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同一地點,同一時辰,同樣兩個人。
「八月十一,買廬山雲霧茶五十斤,哪家分行記的帳,買方是誰,買價多少?」
「西四巷分行,富商梁豪,買價五萬。」
冷眸瞟來,「四月初四,銀鳶城南巷分行,賣出最少的茶種?茶價?」
「嘿嘿,鳳凰單橫茶,半斤,茶價兩千兩,曲府派人買的。」
「我問誰買的了嗎?多嘴什麼?」又瞪她。「三月十九——你手舉這麼高干啥?」
「我看了帳,心里有疑問。」
「問吧。」
「官府不是頒布榷稅律法,不允私販茶葉,私自賣茶十斤以上,一百斤以下罰錢一百文,並脊杖二十,一百斤以上更是加重處罰,後來的律法更苛——私下賣茶三次,數量在三百斤以上皆處死刑……咱們家的帳本隨手一捉就是百斤以上的交易,難道我們官商有所掛勾,所以才能大剌剌百斤百斤地賣茶嗎?」不在其行,不懂其事,平時她喝茶,嘴也挑,但從不曾了解茶的買賣竟受官府限制。
「咱們做的是陰的,雖說大概也陰到連官府只能睜只眼閉只眼……你沒有發覺帳目的最後一頁,每月都有百斤的蒙頂茶是送給官去了嗎?」
「賄賂!」
「而且這百斤的蒙頂茶,是天涯負責送的。」冥君沉沉一笑。
「賄賂加威脅!」叫一個面目凶惡的人去送賄禮,明擺著他們宮家能討好人,也能清除人。若官府願意,眾人皆為友,若不願,扯破臉來,官府不見得能繼續高枕無憂。
「你很聰明。」
「因為我娘家也是做陰的。」好熟悉的罪惡感吶……原來不管她嫁前與嫁後,都無法金盆洗手做個善良老百姓。
「我知道,你們是盜印商嘛。」
「你怎麼知道?!」
「我差人上你們家去買過《幽魂瀅艷樂無窮》,與先前友人從銀鳶城帶回來送我的那套有點差別——不過是非常非常小的差別,有個錯字被改過來了。」再說,以宮天涯對她的重視,她有什麼消息不會透過宮天涯嘴里說給他知道?笨。「好了,問夠了沒?繼續。」
「哦。」
「南巷沈靜書茶館,向來都買哪些茶,買多少,一年下來從他們身上我們剝下多少銀兩?」
司徒百合一怔,「還、還有這種問法哦?!我只背一天一天的帳……」
冥君笑眯了眼,彷佛無限寬容,但那張嘴里吐出來的話就偏偏不一樣,「那好,重新讀。」
「又要重新讀?!我這輩子看一本書也沒看過如此多回,就算是《幽魂瀅艷樂無窮》也一樣——」
「兩天後,我在這里再等你。」撂完話,冥君又推著木輪椅掉頭走了。
「你真以為讀帳冊很有趣是不是?你以為帳冊里的六安瓜片和雙井茶會在床榻上交相纏綿,演出活來讓人看得入迷是不是?一直叫我重新讀重新讀!」
「六安瓜片如果會和雙井茶演出活,那倒真稀奇。」宮天涯在房里沒找到司徒百合,金花說她讓冥君喚去帳房,他旋身往帳房來,一進門,就听到她在吠。
「你回來啦。」司徒百合迎向他,原先臉上對冥君的不滿立刻收拾打包好。她不想讓宮天涯夾在兩人之間難做人,冥君為難她,她也有本領推回去,犯不著要宮天涯湊一腳。
「在跟冥君吵架?」
「才不哩,跟他吵架不好玩,讓人覺得我在欺負一個病人似的。」她將宮天涯推到椅上坐,把金花方才送來孝敬冥君的好茶借花獻佛地遞給宮天涯,「他病奄奄的,有時進到帳房,瞧見他睡著,看起來都有點怕怕的。」
怕什麼,宮天涯不用問,因為好些回他看到冥君熟睡的模樣,就像完全停了呼吸,越來越難叫醒,可是又不敢不叫,怕不喚醒他,他就真的一路睡到死。
「要不要找大夫來看他?」
「都瞧遍了。」他怎麼可能棄救命恩人于不顧。
「我看他每天喝補藥像在喝水一樣,可是沒看他長過半點肉。」瘦得像根竹竿子。「冥君生的是什麼病?」
「大夫說,他的五髒六腑都有傷。」宮天涯只簡單這麼說,他不願意在司徒百合面前提太多,因為若提了冥君的傷是為救治他而來,這小丫頭又要算她自己一份錯了,她定會認為是她當初見死不救,才會害得冥君必須做出如此大的犧牲——她只知道冥君救了他,卻不知道冥君是用什麼方法救下他的命。
「為什麼有傷?」司徒百合還是好奇問了。
宮天涯沒說,只是拍拍她的手背,淡淡地掩飾苦笑。
這舉動,司徒百合懂了,他的無言,已經說得夠多了。
「我听說銀鳶城有個大夫,醫術好像不差,去請他來好不?」
「嗯。」宮天涯點頭。他沒明說,那個大夫在幾年前就讓他們請來過,只是他並沒有帶來神跡。
「還有,好些年前,不知在哪個地方,有個銀發神醫,我們讓人去尋,只要有出現他蹤跡的地方,都讓人去找,把他找來替冥君看病好不?」
「當然好。」關于這個銀發神醫,恐怕只是傳言吧……
「看在冥君這麼偉大的份上,我以後都不跟他頂嘴就是了。我想他要是不動氣,對身子比較好哦?」
「你有這個心意,他會很高興的。」
「真的嗎?我覺得他還是很不喜歡我,不然……我先回娘家一陣子,讓他眼不見為淨,你說如何?」只要眼楮看不見討人心煩的家伙,他一定可以心寬體胖,最有助于調養身子。
「別胡說了,我現在倒覺得冥君挺喜歡你的,否則他不會花那麼多時間跟你待在帳房里。」害他要找人都得先問清楚冥君人在哪里。
「哎呀呀,好酸哦……哪里來的酸味,誰打翻醋壇子了?」司徒百合作勢在四周嗅呀嗅,最後嗅到他身上,仰著笑臉,大眼活靈靈瞅人的模樣好可愛。「你是吃醋我跟冥君獨處,還是吃醋冥君跟我獨處呀?」
「這兩個有什麼差別嗎?」
「有呀。前頭那個是你嫌我霸佔了冥君,讓你們不能盡情培養兄弟感情,後頭那個是你嫌冥君霸佔我,讓我們夫妻不能享受閨房之樂,當然差別很大。」尤其「兄弟感情」這四字,她說得多出力呀。
「你還誤會這件事嗎?」誤會他與冥君的關系?
然而他在她臉上沒有看到任何懷疑和質聞,這丫頭只是貪玩,只是想斗斗嘴來增進他向來不太熟悉的夫妻情趣,他沒有提心吊膽,因為她信任他。
「你還沒回答我哩。」她纏著要答案。
「明知故問。」淘氣。
「听你親口說出來比較好嘛,你的聲音又很好听,說情話時讓人好酥哦。」而且她好喜歡他叫她的名字,沉沉嗓音都快讓她渾身打幾個哆嗦,抖完之後神清氣爽!
「百合……」他不習慣大剌剌表達情意,他總是內斂,甚至是害羞的。
「別害臊呀,只有你跟我夫妻倆,有什麼不能說的嘛。」
「我不說你也該明白,不是嗎?」
「不明白啦,不說我就是不明白啦!」剛剛才被冥君欺負,現在當然要找親親夫君安慰疼惜,否則她不是太吃虧了。
宮天涯被她魯到無能為力。誰說沉默是金?有時太過沉默也是會麻煩重重的,該說的話就說,藏著話只是讓自己心里不快——
他一開口,以為自己只準備回答她的纏問,沒料到這幾日的不滿倒全月兌口,「我不喜歡踏進自己的房里,卻無法見到你,也不喜歡三番兩次得向金花問及你的行跡,更不喜歡听她說你總是跟冥君兩人躲在帳房里不知道干什麼,最不喜歡當我問你們在一塊說些什麼,你又只是隨口打發我……雖然我很信任你與冥君,但是被排除在外的感覺真的很差。」
「不說則已,一說驚人。」司徒百合喔喔地直驚嘆,挨著他身邊坐。「我都不知道你這麼委屈,對不住啦……先謝謝你沒懷疑我和冥君胡來,也沒喪失理智胡亂罵我失貞、亂扣我罪名。」
「你不是那種人。」
司徒百合笑得連眼都眯了,他的甜言蜜語乍听之下都像是尋常人隨口會說的閑聊,正的念過來四平八穩,倒著念回去也不會轉變成膩死人的情話,但絕絕對對是出自肺腑。
「能被你信任,真好。」
宮天涯微微紅了臉,她的腦袋依向他的胸口,像頭貓兒似的直蹭。
學習如何疼她之後,他也開始學習適應她的撒嬌,這些事對他而言陌生得好比叫一個大男人生兩三個娃兒來玩玩,卻又彷若天性,一切都發生得自然而然。
「冥君最近好像想到新的花招惡整我……他拿了一大疊帳冊給我,逼我死背上頭一大堆的買家,買價、茶種,他還臨時怞問,說我答錯就要讓我好看……不過你放心,我背書是很有心得的,他這種小刁難,難不倒我,你不用急著幫我出頭。」司徒百合干脆全盤說了。既然她的親親夫君都有怨言了,她怎能放任他繼續沮喪下去?那太可憐了。不是只有棄婦才淒涼,怨夫也一樣哩。
「冥君要你看帳?」
「不,是背帳。」光看還不夠哩。「我在想,他可能過幾天會拿幾本全新空白的帳本,叫我把南二巷分行呀北一巷分行的帳目全部默寫出來吧。」她已經有心理準備了,要是冥君真這麼要求,她也不會被青天霹靂轟得太震驚。
「百合,宮家的帳,冥君從不假他人之手。就連跟在冥君身邊輔助多年的管事,甚至于我,都沒法子模到書皮。」
「唔?」司徒百合眨眨困惑的眸,隨即一股惡寒涌上,從腳底板冷到頭皮。「喂,親親夫君,你的意思不會是我現在心里想的那一個吧?」
冥君……想凌虐她,讓她扛下宮家管帳的麻煩事?!
「親親娘子,我終于知道你在忙的都是正事了,我以後不會再無理取鬧,也不阻止你和冥君商討大事,我會乖乖在房里等你忙完再回來陪我。」他好溫柔好懂事。
「親親夫君,你不可以這樣啦!」司徒百合拉住他的衣裳,不讓他悠哉離開。
「親親娘子,你應該還有帳本沒背完吧。乖,快去背,為夫不吵你了。」他模模她的頭。
「你別走——」她淚眼汪汪。
「我去替你拿些點心,你今夜可能要挑燈夜戰,補充一些食物會撐比較久。」他一定會在她背後默默支持她的。
「親親夫君……」
「乖。要听冥君的話哦。」
最殘酷的體貼。嗚。
「我是這麼打算沒錯呀。」
冥君滿意地合上書冊——司徒百合沒錯估冥君的劣性,他真拿了四本空白的帳簿,叫她完整默寫出金雁城城東城西與鐵鵬城城南城北四處分行的前年帳目,而司徒百合在失敗五次,也被冥君罵到無地自容五次之後,終于在半個月後,交出一字不漏的帳目謄本。
「為什麼是我?!不是應該讓我夫君來接管這種大事嗎?這非兒戲,也不是可以隨便拿來玩的事,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剛剛說了什麼呀?!」司徒百合在偌大的帳房中來回踱步,焦躁憂心。
「我說了,以後宮家的帳,正式交由你管。」他雖病,但沒病到腦子里,方才說過的話,他當然記得清楚,也不介意再說一次。
「冥君……有必要為了讓我難堪就玩這麼大嗎?我賠光宮家的財產對你有什麼好處?你真的因為討厭我嫁進宮家討厭到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用這種手段想逼我受不住龐大壓力而自行求去?你……你真的是喜歡我夫君的吧?」喜歡到想盡辦法要拈除她這個正妻。
冥君賞她一個白眼,「你《八月飛霜》看多了嗎?」
司徒百合驚呼,「你也看過那套?」
《八月飛霜》就是上回她向宮天涯提過讓她看得感動不已的男風戀書,分上中下三冊,內容寫著一對世仇家的長子,在仇恨糾葛中發展出扣人心弦的激烈情愫,雖然非常腥-,卻更讓人覺得意猶末盡。
「我看的書不會比你少。不過拜托你看書就當打發無聊時光,別拿書里的破段子當現實,看到哪兩個男人多講幾句便將人湊成一雙好嗎?!」
「你這是在向我解釋你和我夫君沒什麼嗎?」雖然她很信任宮天涯,不過她倒想親耳听听冥君的保證,因為她懷疑冥君暗暗覬覦著她的親親夫君——書上都是這麼說的,當一個僕人忠心到可以為自家主子拋頭顱灑熱血,八九不離十不是親兄弟,就是親密愛人。
「我要是真和天涯有什麼,你以為你有機會嫁進來嗎?」連跨進宮家大門都別奢想!
「你是要我謝謝你把天涯讓給我嗎?」什麼施恩口吻嘛。
「不用客氣。」冥君直接拿她的諷刺問句當叩恩,態度驕傲得只差沒補上一句「愛卿平身」。
司徒百合想回嘴,但思及冥君的身子健康,又瞧見他時而捂嘴輕咳,還是決定扁嘴忍下。她可不想見到冥君被她氣得口吐鮮血,他是親親夫君的恩公,要善待。
她將話鋒轉回正題,「先不談這個,重點還是在管帳。為什麼不讓天涯——」
冥君打斷她,「我讓他管過,後來在我嘔血死掉之前,我求他別管。」他邊說邊喝藥,動作優雅的比品茗雅士更好看。
「天涯不懂帳嗎?」她的親親夫君看起來不像是無能之人呀。
「懂。懂到可以海派地打個整數折扣給買方,再攀個交情,他就又砍一半茶價,最後你一句好兄長我一句好賢弟,最後入帳的價格只剩不到零頭。」冥君攏著一對淡色的眉,好似是藥苦,更仿若是皺眉。「不過這不是天涯的錯,而是信任一個連撥算盤都無法控制好力道,食指一推,整排珠子立刻化為粉末的家伙的我所犯之錯。」
「……真糟。」這是做生意的大忌,按宮天涯這種管帳方式,不出半年就能弄垮宮家。
「經過三天,我一看到帳本上的數字,當下立刻拖著病軀,重新搶回帳本,將天涯趕出帳房。」順便噴幾口鮮血在宮天涯臉上。
「既然如此,你就繼續管帳嘛。」
冥君使勁拍了椅把——明明看他已經使盡全力,拍在椅把上卻沒發出半點聲響。「你也有點良心好不?!我作牛作馬如此多年,盼呀望的全是天涯趕快把你娶進門——娶你進門來做什麼?每天跟他一人一口嘗著紅糖豆腐腦嗎?你們倒好,恩愛甜蜜當奸夫瀅婦,我就活該倒楣撐著半死不活的身體替你們夫妻賺豆腐腦的錢嗎?!以後你再生個娃兒,我還得繼續死拖活拖賺他的玩具錢?!他長大要讀書,要做衣裳,要花天酒地,要娶媳婦兒、娶了媳婦兒要生孩子——我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死啦?!」
這次冥君是真的火大了,左手掃下滿桌子的帳本,右手打翻藥湯盤,小碟子上的茶果全散滿地。
「冥君,你別這麼氣,你身體不好,也別說什麼死不死的——」司徒百合被一向說話雖冷淡扎人,但是還不曾大聲咆哮過的冥君給嚇到。
「少-唆!」冥君推著木輪椅逼近她,嚇得司徒百合被逼到牆角,生怕他就打算推著輪椅撞過來。
「你的臉色越來越慘白了,別生氣……」
冥君要說話,一口氣卻提不上來,只能喘呀喘,連月兌口的粗話都罵不出聲音,他閉上眼,好用力好用力在呼吸,額際與頸上的青筋在白皙的膚上清楚可見,足見這個本能之舉需要耗費他多大的力量。
司徒百合見狀趕快替他拍拍胸口,一面要喚金花去請大夫來。
「別喚人來……」冥君阻止她,卻沒阻止她撫熨他胸口的動作。
「你還撐得住嗎?」看他好像還是沒辦法很順暢的呼吸……
「替……替我倒杯茶來……」
「好。」呃,藥湯盤剛被冥君給翻了,能喝的茶或藥全喂了地。「你等我一下,我去倒壺新的,馬上就來!」
司徒百合拎著裙擺飛奔出去,果然在冥君覺得只是眨眼的時間,她又回來了。
「來,快喝,溫的。」她將茶杯抵在他唇間,讓他只消張嘴就能灌下順喉溫水。「就叫你不要太激動,有話慢慢說嘛!氣成這樣,對自己的身子也不好呀……你應該要愛惜自己,要放寬心,要收斂脾氣。」司徒百合見他無疑,忍不住數落他幾句。
這是冥君頭一次沒回嘴,任憑她在他耳邊像個老媽子叨叨念念。
突地,他笑出聲來,眼楮沒張開,嘴卻咧咧的。
「你笑什麼?」司徒百合不解。
難道他是故意裝病嗎?
不對,冥君臉上的痛楚,要是真能裝出來,那他就太出神入化了。何況她看得出來,冥君在她面前反而還倔強隱藏起更大的痛楚,不想讓她看見他的脆弱。
「天涯跟我說過,他那時快死掉,就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不斷不斷的碎碎嘀咕,吵得他想昏睡過去也不行,想撒手人寰也不行,心里有股氣,想跳起來叫那聲音閉嘴……原來就是這種情況,呵呵……」他邊說邊喘,氣息仍有些凌亂不穩,但笑了。
「不要拐彎抹角罵我吵。」她听得出來他在諷弄她。「你等一下如果又要罵我,你就慢慢罵,反正我又不會跑,不用一口氣轟到完。看你,差點就喘不過氣了。」
冥君又無聲做了幾個吐納,終于平穩下來,眸子也緩緩睜著,轉向她,唇畔那股笑帶了些深意。
「百合,有你嫁進來,我就放心了。」
咦——
司徒百合听到冥君這句話,頭一個反應像是被雷電給劈到,整個人跳起來,下一瞬間,她快步大退三尺,渾身的寒毛都快豎起來。
「你、你……又想干嘛了?說這種話,有什麼目的?!」她立刻以小人之心看待他。
「你欠罵是不是呀?才夸你一句,就忍不住想罵你十句。」不要這麼勞動他這個病人膏肓的活死人好不好?可是司徒百合防備的模樣真的很讓人火大!
「你真的在夸我嗎?」她反覆咀嚼他方才的贊美,確實橫著念和直著念都沒有暗藏玄機,好像真的是好話。
冥君連多解釋的力量也沒有,最多還是只能撇唇瞪她。
「為什麼我嫁進來會讓你放心?我一直覺得你想攆走我……從嫁進來的頭一夜,你就向我宣戰了,不是嗎?」更別提他後頭的惡意刁難。
「那個呀……我還欠你一句道歉。喏,對不住。」他說得好雲淡風清,好像在大街上不小心撞著她,帥氣回過頭撂個對不起就了事一樣。
「真沒誠意!」
「我哪里沒誠意了?我若不那樣做,你那個親親夫君不知還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正視他自己的心意,還一直拿他恨你當藉口。」呼——說這麼多話,好喘。再做幾個深呼吸,胸臆里的這兩片肺葉大概也快不行了……
「你的意思是……你為了讓天涯察覺他喜歡我,所以才故意在他面前欺負我,就是要看他什麼時候會忍不住跳出來護我,什麼時候又發覺他已經將我擱在心上?」司徒百合真的不笨,听得好明白,也猜得好神準。
「不然你我有深仇大恨嗎?」冥君反問她。
「難怪那時我以為你會潑我熱茶,你卻說天涯不在場,潑了也是白費力氣……」她一時還想不通他那句話的涵意,現在真是恍然大悟。
「我滿想看他跳出來替你擋熱茶,然後燙出一點小傷,你邊心疼又邊感動,一邊替他呼傷口,一邊飆眼淚,一邊哭著求我們去找大夫,最後兩人在大廳上互表情意。」
「好熟的橋段……」
「《侵犯將軍》。」兩人異口同聲。
那橋段在《侵犯將軍》里,正是用在最後完滿大結局,男女主角兒的肉麻對話,讓人抖散不少雞皮疙瘩,偏偏大家還是愛看。
「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想促成我和天涯?」不是真的嫌惡她?
「是我要他去紅杏坊找你,也是我要他到司徒家提親。他騙自己很恨你,那好,恨有恨的作法。我認識天涯夠久了,他是真喜歡你還是厭惡你,我看得出來。我確信自己下的這步棋不會是死棋,連天涯都親口向我坦承——」
「坦承什麼?」
「這就讓他親口告訴你吧。透過我的嘴說出來,似乎很突兀。」
親口對她說,他愛上她,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一點也沒有恨過,他只是渴望將她擱在心上,一時胡涂了,將愛情視為仇恨。
這些情話,不該從第三個人嘴里知道。
「你一定無法想像,你的名字在多早之前就出現在我耳邊。我還沒見到你之前,對你便已無所不知。天涯總是跟我提及你,你喜歡些什麼、討厭些什麼、有什麼壞習慣、你又長高多少、借了多少書、笑了幾回,都是他跟我說的。」冥君緊緊鎖住她的眸,他說得很慢,也很累,但仍舊字字清晰明白,「我認識的司徒百合很勇敢,不會退縮,也不懂投降,就算以為宮天涯是為了恨而娶,她一樣會大膽迎戰。天涯需要這樣的妻子,她很樂觀,可以輕易撫平他前半輩子的陰霾。我認為天涯應該要淡忘了那段記憶,他的人生必須重新開始,那女孩真的可以助他一臂之力——這是我第一眼見到她時就產生的想法,再見到天涯望著她時,眸子溫柔得可以榨出蜜來,我更篤定了這想法。仇恨終止在最後復仇的那一刀,之後,應得是幸福,所以我不容許天涯繼續自欺欺人,非要逼他,逼得他無所遁形去面對自己。」
司徒百合明明就站在他面前,他卻說了「她」,而非「你」,宛如在自言自語。然後他笑彎了雙眸,輕聲問道︰「你是那個司徒百合嗎?」
司徒百合回視冥君,她的心,從沒有像此時一樣踏實,穩穩地踩著了地,再也不會動搖。
對,她嫁宮天涯,是要來幸福的,要他給她幸福,也要給他幸福。如果不為了這個目的,那麼她與他就不會擁有這些日子的甜蜜和平,她不會心滿意足地啃著一顆又一顆的酸澀果子,也不會心甘情願向冥君低頭,更不可能乖巧順從冥君提出的任何無理要求,將成疊的帳本倒背如流。
她不是為了贖罪而來,她從來就沒抱著這樣的蠢念頭,她不是小媳婦兒,任人柔圓拍扁,她知道什麼是她該得的,而在她得到那些之前,她也同等要付出,她不會吝嗇。
司徒百合回以好堅定的笑容,「我是。」
冥君眼里有贊賞,但沒說出口,只淡道︰「所以我才說,有你嫁進來,我就放心了。」覺得肩上的攤子頓時輕了許多,身子的疲累和痛苦好似已經拖累不了他。「我累了好幾年,一直想好好休息,可是又不能心安睡下,你來了真好,你很伶俐也聰明,相信宮家由你來掌,沒有任何問題。你用最短的時間完全模熟宮家事業,只要再累積實際經驗,你會做得很好。」
司徒百合听冥君這麼說,心里有股不安,想阻止他再說下去,唇兒才啟,他又娓慢接了話,「我撐得好痛苦,有時整個肺腑已經絞痛到讓我想干脆咬舌自盡,一了百了,但就是無法走得干脆。我想,你不只是來拯救天涯,連同我也一塊能救吧。」
「我……我又不懂醫術。你也別說這些……」听起來像遺言的話。
「我第一次去看你時,就告訴自己,如果你是個笨蛋,而天涯還是喜歡你的話,我就只好再拖著命,繼續為宮家、為天涯、也為你撐著。不過……幸好。」
「不,我是笨蛋!所以你要撐著,繼續撐著……」司徒百合一直拒絕去听懂冥君的話,但是他已經說得夠明白了,冥君不想再活,他想死!
「百合……六月初三,銀鳶城北巷分行,賣了哪些茶?」他突然又考她。
「我不記得了!」她拒絕回答。
「六月二十,又賣了哪些茶?」他仰著首,閉起眼,再問。
「……六堡茶。你看,我答錯了!我不行的,我是笨蛋,我之前答出來,是因為我在手心里做了小抄,我真的不會,我一點都不懂,如果你不撐著宮家,它會讓我和天涯玩完的!冥君!你听見了沒?你不能放心呀——」司徒百合一瞬之間鼻頭酸楚,聲音已經哽咽。
看到冥君閉眼,她卻不敢去搖他,他看起來像尊輕輕一踫就會散掉的堆砂人偶。
「百合。」他喚住她。
「……做什麼?」
「我這次如果睡著,不要叫醒我。」
「誰要答應你這種事呀!我一定會叫醒你!一定一定會的!」
「百合……」
「我才不答應!」她立刻捂住耳,不听他說話,以為只要他不說、她不听,所有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一切還會處在原點。
「記得把我生回來呀。」
那句話,成了冥君的最後遺言。
他睡著了,再也無法叫醒。他面容安詳,彷若沉睡,只要睡得饜足,他就會再睜開眼,繼續與她作對,繼續逼著要她背帳。
他走得突然,對宮家上下全是打擊,司徒百合以為大家都會震驚的放聲大哭,卻不知道整個宮家人為這一天,早已經做好準備。
金花甚至告訴她,她每一天醒來,都以為會失去他,要是見冥君還好好的在面前談笑風生,她都好感激老天爺。眾人都知道冥君的身體已經撐到極限,眼睜睜看他苦熬,一方面希望他能解月兌,一方面又自私的希望他繼續努力求生,矛盾的不想放他孤單棄世,卻又恨極自己無能為力去救他。
金花哭得眼腫,與十幾名長工丫鬟鎮夜守著靈堂,沒有手忙腳亂,沒有群龍無首,一切都相當熟練。
司徒百合靜靜坐在靈堂邊的木椅上,看著眾人搬來大疊書籍,一本一本燒給冥君。據說這是冥君在好些年前就交代好的,他從不避諱吩咐這種不祥的遺囑,要人將他很喜歡也百讀不厭的書燒給他黃泉路上好讀,至于紙錢或衣著什麼的,他倒是不甚在意,所以沒多要求。
她抹抹濕潤的臉頰,吸吸鼻,離開靈堂,夜已深沉,一輪殘月掛在幕黑天際,無限的孤寂成為唯一陪襯,她幽幽嘆氣,感覺雙腳沉重,每走一步都像必須先使勁怞出深嵌在泥地里的足踝,才能跨出步伐。
「百合。」
听見宮天涯的叫喚,司徒百合茫然抬頭,立刻快速搜尋他的聲音來源,在暗月下的亭間發現了他,她彷如渴水許多日的旅人看到清澗澗的山泉,立刻奔馳過去,投入他的懷抱。
宮天涯身上帶有淡淡酒味,他一個人在亭間獨飲,桌上兩只酒杯,一只已空,一只仍有八成滿。
「你在喝酒?」
「幾杯而已,我沒有想牛飲,喝完這一小壺就不喝了。」
「讓我也一塊喝,好嗎?」她問,卻已先執起那只空杯,讓宮天涯為她斟酒。至于桌上另一只滿杯,她則動也不去動。
她知道,那杯酒,只有冥君能喝。
「你會喝酒?」
「半杯一杯還行,多了的話,我會失態發酒瘋的。」以前喝醉過一次,隔日酒醒听府里丫頭對她說,她酒醉後拿著一本《幽魂瀅艷樂無窮》,命令十幾名奴僕按照書上橋段演了整夜的瀅戲,演得不好還會被她提腳踹,踹完繼續演。後來她就不曾再喝醉過,因為奴僕們都相當小心,不讓她有機會沾酒。
「那麼,比半杯更少一些。」他替她倒了二分滿。
「這麼一丁點,塞牙縫都不夠。」她笑著抱怨,但喝了,一口就飲盡,再討一回,「再來一杯。」
「別喝太多,會醉的。」他勸道,但仍是順她心意,只是比前一杯更少。
「醉了比較好睡嘛,不然我會睡不著,一直反覆想著冥君最後說過的話,還有他的表情……」司徒百合默著聲,又灌下杯中酒。這次她不讓他斟了,她自己來,一倒就是滿溢的一杯,在他伸手擋下之前,全數往嘴里送,酒的熱辣從檀口一路滑過咽喉,本以為酒能暖身,卻抵擋不了今夜夜風的寒意。
「好了,這是最後一杯了。」他拿回酒壺和酒杯,任何一樣都不讓她再踫。
「冥君那個渾蛋!有哪個人要死之前還像他那樣……我到現在還覺得他只是裝睡,他根本就沒事!他那時還罵我,很凶很中氣十足,說他有病,我不相信!他明明就說了好多好多的話,聲音雖然越來越輕,可是沒有像要死掉的人斷斷續續,他沒有!他還能那樣長篇大論,憑什麼說睡就睡!」
司徒百合喝了酒後,或許是醉了,也或許是藉酒裝瘋,連死者為大這句話都拋諸腦後,痛罵起冥君,罵了好幾句後,她的義憤填膺逐漸消火。
「他……怎麼可以一點都不管我的心情,讓我眼睜睜看他闔上眼……我好害怕,我一直搖他都搖不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如果一直笨笨地背不起帳本,笨笨的讓冥君羞辱,說我蠢笑我呆,那麼他就不會死,不會以為有人能代替他,他會為眾人留下來,不會像現在……」
宮天涯輕輕攬著她的肩,將她勾到自己胸前安撫。
「不是你的錯,你做得很好,我們都很感激你。」
「騙人!冥君算是我害死的呀!他對你們大家好重要,他是你們的家人,你們一定很氣我對不對?你罵我、責備我呀!連我都覺得我欠人教訓——」司徒百合揪絞著他的衣襟,催促要他痛快淋灕地訓斥她,她需要有人代替冥君教訓她——
司徒百合突然有個念頭涌現,從宮天涯懷里抬頭,「天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冥君有這種想法,所以之前他讓你管帳,你才會故意……」
看著宮天涯的眼,她眼眶里的水珠子又落下,「果然……我真的是笨蛋……」
自作聰明的笨蛋!
「百合,百合,百合。」他一連三次喚著她,每每當她要再為自己扣罪時,他便溫柔地喚她。
他不知道她如此自責。宮家沒有人責備她,冥君的死只是遲早,多拖一天是一天。眼見冥君痛苦,誰卻也沒有勇氣跟冥君說「你放心去吧,我們會努力過得很好」,誰也不敢承擔如此大的後果,包括他。
他們都懦弱,他們都逃避,想幫助冥君解月兌,又害怕冥君解月兌,這次冥君能走得如此無牽無掛,表情不帶半分苦楚,他們都感謝司徒百合……失去冥君,難過在所難免,流下的眼淚里,卻也包括釋懷。如果冥君的死是必然之事,他們希望冥君最後離開時是滿足的、安詳的,百合代他們做到了,他們除了謝意,再也沒有其他指控。
「對不起,讓你代替我們完成這麼艱難的工作。對不起,那個時候我沒有陪在你身邊,讓你親眼看著冥君死。對不起,我竟然沒有察覺到你這麼害怕。對不起……」
他的聲音好輕,落入她耳里,逼著她哭出來,她展臂環住他的腰際,怞怞噎噎地抖動雙肩,好半晌都說不出話,只是哭泣。
「冥君不只一次跟我提過求死的念頭,尤其當他受創甚深的五髒六腑都在折磨他時,他都是任性地這麼說,甚至要求我賞他一刀,讓他一了百了。金花好幾回都想偷偷倒掉他的藥湯,想助他求死,但最後仍是于心不忍。他一直為我們活著,卻不能為他自己而死,我們真的太自私。」
「你們只是不想失去他……」她好不容易才從死咬的嘴里擠出這句。
「你幫了我們所有的人,你讓他心滿意足的闔上眼……他信任你,也知道你會不負所望……你讓我們終于能順了冥君的心願。百合,幸好有你,真的。」
「可是我不是為了讓冥君死掉才嫁進宮家的,這不是我想見到的……」這重擔太沉,壓得她喘不過氣。她無法原諒自己,只要踫了帳簿,她就會責怪自己。她若早點察覺冥君的用意,她說什麼也不會去背帳,她會一直裝笨蛋,無所事事地當她的宮夫人就好。
「我娶你,也不是為了讓你遇到這種事、讓你難過。」
他與她都知道,他們會幸福,但是這個幸福里,因為冥君的去世而有遺憾。倘若沒有冥君的一臂之力,他還騙著自己恨她,而她還好努力好努力想博取他的注意,這段路,不可能會平平順順。
「百合,幫我一個忙,好嗎?」
「你說。」
他輕輕湊近她的耳畔,啞著聲,認真要求——
「跟我一塊把冥君生回來。」
司徒百合聞言仰首,臉頰刷過他的唇,一顆滑落的淚珠被他吻走,她漸漸咧開唇瓣,回他一抹笑,用力點頭。
「我也想跟你這麼說。不管要生到十幾二十個,我一定要生到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