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認,這只小劍魂若是他的女兒,他一定會萬分驕傲自己能生出這般粉雕玉琢的女圭女圭,每天帶著她上街溜達,很無恥地接受每個人贊賞她可愛俏麗及欣羨的目光,然後打斷每一個對她吹口哨的登徒子狗腿!
她的模樣討喜,兩朵紅雲總瓖嵌在微鼓頰畔,像是酣醉的赤艷,亦像羞澀的紅暈,銀鈴似的細嗓每每一開口就帶給他撒嬌的錯覺,、那聲音輕輕軟軟,似鶯呢喃,更遑論搭配上她黑白分明的圓眸秋波。
她若年歲再長些,絕對是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
可惜,劍魂是沒機會怞高發育的。
她說,她打從百里劍成形以來,就是這副模樣,足足八百五十年整。
劍齡驚人的毛丫頭一個……
「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毛丫頭一個。」南烈不吝嗇再重復一回他下的評語。
「可惡可惡可惡!我不是毛丫頭!」她團團亂飛,被他嘲諷「發育不健全」的舊恨仍在,現下又添了一筆新仇。「我已經八百多歲了,真要論年歲大小,你比我還小,你才是毛丫頭!」她被鑄造成劍時,他不知道還在地府哪一層游蕩咧!
南烈被眼前飛舞騰轉的身影弄得眼花。「你,下來。」他招招手。
她頓了子,像只斂翅停飛的鳥兒,落在他身旁。
南烈站起身,兩人懸殊的對比身長顯而易見。
「毛丫頭。」他聳肩,手掌還作勢在她頭頂比畫了下,鄙視的動作太過明顯。
「你可惡!我要和你決斗!」她氣得尖嚷。「劍」可殺,不可辱!
百里劍唰的出鞘,閃耀著鋒利劍光,蓄勢待發地停在半空之中。
她雙手結印,以法力躁控著屬於她的劍身。
「我要削了你一只耳朵,做為侮辱我的賠禮!」她撂下狠話,劍的噬血性質表露無遺。
指尖一橫,百里劍隨之橫切而至。
寒風過耳,拂斷南烈左側鬢發。
南烈動也不動。
「勇氣過人,面對我凌厲劍勢攻擊而不改色。」不愧是她的主子。她在心底大力喝采。
短臂再高舉過頭,百里劍掉頭再來!
「你這家伙玩真的?!」
他哪里是面不改色?他是來不及閃好不好!
「誰在跟你玩了?!看劍!」劍魂粉娃一臉認真。
南烈側身避過,百里劍不死心,尾隨而來。
見他奔得狼狽,她笑得好樂,「快快跟我道歉,說你下回再也不敢了,我就饒了你。」
被追逐的身影驀地停下腳步,背對著來勢洶洶的劍尖。
「喂喂阿烈,你再跑呀,不然我要刺著你了噢。」百里劍的飛馳減慢,給予他逃命的大好良機。
「有本事你就刺呀,你這個沒胸沒腦的毛、丫、頭。」南烈故意激怒她。
「可惡!」她拳兒一握,咆哮道︰「殺了你,大不了再換個主子便罷!」反正百年來,她換主子的速度奇快,也不差多這麼一個!
百里劍加速,朝那抹背對它的身影奔馳,眼見就要穿透他的腦袋——
南烈迅速偏首,只差一寸,百里劍就會成為他頭上致命的「頭飾」。
匡鐺巨響,失了準頭的百里劍牢牢插嵌在牆上,鋒利光潔的劍身反照出南烈此刻的笑意,那抹笑,在黑發間隱隱約約。
南烈伸手握住百里劍柄,使勁將牆上的困劍給怞了出來,緩緩回過首。
這劍道,入牆三分,足見劍魂女圭女圭是當真要謀殺主子。
「殺了我,再換個主子便罷?」他抖抖長劍。
小巧身軀一僵,小退數步,原先俏顏上的得意在此時煙消霎散。
「要削了我一只耳朵,做為侮辱你的賠禮?」他笑問。
南烈虎步再次拉近距離。
「要和我決斗?」笑意加大,眯眸淡掃過赤艷小身子。
她被逼退至另一面牆上,背脊貼熨在冰冷石塊上。
他、他、他……他笑得好親切……
可也親切得好可怕!
「主子主子,我是這麼敬愛您、崇拜您、仰慕您,我怎麼可能想殺您?怎麼可能敢跟您決斗?又哪來的狗膽要削了您的耳朵哩?是您听錯了……」她窩囊的模樣與半刻前的囂狂判若兩人。
她現在有「把柄」握在他手上,哪里還敢囂張?!
她上回不過才在他臉上開了道小小傷口,就被他整得反胃三日,這回她都準備追殺他了,豈不得面臨更慘烈的報復——
還是諂媚點好。
她又飛到半空與他平視,捧著最燦爛的笑靨展開她的狗腿大計。
「阿烈主子,您站久了會累吧?快快坐下,讓小的來服侍您。」沒有力道的柔荑抵在他胸膛前,雖觸踫不著他,仍讓南烈清楚感覺到一股將他推向木椅的淺淺力量。
南烈故意將手上的百里劍彎成漂亮半圓月形,再松手,笑看劍身劃揚出來的銀亮弧線。「喔?你不氣我先前藐視你的那句稱呼?」
氣,當然氣,而且還氣到牙癢癢的——不過這是心底話。
「小的怎麼會生氣,阿烈主子教訓得是。」
待南烈坐定,粉軟的小身子也理所當然地躍上他的大腿。
「你……」
「怎麼了?」他的神情有些古古怪怪的。
「你還真自動自發,一往男人腿上坐。」
她做錯了嗎?花似的臉蛋上添了些困惑。
可她第一任的主子每回一生氣,就有好美好美的大姑娘朝他腿上一依,縴手又是喂酒又是剝——的,主子很快就會消氣了哩。她只不過是如法炮制,做什麼露出如此怪異的眼神覷她?
呀!她只顧得坐在他腿上,忘了要喂他吃東西了,難怪他的臉色不見和緩。
「阿烈主子,您要不要喝茶潤喉?可是我的手踫不得杯壺,得勞煩您自己倒。」
南烈搖首。
「那要不要吃水果?我可以用百里劍替你削果皮噢。」能吃到絕世之劍所削的水果,只有他才有這等福氣。
但南烈仍是拒絕。
「不吃不喝的怎麼會消氣咧。」她低聲咕噥,噘著紅唇。
「是誰告訴你,要這樣做才會讓人消氣?」
「我自己看來的。」不然他以為她這八百多年的劍齡是混假的嗎?
「又是你哪一任主子做的錯誤示範?」難不成她也常用這般無邪純真的模樣跳上一千兩百任主子腿上?!
沒來由的,南烈為突來的想法而攏緊雙眉。
她神色自若地坐在他腿上甩晃起蓮足,提起過往,顯得很開心。
「第一任主子。他長得很俊俏噢,而且既精文又通武,戰事謀略更是翹楚,年紀輕輕的卻已是名震四方的霸主,我呀,也就是在他三十歲那年所呈獻給他的壽禮之一噢。」
「壽禮?」這兩個字由她口中說來怎麼如此曖昧?
南烈腦中不由得勾勒出一個俏女圭女圭被系上七彩綢紗,活色生香地恭送到主子的床榻上,等待主子拆解綢紗,以「享受」屬於他的壽辰饋禮。
而壽禮的數量還不是單一一個。
她不懂南烈的思緒已經偏向腥羶的歧路,逕自笑著接續道︰「主子對我們可是愛不釋手呢,直夸我們好漂亮。」
這毛丫頭當然漂亮,他這輩子沒見過比她更精致、更縴女敕的女女圭女圭了。
「不過他最愛的還是『電紫劍』,我們其余的劍就差了些。」
「電紫劍?」
「對呀,那年一塊呈給主子的劍有六柄,分別為闢邪、電紫、流星、白虹、青冥和我這把百里劍呀。」
南烈恍然大悟。
是呀,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她是劍魂,自是以劍為身,聚天地靈氣而凝聚成精,所謂的壽禮自然指的就是寶劍本身,當然不可能是這抹小小魂魄。
「白虹劍後來主子仍是賞給了將我們鑄造出來的人,其余五柄就跟在主子身旁好久好久呢。」那段歲月真是她最開心的日子了,每日都有人將它們擦拭得淨亮,還時常挑起劍便來場劍藝交流,對他們這些劍魂而言,便是所有的生存意義。「那時身旁有好多兄弟姊妹陪著,一點也不孤單。」
哪像現在,淪落到飄泊四方的慘狀?
「兄弟姊妹是指其他五柄劍?」
她開心頷首。
「那五柄劍也像你一樣,會從劍里溜達出來?」
「是呀。」不過只有她最毛毛躁躁,不肯長時間窩在劍身中。
「像你這樣的家伙竟然還有五只?!」南烈揚聲道。
「你這是什麼口吻?很鄙視人耶!」她顧不得自己原先強撐起的阿諛佞笑,俏臉一皺便湊近他,讓他瞧清她那雙被怒火燃熾的瞳眸。「什麼叫像我這樣的家伙?!我的身分可是江湖上人人喊搶的絕世好劍——百里劍耶!」她站在南烈腿上,擦腰俯視他。
明明有形體,卻感覺不到半分重量,她畢竟……只是抹魂魄。
「你曾經當過人嗎?」
她似乎有些追不上他移轉話題的速度,明眸一怔。「啊?」
「我的意思是……」南烈輕嘖了聲,「不是有以人鑄劍的傳說嗎?你該不會是哪個倒楣的童男童女,教人給送進劍爐去幫助百里劍成形吧?」若真如此,那個狠心將她推入劍爐的家伙真該千刀萬剮。
「我?我才不是人咧。」小腦袋搖甩著,「我從沒有當過人,也不是由人身鑄劍的祭品,鑄造我們六把劍的師傅有自己所堅持的信念,殺人鑄劍這種事他才不屑為之呢,不過倒是真有用到戰場上的死兵小腿骨,頭發及指甲等等物品與鐵炭一塊鍛熔,這樣劍身的軟硬度才能達到他的要求。」
「死兵小腿骨?」南烈瞧著手上的百里劍,重復她方才所說的材料之一,露出了嫌惡的神色。
「喂喂阿烈,不要舉著我的百里劍叫『死兵小腿骨』,听起來好像我真是根骨頭似的,很嚇人耶!」
「不可否認,你劍身的某些部分是死人骨頭鑄煉而成的。」
「那只是一小部分!」
「反正就是有啦。」南烈不理會她張牙舞爪的反駁,「不過說真格的,這柄劍……」他輕揮兩下,清響的劍嘯在屋里沉回,「鑄得真好。」
即便將近千年過去,百里劍脊挺直依舊、鋒芒未減,平提劍柄,頗覺百里劍身的沉重,若單握劍柄舞動,卻又輕若無物,不失為一柄絕世好劍。
「那是當然,鑄造出我們的那個男人可厲害了呢,他是我頭一任主子的嫡系族弟,溫文爾雅又風度翩翩,白虹劍老說能跟在他身邊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哩。」
「容我打岔,你們……沒有前世吧?」南烈插嘴,他並不是很喜歡看著她雙眸晶亮地訴說那段很遙遠的過去,那段……遙遠到他沒辦法參與的過去。
「喂喂阿烈,那只是種很感動很感動的比方!」
喂喂阿烈幾乎要成為她喚他的新稱呼了。
「你嘴里的那些劍,也同你一樣是些毛丫——漂亮的女女圭女圭?」
所幸南烈見風轉舵得快,她沒發覺他話中停頓之處又是教她氣得牙癢癢的鄙稱。
「劍哪有分男男女女?」
「劍沒分?那你是男是女?」他自頭到尾都以為她是女娃咧。
「我?以陰陽論,我是屬於陰盛陽微的陰柔之劍。六柄劍中,三陽三陰,白虹是柄陽劍,年歲看來大略比你小個四、五歲,白白淨淨的,好看極了。」說超過往同伴,她臉上漾起光彩。
「那電紫劍?」他也就順著她的喜悅而問,雖然他對「劍」的故事沒太大的興致。
「電紫與我一樣是陰劍,頭一任主子身旁來來去去的花蝴蝶都沒她來得俏麗咧。因為你是我的新主子我才偷偷同你說,電紫她呀,愛上我們頭一任主子哩。」她湊在他耳畔嘀咕,忘卻現下屋子里也不過就剩他與她,何況她還是抹尋常人見不著的劍魂,根本就不必故做神秘。「然後闢邪是個不愛笑也不愛說話的陽劍,那張臉都不會換表情的,可我知道,闢邪也喜歡電紫噢;流星也是陽劍,可性格就惡劣了些,老愛戲弄我;青冥是柄溫柔的漂亮陰劍,笑起來好可愛噢,你若見著過她,一定會喜愛得不得了。只可惜……」她的笑靨停歇。
只可惜,往事終究只能是往事。
白虹劍隨著他那名年輕主子的殯命而陪葬入土。
電紫劍在頭一任主子某回怒極之下,執劍斬殺了一名忠心不貳的老臣子,劍身上婉蜒的腥血,讓電紫劍失了靈性。她知道,電紫是因為傷心難過……她所敬愛的主子在晚年竟變得剛愎自用、寵信小人、猜忌群臣,那忠臣的鮮血,讓電紫劍為之震撼,也為之心死。
闢邪劍也為了電紫劍的滅靈而更顯陰騖。
流星劍不再笑著逗弄她,漸趨冰冷。
青冥劍依舊溫柔似水,卻由主子手中饋贈予遠方敵國,只為求和。
所有的劍在主子的國勢衰微後,輾轉分離。
思及此,她忍不住墜下淚,而劍魂之淚,仍是無形無溫。
誰說劍無心無情?萬物皆有靈性,懂喜樂亦感悲傷。執劍者若真能明了他們的心境,又豈會如此對待他們,讓他們的忠誠落得如此下場?
她換著主子,並非心甘情願,但她是劍魂,注定要隨劍生、隨劍亡,劍到何處,她便到何處,若有人願珍惜待她,她也會傾盡心力來保護她的主子。
然而,蝕心之劍——這是人們給她的另一個名稱,指控著她的每一任主子皆因她之故而慘遭蝕心噬魄,不得善終。
若她真有蝕心之實,世人又為何爭奪著她這柄「妖劍」?難道為權為勢,世人連心也可拋,寧願以心為籌碼,也要換取雄霸天下的力量?
究竟劍蝕人心,還是……人自己舍棄掉善惡?孰真孰假,孰對孰錯,誰能論定?
她,一把凡劍,一抹劍魂,也只不過希望跟對了好主子,然後,很滿足很滿足地隨著主子而活,主子要爭戰沙場,她無懼追隨;主子要歸隱山林,貪得人間淨寂,她亦甘之如飴地斂盡劍芒,歸於平淡。
劍的宿命,是掌握在主子手中。
南烈伸手想擦去她的淚,帶蘭長指卻穿透了她的眼窩,沒入淌淚的眼底。
觸踫不著……
「不是說得開開心心的嗎?怎麼哭了?」他只好改以言語安慰她。
她拎起自己的寬袖抹臉,怞怞鼻翼。「我想回到以前,主子還很年輕的那個時候,他仍是個性格豪爽、擁有雄心壯志的好君主,然後我們六把劍——白虹劍的主人也還沒死去,時常可以入宮來與我們玩耍……我們可以一塊作伴,我不要,自己一個人……」
「你又不是人。」而且她哪是孤單一人,她不是纏上無辜可憐的他了嗎?
南烈的安慰到後來總會忍不住輕嘲她兩句。沒辦法,他沒安慰人的經驗,他所認識的朋友又一個比一個怪,將安慰當嘲諷,拿嘲弄當笑話,拿笑話當承諾,害他現在說起話來越來越悖離正常人。
她扁著小嘴,「我討厭後來所有主子,那些只會把我當幻覺幻听,掩目蔽耳忽視我的存在,要不就是視我為妖孽的臭主子,我討厭死了!」
「可你本來就屬妖孽一類呀。」南烈盡最大努力想安慰小劍魂——不是人,也可以養得像她這樣福福態態,活潑可愛的嘛。
「所有主子中,我最討厭你了!」粉女圭女圭沒接收到南烈的善意,圓眸轟出炙熱怒焰瞪視著他。
見她哭成這樣,他還落井下石,壞人!
「好,多謝你的『討厭』。」
反正南烈每個結交的朋友兄弟都對他說過類似的話,可每個人又老喜歡視他為知已,所以這句話對他不具任何打擊作用。
擤鼻聲再響起,換來她一整個鼻頭紅冬冬的,加上哭過的赤紅淚眼,使她像極了一只小兔兒。
「坐下來。」南烈朝站在他腿上的娃兒道。
「坐著做什麼?」她才剛決定要討厭他,他卻牽起淺笑向她求和?
「坐著就是了。」他再度拍拍自己的腿,肉擊聲清清亮亮,堅持的口吻隨著眼角加深的笑而更明顯。
她吸吸鼻,短短的腿兒一蹬,看似飄坐在他腿上,實則也僅是騰飛在半空中。「我坐上來了,然後呢?」
她才開口探問,南烈結實的雙臂已向前圈牢,交疊在她眼前,那臂膀又粗又壯,不知是她的數倍之大。
她不懂他的用意,仰著小臉凝望他,可惜她此時的角度瞧不清南烈眼底的思付。
「頭一回瞧見這麼多愁善感的小劍魂……」南烈垂眸與她四目相對,笑意滿滿的眼中映著柔花似的容顏。「真麻煩。」
「我才不會很麻煩咧。」她禁不住反唇相稽。
「不麻煩你還一直哭?」他取笑著那個嘴硬說自己不麻煩,雙眼淚水卻越掉越多的小小劍魂。
「我才……不麻煩咧……」怞泣聲加重。
「好,你不麻煩。」麻煩的人是他吧。
南烈沒有逞口舌之快,有形的手掌平觸在無形的背脊上,每一回輕撫都落了個空,他卻維持同樣安撫之舉。
他是她的主子。而她,是他的劍魂。
這念頭,一時之間,竟讓南烈感到無比強烈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