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方的山,騎馬走了兩天,仍沒有靠近的真實感。
有人說,居住著神獸的山,會因神獸的好惡而改變地形,有時,它近得像在眼前;有時,它遠得像在天邊。雲遙倒沒有想太多,只單純地認定往前一直走一直走,終有抵達之日。
又馳騁兩天,下過雨的傍晚,他們正式踏進這座貔貅消失影蹤的高山峻嶺之內。
馬匹能代步的路,過了半山腰那條較寬敞的羊腸小道之後便沒有了,接下來必須靠雙腿步行,四人不得不暫時將馬兒安置于一處草原,放任它們奔跑休息,馬兒聰穎,能乖乖在這兒等候,屆時主子們下山,再以哨聲叫喚,它們便會回來。
漫長山路,除了走,別無他法。山里杳無人煙,景色雖美,地形卻險,巨石林立,處處有斷崖山澗,北海在雜草叢生間劈出一條小徑,又在陡峭松林里以粗繩綁結,讓雲遙和美淨攀爬上去。
頭一天,美淨便失足跌斷了右腿骨,痛到無法動彈,她的傷勢根本不可能再往上頭走,而且若拖著不管,那只縴縴美腿恐怕就會廢掉。雲遙怎可能讓這種事發生,當下要北洋背著美淨下山,趕緊就醫,絕不能遲延,山腳旁約莫數里,有處小村落,可以先行求診。原本,她連北海都一並命他隨北洋下山,務必搶救美淨,但北海堅決不從。
「北洋送美淨下去,我隨你繼續往上走。」他不可能容許她獨自一人在這荒山野嶺中冒險!她以為她武功多高強?體力多充沛?這一路上,若不是他提議一個男人腰際綁繩,繩的另端束緊一個女人──北洋與美淨綁一塊,他則與雲遙一組──她不知早就跌落深崖多少回,有幾條命都不夠用!
「北海──」
「要就一起下山,要就我跟你上去。」沒有第三種選擇,他決計不會允她單獨涉險。
雲遙除了答應,還有羅唆的權利嗎?她很清楚北海拗起來有多固執。
「北洋,你一定要顧好美淨,知道嗎?」雲遙臨行前再三交代,無論北洋拍胸脯多少回,她仍是擔憂。
「三姑娘,你自己也要當心。大哥,沿途記得留下記號,安頓好美淨,我再趕緊追上來。」北洋面對相同容貌的雙生兄長說道。
「好。」
四人分道揚鑣,一方下山求診,一方上山再尋神獸。
雲遙與北海在山里的第五天,依舊毫無所獲,別說是貔貅的身影,連個腳掌印也沒有。他們只覺山勢越走越險峻,路越走越窄小,崖越來越深不見底,雲霧就飄圍在彼此周遭,地滑草濕,攀爬起來更加艱辛。
北海用石墨在山壁上畫下他們行進方向的符號,一回身,驚見雲遙踉蹌,立刻箭步上前,將她扶住︰「當心路滑!」
「北海,謝謝你。」她拍拍胸口,吁口氣。
這天夜里,北海架好火堆,雲遙削起樹枝,串起獵來的山羌肉塊,並將冷硬面餅貼在火堆圓石上煨熱,分工合作完成一頓晚膳。
北海以刀剖開面餅,夾入肉塊,遞給她,雲遙道謝接過,大口咬下,不像尋常姑娘細嚼慢咽,她多豪邁,吃相彷佛嘴里食物美味無比。
「這里的夜空好清澈哦,星星好多,咱們荒城瞧不見這麼美麗的夜景呢。」她靠著大石,半仰躺的姿勢,大片夜空盡納眼底。
「荒城總是在飄雪。」北海答道,順手將水囊給她。
「對,荒城總是在飄雪,灰蒙蒙一片,又冷。」
「三姑娘喜歡西京的溫暖嗎?」
「……還好,大概冷慣了,現在穿這麼少,我挺不自在的,哈哈。」雲遙說的「少」,不過是長袖薄衫,不至于袒胸露臂,只是習慣了笨重的一層一層厚衣裳,此時倒是靈巧得很沒有真實感。
「你穿這樣很好看。」北海低頭挑動火炭,添進干柴,火堆升得旺盛些。
雲遙被夸了,還遲鈍得沒听出他話中隱含的愛慕,只當北海喜歡這樣帥氣的姑娘打扮,她咧嘴笑笑,仰望暈月的小臉精致漂亮,在北海眼中比月兒更美。
她突地哼起荒城童歌,嗓音清甜婉轉,像只夜鶯,他不忍打斷如此美妙天籟,硬生生壓下連日來幾乎快到嘴邊的話語,不去破壞此時此刻的美好氛圍,雖然他多想藉著兩人單獨相處之機,向她表白,向她求親。他戀慕她好久好久,已經忘掉是哪天哪日開始,她進佔了他的目光中、眼神追逐里,成為他最喜愛的女孩,她的開朗、她的不造作、她的真性情,輕易擄獲了他,教他傾心暗戀……
她唱著歌,可愛的童歌,詠著星辰,一閃一閃亮晶晶,詞匯簡單,他听得緩緩閉上雙眸,陶醉無比,享受心上人兒甜孜如糖的歌聲。
她忽然不唱了,北海愕然張眼,她朝他露出一個俏皮又尷尬的笑容,迅速做了個「我要去解手」的表情,他莞爾一笑,頷首,回道︰
「小心別滑到山谷下去。」怞起火堆里一根燃火樹枝,給她照明使用。
「我知道。」
「也要小心蛇。」不然光被咬,會淪為一輩子笑話。
「臭北海!」她取走樹枝,啐他,咚咚跑開,處理生理需求比較重要。
畢竟沒忘掉自個兒是個姑娘家,解手這種事,當然不像男人能就地解決,也不好隔著幾株芒草便蹲下來……她認真挑了景觀美、位置佳,更不會被荒郊野外的飛禽走獸給瞧去春景的好地方,才甘願好好解決問題。
「呼……」好輕松、好暢快。
雲遙拉上褻褲,正低頭在綁腰繩,一道金色的光,自天際掃過,照著周遭黑暗一瞬間消失無蹤,她甚至可以看見前方數尺的每一株樹、每一根草。金光來匆匆,去匆匆,帶走明亮,濃夜黑暗重新包圍她。
雲遙精神大振,腦子只有一個念頭──貔貅!是貔貅!
「北海!北海──」她胡亂嚷著,卻無暇查看北海是否追上來,她的雙眼不敢離開那道金光,生怕只要一眨眼,它便會消失不見,她一邊喊著北海,一邊快速地追向金光。
不要走!不要走!我找你好久──她在心里嘶叫,嘴兒喘吁吁,四周闃暗阻止不了她,攀過岩石,鑽過草叢,踩過淺澗,隱約听到身後遠處北海驚慌失措在尋她的聲音,要她停下來,等他一塊過去再行動,但她沒有听話,北海的聲音太遠,金光又太近,她本能地選擇繼續向前奔去。
包子攤老板說過的星屑亮沙,猶若金色螢火,緩慢朝她飄散而來,她幾乎以為自己不是踏在山野里,而是誤闖了天庭銀河,才會距離星子如此之近。
星屑亮沙越來越多,像霧,像雨,紛紛散揚,引她追逐而來的金光亦越來越近──金光之中,沒有包子攤老板提及的金黃巨獸,水牛三倍大的身形更是子虛烏有,里頭,只有一個男人。
一個金色長發披肩,俊美無儔的男人,正在看她。
那頭金絲熠熠的發,凌空輕揚,像擁有生命的潮浪,一起一伏,在他寬闊的肩上舞動著,發絲撫過他那雙同樣金澄的眼眸,好似可以將人的心魂一並吸引過去──包子攤老板這點倒沒說錯,他的眼楮,像最純的金子。
星華光芒源源不絕從他身上那襲分不清是白抑或是金的衣裳迸發出來。他腦袋一偏,刺眼金芒稍稍舒緩,流露困惑,餃著一塊金礦的薄美嘴唇,慢慢開啟︰
「人類?你在我的地盤上做什麼?」
「你是貔貅……神獸貔貅嗎?!」雲遙找回聲音,從甫見他時的驚艷中醒來。
「人類應該上不到這里來,你們只被允許到達山頂,你越界了。」那條界線,明明是由他施法設下,人類看不見線的另一端,可此時站在他面前的生物又該如何解釋?
不可否認,他不解的迷惘神情完全不像傳言中高大威武的神獸,倒與每回遭她戲弄後的愛犬相仿,無辜可憐的耗呆也會如同這樣,腦袋歪歪,偏著頭看人。
「神獸貔貅,求你成全!」雲遙咚的一聲屈膝跪下。
他那對金色劍眉逐步收攏,在眉心堆疊出川字形皺摺,困惑的表情亦加深︰
「成全?」
「我來自荒城,那是一個飽受雪災侵襲的荒遠小城,城里百姓雖然知足常樂,但老天爺太偏心,所有好的東西都給了其他城鎮,我們荒城除了下不完的大雪,什麼都沒有!我不是來求你賜財,我們荒城也不需要太多金銀珠寶,我只想求你去一趟荒城,在荒城總是蒙暗的夜空里,讓我們看見光芒──」高山上的空氣稀薄,當她一古腦說完之後,有好半晌力不從心的昏眩感襲來,她大口大口喘息,肺葉仍是微微刺痛著。
「我不知道你說什麼。快離開,我不喜歡有人踩在我的地盤上。」金發男人旋身便要走,雲遙立刻追上,好不容易找著神獸,她哪可能放棄?
「你先別走──我當然知道事情不會這麼容易……咱、咱們打個商量好不?你只要露露臉,我把我所有寶物都給你,你半句話都不用說,就飛過天空去,好不好?再不然,你開口,你要我怎樣才肯幫我們荒城這個忙?只要我做得到絕對沒問題……呼呼呼……」氣、氣快喘不上來,她努力吐納,急急再道︰「……這對你而言不是太困難的事,只要從荒城天際……一眼就可以……一眼……」
「你身上嗅不出寶氣。」換言之,沒有他想要的東西。
「不然……我給你當婢女,替你燒飯洗衣,幫你鋪床掃地,還有……呃,刷毛?」她努力思索一只獸會對什麼利誘感興趣,將他當成耗呆看待,耗呆愛吃愛亂跑,最愛她幫它刷洗一身長長狗毛。
金色眼瞳眯細,睨她一眼,似發怒,似被人羞辱過的不滿。
「刷毛?」他的嗓,變輕了。
「……我技術很好。」至少,耗呆很喜歡。
「……」他很認真在評估。燒飯洗衣大可不必,他不吃人間菜肴,衣裳也可以隨心所欲一日換十套,但刷毛……听起來好……
爽快。
他心動了!
雲遙難以置信,她本以為他會惱怒,會拂袖離開,會認為她口不擇言的提議嚴重傷害他的神獸尊嚴,哪知他低頭撫顎,專注思忖她的交易,宛如一個孩子,被雙親左手右手不同口味的糖飴所誘惑,偏偏又只能挑選其中一種的微惱模樣……
她突然覺得他的神情好可愛,如此形容一只神獸,而這只神獸此時外形還是個成年男人,又高,又精瘦,五官毫不見稚氣,甚至有些冰冷淡漠,著實相當失禮,偏偏他斂眸沉吟的模樣又柔和掉他身上那股冷味兒,就是……可愛。
「而且,刷完之後,毛色會很漂亮,蓬松蓬松的,還香香的呢。」她試探性地補充,明顯感覺他淡淡怞了一口氣。
「你剛才說……只要到什麼城去晃一下就好?」
「荒城,是荒城。」她忙不迭說道,不一會兒又諂媚甜笑︰「當然,如果神獸大人您願意多停留點,在荒城里逛逛,我們會更歡迎……」
「金貔。」
「嗯?」
「我叫金貔。」
原來是降貴紆尊地告知他的大名,失敬失敬!
「是,金貔大人!」
「金貔。」大人兩字給他拿掉,他不喜歡。獸的世界,沒有官階,什麼大人不大人的,听了刺耳。
听懂他的糾正,雲遙順從地改口︰「金貔。」管他是精疲還是力盡,他愛听,她就這樣叫。
金貔看著她,看慣金光閃閃的各式寶礦,從不知道人類笑起來也會發亮,像極了金……不,不是金磚,更非銀礦或各色寶石,他一時之間找不到東西能比擬眼前這名人類女子咧齒大笑的歡喜神色。
「你何時要開始幫我刷毛?」
她的笑靨加大,唇兒咧咧的,何其諂媚。「擇期不如撞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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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呆,荒城特產雪犬,為御嚴寒,兩層披毛豐厚,內層柔軟貼膚,用以保溫,外層較硬,能阻擋寒風及防水,魁梧有力,一頭犬便能拉動乘載兩人的雪橇。
貔貅,招財神獸,相傳個性凶猛,雄性名貔,雌性稱貅,受賜封為「天祿獸」,即為天賜福祿涵義,又傳聞因其專為天帝守護財寶,又名「帝寶」。她听過一曲歌謠,唱著︰一模貔貅運程旺盛,再模貔貅財運滾滾,三模貔貅平步青雲……這樣一種只能遠觀不可褻玩焉的神獸,現在竟然被她三模四模五模,模到她覺得自己這輩子絕對會享盡榮華富貴,金銀財寶源源不絕從天而降。
原來,獸類全是同一種德行,替他刷毛,與替耗呆刷毛的感覺竟然如出一轍,他這只大一號的獸,也會露出跟耗呆一樣的滿足表情。
她替他打滿皂沫,由他變出來的毛刷在金絲軟毛上來回梳洗,每刷一回,點點金光迸散開來,像螢,又像星,飄過她眼前,很是漂亮。
水牛三倍大的金毛巨豹……在她面前,讓她搓搓洗洗。
因為太舒服,他沒過多久就趴著沉沉睡去,只剩一根長尾,偶爾輕晃幾下。
雲遙一邊刷洗金貔,一邊打量他帶她回來的地方,這兒真是……金碧輝煌的山洞呀……
不是人類拿許多金銀珠寶裝飾屋舍的奢靡,而是東積一堆貴重金礦,西擺一堆珍珠瑪瑙,全都胡亂地擺在地上,既不藏也不鎖,大剌剌放給人家看。洞內寬敞明亮,腦袋大的夜明珠一顆一顆凌亂四散,照得宛如白日;洞牆上澄澈透明的晶礦如花叢綻放,投射來自于金貔及無數珍寶的光芒,變得七彩漂亮;一旁水泉無聲蜿蜒,冰涼清澈,在她腳踩的晶礦石板下蓄成天然池塘,她仿佛置身于湖水中間,池里倒影如鏡。另外一側有道暖泉,同樣注入腳下池塘,暖泉細巧如美人縴臂,能飲能沐浴,兩泉交集于池中,冰泉水量勝過暖泉,以致于池塘里的水,也是冷的。
洞袕深不見底,隱約可見漫長的凌空石階延伸,不知後頭是否別有洞天。
她將目光落在池面上倒映的一人一獸。
人,當然是指她,正辛勤服待一臉舒服無比的金貔。
他的毛發比她想像中柔軟,每一根都像用薄金紡成的絲線,拿出去騙人說是金縷線,也不會有誰懷疑吧?bbs.qunliao.com
金貔在夢里咕噥,低低狺著,她好似听見他埋怨什麼……以後刷不到怎麼辦之類的囈語,不過她不是很確定,他的聲音含糊在嘴里,她靠過去想听仔細,被一只半眯的金眸給逮個正著,她露出一慣佞笑,覆滿泡沫的雙手多勤快地在他身上搔弄,伺候得他通體舒暢。
她的手,小小軟軟,力道拿捏得很好。
他正要重新閉上的金眸,在嗅到洞外飄入的蚤昧時,閃過一抹嫌惡。
「我是不是眼花瞧錯了?我怎麼好像看到一只被模順毛發的大犬,躺在那兒任人宰割?金貔呢?請跟他說一聲,老友來拜訪羅。」嘻嘻笑聲,混雜著酸溜溜的嘲弄,由洞外入內。
金貔啐了聲,雲遙中斷教他好生舒適的動作,正準備回首瞧是誰來了,引發他的不滿,他以尾巴勾回她的螓首,不允她分心在第三者身上。
不過,雲遙還是瞄到了。
第三者,亦男亦女,外貌秀美端麗,唇紅齒白,五官精致漂亮,紅到發黑的長發不羈散敞,丹鳳右眼旁的紅痣,像嵌上一顆小小紅玉,隨著彎眸微笑而更顯眼,那人笑著走近,假意蹲到金貔身旁仔細打量。
「咦,這只狗長得好像金貔呀……」不顧金貔橫目噴氣,那對艷眸挪向雲遙,暗紅色的瞳仁見著她時微微瞠大,「人類耶,在這種地方竟然能看見人類,而這只人類手上還拿著泡泡毛刷,替某獸刷澡。」
金貔爪子刷地耙來,那人靈敏躍開,原地只留一身香氣繚繞。
「我只是想問問這只人類願不願意也替我洗一洗。」怎麼動手之前不先打聲招呼?沒禮貌。
「你那身狐蚤味,就算是泡進天池仙泉里亦少不掉半分,省省吧,勾陳!」金貔濕漉漉起身,龐大獸軀彎成半圓,將雲遙圈在中央,露出獠牙狠狺著那人。
他不允許在他享受完畢之前,這只人類有任何損傷。
「你那只聞銅臭的鼻,自然不識我身上迷人香息。小姑娘,你聞聞,我是不是很香?」勾陳遞上修長右手,容許她嗅取他的氣味,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殊榮。
事實上不用靠過去聞,她亦能清楚嗅到那人身上的清香,一點也不像金貔所言的狐蚤,反倒更像是含笑或桂花那種甜味……眼前這位美艷男呃女呃……男人,也是貔貅嗎?但金貔喚他勾陳……
「你到這里來做什麼?如果又是之前那類的廢話就可以滾了。」不要打擾他愉悅的刷毛時間。
「我是為你好,咱們老友一場,我怎忍心見你落得如此悲慘下場?小姑娘,你評評理,我一片好心,教他視為驢肝肺,以後他慘兮兮能怪誰呢?」勾陳嫵媚撩發,神態嬌美竟讓她這個真女人為之汗顏,她完全被勾陳給比下去。
「金貔遇見什麼問題嗎?」誰能害金貔慘兮兮?他可是響當當的神獸耶!
勾陳挑了個大石形狀的銀礦,一坐下,頎長雙腿交疊的簡單動作由他做來也能優雅迷人,沒人為他奉茶,他這位客人亦懂「別客氣,當自個兒家一樣」的道理,不勞煩主人,手指畫圈圈,壁上蜿蜒泉水變成小蛇般的細流,朝他竄來,听話地落入他合攏的掌心,由他湊上彎彎紅唇,輕輕啜飲解渴。
「你干嘛問他這種蠢問題?!那又不關你的事!」金貔對她齜牙咧嘴。
明明是只一張口就能輕易咬掉她腦袋的大獸,她卻絲毫不害怕,也許是他腦門上現在堆滿白色泡沫,破壞掉神獸的赫赫威風,也許是她見過他憨呼享受的可愛模樣,將他當成耗呆同類,她真的沒被他的瞪視和狺問給嚇著。
「好奇嘛……」
「人類好奇這種事做什麼?!」他鼻子噴氣,兩股強風,吹得雲遙險些翻倒。
「小姑娘,我說給你听,這只貔貅有病,他得了一種叫‘誰都別來吵我,我不給人愛,我要孤獨一只老死’的絕癥。」勾陳損人不帶髒字,笑眯眯得多漂亮。
「貔貅本來就不是群居動物!我們喜歡獨來獨往!」金貔頂回去。
「並沒有,不然他以為他是誰生出來的?是一貔一貅經過交配才孕育出他這家伙,听他說得多像他是靠自己從石里蹦出來!」勾陳故意不跟金貔斗嘴,回話時的口吻與眼神全望向雲遙,「我老是跟他說,別把自己鎖在自個兒世界里,有空到外頭去見見其他母貅。我告訴他,愛情有多美多好,既能滋潤心靈又能調劑脾性,有個伴在身邊噓寒問暖的滋味他沒嘗過,所以不懂,因為不懂,才會不屑。」
「誰像你這只桃花妖狐,處處留情,下流無恥。」
「錯錯錯。」勾陳搖指,媚態盡展。「我不是妖狐,是仙,你拿那種小東西比擬我,對我是嚴重的羞辱。」至于後頭「處處留情,下流無恥」兩句,他開開心心收下。
「金貔一直都是獨居于此,沒有其他同類陪他呀?」雲遙只對這點感興趣。確實,放眼望去,這洞內不像有第二只貔貅存在過。
「是呀,你瞧多寂寞,才會有人替他刷刷毛,他就一臉滿足瞑目的呆樣。」勾陳呵呵笑,投給金貔一眼「你敢否認嗎?」的挑釁目光。
雲遙自小就有爹娘姐姐在身旁,周遭亦有許許多多好朋友,可愛的美淨、老成的北海、風趣的北洋……她不懂一個人孤單生活是什麼滋味,依她喜好熱鬧的性子,她連一天都忍受不了。
思及金貔因她搓洗金毛及柔按肩頸時所發出的吁呼咕噥,她知道那是舒服的嘆聲,不用去瞄他的表情,亦能明白,他有多喜歡她這樣做。
「你為什麼不去找個伴?」她問金貔,金貔沒開口,答腔的卻是勾陳。
「我剛不是說了,他生病了,他生了一種‘我不知道什麼叫愛,少來煩我’的病。」這病名,隨時可以改,反正大同小異。
「不知道可以學啊。」愛雖然是本能,但它確實是虛幻的東西,無法詳述形體,不能鉅細靡遺描繪出模樣。愛在每個人身上的影響不同,誰能告訴誰,愛是什麼?如何去愛?或是如何被人所愛呢?「勾陳好像懂很多,你請勾陳教你嘛,給你一些建議。」
「最好的建議這幾百年來我起碼提過上萬次,他的反應就像現在這樣——」
大打哈欠,充耳不聞,用獸爪挖耳朵,一副大老爺沒空鳥你的欠扁樣。
「我叫他去找只母獸,練習練習,不然等到發情期,有人又要糟糕了。」欲火焚身的滋味多痛苦,何苦自個兒為難自己,硬逼自己違反本能?這麼好的提議,竟沒被金貔采用過,啐。
「這主意不錯呀,練習永遠是最好的進步的方法,就像騎馬一樣,常常騎,就會很順手,也不害怕馬背高度及奔跑的顛簸。」雲遙認同。
「對吧,小姑娘。」好難得有人站在他勾陳一邊呢。
「那他為什麼不去?」
「我哪知道他為什麼不去?」
兩人瞟向金貔——問題的最大癥結點——他連眼瞼都懶得掀。
「金貔?」雲遙以手指戳高他的眼皮,逼他露出亮晃晃的金眸看她。
「因為麻煩。」金貔耐不住被她大眼眨巴眨巴直盯的逼視,掀掀唇角,吐出答案。
他討厭改變,討厭生活必須為另一個人改變,他喜歡現在的自在悠游,今天精神好,天地之大,隨他閑逛,尋遍奇珍異寶;明天懶得動,就趴在貔貅窩睡,一天兩天沒人吵,一月兩月憑他高興,不會有誰在他耳邊喳呼。
他一點都不想在身邊擺上另一只母貅——尤其是母貅的性子,沒有一只是溫柔可人,貔貅凶暴,外人或許不清楚,他這只貔貅可是親眼目睹過!他情願單獨一只,沒人唆,沒人咆哮,沒人管他今天做了什麼又去了哪里!
勾陳說,這樣的他,太貧瘠,他反而覺得勾陳的精彩情史教人看了都嫌累。
找個人愛你看看嘛,你又沒損失。這句話,勾陳說了有一百次吧,最少。每回勾陳來,就會念好幾次,煩。
是沒損失,但他不認為有人愛他或是沒人愛他,有何差別。
差多了!被人關心,被人疼愛,被人放在心坎里,有人想起你時會傻笑會開心,總好過你從沒讓誰懸念過。勾陳老將情呀愛的放嘴邊,他那只一日沒愛就會死的瀅獸,巴不得全天下生物最好都能雙雙對對,于是,開導金貔成為他最大的挑戰及樂子。
金貔不是沒動念過,找只母獸,嘗嘗「愛」是什麼,日後勾陳再唆,他也能義正詞嚴回嘴,不會每次都遭勾陳一句「你又沒愛過」給堵回來,偏偏,他沒踫上順眼的母獸,半只都沒有。
「這種答案你也有臉說?」勾陳搖搖頭,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你可以去找不麻煩的母獸,乖巧一點的,可愛一點的,溫柔一點的……最好正巧會替你刷毛捶腿的。」
最末一句,金貔與勾陳同時看向雲遙,金眸與紅眸中,竟然躍動著同樣光彩。
母獸。人也是獸的一種,至少,在他們目光中,人類確實是的,與一只兔子或是大熊並無差別。
正巧會替他刷毛捶腿的。她完全吻合這一點。而且,刷毛的力道和熟練無可挑剔,至少,金貔滿意無比。
「……你們干嘛這樣看我?」雲遙雖不靈敏慧黠,起碼也不駑鈍呆愣,她有種被兩只野獸捕獲于爪子底下的毛骨聳然。
「如果是她?」勾陳挑起墨紅色的眉,問。
「如果是她——」金貔重復勾陳的句子,沒有增添只字片語,唯一有的,便是多出一抹笑靨,獸形的血盆大口,彎揚大大弧度,比雲遙首次見他時,更加光芒四射,教她無法直視。
明明山洞里璀璨金亮,為何她反而有種烏雲罩頂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