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分羲……」貝齒跟舌頭幾乎要為這簡單兩個字干上一架,嬌嗓笨拙地拼湊著數日前軒轅在她唇間吐露的名字。
「焚羲。」
「分……」
「焚。」
「焚……」嬌嗓急忙注視著他優美唇弧的開啟,仿效地發了個音。
「很好。」焚羲贊賞地拍拍螭兒的頭,而她得寸進尺地仰起小腦袋,縴指點了點自己的咽喉。
「小家伙,學會貪心了。」焚羲笑了,長指如願地搔弄她的下巴,讓她發出滿足的嘆息。這小螭兒,越來越像貓了。
這些時日來,焚羲都與螭兒相約在頭一回見面之處,焚羲原本就整日賴在這處雲霧繚繞的岩壑幽勝間,困了便以天為帳、以地為床,醒了便無聊地戲耍著垂手可得的任何事物,包括風、雲、水、石……或她。
螭兒原本準備離了焚羲的掌握後便竄逃到別座山去躲藏,將她向來自豪的螭格給遠遠拋諸腦後,但他總是出現在她以為安全的地方,笑容可鞠地輕拍她的頭,那抹笑意根本就在惡意嘲弄她,嗚。
既知無路可逃,她只得乖乖隨著他窩回這里,雖然不情不願,但誰教她又有些貪戀他指尖的搔弄……唔,好嘛,她承認,不是有些,而是非常。
他的手指很修長卻有別于她的柔軟,上頭甚至有好些厚繭,她不明白,像他一個鎮日躺在草地上的懶神,既不劈柴,也不挑水,那些難以忽視的硬繭由何而來?
「你學其他字就學得很快,獨獨這兩個字老說得不清下楚,像條偷吞了蛋的小蛇,支支吾吾的。」他好心情地調侃她。
竟然拿她這只神獸與小蛇相提並論?她為自己辯駁,「我,才沒有。」
「瞧,這幾個宇不就說得字正腔圓?」只除了她憨軟的嗓音說起話來較尋常人慢上一倍之外,他可听不出任何瑕疵。
「聲音,難听。」所以她不愛開口說話,反倒是一雙小手忙碌得很,比手畫腳的同時,包里在身軀上的藕絲衫子及鵝黃荷袖便隨著她的動作翻揚飛騰。
「這等天籟竟被你說成難听?螭兒,你可真不知足。」焚羲擰擰她的粉頰,貪看白淨雪膚上那抹因他擰柔力道而泛起的彤彩。
「以前的,才好听。」她伸手捂住自己受難的兩頰。
「你是指那一聲聲龍似的吼聲?」他取笑。
螭兒點頭。
「我可不希望指尖踫著你時,耳里听到的是粗獷的螭吼。」多殺風景,壞了他的樂趣。
焚羲才伸手,想再逗出她銀鈴似的歡吟,豈料螭兒率先一步揪著他的手掌。
「這個,繭?」簡簡單單的斷句表達出她的疑問。
「你想問這個是怎麼來的?」焚羲任她一雙柔荑在掌心指間又搓又柔,來回磨戳。
「想。」
「欺負人而來的羅。」他收攏五指,將她的手牢牢包裹其間。
螭兒不明白地晃晃螓首。
「這說不清楚,我示範給你瞧。」焚羲又露出螭兒模不清的輕笑,「不過,你得等會兒,因為我要欺負的人還沒來。」
話畢,焚羲只是擁著她,讓她貼在他胸前,不再開口。
銀瞳朝上方瞟了瞟,她只能見到焚羲剛毅的顎骨,以及永永遠遠不曾卸除的笑……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螭兒以為焚羲已經自顧自地沉沉睡去,此時正巧有只蝶兒翩翩闖入兩人的寧靜之間,停駐在螭兒鼻尖上,奪去她的注意。
她皺皺鼻,蝶兒仍不動,她再噘噘嘴,蝶兒依舊霸道地在她鼻上休憩。兩顆銀珠眸子朝鼻尖攏聚,凝望起色彩鮮麗的蝶兒,瞧著瞧著不禁有些頭昏。
她才要伸手撲蝶,焚羲驀然使勁鉗止她抬高的雙腕,另道神速而猛烈的劍氣硬生生削斷那只停駐在螭兒鼻尖的粉蝶羽翼。
失去薄翼的蝶身頹然落地——若不是焚羲及時阻止她撲蝶之舉,現下躺在地上的就是她的雙手!
焚羲松開扣握在她腕間的大掌,語氣中的笑意轉為凜冽,揚高的唇弧不變。「螭兒,你可得睜大雙眼,瞧清我是怎麼欺負人的——」淺淺低語未斷,兩道乘雲而至的白袍身影緩緩逼近。
「真好的興致,與小野獸在這兒耳鬢廝磨?」右邊那個神色傲然的童顏鶴發神將把寶劍收回腰間,方才的劍氣便是他所揮出的。
「反正我也無所事事,及時行樂才是聰明。」焚羲聳肩,一副胸無大志的痞樣。
「軒轅,你毋需在我們面前偽裝出善良無辜的模樣,全天界都知道你心里在算計著什麼。」另一名黑發神將冷著俊臉。
「我能算計著什麼呢?不就是如何打發現在以及往後數千年的無聊光陰嗎?」焚羲態度仍舊,朝兩人揮揮手,「你們可以回去轉告眾仙及天帝,我軒轅對滅天沒興趣,只要你們放我悠閑度日,咱們兩邊相安無事,他仍是天界之帝,統帥眾仙佛,而我一樣能像現在游手好閑,與我心愛的螭兒翻雲覆雨,誰也別打擾誰。我可受不了三天兩頭便得招呼你們這些上門寒喧的仙佛們。」
有空閑不會去保佑人間風調雨順、六畜興旺嗎?這麼殷勤又勞師動眾地向他「朝聖」,害他都有些不好意思。
焚羲笑得好惡意。
「誰在跟你寒暄!」童顏鶴發神將惡聲應道,「你仗著有闢邪神劍便如此出言不遜、囂狂不羈!你真以為闢邪神劍能誅盡神佛嗎?你真以為我們會怕那只聞其名、不見其影的闢邪劍?!」
「我就真以為闢邪劍能誅盡神佛,真以為你們光听見闢邪劍就抖亂了四肢百骸——難道不是?」焚羲一番听似困惑,實則眨損的嘲弄,惹得童顏鶴發神將臉色一青。
「哼!我的火煉劍又豈會輸予你?!」腰間利劍出鞘,閃出烈火般的紅光,瞬間焚盡周圍百尺的草木。
「火煉劍?它配嗎?」焚羲嗤笑,「你可以親自嘗嘗闢邪劍的天火炎熵,得到教訓之後別忘了回仙界為我大肆宣揚一番,讓那些神呀佛的識相點,最好別再來惹我,我可不興‘寬以待人’那套!」
焚羲撂下告誡,接著右拳高舉,五指進揚的同時,灼耀神光由掌心激射而出,金烏為之失色,寒風亦不及其光冷冽,襯托著他的沉笑,讓兩名神將不由得各退一步。
五指再合攏,一柄猶如被烈火焚得又紅又炙的神劍已握在焚羲掌間,隱隱約約竄流在劍身的青藍微火仍為闢邪劍逐步加溫,焚羲眯起鷹駑黑眸,「正巧我的螭兒想瞧瞧闢邪劍的虛實,而你活該倒楣淪為闢邪的磨劍礪石。」右臂平舉,劍尖直指童顏神將。
「瑤玄,與軒轅手里的闢邪劍正面交鋒,不智。」黑發神將制止同伴的沖動。
「我非得試試那把劍究竟有何可懼!」瑤玄提劍迎向焚羲。
「螭兒,後退些。」風揚起他一頭似有生命的狂舞黑發,焚羲神色囂狂,「別讓他的髒血濺了你一身。」
螭兒絲毫不敢遲疑,雙手捧起方才被斬斷羽翼的殘蝶,在花稍而繁瑣的層層衣裙阻絆下,踉踉艙艙地退到岩石後方。
她還沒弄懂這場戰役的原委,一切卻已告結束。
只見焚羲與瑤玄兩人執劍互擊,在強光籠罩及金石進裂的星火中,火煉劍化為點點灰燼,散為風中裊裊飛煙。
闢邪劍卻因此番重擊,使得劍身更加-耀,跳躍的青艷火花彷佛極有靈性地吶喊著嗜血的野蠻。
「闢邪劍,不見血不入鞘。」焚羲輕扯唇角。此時的他,稱不上神,只是頭猙獰的獸,因外來的打擾而從沉睡中醒來,非得徹底撕裂惱人的來源,才能安撫體內狂獸的怒意。
黑發神將祭出乾坤雙圈,想要擋下那柄艷紅神劍對瑤玄的攻擊。
「盤瓠!」瑤玄見到同伴的武器亦奈何不了闢邪劍,忙喚著黑發神將之名,要他趕快退離闢邪劍的攻擊範圍。
乾坤雙圈承受不了闢邪劍的高度炙溫,應聲碎裂,而盤瓠避開了闢邪劍氣卻避不掉焚羲左手的狠襲,咯出數口鮮紅,「該死——」
瑤玄雙臂使勁,額際青筋浮現的同時,他的背脊竄出一對潔白羽翼,展翅一飛,再由蒼穹間俯沖而下,像只獵鷹猛撲向獵物。
可惜瑤玄面對的並不是溫馴而柔弱的獵物,而是一個邪神。
一個毀天滅地的邪神。
闢邪劍在半空劃開圓弧,在天際間開了道血口,仿佛天與地分裂成兩半——那道長長的血痕是以瑤玄的額心為起點,終止于闢邪劍淌著血珠子的尖端。
螭兒掩著菱嘴,銀瞳所見,是場駭人殺戮,更是神佛身亡時的絢爛光景——神將瑤玄分裂的身軀終于在狂劍咆哮停歇後,化為成千上萬的青綠色螢光,逐漸竄天飛離。
而焚羲靜靜站在原地,冷眼看著每一顆翡翠似的星光擦過他的身軀、臉龐,以最後微光照亮他的淺淺笑容。
極美的光景。
倘若螭兒未曾見到瑤玄隕減之前的爭戰,或許她還會欣賞此番美景,然而一旦明了這些漂亮青芒形成的過程,她只覺得惡心想吐!
「我還得留你一條命,讓你將今日所見完完整整呈上天庭。」焚羲右掌一收一握,火紅的闢邪劍瞬間失了蹤影,黑眸瞥向盤瓠,「也明明白白讓眾仙佛知道,別激怒我體內沉睡的闢邪劍,否則……」他以笑聲替代未出口的威脅。
「你眼底還有天條嗎?」盤瓠的-聲被涌上的鮮血所阻斷。
「天條?是誰先犯天條?我若不自保反擊,現下化為星屑的人,是我。」
「你——」
「別像只喪家之犬在這里狂吠,不如滾回天庭養傷去,方才那一掌我雖沒使盡全力,可也沒手下留情,若不想落得神魂俱滅的慘狀,就去找人為你修復元神吧。」焚羲揮揮手,驅趕盤瓠離去。
盤瓠握緊了拳,但他也知道,依現在的劣勢,繼續留下來也只不過讓闢邪劍下再添具冤魂。
果然如軒轅所言,他像只喪家之犬……
盤瓠一旋身,化為光形,消失在天際。
「螭兒。」焚羲輕聲喚著。
岩後的螭兒沒有動,在等著焚羲身畔那點點青光全數散離才準備現身。
「螭兒,過來。」
「那光,我會怕……」她抿著紅唇,忍住一波波在胃里翻騰的作嘔感。
「怕什麼,又不會咬人也不燙手。」
她仍是搖頭。
焚羲大掌一揮,揚起清風,拂盡螢火,「散盡了,別怕。」
「那光,和血一樣。」她垂下眸,這些青螢色的光點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血肉橫飛罷了。
「是嗎?我還以為你會喜歡這光景,很美不是嗎?」焚羲始終等不到螭兒的近身,干脆自己走向她。
「我不喜歡,更覺得……不舒服。」她任焚羲習慣而自然地將她安置在胸前。
「嚇壞我的螭兒了嗎?早知如此,我就不白費功夫地與那兩條雜魚過招。」大掌意思意思地拍拍縴細的背,語氣含笑,「不過這是你自己要問我手上厚繭的由來,可不是我想嚇你。」這算是解釋了她數刻之前所提出的疑問。
螭兒抬頭看看他,又瞥了瞥他的手掌,吶吶地再問︰「剛剛的劍,好燙,你的手受傷嗎?」
「闢邪劍一點也不燙人,至少對我這個主人而言。」他攤開掌心,讓她瞧清楚上頭沒有任何燒傷的痕跡,也沒有微火煨出來的紅印。
「還好……」粉頰蹭了蹭他的掌,只感覺到他的體熱及劍繭,這才信了他說的沒事,銀瞳輕眨,「焚羲,你,在生氣?」
生氣?
「我看起來像嗎?」他不答反問。
螭兒點頭,指了指他唇畔那抹百年不變的笑靨,「不見了。」
雖然焚羲自始至終漾著笑,無論是與她聊著無意義的閑話、閉目沉睡、貪歡地融入她身軀里,或是……方才邪佞似魔地誅殺神將,他的神情都不曾更改,一直笑、一直笑著。
可是現在的他,不一樣。
她雖說不上來哪里不一樣,但就是知道,他唇畔間只有笑弧而不帶笑意。
焚羲撥開她臉蛋上的一綹散發,在銀亮似鏡的眸間看到了她所謂「生氣」的自己。
每回只要闢邪劍出鞘,無論殺人與否,再收回他體內時,一股無法忽視的空虛感便如潮水般涌上,沉沉地戮在他胸口,接下來的三、四日,他幾乎都在混沌中度過,仿佛應驗了闢邪劍的傳說——蝕心,每使一次劍便蝕一回心,他以闢邪劍為護身武器,闢邪劍亦以他的心為養分……
他從不曾察覺到劍回鞘之後的情緒,而她卻感受到了?
「螭兒呀螭兒,你這雙漂亮又無邪的瞳兒……究竟看到多少面的我?」他捧著她的雙頰,拇指細細地摩搓如綢般的粉女敕,薄唇取代了他的手,在她頰上烙著淺淺齒印,再移到她唇間,吮含住粉櫻小嘴。
對她仍存眷戀,這是何故?
為什麼他對待她並不像先前的嬌艷妖娃們,盡了興、滿足了便揮揮衣袖,一拍兩散,既無情更遑論眷戀纏綿?對她,他可開了數回先例。
這樣的縱容,超乎他的想像。
他貼近她時卻踫上了阻隔,焚羲低下頭,瞧見她的雙掌像道障礙似地交疊在兩人絢前。
「怎麼了?」
「會壓壞……」
「壓壞什麼?」他挑起眉,看她像護著什麼珍寶似的,「手心里藏了些什麼?我瞧瞧。」
螭兒緩緩挪開上方的右掌,讓他看清安躺在她左手心的斷翼殘蝶,蠕動的蝶身無助又可憐,「翅膀,斷了……」
原來是被瑤玄劍氣截斷薄翼的蝶。
「一只斷了翅的蝶。」焚羲兩指拈起蝶身,失了七彩蝶翼也只不過剩下丑陋蟲身,再也吸引不了任何贊賞的目光。
螭兒正要開口要求焚羲以法力再造蝶兒一雙新翼,話還來不及離唇,焚羲拈蝶的兩指微微施力收緊,力道雖輕,卻已是柔弱蝶兒所無法承受,蝶身霎時支離破碎。
他用那曾經逗弄著她的下顎,讓她咯咯輕笑的溫柔指尖,輕易地擰除另一條生命……
「不!」螭兒忙不迭攀緊他的臂膀,想撐開他的指尖以挽救蝴蝶,但蝶兒只剩一抹青殘。她忿忿抬眸,「為什麼?!」
「已失了雙翼,還不如讓它解月兌。」焚羲口吻淡似清風,又無比殘酷。
「但它,活著……」她慌了。
「也痛苦。」
螭兒愣了。
「正巧給它一個教訓,也提醒它下世輪回可千萬別再犯相同的錯誤。」焚羲擦去指尖沾染的青污蟲液,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錯誤?」
「它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
螭兒怞了口涼氣。
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就因為它出現在這里,就因為它打擾到焚羲,所以……該死?
那她呢?
她,是否也闖入了一個無法再回頭的禁地?
焚羲沒讓螭兒有更多胡思亂想的機會,以吻擾亂了她心中一池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