼。」
「那……這個孩子那時已經死掉了……吧?」這句話問得非常不敢肯定。
「我要一具死掉的身體做什麼?我自己的身體就已經死了,再移到另一具毫無價值的軀殼有差別嗎?」真蠢。「嘿,離我這麼遠做什麼?」丹尼斯想揪住駱千蝶的手臂,但她退得好快,一眨眼就縮到車門旁,而他人小手短,沒來得及捉到她。
「那是謀殺呀!」駱千蝶控訴著。丹尼斯那種移腦的行徑是非法的!
「我倒覺得該說是器官移植比較合適。我有錢要買,他沒錢要賣,我們各取所需。」
「我、我不知道能說什麼……」她不覺得丹尼斯可僧,但也無法同情他,甚至覺得自己無權去評斷是非。「我可以理解你強烈求生的,可是……背負著一條生命換來的存活,你不覺得肩上壓力很沉重嗎?」
「你——為什麼會知道?」丹尼斯驚訝地低喃。
每次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他就會想起自己的生命是怎麼來的。
後悔嗎?不曾。若時光重來,他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因為他自私地不想死。
只是心好沉重,像有顆重石卡壓在那里……經她一說,他才知道原來那個就叫做壓力。
「我不知道。我不是你,沒辦法懂你的感受以及你求生的意志。」
不,她說對了他的心,絲毫不差……
「少爺,到了。」
瑞克打斷他們的談話,同時,駱千蝶偏頭望著車窗外,眼前的純白色建築聳立在濃密的林間,山里的薄霧混著白色磚石,讓建築物看來有些不真實。
車子繞過了正門,沿著建築物環行半圈——這半圈竟也花掉了將近十分鐘的車程——來到建築物的後方。對方似乎有意低調進行今天的秘密會談。
駱千蝶開始緊張起來了,尤其一路上听到丹尼斯說的一切,她揪緊自己的牛仔裙-,在上頭擦抹著滿掌心的冷汗。
車子停下,瑞克正準備下車替兩人開車門,丹尼斯動手壓住他的肩,不讓他行動,再問向臉色慘白的駱千蝶。
「還有機會掉頭回去,你決定。」
「沒見到『決策者』,我不會回去的!」她低嚷,替自己打氣。
她是個很被動的女孩子,過去的生命里,她都是等著別人來追、等著別人付出。捫心自問,她不曾為之前二十一段戀情做過任何努力,只要一發現對方不適合她,她就像只自閉的蚌,往殼里一縮,逃避。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強烈想替某個人做一件事,一點也不覺得勉強。
「你可以不要替黑絡做這麼為難自己的事。要知道,你很可能會在這里結束寶貴的生命。」他恫喝她。
「我不騙你,我現在好怕……真的好怕。」她吞吞口水,要自己咽下恐懼。「可是一想到回去就可以高高興興跟黑絡說這個好消息,我就想立刻飛進去見『決策者』。」
黑絡,我告訴你噢,我去見過研究所的決策者了,他答應要放過你噢!你可以一直留在你想留的地方了!
是的,她要這樣大聲告訴黑絡,然後看著他綻開笑容——可能他會欣喜若狂地放聲尖叫、可能他會抱著她旋轉、可能他會因過度的震驚而哭泣……無論是哪一種,她都樂見。
丹尼斯苦笑,笑她腦容量不夠大,只憑著傻勁往前沖,卻又笑她的勇敢。
「你真的是個蠢女人,夠蠢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你又罵我了……」一點都不體諒她,真壞心。
「誰叫你蠢,我不罵你罵誰?!有沒有興趣,有空我替你擴充腦容量,就像擴充電腦記憶體那樣?」
「才不要,听起來就是很容易失敗的那種大工程。」
「也對。像你這種腦殼,要放太多東西也不可能,會擠爆的。」丹尼斯哇哈哈大笑,拍拍前座的瑞克,他了解地下車開門。
丹尼斯跳出車子,笑聲源源不絕,還有更響亮的趨勢。
「好惡心的畫面!你就不能說兩句話安撫我的恐懼嗎?」駱千蝶追了出來。
「我看你不緊張呀。」他回頭朝她眨眨眼,童稚的臉上化開了不該屬于他的老成。
「唔?」
駱千蝶這才發現短短幾句笑鬧,她的情緒竟然被撫平——還是有忐忑及即將面對未知的惶恐,但那極端的顫抖卻已消彌……
原來……
丹尼斯用他的方法在告訴她,不要緊張,沒有你想象中的可怕。
如果丹尼斯這麼體貼人,有如此溫柔細膩的心思,她不相信他所敬佩的「決策者」,會是個冷酷無情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