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國宰相的婚姻大事在城里沸沸揚揚傳開,原本合該是喜事,然而大伙都是討論討論著,最後不忘補上一句困惑。
「穆宰相的身體……還能撐滿一年嗎?」
並非想惡意詛咒別人家的好事,只是穆家獨子幾次近乎斷氣的消息,想來那名新媳婦兒年紀輕輕守寡也將成為定論,讓人不由得替她搖頭嘆氣。
「真可惜了,穆宰相是好人哪,好人不長命……」
「人家明明是辦喜事,瞧你說得像辦喪事一樣!說不定娶媳婦兒沖喜,他一身的病便不藥而愈。再說,宰相府的新媳婦據說是名女大夫哩!」
兩名漢子說著說著便往右巷轉進,交談聲音漸遠漸歇,一道靜佇在兩人身後不遠處的身影默默听罷,隱蔽在帷幔下的面容若有所思,听見喃喃低語的咬牙聲自帷幔下傳來——
「這顆混蛋小蒜頭,又捅出什麼樓子來?」
「哈啾!」
身在穆府里的皇甫小蒜柔柔鼻。明明不覺得冷,為什麼會打噴嚏?是有人在暗地里說她壞話嗎?
「奇怪,耳朵也癢癢的……」她嘀咕,邊抱起竹簍,將草藥全倒在桌上,開始仔細揀選她要用的分量。穆無疾之前喝太多雜七雜八的藥性大抵都清得干干淨淨,她正準備換藥方,得對癥下藥了。
放緩揀藥的速度,她到後來變成呆呆看著藥材發愣。
這帖新藥方也不是最好的選擇。她知道怎麼做對他才最好,然而她不信任自己……
也許讓她再磨練幾年,她就有足夠的本領一勞永逸解決他的舊疾,讓他不用再受病痛折磨.可是她也會害怕自己的失敗,一失敗,要付出的代價卻是他的生命——
「不行不行,不能胡思亂想!我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想辦法讓穆無疾活著。」奮力咚咚搗著藥。對,這是她現階段最大的挑戰,她不能露出太多毫無自信的嘴臉,就算不用那個方法,她也有能力可以治好他的!
皇甫小蒜將用來亂想的精力全花費在搗藥配藥及查藥書上頭,半個時辰便將一個時辰才能做完的工作做妥,她抹抹額上的汗,先大口灌下一大碗的茶水,才準備繼續做搓藥丸子的工作。
最近穆無疾勤往皇城里跑,教導三歲小皇帝讀書識字,帶小孩很費精神,她打算做一些藥丸子方便他帶在身上吃。
「皇甫大夫,外頭有您的訪客。」小婢特來稟報。
「我?訪客?」
她在這城里既無朋友也無親無戚,哪可能會有人指名找她?
呀!莫非是近日穆無疾常出府溜達,旁人見他似乎病狀稍減,特地慕名來找她這名功勞恁大的醫者?有可能有可能這個最有可能!
不過她皇甫小蒜也不是隨隨便便誰都治的,她傳承她爹的狼心狗肺,要治人得先拽個二五八萬才行,嘿。
皇甫小蒜放下手邊正事,拭淨手,大搖大擺讓小婢領著她去瞧瞧訪客。
一方翠竹前,站著未以真面目示人的訪客,但是她瞧見了帷帽掩不住的部分——一綹長長垂泄在胸前的銀色長發!
「冬桃冬桃!你先下去!我、我自己來招呼他就好!」皇甫小蒜變臉地驅
趕小婢。
「那要不要冬桃替你們沏壺茶來?」
「不用不用不用,他馬上就走!」連茶都不會有空喝的!
「是。」雖然心里有疑,小婢也只能乖乖退下。
皇甫小蒜轟然轉頭,殺到帷帽身影面前,可是身材相距太多,她只能努力仰頭再仰頭,從這角度正好可以將帷帽下的面容瞧得一清二楚。
「你到這里來做什麼?!」
「誰準你這麼對我說話的?沒大沒小。」一拳直直落下,正好敲中皇甫小蒜的腦門,疼得她只能捂頭閃避。
她跳開一步,指著來人,「誰又準你私自跑到穆府來找我的?!」
「來瞧瞧你還得費多久才肯承認自己失敗。」帷帽下傳來沉沉笑嗓。
「我可沒失敗,穆無疾的病全在我掌控里!」哼。
「病情在你掌控里本來就是你到此的目的,有什麼好驕傲的?但……治病治到成為他的媳婦兒,你也真是好大的狗膽。」
「呃……」她馬上心虛地撇開頭。
「穆無疾是個病弱鬼,不用一年便會駕鶴西歸,你挑個已經半具身體躺進棺材的丈夫做什麼?這麼想當寡婦嗎?」
「他才不會!我們說好了要在一起一輩子的!」皇甫小蒜握拳吼著。
「這種謊話你也信?你是從小灌藥灌到腦子有問題?呀,還是你娘生你時,那毒不只毒殘你的味覺,實際上最大的影響是你的智力?」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一直覺得那毒不該如此輕微,原來最殘害的是智能呀!終于能解釋這個女兒怎麼老讓他覺得無法溝通,找到主因了!
皇甫小蒜只能氣鼓雙頰,鼻腔噴哼有聲,幾乎要瞪穿他。
「你這個始作俑者還有種在我面前說風涼話?!也不想想是誰害的!把我的舌頭和弟的眼楮賠來啦!」她伸手向他索討,但是沒索討到手心反挨了啪的重重一掌。
「別以為你娘沒來你就能對我大吼大叫。」
「你還不是一樣以為我娘沒來你就對我動手動腳!」動手動腳扁她。嗚,好痛,手掌都紅了啦!
「你最好想想怎麼跟你娘說你挑了個病癆夫婿的事!敢讓你娘掉半滴眼淚我就毒死你!」
「我會跟娘說——我能治好他。」自信挺起小胸膛。
「要治好他的確不是難事。」他挑挑撥開帽邊帷紗,露出半邊臉孔。「我才正覺得奇怪……你會不知道嗎?只要剖開他的胸膛,將他心髒那處缺洞給補起來——」
「住口!」
「看來你是知道的。」
「……」皇甫小蒜低頭不語。
「既然知道,你遲疑什麼?動刀呀。」他涼涼挑眉。
「就是知道我才不敢!你以為那像挑刺一樣,開個小口就能解決嗎?那是要將他的胸口開個大洞耶!」皇甫小蒜沖著他嚷,「弄個不好,他可能不是死在舊疾復發,而是死在我手上!」
「忘記生個膽給你了嗎?」他嗤笑,「還是你的膽真的小得跟顆蒜一樣?」
「換成是你,你敢動這個手嗎?」
「為什麼不敢?我能救的,為何不救?」
「萬一……」
「萬一失敗的話,就看看死掉的人對我而言是怎樣的存在。若是你娘,我就跟她一塊去;若是你,我就和你娘再生一個補回來,一點都不礙事。」
「你這個臭老爹!」她掏出身上小藥瓶,倒了滿手黑漆漆的藥丸子彈他。
「你這顆臭蒜頭!」他隨便一捉就是一把,挑了幾顆放進嘴里嘗,有病治病沒病強身!
「我會變成臭蒜頭還不是你害的!」也不想想是誰取的破名字!
「你不敢動刀對他開腸破肚,你就等著叫臭蒜頭一輩子!」
「有什麼關系!反正穆無疾說我的名字好可愛!」
「他是瞎了還是聾了,看不到听不見你的名字多好笑嗎?」哈!
「他就是喜歡我,連帶喜歡我的名字,我今天就算叫皇甫狗脊或是皇甫蚤休還是皇甫龍膽草再不然皇甫冬蟲夏草,他都不在乎!」
「是哦是哦,那就代表不用改名了嘛。你認輸了?不想改叫皇甫芸香了?」這名字,可是皇甫小蒜從識字熟讀醫書開始就心心念念最想改的。
「我——」
「小蒜比較好听,念起來很甜蜜。」穆無疾的聲音介入,發表他的淺見。
「你看吧你看吧,穆無疾喜歡我的名字!」皇甫小蒜拽得咧。
「別忘了那名字是我費盡周章取的。」
「費盡周章?哈,你根本就沒有取,你只是隨手翻書而已!別把自己說得多辛苦!」還費盡周章哩,自己說出來都不會覺得汗顏可恥嗎?
「你以為翻書不累嗎?你罰跪過那本書就該知道那本書都快高過你了!」
「把我生成矮冬瓜的也是你好不好!」
「明明是你變種。你瞧你弟,英俊挺拔,高挑健壯。」
「長成一棵大樹也沒什麼好驕傲的啦!」
兩人對吵得很專心,誰也沒分神去注意穆無疾已經站在他們身後好一會兒,連他剛剛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插嘴的那句話,也淹沒在兩人一來一往的汪汪吠吠里。
穆無疾甫從皇城回來,在房里找不到皇甫小蒜,問著奴婢們才一路問到了這里,沒料到她與一名男人吵到不可開交,他大略听罷,已經猜出男人的身分。于情于理,他是該上前向長輩行禮致意,不過他是識相之人,此時此刻上前向未來岳丈請安的下場一定是被人吠回來,他干脆自己挑了處廊階坐,順便還能整理今日朝堂上眾官稟呈的國家大事。
嗯,鄰國蠢蠢欲動,大軍已有在邊境集結之勢,其余鄰國見狀必然也會尾隨發兵,想佔漁翁之利。讓伏鋼領兵去對抗東邊鄰國,西邊那鄰國呢?有誰能擔此重任?
寧太後雖然經過上回一嚇,確實不敢造次,但她身旁的兄弟族親可沒死心,妄想拿小皇帝當人質,朝綱不先整肅整肅,光讓這些家伙扯後腿,國不泰人不安,該是一舉除舊布新一番了……
再來就是其他皇子,他們並非真心誠意讓最年幼的弟弟坐上龍座,先前不過礙于七皇子的威權,陪笑地任由七皇子將二十六皇子推上帝位,時間一長,野心又逐日成長,各方皆不再沉潛,暗地里他听見的陰謀可是遠遠超乎想像,二十六皇子年歲尚稚,無法與兄弟們抗衡,而就他觀察,除七王爺之外,其余皇子並不合適成為皇者,最快最省時的方法還是將野心勃勃的皇子們一網打盡……
「穆無疾,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就在穆無疾專心思索著一件件政事時,皇甫小蒜終于發覺坐在廊階上閉眼沉吟的他,立刻湊上小臉蛋。
「你吵完了?」穆無疾很高興總算被人注意到了。
皇甫小蒜努嘴,「我才沒有和他吵哩,誰有那種閑功夫呀?跟他多說一句我都嫌嘴酸——」
「小蒜,怎能這麼跟你爹說話?」穆無疾不贊同地皺眉,「快向你爹道歉。」
「我又沒——」她還想頂嘴狡辯。
「小蒜。」他只是再喚了她的名字一遍,她便只能像個犯錯孩童垂頭喪氣。
「光憑你方才那句話,我無條件將小蒜頭嫁你。」那人緩緩摘下帷帽,露出真實面貌。帷帽下是一張成熟而俊俏的容顏,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頭異于常人的銀亮發絲。那並不是因為老邁年高而使黑發褪成的色澤,因為白發不可能有那樣美麗的光澤,淺亮亮地披掛肩胛,襯出光暈般的朦朧。
這就是皇甫小蒜親爹的真面目?
說實話,他很吃驚。
皇甫小蒜與他沒有太多相似之處,從外貌到氣質,找不出血緣羈絆,若要勉強來看,皇甫小蒜橫眉豎目的倔強嗔怒樣倒有一絲絲他的味道。
「你好像來很久了?」未來丈人不像皇甫小蒜一吵起架就無視周遭動靜,他從剛才就瞄見穆無疾默默出現在現場。
「你來很久了?!」皇甫小蒜驚呼。那、那不代表他可能听見她與她爹所爭執的內容?!雖然大多數句子都是無意義的吠言,但也是有一兩句攸關他的病情,尤其是開膛剖月復那一句!
穆無疾笑了笑,「還好,不算很久。在你們正好提到我的病不難治,只要剖開我的胸膛,將那處缺洞給補起來時——我才到的。」
「那不等于全都听光光了?!」她跺腳。
「既然知道方法,你怎麼不試看看呢?小蒜。」穆無疾問她。
「你也偷听到原因了不是嗎?」
「不用擔心太多,你就嘗試看看吧。」身為病患還鼓勵大夫對他切切剖剖。
「拿你的生命來嘗試?」皇甫小蒜用力撇開小臉。「我承認,我很孬,膽小如蒜,我不敢!」
「如果成功的話,說不定我真的能和你白頭到老。」
「如果失敗的話,你連一刻鐘都熬不過!」
一個樂觀一個悲觀,意見分歧。
「我認識的皇甫小蒜可不是如此毫無自信……那個指著我鼻子,像個山大王命令我要對她唯命是從的皇甫小蒜不是還站在我面前嗎?」
「今天要是生病的人是我老爹,我就有自信把他剖開來再縫回去而面不改色啦!」皇甫小蒜還在撂狠話,眼淚老早就背叛她地流了滿臉。
「小蒜頭,你講這種話不怕被雷給劈成焦蒜嗎?」真是女大不中留,狼心狗肺和他如出一轍,不愧是他的女兒,血液里有他們皇甫家的劣根性。
穆無疾給他一記很歉然的眼神,仿-在替自個兒未過門的娘子致歉。
他聳肩,反正他向來習慣女兒的不孝。再說,他自己也不是多優秀的爹親,半點也不在意皇甫小蒜的口不擇言——況且他方才也說過和皇甫小蒜類似的冷血句子,父女倆半斤八兩啦。
「早點把我治好,我就不用提心吊膽在賭日子,每一天睡下都得擔心明早能不能醒來。」等待死亡的日子並不好受,每日對他而言都如同是最後一日,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是否像十九歲那年,前一刻還在與人談著軍情,下一瞬間便吸呼停窒……
穆無疾的眼神雖很能安撫她,但是她還是搖頭。
「我不敢……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我的手會發抖……」就像現在,她緊緊捉住他的衣袖,即使掄握成拳,它還是在顫抖。「對了!我爹,我爹可以!他比我要厲害多了,他——」
唰扇聲打斷皇甫小蒜的聲音。
「我不要。自己的病人自己救,當初可是你拍胸脯朝我吠豪話的,現在你想拉下臉來求我嗎?求我也沒用哦。」晃扇招來清風。愛妻不在身邊,可以盡情的蛇蠍心腸、可以放肆的冷漠無情、可以毋需顧忌的要狠要陰,好痛快!
「誰、誰要求你了?哼!」本來還想央求老爹替穆無疾動刀的,被老爹一激,她又賭氣了。
「對呀,怎麼可以求我呢,一求我的話,你就得改名叫皇甫大蒜。」哈哈哈哈,這是當初的賭約。她贏,改成她中意的皇甫芸香,他贏,就更狠地叫她皇甫大蒜——
而向他求饒也算是輸哦。
「不用你插手!你走啦!」她飆淚吠親爹。
「不用你說,我也打算走。回去時順便買幾塊芝麻大餅孝敬孝敬愛妻。」他重新將帷帽戴妥。「穆無疾,要娶我女兒,就等你被開膛剖肚後還沒死成再說。無論如何我這個當爹的,沒辦法將女兒嫁給一個死人,你明白吧。」
「晚輩明白。」
「小蒜頭,我跟你娘最近就住在對街客棧里,你娘想看十日後進城表演的戲班子雜耍,沒事也別忘了來請請安。」
「我挑你不在的時候去!」就算請安也只向娘親請,哼。
穆無疾按按她的肩,不讓她再以下犯上。「伯父何不在府里住下?」
「住外頭自在多了。」他揮揮手,要穆無疾別送了,逕自遁著原路慢條斯理逛出去。
「你爹看起來相當與眾不同。」
「怪得與眾不同!」她哼聲。
「笨小蒜,你爹是吃軟不吃硬的人,你跟他硬踫硬杠上是佔不到便宜的。」
「你又知道了?」
「相信我,我看人很準的,你撒撒嬌他一定慘輸。」
「我才不信!你沒听見他說話的口氣嗎?有哪個爹會對女兒這麼壞的?他根本就沒心沒肝!」從小被老爹欺陵到大,斑斑心酸血淚史,沒說他都不知道,還替臭老爹說話,嗚。
「你下回試試照我的話去做,我不會害你的。」
她狐疑盯著他,忍不住懷疑,眼神就像在說︰老爹是我的,我都和他相處二十多年了,會比你這個和他相處不到一個時辰的人還不了解他嗎?
他掄起袖,替她擦眼淚,她才記起自己還在哭哩,怞怞鼻,想忍住眼淚,卻又滴滴答答掉下來。「穆無疾……」
「嗯?」
「我真的沒辦法用那種方式幫你治病,我做不到……」
「你有替別人動過刀嗎?」
「有呀。雖然不多,但是真的有。我幫人把爛掉的腸子切掉,也幫人將不小心吞下肚的鐵塊拿出來。」
「那不就得了。」
「不一樣呀!躺在那里的又不是你!你不知道那得吃下大量的麻沸散,一刀下去,血會噴開,你不知道切的洞要多大嗎?我還得把你的胸膛左邊撥開右邊撥開露出你的心髒——」
「如果你不描述得那麼詳細,我會很感激你。」這種話說出來像在恫喝病患。
「麻沸散用個不好,你可能就醒不過來了!失血過多你也可能會死掉——我做不到!我會害怕……」害怕他會變成她親手害死的一樣!
他捏捏她的小手,止住她的發顫。「好好,沒關系,你不想做就不要做,像現在這樣也不差嘛。」
「嗯。若是用藥的話,我有自信能壓制你的病情!」
「我知道,我也對你有信心。」
穆無疾笑著柔柔她的發,她偎靠過來,挨在他胸前——
所以沒有發覺穆無疾的笑容里是無比深沉的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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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
「噓。」
穆無疾長指輕抵在自己唇前,要小婢咬住驚呼,不準驚動正在一旁磨藥的皇甫小蒜,不過仍是嫌晚了些,皇甫小蒜抬頭轉身看過來,看見穆無疾正在吹涼湯藥。
「怎麼了?」
「沒有,藥有些燙。」穆無疾堆滿笑,攪動整碗的湯藥。
「吹一吹就涼了,快喝。」她又低頭做她的工作。
而她轉身回去的同一時間,穆無疾將湯藥倒進手邊的洗墨盆里。小婢瞪大雙眼,不明白少爺將救命湯藥倒盡是何用意。
過了一會,穆無疾將碗遞回小婢手上的托盤里,起身來到皇甫小蒜身後,故意道︰「藥好苦,有梅片嗎?」
「有。喏。」她掏了兩三片給他。
他讓她喂完,挨在她身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閑聊簍子里的草藥,她也有問必答。
小婢望著空碗,一臉無措。
這是怎麼回事?不喝藥……好嗎?
她有幾回都想向皇甫大夫告密,可是都在開口之前被少爺以眼神制止……
其實穆無疾不只一回將藥倒掉,只要皇甫小蒜稍稍挪開視線,他就有辦法處理掉藥汁,連皇甫小蒜搓制的藥丸子也是同樣下場,前一刻才送到他嘴里,下一刻他也會暗暗吐掉它。除了偶爾幾回皇甫小蒜盯得緊,他才會一滴不剩喝光,擺明人前裝乖人後使壞。
今天早晨,小婢又端出空碗,里頭的藥湯想當然仍是被倒掉了,她雖然不太明了,但也知道這樣下去的後果會有多嚴重,可是少爺曾告誡過她,不許她多言,乖乖閉嘴在一旁看就夠了……她到底是該听少爺的話將一切當作沒看到,還是該找機會跟夫人或是皇甫大夫稟報這件事?
少爺怎會拿生命開玩笑呢?最想活下去的人就是他呀,他卻在做著可能會讓他喪命的事情——
小婢丈二金剛模不著頭緒,苦皺起臉卻只能嘆口氣,將空碗送進廚房去清洗干淨。
雖然小婢沒將穆無疾的行徑向皇甫小蒜全盤托出,但皇甫小蒜天天照三餐與他相處,一有空就按按他的腕脈,听听他的吐納,觀察他的臉色,不可能沒察覺怪異的地方——
「奇怪,我的藥怎麼會沒效呢?」皇甫小蒜挪開按扣在他腕間的手指。穆無疾的病情非但沒改善,反而更糟,之前還犯了幾次胸痹,一回比一回還嚴重,這樣下去可不得了。「你到床上去躺著,我替你診查看看。」
穆無疾順從听話,皇甫小蒜將長發撥到另一端,湊著耳朵去听他的心跳。
「你真的都有喝藥嗎?」她才剛問完,又自己推翻這個問題,「我幾乎都有看見你喝藥,藥丸子還是我親手塞進你嘴里的,不可能,問題不可能是出在這里……那是我的藥方子不對嗎?」
她從他身上爬起,困惑寫滿了花般的臉蛋,她嘴里念念有詞,像想到什麼,小跑步沖到書櫃前,搬下好幾本厚重的醫書,立刻坐到書桌前開始翻翻查查。
穆無疾凝視她良久,強壓下心里那股欺騙她的歉疚,尤其她如此擔憂著他——
從小他就在生生死死間徘徊,時間對他來說比任何人都要珍貴,他沒有太多功夫去迂回過日子,所以他養成了事事都采用迅速方法解決的個性,他不想浪費精神在處理同一件事上,在不長的生命里,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而現在,他也選擇了最快的方式讓她動手處置他的病情,即使他心里明白,得知真相的她會多生他的氣。
他命令自己別因為一時的歉疚而退縮,他相信皇甫小蒜的本領,也願意將生命交付在她手上,他的決定決計不會讓自己後海。
這步棋,絕處逢生。
穆無疾取來絳紗朝服替自己著衣,她瞟見他正在梳發束冠,本來就微蹙的雙眉擠成一團死結。「你還要去皇城?」
「嗯,答應小皇上今天要說故事給他听。」從故事中學習道理對孩子來說是最容易吸收的了。
「可是你的身體……」
「不凝事。」
臉色這麼差還說不礙事?幾乎整張臉都白蒼蒼看不到血色了!
「今天不去不行嗎?你看起來像是隨時都會昏倒。」她放下書,走近他,想拿走他掛在手臂上的外褂。
他輕拍她柔荑安撫的同時也制止她,「放心吧,我會早點回來。」
皇甫小蒜雖然很不贊同,不過穆無疾已經擺出非去不可的姿態,她掏出一瓶藥罐子塞進他手里,仍是憂心忡忡交代,「只要有一點點不舒服就吃一顆,任何不舒服都可以吃,頭暈也好,呼吸困難也好,胸痛也好,一定要吃。」
「好,我知道。」等一下出府就將這瓶小藥丸倒干淨。
雖然得到他的保證,皇甫小蒜依舊無法安心。她也不懂今天的自己怎麼如此杞人憂天,一股不祥在心頭揮之不去,她的心緒就像下午驟變的天空,開始烏雲滿布,陰霾籠罩。
眼見穆無疾跨出腳步,邁離屋子,身影穿過長廊,在她面前逐漸走遠,她突然撩起裙擺追了出去。
「穆無疾,等我等我,我要和你一塊去——」
皇甫小蒜還是不放心,決定黏在他身邊,隨時隨地能看顧他。
就在她快追上他時,發覺穆無疾的情況不對——他在听見她喊他時,沒有回頭笑著等待她,更沒有將手伸向她,等待她牽住他……
高瘦頑長的身影在她面前瞬間坍方傾倒。
指節上那一圈翠綠色的玉,隨著身子重擊在地面時,發出苟延殘喘的碎裂聲,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