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這句。
痊愈痊愈痊愈……她真懷疑他懂不懂這兩個字是啥意思!並不是匕首怞出胸口後,就叫做痊愈了,好嗎?!
「大夫煎的藥湯你不喝,開的藥膏你不擦,只堅持已經痊愈,你是有自我療傷的神力是不是?」她壓根不信他的說詞,當他是怕藥苦、怕麻煩,才會如此推托。
歐陽妅意撕開藥瓶的紅紙封,開蓋,里頭滿滿淺草色膏藥,味道涼得有些嗆鼻,她皺皺臉蛋,挖出滿滿一坨︰「我幫你涂,快點把衣襟解開。」
送飯送菜送茶水這樣的奴僕事都做了,不差多做一件上藥小事,反正嚴盡歡命令她要好好照顧他,她再不甘不願,也會乖乖去做。
「真的不用。」見她逼近,他面露困窘,彷佛靠過來的,是個準備粗暴行凶的山寨土匪,而他是緊揪襟口喊著「不要過來」的良家婦女。
「婆娘什麼呀你?!」
「男女授受不親。」千古以來最好用的借口。
「你跟謙哥他們一樣當我是男的就好。」她擺手,要他拋掉腐敗的老古板想法。
沒有男人會像她這般嬌艷欲滴、這般精致俏美,他做不到。
「我自己來。請讓我自己來,好嗎?」古初歲企圖使自己的聲音听來誠懇。
「你自己來若有用,這罐藥老早就涂完了。」她早已數不出來自己說過多少次「記得涂藥」,他卻當成耳邊風,她現在懶得動口,直接動手。
「我可以在妳面前涂,讓妳盯著。我自己來。」他很堅持,側身避開她。
「啐,拿去啦。」她把滿手藥膏抹回瓶口,如他所願地將藥罐塞給他,頗為惋惜無緣模模他胸前刀傷,她很想看看它傷得位置、傷得程度,傷得為何害大夫搖頭連連,又為何傷得讓古初歲沒花幾天工夫就能優閑下床走動。
古初歲背過身去,沙唰的解衣聲,緩慢的抹藥動作,一切都是轉身進行,她除了看見他背後那頭黑色長發和削瘦雙肩外,任何美景也瞧不著。
她在等待的過程中,替自己添滿一大碗白飯,順手幫他舀湯。
不是她別具私心,只顧自己肚皮飽,她吃飯他喝湯,而是送來好幾日飯菜,應他央求地陪他用膳,讓她發現他的習慣,她知道他總是先喝湯才進食,從他偏瘦體形看來,食量算大,慢食卻吃下許多,不特別愛吃肉這倒很稀罕,她認識的男人都是食葷勝于茹素,每回餐桌上來盤白斬雞,大家爭先恐後地搶雞腿吃,常常是最快清空的一道菜。
他喜歡蓴菜湯更勝人參雞湯,他喜歡清蒸更勝紅燒,他喜歡豆腐,喜歡蔥末,喜歡粥,還有,他喜歡胡蘿卜那是她最討厭的一種食物,所以他願意將整盤胡蘿卜塊全挑干淨,方便她大口大口吃掉和胡蘿卜混著一塊兒炖煮的女敕肉。這也是她同意和他一起吃飯的主因之一,她不吃的,他吃;他不吃的,卻是她的最愛。
有幾回她在前頭櫃台忙不過來,便請托小紗幫忙送飯菜來喂養他,事後,听小紗提及,從她端膳進去、布菜、喚他用膳,到她離開房間,他不發一語,活像個啞巴,不理睬人,問他什麼都不應。
後來她才發現,除了謙哥之外,她是唯二听過他開口說話的人,也許是因為自覺嗓子粗咧難听,常受人側目,于是,他變得不愛說話。不過,他面對她時滿健談的呀,一頓飯吃下來,兩人東聊西聊,不曾冷場尷尬,沒有找不到話說的窘況。
「我涂好了。」這句話彷佛一個娃兒乖乖听娘的話,將一大碗飯吃光光之後的討賞調調。
「快坐下來吃飯。」她賞他熱湯一碗。再多就沒有。
「今天當鋪不忙嗎?」之前有幾次她都是送飯來就匆匆離開,或是胡亂扒兩口飯了事便又趕回櫃台坐鎮,能悠悠哉哉坐下來細嚼慢咽,代表著忙碌的俏伙計今日無事可做。
「還好啦,小紗她們頂得住。」她又開始挑起胡蘿卜,把它們撥到邊邊角角。就算討厭它,但他喜歡,她就無權要廚子不用胡蘿卜料理,可是──干嘛把它們切這麼細呀?很難挑耶!
「那妳今天可以留久一點。」他唇畔浮現喜悅的淡笑。
「留久一點干嘛?」她辛苦撥清右半邊領地,只剩肉,靠近他座位的左邊餐盤則是一片紅紅蘿卜海,終于可以愉快吃肉。
「陪我。」
筷子夾肉,餃在她微張的嘴里,他理所當然的回答,教她吃驚。
陪我。
粗啞的嗓,怎麼這兩字從他口中說出,會那麼讓人酥麻哆嗦?
「我們沒這麼熟吧?」她只是奉命送飯來喂他,再順便一起坐下來清空盤中飧,吃完收拾收拾碗筷,閃人,交情著實沒多好。
「我們,算熟了吧。」他的驚訝,來自于她的疑問。
「你所謂熟的定義,是指知道彼此名字嗎?」若是,那她和他算熟沒錯。
「當然不只。除了妳的姓名,我知道更多關于妳的事。」
「哦?」她邊咀嚼女敕肉,邊願聞其詳︰「例如說?」
「妳是嚴家當鋪的流當品,尚在襁褓中便被帶進這兒。」
她擺擺手︰「這件事,全南城都知道,不是啥新鮮事。」她和當鋪其它流當品的故事,至今仍會在各大茶鋪酒館里讓人當閑話軼聞,加油添醋渲染。
古初歲尚未說完,淺淺而笑,以他平時自厭的嗓,緩慢續道,不愛開口的他,在她面前,不會得到她的不耐和排異,他的聲音再難听,字句再沙啞不清,她都會听著,從第一個字,听到最後一個。
「妳與其它幾位流當品公子不同。以我見過的公孫鑒師為例,他笑臉迎人,風雅儒致,看似從容自若,在其眼底卻蘊含著灰暗,應該是他兒時經歷了某些遺憾。表面上,他藏得極好,輕易粉飾,然而氣息是騙不了人的。妳不一樣,妳很快樂。」
歐陽妅意柳眉輕揚,頗意外他的好觀察力。
「妳的眼里,沒有一絲絲陰霾,妳自己有發現嗎?妳提及『咱家當鋪』時,會不自覺彎下眼角,瞇瞇笑著,提及鋪里之人、公孫鑒師、以及我未曾謀面的秦關、尉遲義,甚至是小當家嚴盡歡,妳同樣會因為溢滿笑意而彎眸,妳喜歡這里,發自內心的喜歡,就算嘴里埋怨被小當家嚴盡歡驅使奴役,就算氣惱遇上怪客,妳仍舊讓人嗅著一股在這里非常開心的氣息。」他打從心里羨慕起那些會令她本能含笑的人事物,心中有股強烈的渴望和蚤動,希望自己也能成為其中之一。
他緩慢又仔細地剖析她,語氣篤定,半點遲滯也沒有,彷佛深諳她的思想、好惡。
而他,說中了一切,她確實如他所言,發自內心地喜歡嚴家當鋪,這兒是打她有記憶以來就認定的「家」,當鋪里的人,對她來說等同于親人,彼此雖然姓氏不同,那又怎樣?同姓氏的人就真的比較親、感情比較濃烈嗎?她可不認為。
她不像公孫謙,是被雙親牽著手,帶進當鋪典當銀兩。公孫謙擁有過「爹」、「娘」和「家」的記憶,即便當時年紀小,漸漸模糊的過往回憶仍會刻在心版上,成為一道傷痕,無法愈合。比起曾經擁有又失去的公孫謙,她幸運太多,不知父母是誰,不明白為何被遺棄,開始牙牙學語時,便已經在嚴家當鋪里蹣跚爬著玩著,她將當鋪嚴老爺當成親爹,他待她好,並不輸給親生女兒嚴盡歡,她唯一遺憾的是,自己必須叫「歐陽妅意」,而不是「嚴妅意」,因為當初來典當她的當單上所簽下名字的陌生人,就姓歐陽。據說,那是她爹的名,但她只覺得它是幾個無意義的白紙黑字,連記都懶得去記。
「你是面相師嗎?」歐陽妅意打趣問。光瞧人幾眼,就把人的祖宗八代、前世來生都看透透。
「我不是。」他啜口清湯,順便潤喉。他並不習慣說太多話,也不會有人願意听這般粗啞聲音說話,她是頭一個,讓他一開口便超過十句話的人,也是頭一個,專注听著的人。
「你也不像呀。」他比較像……慘遭地方土豪紳覬覦的落難美書生,哈哈。「不過你細微末節觀察得挺詳盡,應該說你是細心呢,還是無聊?」養傷之人是鎮日閑閑沒錯啦,除了臥床數蚊子外,沒啥其它事能做,他才會如此空閑地仔細觀察周遭吧。
古初歲將她挑出的胡蘿卜夾進小碟中,另一盤春筍炒火腿,也在歐陽妅意邊听他高見時,邊動筷均分兩邊,一邊是筍片,一邊是火腿絲,楚河漢界,她是火腿帝國的領主,流放筍片到蠻荒地帶,幸好,他喜愛筍片更勝火腿絲。
「我的細心和無聊,只花費在我想觀察的人身上。」他開始用膳,細嚼慢咽,說到最末了那句,他揚睫淡淡覷了她。
「原來你這麼注意謙哥?這樣不行哦,謙哥已經名草有主,你快快死心吧。」歐陽妅意身處男人堆里太久,久到都快不把自己當成女人,于是,輕易忽略他對她的評語,反倒以為他很認真在詳察公孫謙,才會發覺公孫謙兒時陰霾。
「妳不是一個遲鈍的女孩,但有時似乎不太進入狀況。」她並非單蠢天真的憨傻姑娘,明明一臉慧黠,明明精明得足以承攬當鋪大部分業務,明明說起話來牙尖嘴利,偏偏事關于己,她又盡數放空,當做在听別人的故事一般,置身事外。
「這也是你的觀察呀?好,我也來說說我對你的觀察。」要玩,兩人一塊兒玩。她比畫著竹箸,在他面前指指點點,說得煞有介事︰「你呢,是個有錢公子哥,八成是排行老二吧,上頭有個獨裁大哥,為了家產,想將你除掉,于是,你逃出來,身無分文,又無人可投靠,便流浪到南城,歪打正著進到嚴家當鋪,嗯……你的聲音,是被毒啞的吧,本準備毒死你不成,毒壞了你的嗓子。」好老梗的情節,現在的雜冊小說都不這樣寫了呢。
「我不是公子哥,也非家中排行老二,我並無兄長。」他否認了幾項,有幾項似乎默認。
慢慢地,他吃光一碗飯,又添一碗。每回見他用膳,她都有一種感覺,好像見到一條蠶吃桑葉,沒有囫圇吞棗,緩緩吃著,細細嚼著,胃卻像還能填下更多。偏偏他這麼會吃還那麼瘦,嘴上老掛著「喝水也會胖」埋怨的女人一定恨死他了。
「可是謙哥說你價值連城耶,你若不是富家子弟,哪有什麼地方值錢?」她將他自頭到腳打量一輪,又說︰「如果『人』真的可以當,憑你的姿色嘛……你長得還不錯,說眉是眉,道眼是眼,可惜瘦了點,聲音啞了點,走路也像老人,我會用三十兩當你吧。」她忍不住仿起當鋪鑒師的審物眼光,說得有模有樣。
「三十兩,我當給妳。」
「我是說,『如果』。」她賞他白眼。「我最討厭把人拿來當這種喪盡天良的事,要是有哪對爹娘膽敢牽著孩子來當銀兩,我一定跳出去揍那對爹娘,打得他們學會『良心』兩字怎麼寫!」小拳義憤填膺地掄緊。
「像揍我一樣?」他笑。當日她一踏出櫃台,毫無預警,呼地就賞他一巴掌,她怒火中燒的模樣,他記得牢。
「差不多啦。」打瘋子和打泯滅人性的混蛋,她下手都不會客氣留情。「你剛說你不是有錢人,你如何說服謙哥讓你留下?謙哥雖然偶爾會做些出乎眾人意料的怪事,但次數真的不多,先前留下梅秀,可以說是他難得的心軟,你呢?你拿什麼利誘他?」听謙哥把他說得多神,好似他是世間僅此一件的珍稀品,不收進當鋪,是當鋪損失,可她左瞧右看,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呀。
「沒有。我沒有利誘他。」嚴格說來,不算。
「還是你說了啥甜言蜜語?」騙得謙哥團團轉。
他失笑︰「我這種聲音,無論說什麼,都成不了甜言蜜語。」
這是事實。
沙而沉,啞而瘖,一種比喉頭哽痰還要更嘶啞十倍的殘破聲音,無論如何甜如蜂蜜的字眼,從他口中說出來,便變成了苦澀;再美的一首詩,由他吟來,毫無美感,詩句里的風雅,連渣也不剩。
「听久了也不是那麼難听啦,至少,我是這麼覺得。」剛剛為了他說的「陪我」兩字,她還忍不住哆嗦兩下呢,從骨髓深處里竄起好幾波的酥意。
說完,歐陽妅意微訝地輕呀,發覺一件事實。
對厚……她在不知不覺中,真的陪著這個男人,吃了一頓很長時間的午膳。
在他身邊,時間流逝得飛快,平時她和大伙一塊兒圍桌並坐用膳,氣氛當然也融洽,不過大伙忙著搶食、忙著大喝「那塊肉是我的!」、忙著听取嚴盡歡的教訓、忙著道東家長西家短的熱呼呼八卦,吵吵雜雜,連吞下去的飯是否過淡或過咸,誰也沒空太在乎,鮮少有靜謐下來細細品嘗食物的機會。
像現在,白飯緩緩在嘴里咀嚼,察覺到它淡淡甜味,軟女敕的肉,入口即化,肉香彌漫,湯的鮮味,不油不膩,喝得出新鮮蔬菜的芬芳味道,她才知道,廚子有多用心在做每一道菜,等會兒將空盤空碗端回廚房清洗時,她一定要夸獎老廚子幾句才甘願……
像現在,與他一起吃飯,食物都變得更美味,他不會逼著要她吃下她不愛的食物。人生吶,有幾樣菜不敢吃,並不會損害身體,又不是少吃幾口胡蘿卜,她就會營養不良死掉,她還不是長得俏麗迷人、紅潤健康,自小到大不曾生過大病──可她的歪理往往被公孫謙數落及尉遲義嘲笑,逼著她不許挑食,硬生生咽下與她不對盤的東西,將她吃飯的好心情破壞光光,滿嘴全是可怕怪味道,再吃下任何食物也不覺得美味。
他是個很好的飯友,至少,他讓她感到無比自在,待在他身邊沒有壓力。
她還……滿喜歡這種氛圍,而且,會忍不住期待晚膳也搬來這兒吃,如此一來,說不定今晚那整盤的辣爆雞丁她就能一人獨吞了,嘿嘿。
她毫不掩蓋地咭咭偷笑,他本來專注覷著她,不一會兒,他的目光挪向窗扇。
「外頭怎麼了?」古初歲豎耳傾听,客房外的廊道上,凌亂奔馳的腳步,慌張呼嚷的七嘴八舌,雖然距離稍遠,他仍听得清晰,隱約可聞有人正喊著「快找大夫!」。
歐陽妅意也听見了,她好奇起身開窗查看,只見一整群當鋪弟兄姊圍著什麼,行色匆匆往南側後園方向去,她瞇眸,瞧得更仔細,終于看見眾人簇擁為何的同時,她捂嘴驚呼──「關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