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千蝶住的小套房旁邊兩條巷子過去,就是熱鬧的夜市。雖然比不上士林夜市的人潮眾多,但是數百個之多的攤位所創造出來的商機也是相當可觀。加上附近多是學生出租公寓,年輕人有事沒事就愛逛夜市,台灣的經濟奇跡有一半就是靠他們創造出來的——父母苦哈哈賺錢,孩子笑嘻嘻花錢,奇跡呀。
駱千蝶先帶黑絡去買適合他身材的衣物,換下那襲用來應急的破衣破褲,便宜的地攤貨照樣穿出一個俊逸好看的黑絡,可見價錢高低並不能同理代表著俗氣與否,是人挑衣服,而不是衣服挑人——這句話當然是視人而定。
駱千蝶再挑了新鞋,丟掉黑絡腳下那雙小到幾乎無法塞下他大腳丫的拖鞋,讓他不用再踮著腳尖走路。
黑絡難掩初入社會的新奇,不住東張西望,仿佛不知該先將眼光放在哪邊。
這條被滿滿人群塞滿的道路,看不到盡頭在哪里,好多的燈泡像星辰似的懸在半空,周遭很吵,吵到只要不留神,就會听不見身旁的駱千蝶跟他說了什麼。看似嘈亂的擁擠,但有自成一格的不成文秩序,人潮主動分成兩方,一方右派一方左派,要是有人混錯方向,偏偏要和別人逆向行駛,擾亂這不成文的秩序,還會慘遭白眼。
駱千蝶怕他被人潮沖散,緊緊挽著他的手臂,他幾乎在每個攤位前都要停下來看上好久,這樣模模、那樣拿拿,像個對所有事情都感興趣的好奇寶寶。
「那攤位上賣一根根長長的東西是什麼?」好奇寶寶問出了今晚第四十五個類似的問題。
「熱狗。要吃嗎?」
「要!」黑絡從頭一攤吃到現在,仍是每種沒看過的食物都勇于嘗試。
「那是裹面粉後下去油炸的,再加上番茄醬。老板,一根熱狗。」
「你不吃嗎?」
「我吃不下了,你自己吃。」她的胃都快被塞爆了。她還以為黑絡的胃口應該很小,畢竟以一只蜘蛛的食量來看,恐怕一顆鹵蛋對他來說都算巨大。哪知道他每吃完一樣食物,嘴里嚷著好飽好飽,走沒兩步路,瞧見了新玩意兒,他照樣說要吃、照樣有本事嗑干淨,而她這名陪客已經陣亡,再教她吞任何一點東西到肚子里,她一定會吐的。
駱千蝶付了錢,接過老板遞給她的熱狗,再轉手給黑絡,然後看著一大根熱狗只花了他兩口就吃完。
「那攤位上賣一坨坨白白花花的東西是什麼?」好奇寶寶還在恬舌頭,第四十六個相似度極高的問題又來了……
「棉花糖。要吃嗎?」身上帶的錢不知道夠不夠……
「要!」
看著黑絡的表情,她也沒什麼舍不得的,霎時有些覺得自己像個豢養小白臉的貴婦人,掏金挖銀地想滿足小白臉滔滔不絕的貪海。只不過這個小白臉要的不多,不是高級跑車或洋房,更不是想騙光她身上的錢,他要的,只是簡簡單單地一份好奇心被填滿。
噢,她真的可以為了他一個滿足的笑容,把小錢包花到一毛不剩!
「那個一大框一大框是什麼?」好奇寶寶又發現新鮮事,忙扯扯駱千蝶的袖子,遠遠指去。
駱千蝶瞄過去,看到好幾個小孩子蹲在水槽邊,拿著紙糊的魚網,正撈得不亦樂乎。因為她已經回答得太順口,也順口到麻木,麻木到忘了要做適當的修辭——
「撈魚。要吃嗎?」
「要!那是要怎麼吃?撈起來直接放嘴巴嗎?」黑絡看起來躍躍欲試,「還是旁邊有我們剛剛吃烤雞一樣的火爐……沒有呀,沒地方烤魚呀,也沒有炸熱狗那種油槽,更沒有蚵仔煎的鐵板——」
她回神,才發現自己說錯了什麼,急忙修正,「那不是吃的啦!那是玩的,不能吃!不能吃!」
「噢。」黑絡有些小失望,但是新鮮感立刻又沖淡了這股不能吃的失望。「我要玩!」
「好。」她今晚決定淪為散財童子。「過來。」
兩人來到撈魚攤前,駱千蝶將銅板給了老板,換來一支紙糊的魚網。她挽起衣袖,架勢十足,「我示範一次給你看,你仔細學噢,這個可不是那麼簡單的,靠的是高超的技術——」網子一下水,才踫到金魚的尾鰭就破了個小洞。
「呀——慘了慘了……」她心一慌,忙著想建功,反而讓紙網破掉的速度更快。一旁的小朋友有幾個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還有幾個直接笑罵她笨。
「紙踫到水不是就會破掉嗎?為什麼還要用紙做網?」黑絡想不透。
「這樣商人才能賺錢呀!網子破了就要再買支新的,玩一次要十塊錢哩。」像她已經浪費十塊了,還被一大群臭小孩笑……也難怪他們有本事笑她,他們每個人的小盆子里至少都有六條小金魚。「我再買一支給你玩……」
「不用,這支破掉的給我。」黑絡阻止她拉開小錢包掏錢的動作。
「你要做……」
黑絡沒將濕透的紙拆下,就著破洞,左手五只手指在網面織動,食指橫來,拇指縱去,駱千蝶瞧見燈光下有幾縷銀絲在其間交織。
破了大洞的薄紙網,看似空無一物,但駱千蝶卻看到了一張小蛛網在那處空洞的圓圈里成形。
「再玩一次。」他遞回給她,笑了笑。
「不會破嗎?」
「別小看蜘蛛網。平常你們看到的蜘蛛絲是幾萬分之一公厘,所以你們以為很容易扯斷。實際上蛛絲的韌性超乎你的想象,尤其是從我這麼大的人手里做出來的。」他貼近她的耳,說著他的秘密,氣息很輕,是怕旁人听見,可是當言語變成了熱氣,在人聲鼎沸里,根本听不見他在說什麼,這股熱氣,倒變得曖昧。
駱千蝶無法細听他解釋蛛絲多好、蛛絲多妙、蛛絲又是如何如何呱呱叫,只知道他揚著笑弧的唇刷過了她的發際,熱熱的,將她的理智弄得好混亂。
黑絡沒听到駱千蝶的回應,甚至她也沒有任何動作,整個人傻楞楞的不知在想什麼,他以為她沒听清楚,所以將唇更湊近她的耳,輕聲喚她。
「小粉蝶?在發什麼呆?」
駱千蝶幾乎以為黑絡要吻上她的耳殼——
「千蝶?你耳朵整個紅起來了耶!」黑絡打趣地擰擰她的耳珠子。夜市里的燈火偏黃,但仍能看出她耳朵顏色的不同,可見染紅她女敕膚的色澤有多濃烈。「而且還好燙……你怎麼了?」
「沒、沒事!你不要一直對著我吹氣……」她只能拿著魚網,隔在耳朵與他的嘴唇之間,天真地妄想用這種方式阻擋他的擾人氣息。
「我?吹氣?我什麼時候對你吹氣了?」
「現在!」他每說一個字,就會有熱呼呼的氣息拂面而來。
看黑絡一派無辜,駱千蝶反而覺得自己思想邪惡。他……他又沒有那個意思,是她自己想偏了,還情不自禁越想越偏,連他再正常不過的呼吸都讓她心浮氣躁。
「這樣才叫吹氣吧?」黑絡吸了一口氣,撅起唇,使力吹拂著她的發尾,將細滑的秀發呼呼地拂搔在她的脖子上。
看她臉紅,他覺得有趣。
「你不要玩了啦!」她將馬尾撥到另一邊,不讓黑絡玩弄它,否則她不敢確定全身血液都往腦際沖,她會不會死于腦中風……
「離我遠一點!你這樣我會分心的!」她把黑絡稍稍推離,至少別讓他的吐納氣息搔弄她得心癢……
她深吸呼好幾回,穩住自己怦怦亂蹦的心跳,才緩緩將注意力放回水槽里優游的小魚群。
網子下水,幾乎完全看不見編織在中央的蛛絲,她悄悄挪到某只相中的魚兒下方,再將網子提出水面——
「唔!」
魚兒入網,活蹦亂跳的,卻蹦不斷堅韌蛛線所編出來的網,被駱千蝶送進了手邊的小水盆,成為今晚的頭號戰利品。
「怎樣,好用吧?」看著小魚一條條入網,黑絡笑得很邀功。
「我以為它會斷掉,沒想到它還滿堅固的,連剛剛那條肥軟軟的大金魚都撈得上來……杰克,這真是太神奇了!」她伸指去壓按蛛網,彈性十足。
「杰克?誰呀?」
「噢,杰克這兩個字已經只是發語詞的代替品,算是某種贊嘆字眼,還有珍妮佛也一樣。」她想他大概沒看過購物頻道,無法了解當中的精髓。
「珍妮佛?」又是個好陌生的名字……
「黑絡,為什麼這次的網子不會把魚粘在上頭,就像你平常逮小昆蟲那樣?」她記得蛛絲好粘的,她時常不注意也會沾了滿頭滿發的蜘蛛絲。
「平常的蜘蛛網是由有粘性的橫絲和不具粘性的縱絲組合成一大片的,我這次只用縱絲來編——」他盯著她的小臉蛋許久許久,好困惑地探問,「千蝶,你听了不怕嗎?」平時他只要多說這些,她一定會又叫又跳地要他別說下去;可這回她非但沒有阻止,還主動提問——
「原來縱絲是沒有粘性的……可是縱絲是指蜘蛛網的哪部分?」她以前從沒研究過昆蟲類的生活習性,當然不會懂這些。她正撈魚撈得不亦樂乎,她長這麼大,數不清在撈金魚的攤位上繳了多少「學費」,但從沒有一次撈金魚撈到過癮。雖然是耍這樣小人手段,但看到剛才羞辱她的臭小鬼們此時好生佩服的諂媚狗腿,讓她忘卻了要內疚反省,哪有閑功夫去怕——
「放射狀的那幾條。」見她滿臉問號,他干脆直接握住她的手,將她手上那個蛛絲魚網用來當教材,現場教育。「像這些部分。至于橫段的這些,就是用粘絲來編,如此一來,沒有一只小昆蟲能逃出生天。」他邊指邊解釋。
駱千蝶認真听解,受教點頭,還不忘夸獎,「這東西真好用!不但捕蚊子有一套,還有這麼多的衍生功能。」打從黑絡在她房間築巢那一天起,她就極少再被夜半嗡嗡的蚊鳴吵醒。
听她這樣說,黑絡心里很高興,總覺得好像另一個自己正逐漸被她所接受,不被她害怕。
這是好事嗎?他不敢確定。他當然希望她喜歡他——雖然他試圖不去定義這種喜歡,是否如同黑盼盼對黑凌霄,或是黑煉對黑凝那樣的感情,還是更多一點?更少一點?
但是,一想到他的「宿命」,他又忍不住卻步,想逃得遠遠的……
為什麼他必須和一只蜘蛛成為生命共同體?為什麼不是其他的動物?
這是第二次,黑絡感覺到自己半人半蛛所帶來的困擾。頭一次是介意他總是嚇昏她。
他早就該知道,在看到她照片的第一眼,他就要當機立斷地掉頭走人,因為他知道,他一定會喜歡她,不可以放任自己被纏困在網中。可是他沒有,更違背了自己當時決定一輩子以蜘蛛的形態住在她房間里的暗誓,在她發現他變身之後,他更應該要離開,但他還是沒有——
他在期待什麼?又希望能得到什麼?
「黑絡,不能再撈了……老板在瞄這邊了……我已經抓了一百只了吧,家里又不養魚,撈魚只在乎過程……」她停下話語,認真數數,兩分多鐘過去,她難掩驚訝地低呼,「一百二十一只!捉六只可以帶一只回去,那就有二十只耶!」這麼龐大的「魚獲」,她要怎麼處置呀?
偏頭看見小孩子,她招來他們,對那幾個面露崇拜的小孩子悄聲問︰「小弟弟,你們要不要一個人帶幾只回去?」
那群小孩歡呼一聲,每個人都湊上前來挑自己中意的魚。駱千蝶不好意思讓老板損失太多,分了九只魚兒,就將其他小水盆里滿滿的魚倒回水槽,很明顯地看到老板松了口氣。
呼,差點以為自己今天擺攤的賺頭全毀在這個小妮子手上……
駱千蝶抬頭對黑絡一笑,帶著滿足和喜悅。
是了,就是這個。
他就是為了這個笑容而留下來,也為了這個笑容而著迷不已……
「送你一顆溜溜球,這是我身上最後的零錢買下來的,現在——」駱千蝶汗顏地笑,將小錢包整個倒置,里頭再也榨不出一滴油水。「空空如也。」
「下回我們再來,換榨干我的錢。」
「你身上有錢嗎?」拜托,他連基本謀生能力也沒有——呀,不對,他有謀生能力——在蜘蛛界里。可惜靠捉蟲子想在台灣生存下來,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不是說我可以做衣服賺錢嗎?我把你的話懸在心上,剛剛逛完一趟夜市,也差不多研究了些衣服的剪裁及車縫,似乎滿容易的。」他看過一眼,幾乎就可以仿效出一模一樣的東西。
「你真的要做?」她只說隨口一說罷了。
「嗯。好像很好玩。」他邊看著駱千蝶給他的溜溜球,不是很明白這玩意兒要怎麼玩。
「你有興趣很好呀,不然回去我拿些舊衣服給你試試,看你能弄出什麼,要是袁媛她們不欣賞,學校每半年也有二手義賣活動,搞不好還能小賺一筆,嘿嘿。」
看見他將溜溜球繩弄亂,她接過手,「不是這樣……這個線圈要套在右手食指。」她拿過黑絡手上不知該如何處置的溜溜球,替他圈套在指節間。「其他手指要握住溜溜球。」她小小的手掌包住他的,她的手微冷,他的手溫熱,融合出兩個人最平均的體溫。
「好,往下放——再動你的手腕……對,把球拉回來,接住。」
黑絡一點就通,加上溜溜球是種簡單的游戲——單純就是讓溜溜球上上下下的規綠動作——好吧,她必須承認,黑絡對絲線這種東西著實拿手,當她看見他開始用剛學的溜溜球玩起高難度的花式技巧時,心里有著「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的感嘆……
她玩溜溜球的年代不知比他早多少年,結果竟然被他這只才玩了三秒的蜘蛛男給贏過去!唉……
「好玩!這個真好玩!」雖然沒比自己弄出蛛絲方便,但是對他而言仍是相當新奇。
好大的打擊呀!駱千蝶看著黑絡耍出「掌中星鑽」——溜溜球技巧中的中級難度,維持溜溜球的動作,並將一大截綁線在五指間架成五芒星的圖案……
好樣的!她以為這種動作不過是電視台造假的神乎其技,沒想到在她有生之年還能親眼目睹一回。
「你一定不知道你剛剛在掌間弄出來的技巧叫什麼吧?」
「我隨手拉拉的……怎麼,這樣轉來轉去還有名稱?」黑絡將溜溜球甩到半空中,再接住。
「有,你現在這招叫『飛龍在天』。」真厲害,說不定他還能雙手同時玩兩個溜溜球哩。
「飛龍在天?」
「之前那個叫『掌中星鑽』。你的表情好像在懷疑我噢,你以為我誆你?這是日本BANDAI公司歸納成書的溜溜球技。」駱千蝶正準備繼續走,卻看到黑絡直挺挺站著不動,漂亮的容貌在昏暗的街燈夜色下有著更性感的味道,他稍稍側首,似乎以眼角余光在看什麼。
「黑絡?你怎麼了?」
「我剛在我們身後下了幾個網。」
駱千蝶瞠著美目,「不會吧!你又餓了嗎?才吃完那麼多食物,你還要網幾只昆蟲來當零嘴?!」難道他有兩個胃,一個用來裝人類食物,一個用來裝蜘蛛食物?!
「我真的吃飽了,不想抓昆蟲吃,這是習慣。」他笑,但笑容不同方才……
是燈光的關系嗎?駱千蝶不清楚,只覺得他笑容的色彩很深沉。
黑絡伸出另手食指,聳立在她鼻前,讓她不由自主變成斗雞眼,他續道︰「你知道蜘蛛是如何得知有獵物入網?」
「我沒當過蜘蛛,每次電視播到蜘蛛教學頻道我一定轉台,所以沒機會知道這麼難的答案……」
「動。」
「動?」還是洞?棟?凍?
「瞧,這端的絲被觸動了。」他食指指月復繞了好幾條細線,沒入皮膚里,非常細微,不像他平時變成人之後射出來的蜘絲那麼粗,反而就像尋常在角落看見的蜘蛛捆絲那樣的難以辨識。當然,包括它那麼淺淺的震動,對駱千蝶來說,根本瞧不出端倪。
「是風吹的嗎?」
他嘖嘖有聲地搖頭,「有人踏到了蛛網。」蜘蛛有敏銳的狩獵心,每縷絲線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感覺,只有蛛絲有了震動,他一定能在第一時間發現。
「踩到你結的網很正常吧?小貓小狗走過去也會踫到呀。」他肅穆的神色讓她跟著緊張起來。
「是呀,但每個網都踩到也太離譜了點。」他結網的方式可不是會輕易讓一個無心為之的人誤觸。踩到一個算不當心,踩到兩個算沒注意,踩到十個就太說不過去了吧!何況十個網的位置不同,角度更不一樣,只有刻意尾隨著他們的人,才會踩進了他用來提高警戒的網。
「你的意思是……」駱千蝶慌忙四處檢視,巷子里,除他們兩人之外,並沒有看見其他詭異的人影。「有人跟蹤?」
黑絡的回應卻是若無其事地摟住她的肩繼續前行,用自己的身子完全護住她,步伐變大,兩步當一步在走。
「是暗夜嗎?」走回家的途中,會經過好幾條小暗巷,燈火暗、氣氛凝,活月兌月兌就是色魔變態會出現的絕佳場景。駱千蝶咽咽津液,不確定地問。
「如果是就好了。」
「如果不是,又會是誰……」
駱千蝶話沒問完又被打斷,但打斷她的人,不是黑絡。
「絡,你還是一樣的靈敏,才踩到你幾根蛛絲就讓你防備起來。」
黑絡停下腳步,似乎是確定來人的身分並不至于構成太大危險。
「我聞到你身上的藥味了,藥罐子丹尼斯。」黑絡沒回頭,卻指明了姓名。
「我不喜歡這個稱呼,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叫我丹尼斯博士。」
暗巷末端先是映出一條好長好長的身影,在燈下,更有加乘效果,拉出好幾尺的長度,幾乎要籠罩在黑絡與駱千蝶身上。
清亮的腳步聲,回旋在高樓與高樓之間的窄巷道,逐漸清晰、逐漸逼近,緊張的氛圍及巨大的黑影,讓駱千蝶直覺往黑絡懷里縮躲。
「我找你好久了。有人回報看見你出現,我起先還不相信,但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來看看……沒想到,你真的出來了。」——
的跫音接近,看影子推測,來者身材魁梧、虎背熊腰,是直逼巨人的彪形大漢——
「矮子丹尼斯,不用借著燈光來拉長你不到一百三十公分的身高,要跟我說話就站到我面前來。」
「叫我丹尼斯博士。」
黑影的主體現身,駱千蝶愕然看到一個小男孩走向他們。
「好小的小孩……」她忍不住贊嘆。而且好漂亮、好可愛,童顏精雕細琢到完美無瑕,眉形細致,雙眼圓亮,鼻型挺直,勾勒出一張近乎滿分的模樣。等他長大,不知道會讓多少男女愛慕……真想瞧瞧是怎樣的優良基因,可以生出這種騙死人不償命的小俊女圭女圭。
「沒禮貌,誰是小孩子?!」丹尼斯仰頭瞪她,一方面是身高的差異迫使他必須如此,一方面這個仰角角度使他更能表達他的不屑。
「你呀!你幾歲?好可愛噢……」駱千蝶對稚女敕女敕的小孩本來就相當喜歡,否則也不會從事兒童插畫的工作。她半蹲,與丹尼斯平視,正打算輕輕擰弄他自然泛著櫻色粉紅的鼓頰,但同一時間,兩個男人都有了動作——
丹尼斯女敕小的手掌正要火辣辣轟上駱千蝶的俏臉,黑絡快一步拉起她,另只手的溜溜球一轉,繞住了丹尼斯的手腕,將他拉離她好幾步遠。
「別以為他一副無害又像隨時隨地會哇哇大哭的女乃女圭女圭樣好可愛,他那顆腦袋已經三十歲以上。」黑絡淡淡對駱千蝶解釋。
「腦袋三十歲?這是什麼意思?可是他看起來像幼稚園生……」駱千蝶無法將那個漂亮的小紳士與三十歲扯上關系——他連十三歲都不到吧!
「丹尼斯五年前死于車禍——應該說,除了腦袋之外,他全身上下沒有一塊是活的,所以他找了具身體,將那顆活腦放進去……」黑絡簡單說著丹尼斯的來歷,希望她別以貌取人,還當丹尼斯是勞什子小女圭女圭。
駱千蝶倒怞好幾口涼氣。「這……這怎麼可能?醫學上不可能做得到……」
「在我們研究所里,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瞧,我們不是弄出了黑絡這樣的『人』?」丹尼斯有著深沉老成的笑容,瓖嵌在稚氣十足的稚顏上,顯得好突兀。
「研究所?什麼研究所?」駱千蝶覺得自己听到了重要的訊息。
「絡,你沒跟她說?」丹尼斯看來頗驚訝。
「沒什麼好說的,我不認為那是有趣的床頭故事,哄不了她好好睡。」況且……會讓她哭,會讓她替他而哭。
「這倒好,她知道得越少,麻煩也越少,說不定還能保全一條小命。」丹尼斯彈彈指,像在表示某個斷句,果然他再開口時,轉變了話題,「絡,你讓我浪費好多時間,我還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找到你,幸好你自己出現了,省掉我不少功夫……來,該回家了。」他朝黑絡伸出掌,像等著他自己把手放上來。
「是呀,該回家了。」黑絡同意丹尼斯的話,下一個動作卻是挽著駱千蝶,準備回去她的小閨房。今天玩得好累,她也應該想睡了——
「慢著!你上哪去?!」丹尼斯喝住他。
黑絡回頭覷他,「你不是說『該回家』了嗎?我正想這麼做。」
「我說的回家是回研——」
黑絡突地甩動手腕,俐落的溜溜球變成攻擊武器,狠狠、狠狠地重擊丹尼斯的額心,「叩」的巨響,阻止了丹尼斯說下去。
丹尼斯痛捂住額頭,蹲下小小的身子在飆淚。
噢,該死!腦殼差點被敲破!死黑絡——
「你以大欺小呀!」童顏含淚的模樣相當可憐兮兮。
「到底是誰以大欺小呀?你大我五歲,請懂禮義廉恥,好嗎?」黑絡冷哼,冷眼瞟向突地站直身,-腰瞪他的矮女圭女圭丹尼斯——雖然目前以體型來看,黑絡仗勢欺人的嫌疑較大。
「那你也該敬老尊賢呀!」丹尼斯哭吼。
「不要用女乃女圭女圭的嘴臉說這種話,好蠢。」黑絡又有話說,繼續雞蛋里挑骨頭。「你不會就是研究所派出來逮我回去的人吧?有沒有弄錯?!拿你去對付黑-還勉強有余,畢竟黑-還友善點——一只只會吱吱叫的老鼠,對你這個人矮腿短的藥罐子恰恰好。」拿來對付他就嫌不足了。
「黑-有裘德去料理,而且裘德已經找到黑-了——應該說,所有『白老鼠』我們都找到了,獨獨缺你,害我變成辦事效率最差的一個。」丹尼斯忍不住小小抱怨一兩句。「雖然你和黑-同屬變身後體型嬌小的生物,可是黑-跟你不一樣,他討厭變成老鼠,也不願成為老鼠一輩子躲在下水道。而你,我原本完全不抱希望能找到你,因為我知道你有本事、更有耐心用『蜘蛛』過你的下半輩子。老實說,今天能看到你,我好吃驚。」他的視線落到黑絡雙臂圍護住的駱千蝶,沒忽視黑絡對她的周全保護。「是因為她?」
因為這個女孩子,讓他認知中最隨遇而安、最甘于現況的黑絡出現在熱鬧的街市間……他不相信黑絡不清楚自己的處境,他更不相信他願意冒這個險。
「矮子丹尼斯,你不用說太多廢話。我不需要向你解釋我想用什麼模樣過我的人生,那不是你有權干涉的。你們已經管太多太多了,十幾年也夠了——」黑絡並沒有加重語氣,淡淡的、緩緩的,像聊天,只是吐出來的句子卻半點也不輕松。
之前,他任憑他們處置,是因為人生對他而言是索然無味的,他分不清變人或變蜘蛛到底有什麼差別?
同樣都可以活下去,同樣,他都會是「黑絡」。
他不是沒想過,總有一天,研究所的人會找到他,那時他會做何反應?
聳聳肩,跟著研究所的人回去?
是的,他一定會這樣做,因為他不認為在研究所里結網與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結網有什麼不一樣。
可是,他現在不這麼想了。
是因為人生開始多采多姿?還是他開始變得貪心?他竟然毫不思索地避開丹尼斯伸來的手……
丹尼斯說對了一件事,是因為她,駱千蝶。
如果她人在研究所,他也想在研究所里。
如果她人在破巷子里,他也想待在破巷子里。
如果她人在地下道里,他也想待在地下道里。
他不想在沒有她的地方,真的不想。
「你的表情已經給了我答案。即使我沒有盼盼小姐的讀心異能,我也清楚看到了。」丹尼斯不能苟同地抿抿嘴,不知是不屑多一些,還是嘆息多一些。「你這只笨蜘蛛!你以為愛情可以替你撐起一切,以為愛情就能成為對抗我們的勇氣嗎?!」
他看不起任何以愛情為名所做的沖動決定,包括黑絡此時想為一個女人而拒絕與他一塊回去研究所!
愛情?
黑絡被這兩字震懾了。他分析過自己的心境、自己的感覺,有許多字匯都竄入過腦海……他不諱言,他也曾將這兩個字放進心底奢想,但又不敢造次,快快否定掉它。而今,從丹尼斯口中听到,他還是很驚訝。
駱千蝶也很驚訝,困惑的水眸停佇在黑絡臉上。
愛情?是指……
「你以為像你和我這類的人,能擁有幸福嗎?!不可能的,、水遠都不可能,我們不會有資格的!你用什麼立場和心態,讓一個正常的女人愛上我們這一類人?!憑什麼?!」丹尼斯用了「我們」這個復數,若不是他那張皮相融和了天真無邪的童稚及不該染憂的幼齡,否則他說的話,應該是沉重得教人無法呼吸。
駱千蝶發覺自己雙手緊緊攀握在黑絡的肘間,她感受到丹尼斯的話對黑絡影響甚巨,讓黑絡不知如何回答,也讓黑絡渾身繃得僵便,甚至在回過神的瞬間,慌張想從她掌間掙月兌開——
駱千蝶沒讓他離開,幾乎是用盡全身力量將他捉得更牢,纏上不放。
她插入兩個男人的對話——也可以說是丹尼斯充滿絕望的言談。她不知道丹尼斯為什麼要這麼說,可是她知道他讓黑絡感覺不舒服了……
「黑絡,我們回家了。」她輕輕央求著。
黑絡像沒听見,只是看著丹尼斯,而丹尼斯勾著笑,像在邀請黑絡與他一同墜入悲觀的死胡同。
駱千蝶搖晃著黑絡的手臂,要他將所有注意力放回她身上,只許看著她、听著她——
「我們回家了,好不好?」
逐漸的,黑絡那雙漂亮的黑眸凝聚了焦點,緩低下頭,在她臉上搜尋著什麼。
她回給他一個甜笑——雖然有些強顏歡笑。此時此刻她也沒有任何快樂的心情,只想讓黑絡離開丹尼斯。「今天逛得好累,我們早點回家睡覺了?」
「小粉蝶……」
看著她就好、听著她就好。只要注視她一個人,就好。
「黑絡……一塊回去了。」
丹尼斯微訝地看見黑絡露出笑容,听話地頷首,完全將他的話拋諸腦後。
「黑絡!你不要忘了你的宿——」丹尼斯出聲想阻止黑絡。
駱千蝶先一步搶阻在黑絡面前,用嬌小的身子撲擋在兩人之間。她雖然高出丹尼斯許多,但此時讓丹尼斯閉嘴的氣勢卻不是來自于體型的優勢,而是她堅定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沒有人絕對沒有資格獲得幸福,不可能有這麼可悲的人。」她輕聲說完,不待丹尼斯有任何舉動,朝那孩童深深一鞠躬,「丹尼斯先生,晚安。」
丹尼斯沒有阻止他們離去,只是靜靜看著、靜靜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