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浪小迎春 第四章 作者 ︰ 決明

「那壞丈夫簡直狼心狗肺,漠視小娘子一片感情,掉頭離開,小娘子表面倔強勇敢,卻在他離去的一瞬間,眼淚決堤……」

收筆,吹墨,花迎春又仔細讀了一遞剛剛寫完的幾張稿,她眼角有淚,鼻頭紅女敕女敕的,是哭過的痕跡。

太感人了,寫得真好,連作者本人都被深深感動,她有信心,這篇稿子一定能過!一定能出書!一定能大賣!每街每巷都爭破頭要買這本書!

「寫得好差呀……一定會被退。」

美麗的遠景才架構完,馬上又被人給摧毀殆盡。

「花、盼、春!」

「吐實也不行哦?」不知何時賴在花迎春床上的花盼春正躺著看稿。

「我明明寫得很好!」

「你的壞丈夫已經壞到第九個章回,你以為只剩一個章回要如何大扭轉他的性子?!我從頭讀到尾,都沒有讀到男角兒有一點點愛女角兒的感覺!」退稿的必備要件!

「呃……沒錯,男角兒是沒有愛女角兒。」花迎春頭又低下來了。好吧,她在寫自己啦!怎麼樣!她就是沒有被男角兒愛上的女人啦!怎麼樣!十章回寫不完了不起出上下冊呀——前提是稿子要獲得青睞。唉……繼續垂頭喪氣。

「男女角兒除了有過雲雨之歡外,沒有任何感情醞釀,這樣跟野獸沒兩樣。」

對啦,她跟嚴慮也一樣,什麼都做遍遍,連孩子也懷上了,就是沒有感情醞釀啦,兩頭野獸……

「男女角兒除了吵吵吵,竟然從頭到尾沒說半句情話?」花盼春又是驚呼。

是啦,她沒听過嚴慮說半句情話……他們之間最甜蜜的對話是——我今晚不回來吃,你自己記得用膳——僅、此、而、已。

「姊,重寫吧。」花盼春已經預見稿子的命運,就甭拿出去丟人現眼了。

嗚。心窩口又挨了一箭。

花迎春好沮喪,「我真的寫不出好東西了……我明明覺得好感人,我一直寫一直哭呀……你說,一本書能讓人落淚又大笑,那不就是好書嗎?」

「我看到很難看的書也是會哭的。」哭買書的錢浪費了。

「我不跟你說了,你只會讓我心情更糟。」寶寶,你認著,你二姨人壞嘴更壞,以後離她遠遠的,不要被她教壞了,有沒有听見!

「姊,你先別出去,出去心情會更糟的……」花盼春喚住大姊要離開房間的腳步。

「這話是什麼意思?」

「反正听我的,待在這里繼續寫這本殘廢的,嗯……殘缺的稿比較好。」

花盼春這麼一說,更不可能阻止花迎春,因為那擺明了在告訴一個餓上十天半個月的人——箱子里的東西不可以吃哦,里頭裝了五只燒雞十顆包子三條香魚,不可以去偷吃——一樣的不可能做到!

花迎春打開房門,跨出了門檻,府里很平靜,沒啥動靜,她回頭,听見花盼春連睡著都在嘆氣,她又左右觀望屋外好半晌,還是很祥和。

這個花盼春在故弄什麼玄虛?

花迎春打算到飯館廚房去找些食物來吃。夜里氣溫涼爽,月明星稀,靜悄悄的。

她白天忙飯館的事,就算偶爾客人只有兩三只,她也一樣要坐鎮小飯館里撥撥算盤,佯裝飯館生意火紅到不行,算帳算不停;偶爾生意興隆,她還得兼跑堂,到外頭去送飯菜。

夜里幾個時辰就撥冗寫些稿子,一點一滴累積起來,寫的速度雖不快,但還是天天都動筆,若是不這樣,她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寫完一本書?

才拐了個彎,望見不遠處的身影,她的嘴角就垂下來了。

果然會讓她心情變槽——不,根本是惡劣到不行!

原來這就是盼春的意思。盼春知道她和那家伙完全不對盤,見上一面都有種巴不得眼楮瞎掉的激動,她討厭那家伙的性子,那家伙也嫌惡她的行徑,兩人是天敵。

在小園子里,花戲春和她的未來夫婿李謀仁正談情說愛——唔,不太像。雖然她沒啥機會和嚴慮也練習練習談情說愛,但至少她知道,談情說愛的表情不該這樣有怒意。

小倆口吵架了?

花迎春有些惡意地眯眼笑,帶著看好戲的心態躡腳走近,听听他們在說什麼。

「謀仁哥哥,你別這樣啦,我也是為了我們好呀!」

「好?!我不是吩咐過你,我說什麼你都不能頂嘴嗎?!」未來夫君是天、未來夫君最大!

「人家知道啦……可是……」

「你還可是?!」李謀仁一聲長長的「嗯——」立刻讓花戲春很沒尊嚴地閉上小嘴。

花迎春在暗處翻眼。真不知道戲春的性子像誰?三姊妹里就屬她最孬!

李謀仁發出冷哼,開始數落起花戲春,「你也知道我的個性和更高的品節,我這人向來最看不慣女人悖德及男人的窩囊,可你卻找來了嚴慮修我們的新宅!你家里頭的花迎春已經夠讓我在外頭丟臉,和她當親戚我認了,誰教我喜愛你,但是嚴慮呢?我打從心眼里看不起他,要我住他一手打造出來的宅子,我情願去睡大街!」

前頭幾句讓花迎春抖出好幾顆雞皮疙瘩。拜托,要不要臉呀!至高品節不是自己夸一夸就真的存在好不?而當「嚴慮」兩字從李某人口中說出,她倒是真的吃驚——她都不知道嚴慮和李某人有瓜葛哩。而那句「打從心眼里看不起他」更激起她全盤的錯愕。

看不起嚴慮?李某人是憑哪根蔥哪根蒜哪顆苗來看不起嚴慮?論才情論成就論事業,李某人可是完全無法和嚴慮相提並論,嚴慮一根指頭都可以壓死李某人這個百無一用的破書生!

花迎春不快地蹙眉。

「大姊夫建的園子很美呀……」

「一個被妻子休掉的窩囊廢,就算本領再好,還是掩蓋不掉他的無能。身為男子漢大丈夫,連最基本的尊嚴都護不住,簡直是恥辱。我要是他,我老早就上吊自——」

李謀仁高昂的言論還沒發表完,已經讓人一腳踹下園子里的小小錦鯉池去,嘩啦水花激濺。

李謀仁喝了好幾口水,掙扎坐起,懷里還抱著三、四條色彩斑斕的肥鯉蹦蹦跳跳,他吼著︰「誰?!是誰踢我?!」甩開發梢的水珠,他立刻看到正放下腿、揮揮裙擺的花迎春。

確定李謀仁瞧見是她行凶後,花迎春才驕傲地擦著腰瞪他。

「在我的地盤罵我的男人,李某人,你的節躁真是高——高在上呀。」她夸張地拉長語音,讓人輕易听出她有多不齒。

「謀仁哥哥……」花戲春趕忙去拉李謀仁出水。

「你放開!」李謀仁一被花戲春拉上來便急呼呼甩開她,沖到花迎春面前要逮她;花迎春跑得更快,才不讓李謀仁踫她半根寒毛,氣得李謀仁只能在她身後咆哮,「你這個潑婦!難怪會落得今時今日的下場!你注定這輩子孤寡嫁不出去!」

「是哦是哦是哦。」花迎春涼涼冷哼著。就算她晚年孤寂,也輪不到他李某人碎嘴。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李謀仁直跳腳,一旁的花戲春體貼地拿手絹給他抹頭抹臉卻還是被遷怒,「我就說你那個大姊真糟糕!你看看她的行徑!她的態度!她的嘴臉!」

「謀仁哥哥,你別氣別氣,我大姊就是這性子,不要氣壞自己了——」

「換做我是嚴慮,這種劣妻不要也罷!」

「可惜你並非嚴某。」

介入當中的第四道聲音,在夜色里更沉啞了些,淡淡傳來,帶著一種輕沉入心湖的重量響起。

嚴慮高大的身軀就站在距離三人不過十步遠的階上,月色不甚明亮,他的臉龐也籠罩在半陰半明里,他緩步走來,步履既輕且靜,無聲無息,那襲淺灰色的衣袍拂得輕翻。

「原來是你這個窩囊廢。」李謀仁出言嘲弄,隨即被一只繡花鞋砸中顏面。

繡花鞋落下,只見沙土烙在李謀仁扭曲的五宮上,他剛好還張著嘴,吃下了一部分。

青筋爆斷!

「花迎春!你這個女性中最差勁的典範!粗魯野蠻又不識大體——」李謀仁握擰著繡花鞋,將它當成花迎春的頸子一樣扭曲彎折,繡花鞋上的珠玉斷了線,叮叮咚咚全數落在地,他甩開爛鞋,狂吠地殺過來,花迎春一只腳上的繡花鞋拿去扔狗——不,是扔人,現在維持著金雞獨立的姿勢,只著藕色棉襪的小腳踩在另一只腳背上,她沒預料到李謀仁惱羞成怒,他飛奔得太快,她只來得及看到他揚起右手,在夜空中高高的——

這一巴掌,看來她是逃不過的,花迎春第一個反應不是顧住自己的臉孔,而是雙掌抱住月復部。她可以挨打,但說什麼也要保護孩子——

花迎春的身子落進了溫暖懷抱里,李謀仁的手仍揚在半空中,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腕上架著一柄紙扇,扣住他的輕舉妄動。

「動手打女人非君子行為。」嚴慮淡道,輕頓,低頭望著一臉愕然的花迎春,他沒笑,但語音放軟,「即使她有時很讓人生氣,也不能出手。」

李謀仁氣憤收回大掌,「就是你這種窩囊性格才養成她今天的驕恣妄為,讓她騎到男人頭上去!戲春,走!我不允許你多留在花迎春身邊,被她傳染成那副德行,看我還娶不娶你!」甩袖走人。

「謀仁哥哥!」花戲春忙追上去,軟言好語的撫慰聲即使隨著兩人越行越遠仍清晰飄散在耳邊。

花迎春可沒忘了對遠去的李謀仁做鬼臉,真小人的行為。

「夠了。等會被他看見你的挑釁,又沖過來揍你。」嚴慮唰開紙扇,擋住她的面容,也正巧擋住李謀仁那記回馬槍的怒瞪。要是讓這兩名仇敵互視,李謀仁看到花迎春做鬼臉、花迎春看到李謀仁瞪她,怕兩人又要起沖突了。

「我才不怕那個李某人!」花迎春嘴硬。

「你該要怕的。不要太挑戰男人的脾氣,當男人又羞又惱,你又湊著臉叫他『有種就打呀』,他真的會出手。男人很經不起激,不要拿自己的皮肉痛去證明這點。」

「你卻沒打過我。」花迎春突然發現,有些驚喜。「就算我頂撞你,你連揚起手作勢要打我都不曾。」若換成李某人,她老早就被揍得面目全非了。

「這有什麼好奇怪,我家教向來極好。」嚴慮一時之間看她的笑容看傻了,差點都忘掉要捧捧自己。

「噗。」是是是,他家教好,李某人家教差,她舉雙手雙腳同意這句話。

「這麼晚了,你怎麼會來?」難道……是來看她的嗎?

「你小妹差人送口信到嚴府,說要請我替她造景。」然後他來了,正巧听到李某人說他窩囊那段話;然後就看到花迎春從李謀仁婰後將他一腳踢進水池里;再然後,便是她那句——

在我的地盤罵我的男人……

後頭她還說了什麼,他忘了,一個字也想不起來,耳邊不斷重復的就只有這句。

我的男人,听起來真順耳。

他很少喜歡什麼東西,吃喝穿用,他都是能吃就好、能喝就好、能穿就好、能用就好,真要說喜歡,他定義不出來,說他喜歡墨黑色,喜歡辣食,那只是習慣,談不上真的喜歡討厭;可是他可以篤定,他喜歡這四個字——我的男人。

原來是受妹之托,壓根不是為她而來……

花迎春口氣闌珊,有氣無力,「听到李某人那樣詆毀你,你還替他們造景的話,連我都要罵你窩囊了。」她堅決反對他接下花戲春的要求,就算是親姊妹也無情可說!

「我來便是要推辭。最近接了趙府的工,得花費半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全心處理,分不了心。」事實上,他是听見李某人對待花迎春的態度及謾罵,更過分的是李某人揚手要打她,心里一股深濃的嫌惡,才決定推掉花戲春的央求;否則憑她是花迎春小妹這層關系,他會在百忙之中撥冗幫忙。

見她微張著嘴,眸子訝然地瞅著他,他問,「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你從來不跟我提這些的,以前你在忙什麼都不會告訴我。」所以她有些驚訝,也有些高興,老早就忘了之前還氣死他說她胖的老鼠冤。

「你沒問過。」

「有,我問過,你總是擺一副『女人家管這麼多做什麼』的臭臉。」她還仿效他那時的表情,用手指將雙眉扳得高高的,還壓低聲學他,「還不去睡!這里沒有你幫得上忙之處!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越幫越忙!」

「那是因為你將參茶打翻在我的設計圖上。」將他熬了好幾夜的心血摧殘殆盡。

「明明是因為你不一口氣喝光參茶。」

「我說了,擱在一旁我等會喝。」就是他推回去她又推過來,他又推回去她又推過來才會發生打翻的慘事。

「參茶要喝熱的,你每次這樣說,然後就忘了要喝,我早上去收茶杯還好好一杯沒動!」要翻舊帳嗎?大家一塊來。

「我忙到忘了。」

「那參茶是我親手泡的!」還急呼呼送到他嘴邊要喂他喝,最後卻落得被轟出書房的下場,她真是死不瞑目。

「我知道。」因為那夜他回房,她悶在棉被里睡著,臉上都還是眼淚,小嘴咕咕噥噥在咬被罵他,一整夜的夢境里都在數落他的壞。

「你知道還不是不喝……」為了那杯茶,害她難過好久。

「我真的忘了。」嚴慮說著這個理由的時候,竟也覺得自己真是渾帳,她親手泡的茶、親自端到他面前,幾乎是送到他唇畔,他還是以「忘了」來打發她的一切好意。換做是他,他心里也會不高興。

「反正你什麼都能忘,區區一杯參茶也算不上什麼。」花迎春有些埋怨。他忘掉的事情豈止喝參茶這一項……

「你話中有話。」

花迎春搖頭。那些都過去了,當初她不說,現在也不會說。

「你要記得推掉戲春的央求,明明白白拒絕她,否則她會跟你耍賴的。」花迎春到頭來還是怕他吃虧,再三提醒,「不要拿自己的心血去讓李某人糟蹋。無論你造出多美的景,那家伙也不懂得欣賞,別做白工。」

見他仍站在原地,她不解地眨眨眸,「不是沒事了嗎?快回去嚴家休息吧。」看他一副倦累的模樣,九成九是才忙完了正事,一踏進家門就被花戲春給邀來讓李某人羞辱,她看在眼底總是不忍心。

「我有點餓了,不知道花家飯館營業到何時?」嚴慮突地道。

「你還沒吃?」她瞠著眼,沒听見自己嚷得多尖細。

「嗯。」

「你怎麼又這樣?你不是時常還犯胃疼嗎?每次一忙起來連吃飯都可以忘記?!你以為你現在年輕力壯就是了啦,身體愛如何躁就如何躁,只要不倒下就算沒病嗎?!」花迎春真的是很想叨念他的不愛惜自己。她就是討厭他這點,要人叮囑著用膳。不過現在不是罵人的好時機,先喂他吃飯再來罵。「你到廳里去坐,我讓人替你炒幾樣菜。」

花家飯館嚴慮是熟的,不用花迎春指點方向,他也能正確走到飯館廳堂。

堂里的椅子都整整齊齊疊到桌上,廳堂里沒有半個人——那是當然的,花家飯館最晚只經營到戌時,早就歇息了。

他向來不愛麻煩人,見此情況早該揖身離去,回嚴家再去吃,若嚴家廚子睡下了,了不起餓一頓——而且說實話,他並不是真的餓,只是不想那麼早被花迎春趕回家去……這個念頭,讓嚴慮有著困惑。

花迎春推著一名中年男人出來,中年男人睡眼惺忪,看來是被花迎春吵醒的。他嘴里在抱怨,花迎春還是硬在他身後使勁將人頂往廚房,雖然兩人交談聲小,但還不至于完全听不見,即使花迎春努力壓低嗓,但那中年男人嗓門可大了。

「哎喲哎喲,我睡得正好呀,夢里和我家愛妻卿卿我我……」愛妻都去了十年了,想死他了。

「寶叔叔,別這樣,我替你加錢好不好?就兩盤菜!兩盤就好!」

「冷饅頭不行嗎?」

「當然不可以!冷饅頭又硬又難咽,連嘴巴都嚼不爛了,下了肚不是更傷胃嗎?!就兩盤菜,一盤替你加五十文,夠不夠呀?不夠就七十文啦!」

「你這丫頭怎麼這麼貪嘴——別推別推——兩盤就兩盤啦。」

「再炒些肉,辣一點……呀,不行,胃痛少吃辣,不要辣不要辣,可是你味道要放重一些,太清淡他不愛。早上不是進了些活魚嗎?幫我熬魚片粥好不好?米要熬得糊糊的,看不出米粒也喝不出水,還有!你房里不是私藏了塊燻肉?!燻肉炒蒜苗很好吃,你割愛好不?我又想到了,你床底下還有一壇老酒,酒拿來熬補湯最好,半水半酒熬起來可香了,寶叔叔寶叔叔,酒!給我酒!」

「這樣都不只兩盤菜了啦!」

「反正你火都生了,兩盤和四盤有什麼不一樣嘛。對了對了,煎些粉餅,加蛋加蔥!切些鹵牛肉、雞翅,炸豆腐、丸子——」

「你你你你……你給我出去坐著!你再繼續嘮嘮叨叨下去,兩盤都變成二十盤了!」也不瞧瞧什麼時辰了,他寶叔叔肯起來切菜就給足了面子,還點菜呀!

花迎春被人推出來了,但她不死心又追進去,「還有蝦,蝦要挑新鮮的,沙腸別忘了挑掉呀……」一只大手將她頂出去,木門磅的關起來,並且落了閂,禁止她再跨近半步。

花迎春只好模模鼻頭走回來。

「你等會兒,馬上就好、馬上就好。」她與他對桌坐,先倒了一些瓜子和花生給他嗑。「寶叔叔在花家飯館的資歷可比我年齡更久,他擅長快炒,畢竟不能讓客人餓肚子久等,所以他端出熱騰騰料理的速度一等一的快。」

「似乎太麻煩他了,那些菜肴錢全數加倍給他。」

「不用啦,寶叔叔連睡著都還能洗菜切菜炒菜,他現在說不定邊睡邊在片魚哩!」

果然才說了幾句話的功夫,寶叔叔已端出兩樣小菜、粉餅及一鍋晚上賣剩的冷飯,嚴慮似乎真的看見寶叔叔是閉著雙眼在打盹的。

「吃吧。」她連筷子都替他拿好了。

「你也吃吧。」

「不嫌我胖啦?」她自己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嚴慮不愛替自己多辯解什麼。

「反正你愛嫌就嫌,我餓了還是會吃,才不會餓著我的心肝寶……」她嘴一閉,趕緊將「貝」字藏回嘴里,抬眼偷覷他,他似乎也听見了那三字。

見他眉峰微動,花迎春放開咬著的下唇,僵硬扭轉,「才不會餓到我的心呀肝呀胃呀腸的……」邊說還邊干笑地將手分別擱在胸前月復上。

嚴慮挾了塊肉到她碗里,沒再追問什麼,她才大松口氣,將那塊肉嘗到嘴里咀嚼。

寶叔叔又陸陸續續上了炒青菜、蒸鮮蝦及豆腐羹,嚴慮發誓,他听到寶叔叔在打呼……

「真厲害,菜的味道真好。」睡著了還能煮出好食物,這才叫真食神。

「對吧。嘗嘗豆腐羹,淋在白飯上更好吃。白飯有些冷,豆腐羹熱熱的正好。」

花迎春還沒說完,嚴慮已先拿調羹替她舀上幾匙到碗中。接下來她夸了哪道菜,他便先將那道菜送到她面前之後才自己淺嘗。

花迎春本來只是看著他的舉動,沒多想什麼,但是眼眶率先微微泛濕泛熱起來。

她不記得嫁給他的時候,一塊用膳時他是不是這樣待她,她想不起來……那時總埋怨他的冷漠,沒心思去仔細觀察。

盼春告誡過她,不要將他的無心之舉無限制放大,不要想像他對她好,自以為是地繼續迷戀他。

嚴慮決計不會再娶她,畢竟她讓他丟臉丟大了,他砍了嚴府里所有的迎春花,也拒絕為任何一名客戶再植上迎春花——他明明知道她喜歡迎春花,也老拿自己和迎春花相提並論——他如此的行徑,還不夠說明他的嫌惡有多明顯嗎?

那麼那麼那麼地討厭她呀……

花迎春扒了好幾口飯入嘴,用力嚼著咽著,和著飯粒入喉才能一並吞下苦澀。

她要听盼春的勸才是,不要去想他的好,無視他、無視他、無視他——

一只剝好殼的蝦放在她碗里時,花迎春又很窩囊地感動個半死……

不對,剝尾蝦而已,不算什麼。無視他、無視他、無視他——

新端上來的燻雞雖然有些冷硬,他將最女敕的雞腿留給她,她雙眸閃動閃動得快要淌淚了……

不對,雞腿罷了,不稀奇。無視他、無視他、無視他——

「你為什麼突然沉默不語了?」方才明明還很熟絡,現在倒是低頭猛吃。

「唔晤唔唔唔唔。」她含糊回答,別說嚴慮听不懂她說了什麼,連她自己都听不懂。

花迎春咽下嘴里食物才道︰「吃飯不要說話。」

這句話也是嚴慮最常拿來堵她嘴的話。有時她想獻獻寶,數數哪道菜是她親手煮,听听他夸贊好吃——或是嫌棄難吃——也沒機會。

「吃飯確實是安靜些好。」

嚴慮默默進食,花迎春則是在心里不斷默念著「無視他」的神咒。

廚房里傳來弄熄柴火的聲音,寶叔叔一路睡回自個兒的房去了,偌大的廳里只剩一盞燭及兩道身影,靜謐用著膳,這一頓,足足吃掉一個時辰。

嚴慮不知不覺注意到花迎春的挑食。不是每一樣他送進她碗里的食物她都愛吃的,像姜絲她絕對不踫、蔥絲她愛卷著肉片吃、吃雞不吃皮、一塊完整的豆腐她愛與白飯攪和成泥才吃、青菜只挑葉不吃梗……這些都是他未曾留意的小事。

他這才發覺自己在「丈夫」這一身分上做得有多失職,也難怪花迎春會怒氣沖沖地休掉他。她生氣是有道理的,他卻一直以為她在胡鬧、以為她是性子驕縱。仔細去想,他沒錯嗎?他當然有,一個讓娘子對他百般不滿的丈夫,怎可能沒有錯?最駑鈍的是他至今不知自己錯在哪里,無從悔改,而且就算是悔改了,她也不見得會原諒他。

記得嗎?那日他玩笑似的說要與她再度成親,她拒絕得多麻利,根本是不假思索了。

花迎春念得很認真,不過「無視他」神咒到底有沒有效呢?

「嘴角沾到飯粒了。」他伸指擷去那顆頑皮的白軟飯粒時,神咒拐了個彎,而花迎春猶還不自知,嘴里喃喃復誦著——

迷戀他、迷戀他、迷戀他、迷戀他、迷戀他、迷戀他、迷戀他……

用完膳,花迎春溫了壺茶來,為兩人解解油膩。

明明夜已深,兩人誰也沒有睡意,優雅品起香茗。

「我問你一件事哦。」花迎春偷偷瞧他。

「問吧。」

「你到現在是不是還很氣我休掉你?」

嚴慮看了花迎春一眼,看見她謹慎地等待他的答案,他心笑臉不笑,「我們是『協離』不是你休掉我。」協離便是雙方協商解除婚姻關系,是他也點頭,不是被休得很不甘願——他堅持這個說法。

「好好,協離就協離。你生氣嗎?」

「那是當然。」

「我承認我是有一點點點點點的過度沖動啦……」她委婉地粉飾自己的過錯,潤潤唇,「如果——我只是說如果啦。如果我沒有那麼沖動的話,說不定我們現在還是夫妻哦。」

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自己要當爹了,會不會開心得大叫?要是沒有離異,她真的好想告訴他……這是他們頭一回當爹娘,心情一定都是又緊張又惶恐又激動的。

花迎春想探探他的口風,如果他的表現不錯,興許……她真的會說哦。

「不會。因為你的休書比我早一步掏出來而已,我袖里也同樣有一張休書。」嚴慮倒是很誠實。在那當下,他也是有那麼一點點點點的過度沖動。

花迎春重重怞息,這次扎在心口上的可不單單只有一根無形的箭,而是千千萬萬根,將她的心窩捅得片甲不留。

「所以我不休你,你也會休了我?」她听見自己的聲音——還能那麼平靜真是見鬼了。

「是。」至少在那天那時那分,他會。

「原來如此……」花迎春,得到這種答案了,能死心了嗎?你眼前這個男人真的不愛你,還不絕望嗎?

嚴慮本以為接下來花迎春會一如以往跳起來和他爭吵,張牙舞爪地要爭個贏,但她沒有,她沉默的看著他,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楮是那麼濕潤,像要哭了一般,但她也沒有,她動動唇角,唇畔浮現的又不像是笑,但是什麼他又說不上來。

花迎春起身,娓娓走到櫃台,怞出木算盤,縴指撥了撥。

「大廚夜里特別爬起來為你煮食,得加錢;還有,我們花家飯館最美麗的小老板娘——也就是我,陪你吃了一頓飯,得加錢;飯館歇息了還招呼你這名貴客,等于你包下我們飯館,得加錢——一共是三百兩。小店恕不賒帳,嚴公子,請付訖。」

而你傷了我的心,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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