螭兒再次清醒,已是隔日傍晚。
暈紅的落日透著紙窗,染得天際一片幽黃。
她听到輕微似貓兒嗚咽的聲吟,隨著她想強撐起身子的舉動而更加清晰,原來,那是來自于她喉間的痛楚。
「你不要起來!我是說,我來幫你。」乒乒乓乓的踫撞聲交雜其中。
是化蛇的聲音,好像距離遙遠……
細小的手臂摟著螭兒的肩,半扶半抬地讓她坐起身子,覆體錦被滑落,露出她布滿淤紅的肌膚。
見狀,化蛇又掉淚了。
「螭兒姊,軒轅主子他打了你,是不?」光瞧見那些又青又紫又紅的傷印就足以猜想昨夜螭兒姊必是受到軒轅主子的暴力摧殘,「他怎麼可以這樣?!你的身子已經很差了,壓根連他一只指頭也挨不住,他竟然將你打成這模樣……我早上想進來替你淨身,看到你身上的傷痕,我嚇都嚇傻了……」
化蛇的哭訴聲斷斷續續傳進耳內,螭兒將她喚到床邊。
「謝謝你,化蛇,謝謝你為我,擔心。我沒事的,軒、軒轅他……並沒有打我。」短短一句話,螭兒說得支離破碎。
「可是你……」
「不礙事的。」她安撫著化蛇,「我想先淨個身,好嗎?」
化蛇點頭,急忙端來熱水為螭兒撫去身軀上的每一處不適,每瀏覽過一個吻痕,化蛇便蹙眉端詳仔細。
「這個實在看不出來是用什麼武器給打出來的……」化蛇低聲嘟嘍,「上頭還有怪怪的印子……好像是牙齒印子……」
螭兒並未留心化蛇的自言自語,合著雙眸。
化蛇為螭兒拭淨身子,再為她系上兜兒,套妥襦衣,緩緩攏梳著她一頭極長的青絲。
「螭兒姊,你餓不餓,我去張羅些清粥可好?這些日子你幾乎都沒吃什麼食物耶……」
銀眸輕緩張開,她搖頭。
「你的身子骨又不健壯,再不吃怎行,還是你想吃點別的?」
螭兒原想再搖頭,隨即瞥見桌上一籃鮮紅甜美的奈果,她又改口道︰「我想吃顆奈果……」
難得螭兒開口要求,化蛇好生欣喜地應道︰「好,我削給你吃!」
她喜孜孜地開始削起果皮。
螭兒靜靜地看著銀亮的刀子流滑在奈果之上,殷紅的果皮逐漸剝離果身,一圈圈地拖曳著……
薄利的刀,若削在頸子上,應該也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割斷筋脈了吧?
「化蛇,你過來。」
「啊?喔。」化蛇挑著不解的細眉,仍咚咚咚地跑回床畔,「再等會兒,我快削好了。」
螭兒極緩地舉起手,顫抖的臂膀牽動身軀無一不疼的知覺,她傾盡全力,讓右手攀在化蛇的腕間,簡單的動作卻逼出她滿頭冷汗。
「螭兒姊?」化蛇微愣,發覺螭兒的瞳兒直勾勾望著她右手所執的刀子,銀亮的眸與刀子閃耀的光芒如出一轍。
螭兒白皙甚至是褪盡血色的掌拉下化蛇握刀的手,浮現出用盡渾身力勁的青綠筋脈,可在化蛇的感覺中,那僅僅是毫無力道的攀附。
冰涼的刀刃緩緩抵在螭兒纏繞著白紗的頸項。
螭兒唇角輕漾的笑,是如此絕美。
「螭兒姊……你、你做什麼?」化蛇連抖也不敢抖,生伯她細微的動作都會讓刀子在螭兒的脖子上開出血口。
「這柄刀,夠利嗎?」螭兒陡然問。
「當、當然。」
「利到能否……輕易削斷我的頸?」
化蛇瞪大瞳鈴眼,小嘴發揮蛇類吞蛋的極致潛力,撐大、撐大、再撐大。
「那那那那不夠、不夠利,削不斷的!」哇哇哇,不是說好要吃奈果的嗎?怎麼一轉眼削皮的刀卻被托以砍腦袋的重責大任?!
化蛇猛搖著頭,因心急而結巴。
仿佛要試驗化蛇的話,螭兒將刀刃頂得更深,穿透了薄薄白紗,瓖嵌進喉間那道曾因闢邪劍而劃開的傷口,逼出血紅。
疼,浮現。
「我想,夠利了。」
螭兒飄忽一笑。喉間的疼痛淺乎其淺,但仍隱約蔓延。
只要再深入些,她就再也感覺不到疼了,無論是心上,或身軀上的。
再也不疼了……
心底深處的魔咒讓她毫不猶豫,更不害怕地迎向鋒利的刀刃。
「螭兒姊——」
就在化蛇尖嚷的同時,一道法力拍擊那柄交纏在兩個女人指間的刀。
匡鋤一聲,銀亮的刀掉落地板,圈圈轉動,終至停止之前,房內沒有半絲其他聲響。
螭兒失望地凝覷著沾了殷紅鮮血的刀,久久。
直到焚羲扣住她的肩胛,毫不留情地加重力道,那收緊在指掌間的狂焰,遠比她喉間的輕微刺痛更教人無法漠視,銀眸由地板慢慢移回眼前那張布滿怒火的俊顏。
「這就是你逃離我、躲避我的方式?!」
焚羲的右手傳來炙熱,是闢邪劍與主人同怒的證明。
「所以你昨天試圖激怒我,也僅是想借我之手來殺你?!」他咬緊牙關,極力克制滿腔焚燒的焰火。
驟然逼近的臉龐陰沉而恐怖,大手揪著螭兒好生疼痛,面對他的怒焰,螭兒並未卻步,輕輕回視著他。
「你——」她的默認,讓他更憤怒。
螭兒卻先一步開口。
「如果當初,我沒打擾你的清眠,沒偷吃那仙果,我只會是只……平凡的螭獸吧,或許有機會修成精怪,也或許,就僅是淡然而無慮地,過了一生。你說的對,我犯了錯……錯在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抖顫的長睫間溢出清泠似露的寒淚,「我,認清了事實,也永遠不會忘了這個教訓……所以可否求你,如同助那只千年前的殘蝶那般……助我……」
月兌離了他的鉗握,螭兒盈盈跪倒,卑屈地磕著頭,只為求死。
焚羲冷著臉,注視著她。
螓首叩在床鋪上,一聲緊接著一聲,力道雖不重,毅力卻驚人。
縴細的身軀匍匐在凌亂的床鋪上,淚花在錦被上渲染綻放,每個叩首都伴隨著她淒楚的哀求。
不求生,只求解月兌……
只求,不再拖累了他。
焚羲緊握著拳,右手五指收握處進泄出強烈的余光,螭兒亦有所察覺,她不再叩首,靜靜等著噴吐烈焰的闢邪出鞘,斬除她的痛苦及所有不舍……
殺了她吧!反正她為了逃離他,連性命都可以不顧;反正她活著是痛苦更是折磨;反正她,只是他為了排除一時寂寞而找來陪伴他的小螭獸……焚羲片刻不停地想著,指節卻握得更使勁,也將闢邪劍緊緊壓抑在身軀里,不容許它悖逆主人的意識。
一旁的黑龍、朱雀及化蛇,誰也不敢開口。
「你真想死?」焚羲眯起含焰的黑眸。
螭兒毫不遲疑地點頭。
「若我不準許呢?」
「我會一試,再試,直到……閻王願收我這條魂魄為止。」直到她還清了對他的歉疚……
焚羲冷聲道︰「不,你不會。」
隨即他扣住她的腕脈,在她的驚呼聲中將她提直了身勢,牙關咬破她的食指指尖,逼出血艷珠紅,另只手更是迅速揪住化蛇的衣襟,粗魯地把她扯進兩人對峙的風暴之中。
化蛇嚇得大叫,但仍進不了焚羲的耳里,他凝睇著螭兒,「你若再想尋死,我決計不會阻攔你,但你若斷了氣,我會讓這條小蛇妖陪葬!」
語畢,他強扣著她的手,將指尖的血珠烙點在化蛇的眉心之間。
「什、什麼?」螭兒疑惑反問。
焚羲薄唇開啟,流泄出來的字眼並非回答她,而是吟念成串的咒語。
在場眾人只有黑龍率先反應過來——那是同生共死的禁忌封咒,通常是用于下咒者對承咒者忠誠度的不信任。若化蛇承澤了螭兒的血,她將成為螭兒的影,尋常時日是看不出任何異狀,但只要螭兒殞命,化蛇便也別想獨活!
但任何人都看得出來,螭兒的壽命已如同風中殘燭,隨時有熄滅的危機,焚羲此舉只是讓化蛇成為遷怒下的無辜犧牲品!
「你放手!」螭兒急急叫著,震懾于焚羲那雙火紅的眼。
即使螭兒再蠢再傻,也隱約由焚羲陰霾的神情及方才那句威喝中明白了些什麼。焚羲作了個重大決定,而這決定,攸關著她……及化蛇!
「你要做什麼?!」螭兒喘息地嚷著、掙扎著,但他騖狂的力勁絲毫不減。
下一刻,只見黑龍挺身擋在化蛇面前,阻止焚羲。
「尊者!化蛇何辜?!請別拿她的性命威脅——」
「滾開!」
「若尊者只是想拿一條生命來威逼螭兒姑娘,我願代替化蛇!」
黑龍的話甫出口,他自己先是一怔,遲疑地轉首看向哭得淚涕交錯的化蛇,她的眼兒也正圓瞠,覷著為她擋災的黑龍。
他,為何會突然涌起這數千年來不曾有過的好心?化蛇及黑龍同時閃過柏同的疑惑。
但兩人的思緒僅是瞬間,因為下一刻,焚羲掃來極怒的狂風,將黑龍的身子硬生生甩向一旁的木櫃。
焚羲壓根不可能容許螭兒的生命里背負著另一個男人的存在!更別提是同生共死!
「黑龍……」化蛇擔憂地喚著被瓖嵌在木櫃中動彈不得的黑龍,而他,正極力想掙月兌焚羲加諸在他身上的無形束縛,顧不得喉間涌嘔的鮮血。
化蛇的衣襟再度被提起,她及螭兒驚恐地望著越來越近的彼此,而螭兒冷冰的指尖印上化蛇雙眉之際……
灼熱的血,透冷的膚,交疊。
封咒將兩人從此的壽命緊緊交纏不分。
而焚羲知道,一旦螭兒身上纏系著另一條無辜生命,她便會為了那條生命,強逼自己存活下來。
焚羲眼神凜冽,驚冷的語氣又緩緩響起。
「你別天真地以為到了陰曹地府就可以擺月兌我,我可以滅神,自然就有本領下黃泉誅殺魑魅鬼差,搶回你的魂魄!」他說得出,做得到!
即使當真成為毀天滅地的亂世邪神,他亦不在乎!
即使上與眾神反目,下與閻世為敵,他亦不懼!
螭兒的手臂無力地垂落,身軀癱軟在他霸道胸膛間,混沌腦中再也無法承受更多的強逼威喝。
滿臉的冰淚,是她失去意識前的最後掙扎。
焚羲知道她所承受的痛苦。
知道她每個深夜都飽受體內那些無法治療的傷口所折磨,更知道死是她唯一的解月兌方式,但他卻激不起半絲的善心助她求死。
他寧願眼睜睜見她日漸憔悴,寧願每個夜里為她過度一回又一回的真氣來穩住她苟延殘喘的氣息,寧願用最卑鄙的手段來挽留她存活的意念,也不願松手放她隕滅。
自私,這是他數千年來唯一一次的自私,只為了強留下她……即使,她是如此痛苦強撐著孱弱的身軀,強撐著那具逐漸邁向死亡的軀體。
經過昨天一夜,圍繞著眾人的氣氛盡是沉默的尷尬,整個早上只有半昏半沉的螭兒曾開口說話——她聲若蚊蚋地對化蛇說了聲「對不起」。
為她曾任性地半強迫化蛇助她結束生命;為她即將到來的香消玉殯;更為焚羲封咒的舉動而道歉。
接著,又是數日的靜默。
直到他們撤出了客棧,繼續往南方而行。
這些時日,螭兒不曾再清醒,沉沉地、卻總不安穩地睡著。
「我們要往哪里去?」化蛇湊到黑龍耳畔問。
「我不知道。」黑龍大掌伸來,推開她的腦袋瓜子。
打從上回黑龍為她擋住焚羲的英勇之舉後,化蛇對他的所有小人嘀咕及不滿全數消失得干干淨淨,不留痕跡,完全將他視為同一掛的好哥兒們。
「這樣走走停停,軒轅主子的最終目的究竟在何方?」化蛇支著腮幫子,神情好生可愛,眉心那抹血紅印子宛若含苞的花兒,隨時隨地會綻放出嬌艷花紅似的。
黑龍先是無語,良久才緩緩探問︰「你眉心的咒……」
「不疼。」化蛇像是極具默契地搶先接話,爾後又開開心心地湊近他,「你是不是要問我這個?我很聰明吧。」嘿嘿。
黑龍沒有否認,別開頭,不讓化蛇瞧清他臉上現在的表情。
「喂,黑大,你咧?你被軒轅主子‘扁’的那一掌不輕,還吐血咧,好點了沒?」黑大,即為黑龍老大的昵稱。「要是傷還發疼,別客氣,同我說一聲,我幫你采些藥草,這可是我在行的噢。」想她小小化蛇好歹也在山林間溜達數年之久,大抵也明白哪些草能吃,哪些草又能止痛。
「死不了。」黑龍簡單回道。
化蛇腦袋瓜一轉,自我解讀他語中另道涵義,「死不了,但是傷還是會疼,是不?」
「害我這麼狼狽的人是誰?!」若非化蛇憨蠢,拎著刀架在螭兒脖子上,他又何需白白受焚羲一掌?
「是我呀。」化蛇的口氣不免得意。嘿嘿,危險之際,有條龐大的龍軀擋著的感覺真不賴。「好啦、好啦,黑大,我明白你要說什麼——我又欠你一回嘛,下次換我替你承受一回苦難,咱兄妹們就此打乎,互不相欠。」
她太了解黑龍這死腦筋,上回她只不過不小心瞟到他沐浴,他便要她還一回,這次他傷得如此重,又怎可能輕易放過她咧?
驀地想起一事,讓化蛇又主動湊近黑龍,「你有沒有發覺,朱雀這幾天的臉色好恐怖……」
「她認清了自己的地位。」他二度推開她的臉。
「什麼地位?」化蛇仍不解,圓眼落在朱雀及朱雀視線不曾-開的方向——焚羲及螭兒身上。
「跟你這條蠢蛇解釋只會浪費我的唇舌。」說了,這條不識情愛的蠢蛇又能懂多少?去。
蠢蛇?!化蛇的俏麗臉蛋扭皺成包子,明顯地對黑龍的評價有所怨言。
「我警告你,我雖敬你為兄,可我不準你侮辱我!」她氣呼呼的。
黑龍撇撇嘴,擺明了「我就是要侮辱你」的模樣,「我在陳述事實。」
「你還說!」
嘿,嘴長在他身上,說說都不行,還得經過她的同意嗎?
「我就要說,蠢——」
野禽猛獸的天性讓化蛇有了最本能的反應,菱嘴一張,狠狠鎖咬住黑龍的上下唇辦,不讓最後一個「蛇」字出口。
不是吻,而是真的使勁餃咬著。
圓圓大眼對上黑龍略顯愕然的眸,她帶著一抹勝利的賊笑。嘿嘿,她咬得牢牢的,像條纏上獵物的小蛇……不,她本來就是條蛇精,懸掛在他唇上,看他還有啥本事開口羞辱她。
漸漸的,鎖著她的黑眸變得濃烈而深邃,直盯著她,不肯松放。
那眸,瞧得她有些窘。
小蛇牙有臣服松動的趨勢,牙關一開,才正想退離,他卻已逼近,重新將兩人分離的唇辦又膠著在一塊,不同的是,他不像她劣性地咬疼了他的唇,只是不斷輾轉吸吮、包覆、侵略……
「你……你做什麼?」她好生困惑,被吻得有些暈頭轉向。
黑龍指指自己的上下唇,那兒烙著兩道小小、紅紅的牙痕,來自于她的杰作。「今晚,我決定——」
隨著他的停頓,化蛇被吻紅的粉唇微張,等待——她也弄不清是等待他開口接續,還是等待著另一波唇舌交纏的甜美滋味。
「把你給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