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寒江踏進久違的範府。
府里的一草一木變化並不多,假山流水潺潺、奇石嶙峋,池畔亭榭,曲折廊橋,映入眼簾皆與他當初離開相去不遠,大宅里,幽幽靜靜。
府里老僕見他歸來,驚呼歡嚷地叫著「大少爺回來了!」整座府邸似乎在這聲嚷嚷中清醒過來,昔日相識的奴僕丫鬟上前與他寒暄,初來乍到的新婢兒只敢遠遠看著他,對著這名耳聞許久卻不見其人的大少爺感到好奇。
範寒江沿途對人領首微笑,仿佛到別人家作客一般,謙敬有禮,但也稍嫌疏遠。
他手里抱著一名女乃娃兒,是之前擔任他貼身小廝平安的兒子。那時他離開範家,平安不過才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沒想到現在竟然當爹了,歲月總是不輕易饒人。
「大伯!」範丁思安微喘地奔出來,發梢的髻發有些凌亂,瞧得出來她是慌張梳理後便忙不迭出來見他,而她臉上的欣喜若狂一覽無遺。
她的反應與陸紅杏每回盼到他回來時的笑靨如出一轍,但看到陸紅杏的笑,讓他有歸屬的感覺,「我回來了」這四個字總是強烈地想沖喉而出,回應陸紅杏的嬌笑。
範寒江將懷里小娃兒送回他爹手上,朝範丁思安輕輕點頭。
「你回來了?之前你答允要回來看看進賢,我等了好幾日都不見你來,還特地上那女人……呃,不,是紅杏坊去瞧你的情況,沒想到你竟然帶著她回銀鳶城——」說到此處,範丁思安臉上的喜悅轉為怨懟,一條絲絹在她十指之中被擰揪得緊,語氣中多有埋怨。
「所以,你一怒之下,設下計謀誣陷紅杏?」範寒江一針見血,完全不拖泥帶水。他沒忘記陸紅杏還在牢里受罪,他越早解決這事兒,她便能越早離開那里。
「我、我沒有!」範丁思安臉色一僵,口氣也急了,「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沒出言關心我的近況也罷,你沒問聲好也罷,你卻指責我誣諂她?!」
「先將下人都遣退了吧,如果你還想在他們面前維持當家主母尊嚴的話。」範寒江聲音淺淺的,淡淡叮囑。
範丁思安確實也不認為接下來要談的話題適合讓其他人听見,她作賊心虛在先,說謊掩飾在後,不得不听了範寒江的吩咐,「你們都先退下。」
「是。」在場的範家奴僕沒一個敢多留,畢竟氛圍不對勁。
待眾人魚貫而出,範寒江與範丁思安才繼續對談。
「你我都心知肚明,範家書鋪是誰燒的。」範寒江接續道。
「當然是陸紅杏!」範丁思安一口咬定。「她心里怨恨我們範家,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實。加上範家書鋪一開張就搶了她的生意,難保她不會做出這種事。」
「紅杏敢作敢當,她做過的事她會承認。」他熟知陸紅杏的性子。他知道她沖動,或許做事會顧前不顧後,但至少她勇于認錯——就像她不是也向他誠實坦白,只要再晚半個時辰,她一定會親自去燒鋪子。她就是這樣,不矯飾不虛偽,那時她遺憾沒燒成鋪子的表情真讓人發笑。
「她只有在你的面前裝乖的本領高,她是怎樣的貨色,大家一清二楚!」
「不要出言傷她。」範寒江凜眸。
「全天下只剩你一個還以為她是好女人,我只是說出全城都知道的事實!」
「你為什麼這麼恨她?」範寒江沒動怒地問,炯炯目光仿佛穿透人心一般,直直透視範丁思安的心思。
「我沒有恨她!」她否認,心里卻真真實實有道聲音在咆哮——我當然恨她!我比她認識你更久!比她喜歡你更久!比她更希望盼到你回來,我和她命運一樣,為什麼你只關心她?!為什麼你狠心不來看我……
「你為什麼恨她?」範寒江重復再問一次。
「我沒有!沒有!」
「你,為什麼恨她?」第三次。
範丁思安咬得連下唇都泛白了,在範寒江的目光逼視下逼出她的答案。
「是,我恨她,我恨她克死進賢!恨她不守婦道!恨她紅杏出牆!恨她勾引男人!恨她不知廉恥!恨她丟了我們範家的臉!更恨你今天踏進範家是為她而來!」範丁思安終于還是忍不住面對了自己丑陋的一面,她像發了瘋似的大聲吼叫,也掩面哭泣,傾靠在他胸口,哭得顫抖。
範寒江沒拒絕她的依賴,她雖然靠他恁近,卻無法觸及他的內心。她就是因為不懂他,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用著他最不喜歡的方式想要得到他的注意。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回來範家嗎?」範寒江幽然開口,「在這里,我必須面對一個自怨自艾的人,她不斷對我重申,她有多可憐、她有多辛苦、她有多難受,她永遠都處在過往的記憶里,哭訴著她的喪夫喪子之痛。但人生不是只有那樣,人是要向前走,在她面前,我不能開懷大笑,因為她是那麼悲傷,我若是笑,仿佛我正狠心無視她的難過。這塊地方,已經腐蝕敗壞,連空氣都惡臭不已,我不想回來,也不要回來。」
範丁思安怔忡抬頭,看到範寒江放遠了目光,完全不瞧她,但她就是知道他指的人是她!
「難道陸紅杏就不會嗎?她就不會埋怨她嫁了一個小女圭女圭,又年紀輕輕守寡?我不信她不會!」
提及陸紅杏,範寒江臉上的表情變了——不,應該說從一踏進範府便疏遠淡漠的臉上逐漸堆起了柔和的笑意。
「她真的不會。若非我提及,她幾乎是不談往事的。她或許橫沖直撞,但她一直是大步向前走。過去的事情誰也無力扭轉,而未來的日子該怎麼走,才是當下必須深思的。在她身邊,便會忍不住想跟著她的腳步,那輕快雀躍的腳步走下去。」
「你住口!不要再說了!」範丁思安嫌惡地捂上耳朵,不想再听他說關于陸紅杏的半個字。閉上眼,不想再看他談及陸紅杏時,臉上自然泛起的笑容。
「我不是想來指責你或是開導你,你不想听便罷,我也不想說,但接下來這件事,你非听不可。」範寒江合起紙扇,扇骨敲往她的麻筋,輕微的力道卻已經足以讓範丁思安放下右手去捂住發麻的手肘、更理所當然會听到他說的這番話,
「什麼是我非听不可的事?」
「我來償討屬于我的那一份產業。」
範家兄弟並未分家,當年範寒江的親弟死得突然,緊接著撐不過喪子劇痛的範母也撒手人寰,再逢範進賢之死,範寒江離家,便無人再提及範家產業之事,所以範寒江想來要回他那一分家產,天經地義。
「你要分家?」
「我要那間範家書鋪,除它之外,其他的,我一概不要。」
比起範家偌大的家業,範家書鋪宛如九牛一毛,範寒江實際可得到的,足足比百來間範家書鋪還多呀!
「但範家書鋪已經燒個精光——你……」範丁思安霎時清楚明白了,擅口微張,再也無法接續下去。
他竟為了陸紅杏上門來索討書鋪,只是為了替陸紅杏洗刷冤情……只要他接手範家書鋪,身為書鋪主子,他可以一句話就不追究是誰放的火,也可以一句話告訴官差,火是他自己放的。而既然書鋪主子開了口,官府也無從辦人,陸紅杏自當無罪開釋……
範丁思安心里涌起滿滿的酸意,她握緊拳心,賭氣道︰「除了範家書鋪,船行商行錢莊銀樓你什麼都可以要!」
「要書鋪不是我能救她的唯一方法,我想保護她,也不想讓範家自取其辱。若我再換個方法,最後會走到什麼境界你也是清楚,難道你想讓銅鴆城的人都知道範家人為了誣蔑紅杏坊,自編自演地燒了自個兒書鋪?範家丟得起這個臉嗎?」範寒江沒有恫喝的語氣,卻有恫喝的實意。若範丁思安不將範家書鋪給他,他仍會找出證據為陸紅杏伸冤,只是到時候找到的證據恐怕會讓範家成為全城指指點點的取笑對象。
「……」
範丁思安在考慮。他說得對,範家丟不起這個臉,她也一樣。若實情揭發,影響的是範家所有產業,他們的行徑會成為同行間的笑柄,他們的信譽會讓客人懷疑,這些代價還會有多大,她不敢預估。
「如何?」
「你……會讓範家毫發無傷嗎?」她問的是縱火事件對範家的名譽損傷。
「你放心吧,我會。」
「好……範家書鋪,是你的了。」
範丁思安讓步了,雙肩沮喪地垮下來。
因為她知道——
範家書鋪,屬範寒江所有。
而範寒江——
屬陸紅杏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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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放火燒書鋪?凱子他爹嗎?」
「拜托,是範家耶,燒一兩間書鋪算什麼呀?就像從頭上拔根頭發下來,不痛不癢嘛!听說範家還拿了一筆錢,給鋪子周遭的鄰店當補償,說是讓他們壓壓驚。」
「真該去瞧瞧範家大少在公堂之上大聲反問縣太爺‘有哪條律法規定,自己不能燒自己的書鋪?’的精彩情況,據說縣太爺錯愕得差點連下巴都掉下來,一旁師爺翻了六七本律法範條,還真查不到這項罪。加上大火是燒光了書鋪沒錯,但沒燒傷人,也沒燒著其他店鋪,最後只能訓斥範家大少幾句了事。」
「那麼紅杏坊的俏寡婦放出來了沒?」想到那嬌滴滴的美人兒還在牢里,哪個男人不疼惜呀。
「在範家大少爺自己坦承火是他放的之後,沒一會兒功夫就放出來了,紅杏坊還放鞭炮、吃面線哩。」
兩名男人邊討論著近來發生的新鮮事,邊買走了燒餅油條,一路上啃啃說說,逐漸走遠。
「我不喜歡這種處置方法。」小攤正竄著香濃的豆香味,一對男女背對路人坐,一人一碗豆腐漿及幾塊牛肉卷餅解決一頓早膳,女人的聲音總有不滿。
「我覺得這方法好,簡單俐落。」男人的意見不同。
「把你說得好難听……你明明就不是好吃懶做不學無術又只會揮霍家產的敗家子,怎麼會傳成這樣……」
沒錯,那個一口一口咬牛肉卷餅傾泄不滿的女人,正是陸紅杏。
「大概是那時縣太爺問我‘燒自家書鋪對你有何意義?’我應他‘沒有,不過是有錢無處花,用這方法會揮霍地更快一些’,結果這番話從公堂里流傳出來,變成這樣。」
一調羹一調羹將豆腐漿送進輕揚起微笑的唇間的男人,便是這些天讓人茶余飯後拿出來調侃談論的範家大少,範寒江。
「我還情願你用其他方法,也不要你被謠言中傷。」陸紅杏還是很不開心,想到因她之故才害得範寒江被人誤會成紈褲子弟,背負種種取笑他散財的目光與言論,總是無法釋懷。
「謠言了不起只會傳幾個月,時間一久眾人便會忘得透徹,不礙事的。」範寒江安慰她,因為她看起來真的很介意。
陸紅杏總算有些理解當初範寒江不厭其煩地上前對每一個說她壞話的人仔細解釋,那時她還嗤之以鼻,現在卻好想跟他做出一樣的舉動——若非範寒江阻止,她真的會這麼做!
「這下我們兩個都沒有好名聲了。」一個不安于室的蚤寡婦,一個一事無成的浪蕩子。
「正好湊一雙。」範寒江笑道,真的不以為意,
這話讓陸紅杏舒開眉頭,嬌嗔地笑了。
一雙呢,好甜蜜的詞兒。
一雙筷、一雙鞋、一雙襪、一雙翅膀……
都是成對的,缺一不可。
「對了,你那時在牢里要對我說的話,你還欠我哩。」陸紅杏心里一直懸懸念念的就是這事兒。牢里的氣氛和味道都不對,她雖然很感動,但還是貪心想要更多。女人嘛,對甜言蜜語最沒轍了。「我今天打扮得很漂亮了,我要听。」
「在這里?」大庭廣眾下?
「嗯。」隨時隨地。
真任性的女孩,卻又讓人無法拒絕她的要求。尤其她的眸子是那麼晶亮、那麼期待。
「我喜歡你,不是長輩對晚輩的疼愛……或許仍有那麼一丁點的味道在,畢竟我當你伯父當了將近十年,年齡也比你大上許多,很難不將你當成一個小女孩。一想到你甫出生時我已經有多大,心里真的還是有疙瘩在。」
「你看起來又不老……」那張女圭女圭臉就算再過個十年,八成也皺不到哪里去,她還比較擔心外貌看起來比較成熱的她會吃大虧哩,有時她真討厭自己精明干練又成熟的外表。
範寒江被她逗得搖頭低笑。「我最近時常在想,也想找出我對你的感情是何時變質,不再單純,想著想著就開始頭痛。」
「頭痛?」這個問題有這麼艱深嗎?
「我原先一直沒有發覺的……是思安點醒了我。」
「她說了什麼?」
那時他回範家,為了要救陸紅杏平安出來,而在他達成心願準備離去之前,範丁思安口氣難掩落寞,對他這般說了——
「你當年根本不是在替進賢挑媳婦兒,而是在替你自己挑吧。」
「此話何意?」範丁思安的低語成功停住他的步伐,讓他回首一問。
「如果真要替進賢挑兒媳,你找個年歲相當的小女娃便行,若進賢能活著,她可以陪著進賢一塊長大。可你卻挑了一個姑娘,而且還是你喜歡的姑娘……這還不夠明顯嗎?」
「胡言。」
「我真的是胡說的嗎?你說你是因為範家有愧于她,所以才對她好,那我呢?你們範家就沒有虧欠我嗎?你待我卻沒有待她的千分之一,你說,我怎麼能不恨她?進賢叫娘的對象,是她不是我,而你也只重視她,她一連搶走了我所奢望的兩個男人,我如何不恨她?」範丁思安已經不再失禮咆哮,她只是娓娓說著,像是說給她自己听一般的音量。
範寒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說話,或許有,或許已無話可說。
範丁思安並不是他的責任,當年母親請求丁家將女兒改許配給他弟弟時,他告訴過範丁思安,他弟弟的病絕非沖喜所能治愈,然而他這名大夫的話竟不得家人信任,範丁思安甚至告訴他,她只能順從命運,也滿心祈求他弟弟的病能不藥而愈,所以她嫁了,既便她真心愛的人是他。
一個可憐之人,真正可恨的地方,在于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听人苦勸卻又要他分擔她所受的痛苦,而他,沒有這個義務,他從來就沒有打算成為範丁思安的依靠,讓她以為嫁進範家後,就算夫君去世,她還有他。
但陸紅杏不同。
她比範丁思安堅強,憑心而論,範丁思安會激發男人的保護,而陸紅杏太勇敢,就算身旁沒有男人,她還是可以將自己照顧得極好,然後拿這個被照顧得極好的「陸紅杏」逗他開心。
也許範丁思安說對了一件事,他挑中陸紅杏,是為他自己挑的。
因為他第一眼確確實實是受了陸紅杏的吸引,覺得她好,才讓她進範家門,從那一眼開始,或許他的心思便不曾單純過。
他的頭痛就是由于發覺這個事實,總難免要責備一下自己的遲鈍和不良心機。
「哦……原來有人這麼早就心懷不軌啦?」陸紅杏听完他的話,食指不斷在他鼻尖晃動,心里卻真扼腕。要是早早讀出他的心思,她早先幾年就直接對他下手,這幾年的光陰是虛耗浪費掉了!
範寒江好似看出她的想法,再拿了一塊牛肉卷餅放入她手里,催促她多吃一些,一面柔笑,
「若你早幾年對我出手,如果我一直沒發覺自己喜歡你,我不會接受你的感情,可能你之前只給我兩條路走的選擇方式,我會選擇永遠不回銅鴆城見你,我就是這麼別扭的人。」他很清楚自己的性子。
「會嚇跑你就對了啦。」
「嗯。」他坦誠頒首。
幸好,她沒有魯莽出手。陸紅杏暗暗拍胸吁氣。
而且她算是好運氣吧,決定莽撞行事吻他之際,他已經開了竅,否則她就真的只能縮回銅鴆城暗暗哭泣,為她夭折的愛情而哭。
「你就是不喜歡女人主動示愛,對吧?」
「倒不如說我不擅長處理這類情況。我不可能來者不拒,但是要如何拒絕得漂亮又太困難,所以——」
「所以干脆逃開比較省事。」陸紅杏替他接了。
「你說對了。」
「那麼當你發現你喜歡我時,你有沒有很震驚?」
「當然。」震驚到覺得自己航髒,竟然對她有了不該有的想望;也震驚到發覺自己的心,早已不受控制。
「我剛發覺自己喜歡你的時候,我也好震驚。我本來還以為是因為自己太依賴你,誤將依賴視為愛情,所以為了厘清這點,我讓自己堅持獨立,不準許自己依賴。可是當我毋需依賴你時,我滿腦子想的還是你,我那時就更肯定我喜歡你,想漂漂亮亮出現在你面前;想听你說‘紅杏,你越來越美麗’;想跟你一塊喝些小酒,聊聊近況︰想喚喚你的名字;想象現在這樣托著腮幫子看你;還有好多好多事都想跟你一塊做。」陸紅杏眯眼笑了,笑容好艷,其中又柔和好純淨的純真,臉頰上有漂亮的紅暈,猶如晚霞般炫目光彩。
「听你這麼說,真榮幸。」
「可是我喜歡你時,每天都好想你,你不回來,我就時時刻刻掛心你,你卻不一樣,每次一走就是大半年,你要是真有喜歡我,應該會情不自禁想待在我身邊,沒見著我就渾身發癢,可你沒有。」陸紅杏想到漫長的等待日子,仍不免要埋怨。
他非但沒有像書里動情的男角兒一樣粘人,也沒像男角兒見她與其他男人說話便醋勁大發——雖然她還滿討厭這類的男角兒,太過獨佔及霸道,是很受她唾棄的。不過她無法替自己狡辯,她自己正巧就是這類的女角兒。
「我不是那種愛上了就非得要隨時纏在一塊的人,你知道的。」他個性溫吞,喜歡一個人時就擱在心底,不見面不代表不喜愛;不見面不代表不思念。
「我知道呀……」但她是,她會希望和喜歡的人一直一直在一塊,最好眼楮一睜開就能看到他的笑容,閉起眼,耳邊還是有他的呼吸吐納聲伴她入睡。
「不過,我想我這性子會開始改變。」
「嗯?」她眨眨眼,沒听懂。
「如果可以,你願不願意到銀鳶城來?」
他越來越……想時時與她在一起,覺得能在她身邊,異常的安心。
「去玩?」上回他也這麼問,結果她誤會了,這一次要問仔細,省得她又失望。
「長住。」
「可是我的家產都在銅鴆城。」
「在銀鳶城再開一家分店。」他很樂意替她將家產全搬到銀鳶城去。
「紅杏坊第二?」
「你若答應,我叫天香在開張那一天在你鋪子外簽書,拉攏客源。」為了拐她,他開始撒餌。
「我有點心動了。」想想,要是「如意君」在紅杏坊舉行盛大簽書活動,還怕四城的所有百姓不全擠到銀鳶城來嗎?
「再加上月下。」
《幽魂瀅艷樂無窮》的畫師,名氣響當當!
「我越來越心動了。」
「再加上我。」
「你?你又不是名作者,你想在《幽魂瀅艷樂無窮》上寫字,說不定還會被客倌嫌棄哩!」唯一會捧人場的只有她。
「我陪你一起數銀票。」
陸紅杏完全心動了。她對錢財看得不重,雖不嫌錢多,但也不會太貪求,她真正在乎的還是他陪著她,至于後頭數銀票那三字可以替換成任何甜蜜字眼。
她知道他不愛回銅鴆城,她也絕不逼他留下來,她喜歡他在銀鳶城的模樣,神情顯得自然平和,偶爾和曲府的人笑鬧,雖不會太瘋癩,但卻真真實實地放松。加上她對銅鴆城並沒有太多留戀,銅鴆城沒有她非留不可的理由,因為她最大的家產就是他,其他的全算是身外之物,再賺就有了,他可不一樣。
陸紅杏扯扯衣袖,將肩上的毛披肩朝下拉幾寸,連帶杏紅色的外衫也被拉開一些,露出半片肩膀,盡情施展魅力,身子朝他依近,像只貓兒一般,拿柔軟的皮毛蹭他的手臂,仿佛在說「要疼我哦」。
「不一定要數銀票啦,那種事叫小梔子去幫忙就好,我們應該有更忙的事情可以做。」她這暗示夠明顯了吧?如果還不夠,她撅唇的舉止更簡單易懂吧,隨時歡迎他拿唇印上來。
「招呼客人?」
「我才不要你去招呼客人哩!你招呼我一個人就夠了。」
範寒江感覺長靴上爬動著一個異物,沿著小腿肚往上來到靴子口,再蹭呀蹭呀下蠕,將長靴的軟革一寸一寸褪至腳踝,最後肆無忌憚地在他腿上盡情玩耍——
範寒江一開始還沒弄懂那異物是什麼,直到撥冗將視線瞟向桌下,才看到爬行在腿間的,竟是陸紅杏穿著粉色小襪的頑皮縴足。
「紅杏,快住腳……」
「沒人會瞧見的。」她繼續玩。
「但是……」
粉色小襪被踢到一旁,這回的接觸是肌膚貼著肌膚的真實觸感。
她的腳掌很是溫柔,但踫在範寒江腿上卻像烙紅的炭火,一磨一蹭間都是熱辣辣的踫觸。
「我看到你在吞口水了,喉結滾動了一下哦。」她咭咭直笑,看到他死瞪著眼前的豆腐漿,眼連眨也不曾眨,那尷尬且不知所措的模樣真的好可愛。「我真喜歡你,喜歡你淡淡說話的平緩,喜歡你微笑時的笑痕,喜歡你像個傻瓜想對每一個人說我是好姑娘的堅持,喜歡你總是回來看我,喜歡你讓我這麼喜歡你。」
她的坦白,使範寒江揚起輕笑,那笑容既是滿足,也是驕傲。
「我也喜歡你,喜歡你笑起來的開朗,喜歡你不被打倒的堅強,喜歡你任性討著要直喊我的名字,喜歡你像個蠢蛋抱怨我不該拿自己的名聲來為你洗冤,喜歡你總是讓我禁不住想回來看你,喜歡你讓我發覺我喜歡你。」
「你多說我一個。」她一點也不在意這樣被他羸過哦,就算慘敗也沒關系的!
「是呀。」
陸紅杏潤潤唇,神神秘秘地湊到他手臂旁,他自然而然也跟著她的舉動將腦袋往下挪幾寸,將耳朵主動貼在她唇邊,她笑得不僅唇兒彎揚,連眸子也是。
「只不過,你又挑錯時機告白了啦。那番話留著,晚上再說給我听。」
「你還嫌你打扮得不美嗎?我認為你已經很漂亮了。」範寒江經過上回她在牢里不讓他趁她穿囚衣的慘況表白心意,對于她的堅持已有相當程度的理解,他也明白姑娘家的縴細心思,當然更願意配合。只是……那時是穿囚衣呀,現在的她精雕細琢,臉上胭脂水粉美、臉蛋美、衣裳美、發髻珠飾美、身段也美,他真的挑不出半點毛病了,所以更無法弄懂她的想法。
陸紅杏聲音壓得更低,只是惡意對著他的耳朵吹了一口熱氣。
「不,這次要等放下床帳、月兌了衣裳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