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道技術學院附設進修專校,坐落于內湖工業園區近鄰,正待起飛的繁華過渡期所換來的,是一條條寬敞的柏油大道及一棟棟林立的建築--不過空屋的比例居多。正因為還沒達到繁華飽和的程度,所以振道校區外數十公里擁有市區嘈雜中難求的幽靜。
振道技術學院包含了二技、日夜二專及五專,是所規模頗大的私立學校,也是眾考生口耳相傳的「當鋪」,顧名思義--
躁行過低,當!
品德劣等,當!
成績難看,當!
不上進,當!
不受教,當!
振道是出了名的嚴厲私立學校,不僅對學生的課業把關嚴格,更注意品行躁守,其重視程度已經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不過,上了專科的學生在行為及思想上已經有獨立的見解及模式,不像小學生一樣要人處處關心、時時注意。這年齡的孩子,不吃那套尊師重道的古老觀念,他們要的是地位平等、亦師亦友的新新相處態度,他們可以和老師打屁聊天兼賤嘴互損,就是不愛老師一副高高在上,說起話來正經到讓人反胃的態度。這種儼然小大人的行事作風,倒是讓振道的師長們落個輕松,因為以朋友態度來對待學生的確是比以老師態度來對待學生要容易許多,不僅學生樂于親近,上起課來也活潑自在。
「這里,就是我新執教鞭的地方。」
杜小月感動莫名地佇立在校門前的馬路對面,等待著紅綠燈轉換燈號,只要跨過了斑馬線,她就成為振道技院的新進教職員工了!
她毅然決然離開與雪娟共事的學校,只是不想讓自己繼續面對三年的丑陋回憶,更為了保護雪娟無知的幸福,她決心將過去斷得干干淨淨。
帶著好心情,她凝望著振道廣闊的校區、聳立的大樓--
老實說,這個紅燈也太久了吧?
好些個身著便服的年輕學子從她身旁跑過,無視交通號志的禁止。
「喂,同學!太危險了--」杜小月出于兼出聲地想攔住擅闖紅燈的學生,奈何他們奔跑的速度太快,僅在眨眼瞬間便閃身到了校門。
今天正逢星期四,振道一星期一次的「便服日」,所有學生可以將衣櫃里最閃亮最高檔的衣服穿到校園里來,將白衣黑褲的老式制眼給拋諸腦後,所以杜小月從下了公車便瞧見一大群衣著鮮艷亮麗的小孔雀們搖搖擺擺地踏入校門,而星期四的遲到人數也是平常的三倍,只因為學生得在家里認真地挑選該穿哪件衣服,配哪件褲子,還有手環、鞋子……有些女學生甚至還濃妝艷抹,將年輕稚女敕的容貌硬是提升了十個年頭,看起來比她這個二十六歲的女人還要成熟。
站在這些小大人身邊,她還真怕教人給誤認為是振道的學生呢。
杜小月的考量是有道理的。
身高不及一五○的她,搭配上一張小巧圓潤的女圭女圭臉,即使身上穿著再老氣的套裝,仍只會讓人覺得像個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子,何況她今天穿的是T恤加牛仔褲。
一只大掌拍擊在她右肩,她回頭,看見一張陌生的陽光笑容。
「小學妹,你確定要傻傻的繼續等紅燈嗎?」男學生帥氣地朝她揚眉。
學妹?是在叫她嗎?
杜小月可不想欺騙莘莘學子,正要開口糾正那名男學生,卻听到他繼續說︰「這個紅綠燈變換燈號足足要九十秒,現在還剩二十五秒,而校門--正在關閉。」手指指著對面,電動鐵柵正寸寸縮減距離,朝門柱合閉。
「咦?!」杜小月驚叫,不僅是她,還有幾個學生同樣痴痴站在馬路邊,神色哀淒地望著校門合攏。
「看來今天值星教官是‘關公’哩,時間一到就關門,半點也不通融。」望望表面,指針落在整數的同時,鐵門也完全關起。
「這是什麼爛紅綠燈呀!」有人遷怒。
「我這個星期已經第四次遲到了……又要被派去掃廁所了……」有人哀號。
有人拎起手帕拭淚。
有人急得跳腳。
有人一頭霧水地左右環視著眾學生的淒涼神色,那人正是杜小月。
「小學妹,別怕,有學長在,我給你靠,包準你不用被關公記上一筆遲到。」
「關公?」
「總教官呀,別說你不知道這個綽號噢。」連振道的老校長都曾在朝會時不小心用這個綽號稱呼總教官,引來全校師生倒怞了好幾口涼氣。「難道你是轉學生嗎?你是哪一科系的?」
「國際貿易科。」
男同學吹了聲口哨,「國貿出美女。」
「不過我是老--」師字還沒來得及月兌口,她已被男同學一把揪住手臂。
「綠燈了,快跟我來!」
校門近在咫尺,但那名男同學卻拐了個彎,將她帶到校區另一邊的窄巷。
「學校哪個教官都好說話,就只有關公最麻煩,所以以後你要是想遲到,最好挑一天不是關公值星再遲到,不然你只要被他抓到過一次,到你畢業之前他都會記得你這號人物,標準的嫉惡如仇。」他發揮學長愛,教導小學妹混水模魚的小秘訣。
男學生四下張望片刻,雙手朝石牆一攀,猴子上樹一般輕松越到牆頂。
「你要翻牆進學校?」
「廢話!難不成還傻傻地任關公記警告一支噢。」男學生把手伸向她,「哇,小學妹,你真的很嬌小耶,我身體都壓得這麼低了,你恐怕還構不著我的手吧?你多高呀?」牆上的身子又向下探了幾公分。
「一五○。」正確數字是一四九點三,不過被她使用「無條件進入法」取整數。
「我比你高十五公分耶,很配吧。」雖然一百六十五公分對一個男孩來說並不算高,但他的驕傲仍寫滿年輕臉龐。「來,我拉你,上來。」
「我想我不用麻煩你--」老師遲到又不是什麼大事,她犯不著委屈自己爬牆,只是話還沒說完,就被第三道聲音打斷。
「二資二甲,周孟儒。」
圍牆的另外一邊,傳來了好沉的嗓音。那聲音既不激昂也不了亮,像是一般說話的口吻,卻讓牆上的男學生重重一震,全身僵硬。
「慘了,被抓到了……」男學生捂臉低吟。
「下來。」
被指名道姓的男學生--周孟儒搔搔短發,認命地跳到圍牆所區隔的另一端,「總教官,早,我先自首,我遲到外加翻牆。」
杜小月只听到一牆之隔的校園內傳來簡單訓話及周孟儒的道歉聲。
五分鐘之後,沉嗓轉移目標。
「牆外的共犯,爬過來。」
「總教官,牆外沒有其他人啦!」那個笨學妹見苗頭不對應該早溜了吧?
「你是要自己爬過來還是要我過去抓人?」
呃……那道嗓音听起來好像很凶。
「我、我不是學生。」她澄清。
「爬過來!」嗓音只加重了一些些,卻猶如悶雷沉響。
「小學妹,你還不快跑,趁教官看不到你的長相和班級,快跑!」周孟儒硬著頭皮大喊,他算得上夠義氣了,不顧自己死活,先煩惱她能不能月兌身。
「區區一個遲到兼爬牆,犯不著畏罪潛逃,有膽跑就要有膽承擔後果。」悶雷嗓所傳達的訊息是無可比擬的脅迫。
「我真的不是學生,我是振道新任國貿科老--」
「我不跟一個見不到面的人說話,爬過來。」悶雷嗓不容商量。
杜小月扁扁嘴。真是秀才遇到兵……那道悶雷嗓的主人簡直固執到不可理喻。
深吸口氣,杜小月先後退數步,瞬間助跑,輔佐嬌小身軀飛撲到牆面上,試了好些回,雙掌才牢牢攀住牆沿。
「嘿唷--唉呀--嘖,嘿唷--」
即使看不見圍牆另一端的情況,兩人也大略能從這一連串音節中知道她的努力及挫敗。
「總教官,那個小學妹很矮耶,恐怕攀不到這麼高的牆……」
杜小月听到周孟儒為她說情的聲音,但等了許久,那一邊仍只有沉默,毫無任何心軟的言語。
她一定要看看這道悶雷嗓的主人!
她要看看振道技院到底有哪個這麼不近人情的師長!
一股突來的強烈傲氣加上,讓她重燃斗志!
這一回,杜小月卯足了勁,終于成功地讓自己像只壁虎般掛在牆面,並且維持著不甚優雅的姿勢懸吊在上頭。
唰的一聲,垂牆綠葉中終于探出一顆腦袋瓜子,漲紅的雙頰及滿臉大汗顯示出她的努力。
「小學妹,你好厲害!」周孟儒為她叫好。
杜小月直到將右腳掛在牆上才用力吁出好幾口氣。接下來最大的難題是,再從高牆上跳下去--
「小學妹……」周孟儒想上前幫助她。
「讓她自己來。」悶雷嗓又阻止了他的動作。
自己來就自己來,這堵牆雖高,但還不至于高到會摔死人的地步。杜小月賭氣一想,沒多考慮便從牆上跳了下來。
原本該是完美的落地,卻在腳掌著地時踩著了枯黃落葉間暗藏的石塊,讓她重心失衡地撞上背後石牆。
時間有片刻的靜止。
「好痛……」杜小月可憐兮兮地柔搓著被撞疼的背部。
「小學妹,你沒事吧?!」周孟儒扶起她,順勢在她耳邊嘀咕︰「第一次帶你爬牆就被關公抓包,看來勞動服務是少不了了,沒關系,我會跟你一起受罰的。」
「關、關公……」疼痛讓杜小月的思緒還有些混沌,愣了足足半分鐘,圓溜溜的眼楮眨也不眨地落在那條籠罩在她身上,而又拖曳得好長好長的影子。
那條交融著她的身影,幾乎比她的影子還長上數倍……她知道自己不高,但依身影與她的差距折算,那條黑影的正主兒少說也有一九○。
一九○……怎麼她最近都遇到這種用身高壓死人的巨人?不過這回遇到的巨人和那天晚上遇到的男人絕對是天差地別,光溫柔體貼這一點就是學生口中的「關公」所欠教育的!
抬頭,落入她眼中的是一排閃閃發亮的扣子,以及找不出半點皺褶的墨綠襯衫。
抬頭四十五度,她看到一塊瓖在胸前的鍍金名牌,上頭寫著--
總教官,應承關。
仰頭九十度,她看到一張嚴肅正直的剛強臉孔,微微垂睨著她,卻帶著高高在上及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
「是你!」杜小月驚叫,右手揚得好高好高,直指著他的鼻尖。
應承關眸中閃過片刻詫異,但他隱藏得很好。
周孟儒忙攔下那只落在應承關鼻前的縴臂,「小學妹,你翻牆被捉到還這麼囂張--」
「不是,是他--」
「他是總教官,還不趕快敬禮!」
「但他是--」
「周孟儒,午休到教官室報到。」應承關打斷兩人的雞同鴨講,「現在,進教室。」
「那小學妹她……」
應承關只是覷了他一眼,周孟儒立即噤若寒蟬,貼近杜小月頰畔小小聲地說︰「小學妹,我是二資二甲的,有事情就到我們班上來找我,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識時務者為俊杰」的護花英雄立刻一溜煙消失在兩人面前,他確信應承關不會太為難小學妹。
「呃……關先生,你好。」杜小月朝他深深一鞠躬。
「我不姓關。」應承關微蹙起眉。上回她就是這樣朝他敬完禮,轉身就跑。
「可是剛剛那個男同學叫你關公--」
「那是因為我的臉。」
杜小月仔細打量他,給了他一個「噢,我明白了」的頷首。
「那你……」
「應承關。」他報上名字,連帶指著胸前名牌。
「我叫杜小月。」兩人的生疏,一點也不像有過一夜酒國情誼,「我不是學生,請你相信我。」
「但你的模樣比學生更像學生。」眉清目秀的容顏不見半點化妝品的點綴,體型嬌小可愛,像個稚氣未月兌的少女。
「我已經二十六歲了,只是比較矮一點。」當然對他而言,她可能算是矮很多的那一種人。「我是振道新聘的國貿實務老師,請多指教。」她伸出友誼之手,白白軟軟的柔荑高舉,擱在他胸前,不過這種高度對她而言已經幾乎要將手掌舉高過眉。
「老師帶著學生爬牆,罪加一等。」他故意漠視她善意的小手。
「耶?!你、你在開玩笑!」她隨即大退數步,忘了放下的手還高高舉在半空中。
「我是在開玩笑沒錯。」
「可、可是你的臉……」太神了!那張臉上可瞧不出半分開玩笑的意味。直到看見他眼底淺淺的笑意,她才確信他此時的臉色不包含任何責備及嚴厲,忍不住垂下頭咕噥道︰「難怪大家要叫你‘關公’……」那張沒啥情緒起伏的臉龐與廟宇里肅然的神像還真有數分神似哩。
杜小月反應遲鈍地拍拍牛仔褲上的草屑,拾起地上的小包包。
「你怎麼知道有學生會從這里爬牆進來?」
「當教官兩年多的經驗。」
「喔。你要怎麼處置爬牆的那個男同學?」
「申誡一支、勞動服務一周。」
看在周孟儒好歹也替她說過話的份上,杜小月一報還一報,「不可以當作沒這件事嗎?」
這是關說。依應承關以往的脾氣,他會直接讓那支申誡升級成為大過,勞動服務一周變成一年,但這一次,他只是淡淡回道︰「不可以。」
「可是本來大家都可以不用遲到的,是校門口的紅綠燈真的太久了。」愣了愣,杜小月開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斜眼瞄他,「該不會是你們故意把紅綠燈調得這麼久吧?」
「不是。」
「…︰那個紅綠燈要九十秒耶。」杜小月不由得出聲埋怨,她也是紅綠燈下的受害者。「以後校門關起來的時間應該要延後九十秒才公平,你知道有學生為了趕上關門那一刻,直接闖紅燈,這樣不是更危險嗎?遲到記申誡只是為了讓學生學習自我約束,而非用來教他們不守交通規則。」
「言之有理。」她的意見值得采納。
好,明天開始實施。
兩人離開圍牆,開始往川堂移動。
杜小月走得很慢,也發現應承關十分遷就她的腳步,知道她的步履跨得小,他便有意無意地等她走兩、三步才邁開小小一步。
「關……呃,應教官,那、那天晚上真的很對不起,我想,我欠你一次很慎重的道謝,有機會的話我可以請你吃一頓飯。對了,還有那天買啤酒的錢沒給你--」
不用了?是指她不用向他道謝,還是不用請他吃飯,或者是買啤酒的錢不用給……抑或三者皆不用?
應承關看出她的困惑及被直言拒絕的小小挫折,「我是說,啤酒的錢不用了,那天晚上我也喝了不少。」大概三口吧。他不喜歡喝酒精類的飲品,因為酒精會讓他的臉漲出驚人的鮮紅色,像個酗酒過量的酒鬼。「真要精打細算,說不定我得補差價給你。」
她連忙搖手,「不不不,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如果連酒錢都要這樣算,那你那天晚上陪我的時薪不是也要全部付給你?而且夜間服務還要加成咧。」算來算去她都是欠債的那一方。
「所以我說不用了。」
「可是請吃飯表達我的謝意這是一定要的啦。」
他輕頷首。感覺第二次見面的她變得活潑,笑容也多了那夜數倍,沒有上妝卻比那夜的精心打扮更加亮眼。
是她已經走出感情受創的痛楚,還是在強顏歡笑?
一抹暖陽透過樹葉縫隙,灑落在那張同樣散發璀璨光芒的笑顏上,她仰著頸,沖著他漾出甜甜的善意。
那笑靨,沒有任何陰霾停駐,是晴天般的笑容。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
應承關沒頭沒腦一句話,換來杜小月的側目打量。
她望著他,又看看天空,只能附和道︰「對呀,好天氣。」嗚,他們兩個人已經沒有話題到只能聊天氣嗎?
「希望一直都是晴天。」他意指著她的好心情,因為她,適合晴天。
杜小月疑惑加深,「不行吧,該下雨還是要下雨呀,不然旱災限水怎麼辦?」
應承關只是沉沉低笑,在她望著晴朗雲際時專注地凝覷她。
湛藍的天邊,有一輪淡白色的月,不似夜幕襯托時的明亮,卻也真真實實地存在著。
撥雲,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