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暑的夜,連風徐徐吹來都會吹出一身熱汗,蟲鳴聲讓夜顯得更嘈亂,加溫著悶熱。
既然如此的燠熱,為什麼他還有幸在這種季節里看到毛茸茸的大白熊出沒?
而且那頭大白熊還是他的前妻!
花迎春自頭到腳都包得密實,純白的大衣還連接個同樣毛茸茸的帽子,看起來——好熱。
搶在嚴慮開口提問之前,花迎春先解答,「我受了風寒,不能再吹風,所以才多添一件衣。」笨盼春臭盼春,什麼破主意呀?!叫她在大熱天的夜里穿毛大衣遮肚子?!她的汗水像流泉一樣濕糊了她的長發及衣裳,連帶也滑過她的臉頰,她一面伸手去抹,一面還要假裝自己身體微恙地真打顫。
「你的病還沒全好嗎?」
病?呀,一定是盼春替她編織的藉口。
「嗯……還沒好透透。」假意咳了兩聲。
「你坐過來。」他嘴里才剛這麼說,厚掌已逕自將她抱起,側坐于他的腿上。
花迎春還沒來得及瞠目發問,一股炙熱的氣流緩緩從他身上過渡而來,他的右手就擱在她背脊中央,像塊烙鐵般開始運功——
她感覺整個背像狂燒起來那樣刺痛!
「好熱!不要了!好熱!」花迎春化身為誤闖烙紅鐵板的蟲兒,開始蠕動掙扎。
光身上一件毛大衣就悶出她一身的汗,加上他的推波助瀾,不出一刻,她就會被煮熟煮爛的——
「我替你把汗逼出來,病會好得快些。」
再逼下去,她會死得快些!
「我好了!都好了!不要——嚴慮——這樣好難受——」逃不出他的箝制,花迎春干脆假哭,臉上的汗水偽裝成淚水,反正都是濕濕咸咸的。
嚴慮住手了,因為听見她嗚嗚的怞泣。
她就坐在他的腿上捂臉在哭,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撫。他是一片好意,難道是他運功時太出力,撞擊她五髒六腑都吃不消……
「真的很難受嗎?」他問得很小心。
「嗯。」她猛點頭,額上滴下的汗水落在他的手背,他以為那是眼淚。
「別哭了。」他收緊雙臂,將她鎖在懷里。
她沒有真哭呀,只是被逼出渾身的汗,滴滴答答地淌個不停,她壓根阻止不了。
「別哭了!」他手背上累積了越來越多的水珠子,滴得他心煩,也滴得他……手足無措。
嚴慮將她轉了個方向,不再讓她背對他,胡亂拿衣袖為她抹臉,抹完又將她摟在胸前,一掌粗魯壓按在她發際,讓她差點扭著頸子,一手無法控制力道地拍在她背上。
「嚴……」哦,打這麼重……差點內傷。「嚴慮,你做什麼打我?!」
「我是在安慰你!」暗夜里,他微赧著冷顏,聲音僵硬。
安、安慰?她以為他是想打死她,在她身上發泄這些日子她失蹤找不到人的怨氣。
「再這麼安慰下去,我等會就要吐出一缸血來了。」安慰人的力道至少要再減少十分才像吧。
「太重了?」
「您太客氣了,簡直是對付殺父仇人的無影掌。」無影掌既出,天崩地裂,石來碎石、山來碎山,無堅不摧。
嚴慮帶些困惑瞧瞧自個的掌心,再試一回,這次力道減輕許多。「這樣呢?」
「用了五成力的無影掌。」她很不想傷他的自尊,可是這種安慰法真的安慰得讓她想哭——痛哭。
力道又收斂。「那這樣?」
「唔……不要拍比較好。」一成力道的無影掌也是很讓人吃不消,何況她是孕婦,再打下去真的會出人命。
「我沒有幫人拍過,拿捏不了力道。」嚴慮像在替自己的笨拙狡辯。
「我知道。真慶幸我之前沒被你拍過,不然肋骨不知道斷幾根。
「我是個很差勁的丈夫吧?連安慰人都不會。」嚴慮不再拍她,見她不哭,心也安了大半,壓按在她發上的手掌卻沒有挪開的跡象,只是動作也跟著放輕放柔,就只是將她釘在他的肩窩,不放她起來,她只能勉強伸長手去拿桌上的芝麻大餅啃。
花迎春想了想,同意他的看法。「很差勁。」
「我一直以為自己得到的評價應該沒這麼糟才是……」他是自謙才說自己差勁,本以為她會回句「不會呀,你很好了」這類的甜言蜜語,是他錯了,他期待太高。
「好吧,你不花天酒地,也不性好漁色,更不會東娶一個小妾西納一個愛婢來尋我麻煩,事實上你沒這麼差勁。」她替他洗刷「很差勁」的污名——只是普通差勁而已。
「那麼你為什麼想與我離緣?」
這個問題,嚴慮好久以前就想問,又覺得難以啟齒,但是他一直不曾釋懷。如果她真如對谷月惟說的故事里那名深愛壞丈夫的小媳婦,又為什麼舍得離開他?她應該會想留在他身邊,想辦法等壞丈夫回心轉意愛上她。
花迎春停下咀嚼,抬頭看他,枕在他肩上的角度無法看清他的表情,她重新垂回視線。
「離緣是你和我雙方都同意的事,那麼,你又為什麼要跟我離緣呢?」她反問他。
「……你性子不好,太任性,有時太纏人,又愛頂嘴,挑戰我的耐心。」
數落得真順口。「我承認我有你說的所有缺點。」她還覺得他批評得太含蓄了,她簡直難搞又麻煩到頂點,愛耍小性子,脾氣一來時就沖得想頂死眼前的任何一個人,時常無理取鬧,有理時又不饒人,這樣的她只換來他輕描淡寫的評價,他可真是厚道。
「你不要想轉移我的問題。你為什麼想跟我離緣?」
她又看了他一眼,表情顯得意興闌珊。「這問題很重要嗎?離都離了。」
「當然重要!」
花迎春以為他是大男人自尊受損,才會硬要她回答,于是思付半晌,給了答案。
「問題不是出在你身上,是我。」她自己一邊說一邊頷首。
沒錯,問題全出在她身上。對嚴慮這個男人來說,要他從一而終就如同要他一輩子都吃同樣一道菜色那樣簡單,他不是個會喜新厭舊的家伙。他娶了她,她就會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不是因為太深愛或是痴纏眷戀,那不過是嚴慮的觀念及行事風格——但是她不一樣。
因為越來越愛,所以越來越無法容忍自己不存在于他的心中,越來越不能接受自己是一點重量也沒有的女人。如果她很恬然,如果她不斤斤計較,如果她能做到雲淡風清,她就不會憤懣地與他絕緣,或許他與她就能成為一世夫妻,一塊白頭到老,只是少了愛情,相敬如賓。
她不是就單純想和他當一生一世的夫與妻嗎?她明明可以如願以償的,只要不去思索愛或不愛這類傷人的問題,她可以一輩子穩坐嚴夫人的寶座……
問題全部都出于她身上,不是嗎?
「你有什麼問題?」
「我性子不好,太任性,有時太纏人,又愛頂嘴,老挑戰你的耐心。」她盜用他的句子。
「這不是我要听的!」
「嚴慮,你不要問太清楚比較好哦……」她很擔心她對他全盤吐實時,他會嚇得抱頭逃竄。
她總不能笑笑地對他拍肩撂話——因為我愛你愛到不準你不愛我,如果你不愛我,那我也不要愛你,所以我休掉你……
「如果我硬要呢?」他也有他的任性。
花迎春做了一個將嘴封起來的動作,明白告訴他,她會以沉默來對抗。
「是不是我對你不好,你嫁給我之後總是受委屈?」
她真的以沉默不語來回應。
「是不是我認為娶了你,你就是屬于我的,太理所當然的認定讓我忘了珍惜,所以你在處罰我?」
花迎春忙著咬餅,沒空回他,只是听見他這麼說時,身子明顯僵了僵。
「不說就算了。」嚴慮知道花迎春真不想開口時,威逼利誘也不會有用。
「你身子養好了嗎?抑或你會再藏起來不見蹤影?」這個問題無關乎離緣,她總會願意回答了吧?
「暫時……只能待在家里了。」她哪里還敢再回去原來的地方住?在找到新住所以前,乖乖待著是唯一選擇了。
「你生了什麼病?為何我從不知道你病得如此嚴重?」他抬起她的臉孔,緊鎖著她的五官,想從她臉上看出端倪。他一直以為她身子骨很好,成親的這段日子里,他未曾听過她犯病,連些小病小痛也不曾——還是他真的忽視她至此,連這些都沒關心過?
他長指滑過她的臉頰,蹙眉。
她的氣色真的不好,有些倦累也有些疲意,上了些粉,勉強遮掉黯沉,臉上雖有笑,但不若他印象中的燦爛。
「你……在關心我嗎?」花迎春困惑地問,她分辨不出來他看她的這種目光,太陌生了,那是關心嗎?她好怕又自作多情,誤解了他的本意,自己邊感動邊快樂地錯估下去,到最後又鬧出笑話。「你以前從來不這樣的,從來沒有過……」她表情愈發迷惘,瞅瞅他——明明是同一張臉沒錯,明明是同一個嚴慮呀,為什麼不太一樣?是不是她又誤會了?因為太愛他了,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在他的眼神里,所以才會覺得他看她時的黑眸變得同樣復雜,不再單單只是冷淡?
她想看得更仔細些,一直告誡自己,不可以又胡里胡涂解讀,要看清楚。
她也真的看得夠清楚了,因為嚴慮的臉在她面前迅速放大,不斷逼近,最後在她眼前模糊起來,因為靠得太近太近,使得她的雙眼無法凝聚焦點,她還睜著眼,雙唇已經被更炙熱溫潤的氣息吞噬。
嚴慮從來不在房門以外的地方吻她的!
他們是夫婦,連孩子都懷上了,親吻這檔事對兩人而言當然不陌生,她還能仔細數出他吻過她幾回,地點在哪里,哪時哪刻那天的天候是陰是晴,可是從沒有一次是發生在房門外的!
不……不對!他干嘛吻她?!
他們已經不是夫與妻的關系,古板如他不會欺負良家婦女,就算是離緣的前妻也應該不會……呃,應該不會吧?
那他現在是在做什麼?
花迎春腦子里填塞了太多東西,要一條一條歸納清楚恐怕得整理到明天,她不太專心去對抗嚴慮的侵噬。
為什麼吻她?他應該不會吻她。為什麼吻她?他應該不會吻她。為什麼吻她?他應該不會吻她……
他突地咬了下她的舌尖,要她將心思放在他身上,力道不重,但是舌尖太敏感,無法忽視嚙啃所帶來的刺激,她一震,想瞪他,可是瞪得很使勁也沒用,因為兩張臉貼成這樣,根本瞪也瞪不清楚。
他結束了這個吻,但是他的唇還是不斷落在她唇角、下顎。
她听見他的喘息,她坐在他腿上,當然也察覺到他蘇醒的,她不是不經人事的黃花大閨女,她明白的,可是……他怎麼還會對她有呢?
她咬唇,不是因為羞澀無措,反而是越來越迷糊不懂。
他這舉動是喜歡她,還是單純男人見著女人時不由自主的沖動?
她被他弄胡涂了……他吻她吻得好輕柔,像很珍惜她似的,啄吻徘徊在她臉上頸上,他的手扯開毛大衣的系繩,探向她的襟口,將第一顆繡扣解開。
她還是咬著唇不放,看著他在她身上忙碌,看著他將暗紅色的吻痕烙在她的肩窩。
嚴慮也發覺花迎春的不動如山,他在她頸間抬頭,改吻向她的耳珠子。
「你在發愣?」
「我只是弄不懂你在做什麼。」她聲音好迷惑。
「你看不出來嗎?我還以為你很清楚我在做什麼——」他聲音太沉太啞太誘人,他太久太久沒這樣抱她,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渴求。「我教過你的,不是嗎?」他唧住她的耳珠子,故意輕咬輕笑,她所知的一切都是他教會她的。
她是知道他的舉動代表些什麼,他眼里的火焰她很熟悉,也曾被那樣的炙熱燒得渾身羞紅,沉淪迷醉而不可自拔。她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想這麼做,他應該知道她總是無法抗拒他給予的熱情,他吻她時,她總是忍不住戰-,他愛她時,她從不保留對他的迷戀——
他想用他的身體迷惑她嗎?
「這樣……算偷情吧?」而她所認識的嚴慮實在不是會做出離經叛道之事的人。他不但在屋外吻她,甚至有欲罷不能的跡象,如果他現在將她抬上石桌,就在石桌上與她燕好,她也不會更驚訝了。「我們已經不是夫妻了——」她提醒他,卻沒阻止他的親近。
「那麼,就再成親吧。」
這句話說完,讓嚴慮自己驚愕。
這是他第二次提出再成親的要求。頭一次他可以當自己是口誤,也可以當自己是試探她,那麼這一次呢?這念頭怎麼在腦子里揮之下去,更甚至他覺得……還不賴?
相對于他,花迎春卻是哧的一笑。
「只是因為想要和我歡好,你付出的代價不會太大、太不值得了點?」而且,做完之後呢?就再離緣嗎?然後想做又成親,做完又離緣;想做又成親,做完又離緣……她可沒辦法學會他的豁達,離緣一次,已經讓她精疲力盡,她根本不能再挨一回這樣的疼痛。
花迎春低著臉,喃喃細語道︰「還是在說笑罷了?不要將這個當成玩笑,我听在耳里很痛的……」
「如果我是認真的,你又會給我怎生的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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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是認真的,你又會給我怎生的答覆?
可你是認真的嗎?我會真的認真下去的……如果你不是認真的,我該怎麼辦?我找不到快速治療好傷口的傷藥,你轉身走掉之後,我怎麼辦……
花迎春抱著腦袋低叫,她的頭好痛、好混亂,她當然也想跳到他身上大叫「我願意」,她一直是那麼不顧後果會有多疼痛多淒慘的人,為什麼在那一瞬間,她的理智喊了暫停,推開他,逃掉了?
她不明白,她明明還是他不喜歡的那個她,她的任性沒變、她的性子沒改、她的纏人一如以往、她的愛頂嘴這輩子根本沒機會修正、她老挑戰他耐心的惡習也不會一夜之間灰飛煙滅,他卻回頭招惹她,把她撩撥得不得安寧——
他會不會只是因為她曾經嚴重傷害他的自尊,所以一時氣憤想再追回她,等她傻笨笨地跟他回去,他又放她一個人在房里房外盼著他,為他不時的漠不關心而暗暗流淚?
「寶貝,你說你爹是不是打這種壞主意?不然他為什麼會反常?娘又沒有突然變身為天仙美人,也沒有突然溫柔婉約起來,他沒道理心動,對不?我也不相信他是因為失去我之後才發覺我的好,因為我一點也不好呀……」她不是想自我嫌惡,而是心知肚明,比她貌美比她溫馴的女人街上隨手一捉就是一串,他再怎麼饑渴也不用吃回頭草,放棄一大片青翠女敕草。
男人心,海底針,模也模不著……
嚴慮自己也是輕輕按著額際,沉思地盯著桌上空白的紙張。
他應該要趕快畫出趙老爺特別央求加蓋的小妾居,要有山有水有魚池有垂柳有……
甩下筆,他沒心思畫!
他到底是怎麼了?!當初她在他身邊時,他何曾如此在意過她?不就是將她當成家具晾在家中,覺得累、需要安慰時才會偎進她的懷里,因為他知道她就在身邊,知道她不會拒絕接收他的依賴。只是他萬萬沒料到,她有一天會逃他逃得遠遠的。
多差勁的丈夫,他給予過的關心竟然少到會讓自己的妻子露出那般陌生的神情,而她給他的關心卻是多到讓他不斷往外推還綽綽有余……
「人在福中不知福。」嚴慮得到了結論。
對,他不懂得惜福,擁有她時不珍視,直到她遠去,他才驚覺自己在多早之前就已經習慣著她、依賴著她!
「嚴師傅,您說什麼?」在一旁磨墨的工頭被天外飛來的這句弄得一頭霧水。
嚴慮定晴淡瞅,才記起自己人是在工地里,趙老爺還站著在等他落筆畫出草圖。他重新拾回墨筆,煩躁地畫了一張又撕了一張。
「嚴師傅,等會要炸東邊地底下那塊大石的工作已經準備妥當。」
「知道了。」他應聲,就在小工人要離開前又叫回他,「去花家飯館知會一聲,讓她們也知道這事。」小小的爆破工程不會有太多危險性,但是巨大的聲響總是嚇人。
「是。」
「順便叫火藥頭過來。」
不一會兒,一名蓄滿腮胡的男人抹著手上的灰硝過來。嚴慮沒抬眼看他,淡道︰「劑量拿捏多少?」
火藥頭嘿嘿直笑,帶點豪氣,「可以把大石全炸成粉哩!」爆破的塊感在于灰飛煙滅的一瞬之間,呀,想起來他就渾身精神抖擻、神清氣爽、亢奮難當,好期待好高興好快樂好想趕快炸哦!
嚴慮眉心一緊。炸成粉的劑量太多,花府就在一牆之隔,不妥。
「減半。」
減、減半?!
「減半會炸不碎呀!」而且減半炸起來沒有完美的喜悅呀——
「不用炸成粉,只要炸成碎石便成。還有,有方法讓爆破的聲音降到最低嗎?」
「砰個一聲,捂個耳朵一會兒就過去啦。」火藥頭作勢掩住雙耳。
見嚴慮冷眼瞪過來,火藥頭可憐兮兮地縮縮肩,「那、那嚴哥您希望降到多小?」他盡力嘛,干嘛這麼凶惡啦,嗚。
「無聲。」
「連放個屁都會有『噗——』一聲,何況是火——呃,好啦,我盡量……」火藥頭被瞪得很孬。他年齡雖然比嚴慮大,氣勢就沒他一半強,還得必恭必敬叫他一聲嚴哥。
爆破不能出聲?
強人所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