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 第九章 作者 ︰ 決明

原來一個人的心是可以被蠶食鯨吞的。

雖然她花了好幾百年的時間,但似乎已經在鳳淮的心口上啃了一個好小好小的缺,不再讓他冷眼看待身旁的人事——至少不再漠視她的存在。

情深緣淺,愛得濃烈卻僅存少少緣分,就如同她與他的那一世,彼此擁有的光陰競只有短暫八年,相較之下,她寧願像現在情淺緣深,能夠一直與他相伴,緣分綿密而濃長。

她要的,不是曾經擁有,而是……

天長地久。

「怎麼了,你最近時常恍神噢。」-兒捧著一疊干透的衣裳,坐在鳳準身畔開始件件折妥,隨意抬眸,瞥見他直勾勾地望著右臂上緩緩挪動雲茫的白虹。「白虹劍有什麼不對勁嗎?」

他搖搖頭。

「那你還看得這般出神?」她抖開衣裳,左袖折折、右袖彎彎。

「這柄劍……」他欲言又止。

「嗯?」

鳳淮低垂著眼眸,半晌仍只是搖了搖首-

兒嗅到了不對勁的警訊,放下手邊工作,半蹲在他面前,小手包覆著他的大掌。「鳳淮,你到底怎麼了?」

淡眸望著她,沒掙開那雙反握著他的柔荑。

她眉兒一蹙,「該不會……白虹劍又在作怪了?!」

作怪?不,就是因為白虹劍不再作怪,所以他才如此困惑。

「鳳淮,你有心事就說給我听,不要自己一個人煩惱,好不好?」她將他的手拎貼在心窩——鳳淮不習慣與人有肢體踫觸,她便讓他逐步去適應,接受她毛手毛腳的親昵;他不習慣與人分享心事,她便誘哄著他去吐露,讓她更貼近他的心。

她帶領著他的手,撫觸著她的發絲,讓他熟悉自己的每分每寸。白皙長指由微微僵直到緩緩松放,再到主動將黑綢青絲收攏指縫,享受流泄其間的滑順。

「我沒有心事,只覺得不明了。」他臉上的表情轉淡,添了抹人氣。

「不明了什麼?」-兒順勢枕靠在他膝上,像只貪寵的貓兒,只消仰起細頸便能瞧見他白發垂覆下的所有神情。

「我感覺不到白虹劍,就像……」鳳淮頓了頓,不由自主地吐露心中思緒,「死了。」-

兒大叫一聲︰「真的?!」

哎呀呀,臉上表情一不注意就顯得太驚喜、太愉悅了-兒急忙伸手柔柔自己的嘴角、拍拍自己的面頰,讓她此時的模樣恢復些許哀悼。

「你確定?但白虹劍不是仍妥妥當當纏在你手上嗎?瞧,煙雲還竄流得平平穩穩咧。」-

兒當然也希望白虹劍早死早超生,省得破壞了她好不容易在鳳淮身上培養出來的感情幼苗,那情苗還太小太脆弱,可禁不起白虹劍的蝕心摧殘。

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求證,才不至于空歡喜一場。

「這正是我覺得困疑之處。」鳳淮平攤五指,臂上白虹煙雲逐漸朝掌心攏聚,仍然極富靈性地化為筆直煙劍,延伸。

「它還在呀!」哎呀,真教人失望。

「劍仍在,但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法?」她左瞧瞧右瞧瞧,就是瞧不出任何端倪。

「它……」它不再蝕心,甚至不再因他情緒波動而產生任何反應。

以往,它總是不讓他體會世間情愛,如今卻放任他沉淪在-兒布下的綿密情網,讓他去品嘗這一切他從不曾領受過,所以不知該如何面對的陌生情愫。

不得不承認,他的心里,是慌亂失措且無所適從的。

白虹劍難道是無法再承載-兒加諸在他身上的情感,進而殯滅嗎?抑或是它……放過了他?

鳳淮最終仍選擇靜默,五指握攏的煙劍垂放在腿邊,不曾歇止的煙波潮起潮落。「沒什麼,興許是我多心。」

「既然只是多心,你也別自尋煩惱,白虹劍頑固得很,失了凡俗劍形還有化為幻劍的本事,想來世上恐怕沒有任何東西足以摧毀它咧。」

鳳淮沒答腔,算是默應了她的話。

「等雪霽天晴,咱們到外頭去走走好不?」-兒將折妥的衣物分別平放在櫃里,回頭暖聲要求。

見她滿臉漾著期待,仿佛只要他一答允,她便會欣喜若狂地手舞足蹈……

她是個非常容易滿足的人,只要一個小小的目光注視都能換來她最燦爛的笑靨回禮,甚至是掏出心肺也在所不惜。

只要一個小小的目光注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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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雪初霽,臥雪山仍是低寒得嚇人。

厚厚積雪,寸步難行,卻無礙于非人的鳳淮及-兒,只見暖色黃襦的玲瓏姑娘在雪地上又蹦又跳,舞展著漣漪水袖,淡白的頑長身影則是緩緩尾隨其後-

兒捧起一扦冰雪,被凍得紅撲撲的臉蛋上全是喜孜孜的笑,她望了鳳淮一眼,開始將手中白雪堆積成形。

好半晌,鳳淮只是靜瞧著她將雪越堆越高,卻猜不透她的用意。

「鳳淮鳳淮,瞧,這是你噢。」-兒的臉上發上沾貼著幾處淨白凝雪,點亮她女敕嬌的芙顏。

她揪扯著他的衣袖,捧挖過冰雪的縴指像十指冰棍似的,她卻不以為意,興致盎然地指點著豎立在兩人眼前的雪人。

「這里是發,這邊是眉眼、鼻、唇,全是白白的顏色噢。」

隨著她的指引,鳳淮才勉強瞧出雪人的雛型,是眉不似眉、是眼不似眼的部分,需要憑藉著過人的想像力才得以瞧出端倪。

若真要說雪人像他,大抵就是冰冷冷的素雪顏色吧。

「等會兒我再做一個‘-兒’,就放在雪人左手邊。臥雪山上的雪終年不化,這兩尊雪人也能長長久久的。」她笑眯的眼幾乎快要合成一條彎月般的弧形-

兒當下又堆起另尊小雪人,與方才的「鳳淮雪人」相依相偎,而她嘴里又哼起鳳淮耳熱能詳的情歌,不介意吟唱著露骨情意。

一曲未終,小雪人已經塑好,-兒邊吟邊走近鳳淮,將凍紅的小手塞進他的掌心,貪求一絲溫暖。

鳳淮淡然地注視著她,讓-兒笑得更開心。

因為,她在他的淡色冰眸中看見了自己,那抹停駐在其間的暖黃身影。

雖稱不上深深眷戀,但-兒知道,能盼得這般專注的目光已屬奢求了。

是鳳淮前一世所給予的愛太濃太烈,以致于她償付了三世仍還不清他的情感;是鳳淮付出的傾戀太過,讓這一世,他毋需再馱負任何情債,也讓她能一點一滴將所積欠的情還予他……-

兒這般說服著自己,讓自己能心甘情願地接受他這一世情淺。

情淺何妨,緣若能深,便好。

「鳳淮,向你討條紅絲線。」她綻放笑顏。

「紅絲線?」

「嗯,要這麼長的——」她伸手大略比畫了長度,手還來不及放下,想要的紅絲線已經落在她兩手之間-

兒轉過身,將紅絲線系在兩尊雪人手上,還不忘雙手合十地喃喃低吟。

修法千年的鳳淮自是將她的呢喃听得一清二楚。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他揚了揚眉,望著白雪間的艷紅絲線久久。

「一條紅繩,能有何意義?」鳳淮娓娓啟口,他自是明白紅絲線隱含之意,但他並不認為這樣的舉動便能改變世間情緣。

「是沒什麼意義,這紅繩既長又細,稍稍一施力便能扯斷,但它很脆弱卻也堅韌得令人難以想像,它有個名字——」-兒神神秘秘地沖著他眨眼。

「是什麼?」

「情。世上最堅固之物,是情;世上最脆弱易碎之物,也是情。它能牽系兩顆來自不同個體的心,無形地緊鎖彼此,卻也可能在同一瞬間,崩潰仳離。」

堅韌與脆弱,只有一線之隔。

「你說的,我不會懂。」他垂著淡白長睫,似乎在逃避她炙熱的眸光。

「你不懂,讓我教你。」

鳳淮的回應卻是淺淺一嘆,邁開步履前行。

「鳳淮,你別又不理人,你不愛听這些情呀愛的,我以後都不說就是了。」-兒不想破壞這種好不容易得來的和平共處,急拎起裙擺追上前,孰料積雪濕滑,她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便朝後方跌落。

一雙展開的長臂,正巧將-兒給抱個滿懷。

「小沒良心的,這麼一摔,可會摔掉你的小命咧。」熟悉的笑語調侃,貼在-兒耳畔輕吐。

「魘魅?!」-兒側首,又瞧見那張笑得好礙眼的銀面具,一閃一閃地反照著陽光余芒。

瞥見前方的鳳淮因她這一摔而回頭,素白的面容望著她與魘魅,高深莫測的眸動也不動。

她連忙拍打圈鎖在腰間的大掌,「哎呀,你快放開手,鳳淮會誤會的!」

「誤會豈不更好?讓他嫉妒、讓他眼紅、讓他吃醋,興許他會驚覺你對他的重要性咧。」魘魅抱得可緊了,覆著銀面具的臉龐還不忘在-兒發梢間磨磨蹭蹭,增加曖昧的程度。

鳳淮是飲下忘川之水而轉世輪回,自是忘卻了魘魅的身分。

「他才不懂何謂嫉護及吃醋,你這舉動只會將我與他好不容易培養的感覺攪亂,最後吃虧的還是我!」她才不會用這蠢方法來試探鳳淮,光看鳳淮現下的面無表情,她便能料測到所有結局,鳳淮越是無動于哀,她就越心急,「魘魅,放手啦!」

「小沒良心的,看情況,你還得花個八十年才能再多融化這冰人一點點,真是辛苦你了。」魘魅喉間滾出低笑,似嘲弄似戲諷,「需不需要我大發慈悲,助你一臂之力?」

「你若快些松手,我就能少辛苦十年!」啊啊,鳳淮要轉身離開了啦!-

兒心一慌,在魘魅惡意戲弄的臂彎間恢復小小鳥形,慌亂地振翅飛向鳳淮,歇佇在他肩胛上,並回頭對魘魅吐舌做鬼臉。

「嘖嘖,真是小沒良心,見色忘恩人。」魘魅攤攤手,尾隨鳳淮身後而行,雪地上不留任何步履殘跡。

「鳳淮,你別誤會,那個家伙只是我不得已才認識的朋友,我和他沒什麼噢。」-兒在鳳淮耳邊嘰喳嘰喳成串的鳥語。

「我听不懂你在說什麼。」淡淡一句話,成功阻斷嘈雜刺耳的鳥啼。

魘魅慵懶地在鳳淮身後為他做出錯誤的鳥語注解,「她說,我與她是親密愛侶,只消她螓首一點,她就是我的妻,相守相伴,永世不分。」

「你胡說!」-兒鳥喙狂啄,羽翼不停拍打,抗議著魘魅的惡意挑釁。

「好好好,我知道你好愛好愛我,不用這麼激動地傾吐愛意,有旁人在場咧,你不害羞,哥哥我還會不好意思呢。」魘魅仗著鳳淮不懂鳥語,使力扭曲-兒的語意。

鳳淮仍是一貫清冷,微斂的長睫覆合著凝晶淡眸,將其中一閃而逝的不快深深掩埋,冰雕的容顏側覷著肩胛上慌張跳腳的-兒。

「你既已有心儀之人,又為何死纏我不放?」

「他不是!只有你才是!」-兒嚷嚷,察覺到鳳淮身上散發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凝,此時他的目光是渾身上下最寒最冷的氣息來源。

魘魅又搶先開口,「噢,她說,因為我向來忙于事務,能伴隨她的時間不多,她只好另尋樂子,好打發無聊光陰。而你,是個不會動情的人,她毋需擔憂著你會愛上她,造成我與她的困擾,所以她便選擇了你。」他挾帶笑音,蓄意再添一句,「好-兒,真委屈你了。」

寒風狂拂,吹亂了鳳淮的白發,也使得站立在他肩上的-兒被白色發絲給糾纏得幾乎要站不穩身子。

就在她拂動翅膀尋求平衡之際,她的身于被另道突來的強勁冰氣狠狠掃下鳳淮的肩頭,頓失支撐的鳥軀在半空中翻滾了五圈,又重新被魘魅給穩穩接捧住,以保小命。

那道冰氣來自于鳳淮,自他周身開始擴展,卷起漫天飛雪,氣芒像條白色的沖天飛龍,張牙舞爪地擺動龍軀,驅散漫天雲彩。

「鳳淮——」

「噢喔,看來他開不起玩笑,生氣羅。」魘魅涼涼說著。

鳳淮的白色身影處于龍形卷雪中,難以辨明,好似化為騰龍的,是他。

雪是他的發,他的發亦是雪,在狂舞的紛紛落雪間,兩者不分,冰晶似的眸子染上深色闐。

「都是你都是你,胡言亂語些什麼!」-兒氣嘟嘟地恢復人形,甩開魘魅的手,揪起地上白雪就朝魘魅身上丟擲,「誰跟你是親密愛侶?!誰又要跟你相守相伴、永世不分?!」

「小沒良心的,我本以為他沒情沒緒,怎麼激也不會生氣呀。」魘魅沒有任何閃避念頭,每顆捏成拳般大小的雪球也踫不著他的身子,穿透他一襲黑慘慘的衣裳而過。

「你走!我不要再見到你了!」徒勞無功的-兒憤憤拂袖。

「這可由不得你。」魘魅露出笑,低聲自語。

她轉身,奔向竄騰蒼穹之上的雪色飛龍。

「喂喂,小沒良心的,被卷進雲芒之中會死的。」魘魅好心提醒,暖黃嬌軀卻義無反顧地加快腳步。

鳳淮靜佇在冰雪暴風之中,雙手平穩垂放腿邊,只有發絲及衣袖因風勢颯颯作響,翻飛似浪。

將他與外界全然阻隔的風雪,不僅視線,就連聲響也听聞不著,暴風圈之內,靜俏的駭人。

他,孤立其間。

憤怒嗎?不,他不懂何為憤怒,他沒有這樣的情緒,從來就沒有。

然而醞釀在胸口那股吐不出又吞不下的哽塞郁抑,炙燃著熊熊焱火,近乎要灼疼了他。

那郁抑,又名為何?

臂上的白虹仍然無動于衷,世上再無任何事物能為他平心靜氣,一切全都月兌了軌——

而你,是個不會動情的人,她毋需擔憂著你會愛上她,造成我與她的困擾,所以她便選擇了你。

因為他不會動情,所以便選擇了他?

我與她是親密愛侶,只消她螓首一點,她就是我的妻,相守相伴,永世不分。

相守相伴,永世不分?!她既已有了相守相伴,永世不分的愛侶,又何故來招惹他、擾亂他?!

鳳淮听到凝冰心湖龜裂得難以復原的碎裂聲,卻也同時听到那原先在冰層上頑皮舞踏的鳥兒振翼飛離的拍翅聲……

只有無心遺落的殘羽,緩緩墜入湖心,激起蜻蜒點水般的小小漣漪。

心湖開了個缺,而將一切耍弄到這般田地的鳥兒卻一去不返。

「鳳淮——」

卷揚的雪圈,透進了心急如焚的呼嚷聲。

一雙暖黃的羽翼展臂而來,緊緊環住他的頸項。

風雪未止,兩人的衣衫皆因狂風而揚騰,-兒的發飾也早教強風給吹得失了蹤影,散了束縛的黑發不听使喚地拍打交纏在彼此臉上、身上,像幕攤展開來的薄霧黑紗,模糊了她與他的視線交會。

「鳳淮,你別信他,他是騙你的!騙你的……」風寒雪凍,讓-兒連開口都艱難萬分,一啟齒便有數不盡的飛雪撲面而來,但她仍好生堅持,「他是魘魅,你曾見過他的,記得嗎?他是陰界鬼差,專司勾人魂魄!我識得他,是因為他在黃泉助我兩回,否則我如何能不飲忘川之水、如何能再循著前世的記憶為你回來?!」

「你既已有心儀之人,又為何死纏我不放?」鳳淮沒听進她的解釋,只是淡然地又問了一次方才所提的困惑-

兒好慌,「魘魅不是我心儀的人!你不記得他也無妨,但你要信我,我所認定的夫君,只有你!」

鳳淮默不作聲,未歇的風旋將兩人困在其中,風勢甚至有加大加劇的跡象-

兒的身子原本就較尋常人輕巧,鳳淮周身漫揚的猛烈風勢幾乎要將她卷向天際,若非她攀附著鳳淮,她必定隨風吹起,此時的她,雙足構不著地,像件掠在竹竿上的單薄衣裳,狼狽翻騰。

「你允了多少人承諾?又背離了多少誓言?方才那句話,又同多少男人說過?」鳳淮陡然開口。

冷風,呼呼地吹嘯著,和著那句听似漠然、實則傷人至極的冷語,鑽進了骨血之中,沁人心腸,讓她渾身一股寒顫。

「是你說要白頭到老,也是你說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為你回來,而你,卻拒我于心門之外,使我徘徊、讓我旁徨……」-兒咬緊下唇,好苦好苦的笑在唇邊漾開,「我與魘魅,沒有任何承諾,在我心里只有一句誓約,那是你給我的——」

她的手被凍得發紅發疼,握得再牢也感覺不到任何力勁,鳳淮卻遲遲未施子援手,任她無助自救。

風狂無情,雪霧彌漫,終于迫使她無力的十指松放——

即使在同一瞬間,鳳淮驟然伸出手反握住她的縴腕,但他所握到的,卻只是她鮮黃寬大的衣袖。

裂帛聲響起,強風扯斷了兩人唯一的牽系,-兒的身子被卷入竄奔的雲龍里,沒有痛嚷尖叫,只有那句最終的誓言,清朗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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