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哭成淚人兒的她,牢牢按入懷中,不允許其中存在任何縫隙。氣力逐漸恢復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添加手勁,逼她柔軟貼合。
她胸口激烈起伏,心跳如擂鼓,足見重逢相擁的滋味如何美好。反觀他,胸膛平靜,沒有吐與納的動靜,沒有規律有力的躁動心跳,那是魂體失去的本能,不再擁有的天賦,卻不代表他對此冷漠無感。
方才罵他罵得多麻利的她,良久良久也沒再擠出半句話,唯一有的,大概就是那聲「嗚哇——」,以及後頭一長串淅瀝呼嚕的含糊了。
「先離開池水吧,它還不曾有死魂以外的活人下去過。」文判要兩人上岸來,並仔細端詳方不絕的魂體變化。
銀貅魯莽下水之舉,不可能讓他絲毫未受影響,可是說也奇怪,方不絕的魂體依舊清澄,周身光芒並沒有消減或黯淡。按理而言,淨化完成之前,忌諱一切外來干擾,昔日不過有只小鬼頑劣調皮,在某魂體進行淨化之際,好奇地將手伸進池里攪和兩下,那魂體竟瞬間痛苦扭曲起來,即便迅速搶救,對魂體所造成的永久傷害亦無法彌補,無論魂體日後進入哪一輪回道,注定不是痴傻便是殘廢。
方不絕看起來卻沒有這個顧忌。
方不絕將銀貅抱高,當他挺直身軀時,池水之于他,算是極淺,不似銀貅泅來時吃力,他絲毫不覺得池水有任何阻力,他的身體好輕,不單單是月兌離時僅存魂魄的松快,而是一種……更陌生的力量,從四肢百骸深處竄出來。他不知道如何使用它,是的,他不知道,但他正在用它,莫名其妙的,仿若生前呼吸般簡單容易,他稍稍一躍,飛得半天高,再落下,他與銀貅已經穩穩當當地佇立在文判與勾陳面前。
文判貼心地施法,替銀貅烘干一頭濕發及衣裳。
「孕婦著涼就不好了。」他微笑道,銀貅回他更甜美的笑靨。
「她泡過那種池水,會不會有後遺癥狀?」勾陳比較擔心的是這個。
「目測來看,沒看出不好的影響。」無論是她或方不絕,兩只都看起來好得不能再好,還能摟摟抱抱、卿卿我我,應該不用替他們擔心。
「確定?」再提問的人,換成了方不絕。
「你自身魂體的危險並不亞干她。」文判提醒道。相較于銀貅,方不絕應該更煩惱一下自己。
「我沒有覺得何處不舒服。」方不絕不是逞強,而是體內舒坦的感覺,好似掙月兌了千斤重的束縛,不再受禁錮,沒有累贅,但又不像他甫死之際,魂魄被鬼差勾出肉身時,那種「鬼」的縹緲游離。所以當銀貅一臉憂心忡忡地撫模他臉龐時,他給了這樣的答案。
「那就好。」文判可承擔不起未來的「天尊」變成痴傻或殘障這等嚴重的罪名。他維持俊秀雅笑,與被方不絕抱在臂膀間的銀貅相視。「你已經把想傳遞之事成功地告知方不絕,那麼……請回吧?」
文判客客氣氣在趕人了。
「呃……再讓我和他多說幾句話,可以嗎?」銀貅一點都不想走,抱住方不絕頸子的雙手環得更緊些。
「一開始,只是見一面就甘願離開,再演變成多說幾句就好,接下來,再相處個幾日吧,到最後,怕便直接在黃泉地府里住下了。『貪心』這種潛藏在心底的獸,越養越大,越不懂知足,越貪得無厭。」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就此打住,早些分離,少些念念不舍,這可是文判一貫的處事態度。
「是呀,小銀。方不絕知道他即將當爹的好消息,方家傳嗣責任已了,他一定可以走得更心安、更情願,是不?」勾陳加入勸說銀貅離開的行列,同時不斷地朝方不絕使眼色。
你也說她兩句呀!難道你想看她等一會兒和文判頂嘴頂嘴頂嘴到爭吵,吵出火氣,吵至直接和文判開打嗎?我保證,她會!
方不絕瞧懂了,明白接收到勾陳的意思。
「小銀。」方不絕讓她慢慢由身上滑下,確定她站穩了步伐,才緩緩怞離撐扶于她腰際的雙手,他用了多大的力氣,才能逼自己這麼做。
他的叫喚,使銀貅全盤注意力都定在他臉上,他停頓良久,啞聲續道︰「謝謝你,也辛苦你了……為我孕育著孩子……」他的目光變得柔軟無比,深深注視著她的月復間。
銀貅拉過他的手掌,貼在那兒,因為她看見他的眸里寫著他好想這麼做。方不絕挑眉微愕,緩緩讓自己的掌心籠罩在她平坦小月復上,眸里千頭萬緒,感動莫名,可他不能放任情感流泄,他怕一旦失控,說出口的話,就會變得不一樣,變得無法理智。
他不能屈膝跪地,傾听不知是否能听清的胎動。
他不能抱起她旋舞數十圈,激動地笑嚷著他要當爹了。
他不能……陷小銀于任何危險之中。
「做了母親,別再毛毛躁躁的,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跑不跳不爬高,要記得吃飯,別餓著自己和孩子。」他認真叮囑交代,就怕依她的活潑性子,很難有定下來的時候,也沒個孕婦的自覺,當自己身體是鐵打銅鑄的,不怕摔不怕撞。
他努力思索還有哪些事項沒有吩咐,但是太多太多了,一時之間無法說齊,恨不能一口氣傾吐殆盡。末了,他吁嘆,「抱歉不能陪伴你,抱歉不能眼見孩子出世成長,抱歉……回去吧,路上小心。」
「你——你又趕我走?!」銀貅以為會得到他欣喜若狂的擁抱或親吻,兩人共享這個喜悅,絕沒料到,他最後仍是叫她走。她急忙反抱他的手臂,「你是不是沒听見我說的另一件事?我不是妖!我和你都是貔貅!你不知你家祖先曾與一只母貅相好,產下後代,你身上流有貔貅的血,我不是與你迥異的妖邪,我們一樣……」
方不絕觸踫她的臉頰。「我已經死了,小銀,我不是人,不是貔貅,僅是一抹魂魄罷了。」听見他的血液中存有神獸貔貅的部分,他不能說完全沒有驚訝,但,驚訝又如何呢?那已是「上一世」之事……他知道得太遲,無法喜悅,喜悅于自己和她,擁有相同的交集。
多麼教人無法反駁兩人之間沒有身分差異的實話。
他已經死去,不再是人,當然,亦不再是人貅混種,她與他,最後還是變成了不一樣的東西……
「而且小銀你不要忘了,你與方不絕是不歡而散,你明明還沒原諒他賞你休書的惡劣行為,貔貅不是愛憎分明嗎?你應該氣他氣得撂完『我懷孕了』這句話就掉頭走人,而不是與他藕斷絲連,舍不得離去。」勾陳痛恨自己必須棒打鴛鴦,這令專司不受祝福之戀圓滿成功的他感到強烈自厭。
其實他可以鼓勵銀貅勇往直前——如同他解開金貔的心結,讓金貔放下他與那只人類小姑娘毫無意義的爭吵,趕在遺憾發生之前,和人類小姑娘破鏡重圓,雖然最後仍是遲了一步——勸說他們盡力追逐偉大的情愛,豁出性命,沒有愛,毋寧死,但方不絕情況太特殊,銀貅也不是強悍如凶獸之流,他的盲目鼓吹,極可能賠上銀貅的生命。窮奇殞滅的借鏡,雖未親眼看見,但是從相熟的天將口中听聞那日情景,仍不難想象,神祗要處置掉惹是生非、反亂綱紀之徒,是如何的易如反掌。
銀貅這才憶起她確實尚未原諒方不絕休妻一事,對,她剛剛才想起來……
「呀,我們真的是不歡而散……我還存生你的氣。」被人提醒才記起來的老鼠冤,在看見方不絕張眼覷她,听見方不絕嘆息般呢喃著她的名之際,輕易便煙消雲散,重逢的欣喜戰勝了一切。
銀貅苦惱地咬唇,心里的怨氣著實所剩無幾,此時滿腦子只想待在他身邊,不走。她一臉寫著「我……我好想原諒你,可以嗎」,在場三個男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真是太沒有節躁了。
女人的心軟,在于那名惹怒她的男人,被放置在心里何處。若她深愛著他,即便前一瞬間還兀自生悶氣,下一剎那,就能勾挽著他的臂膀,詢問等會兒要吃些什麼……
「小銀,听話,跟勾陳一塊回人界去,這里不是你能久待之處,走吧。死前種種之于我,已失去所有意義,我遇過的人、經歷的事,已是遙遠過往,我也無法再回到那個時候,你快走吧。」方不絕每說出一個要驅趕她的字眼,都艱難無比,如同他死去那日,若不是知曉自己大限將至,他不會忍心傷她,更遑論振筆疾書寫下違背心意的字句,在她震驚惶然的神情下,殘忍地將休書拋至她面前……他不願意再重溫那嫌惡的記憶,而此刻,他卻不得不。
就這麼走吧,對他生氣無妨,覺得他絕情也可以,恨極了他更無所謂,只求她平安走出黃泉,不引發沖突,不惹怒任何一位鬼差,毫發無傷地,離開。
走吧……
他根本就不該醒來,不該受她的嗓音召喚而張開雙眼,如此一來,他不用再面對她的二次離去,一次的體驗,已經太足夠了。
「我不要變成你的過往!」銀貅不喜歡被他歸類于「過往」,他與她哪算「過往」?他明明就在她伸手能觸及的地方,看得到他,听得到,哪里已是遙遠過往了?!
方不絕冷硬地轉身,不望向她,面對文判問道︰「接下來,我該去哪里?」
「中斷的淨化工作必須繼續,確保你的魂體完全純淨。」文判本來佇立于一旁,貌似悠哉,內心卻不住地嘆氣,做起最壞打算。
眼前情景很是熟悉,地府上演過太多回,每回只要一對生死分離的愛侶相逢于寂冷黃泉,彼此說開了誤會,相擁纏吻,難舍難分,接下來的走向,絕對難月兌愛侶轉而面向他,提出無理要求,例如「我要帶她走」、「她是我的,攔我者死」等等過分的刁難,他早已司空見慣。地府被搶怕了,也被搶慣了,以致于剛才方不絕提問時,他險些月兌口說「不,你不能跟她走,黃泉有黃泉的規矩……」,沒想到方不絕說的卻不是他以為的那些,幸好,他本來準備要先卷好衣袖等開打,呼。
「好。」方不絕走回池內,銀貅要追上,這回文判事先料到她的反應,沒讓她再突襲成功,池畔一圈白霧涌生,包圍,阻擋,區隔,銀貅只能看見方不絕的背影逐漸遠離,她伸出的手在霧里探索、揮舞,卻怎麼也攔不住他。
「方不絕——」她喊得心急如焚。
他恍若未聞,盤腿坐下,閉目,同時關上思緒和五感,封禁自己,不受她所影響,強行拈除再見她時的激動。
「他是對的,有些記憶,舍棄了才好,忘卻了才不再流連,你們不該有交集,以前如此,以後亦然,他將成為你無法踫觸的神祗,在這里割斷情緣,分道揚鑣,興許是最好的辦法。」文判來到銀貅身後,清淺陳述。
「什麼叫不該有交集?!我跟他已經交集得亂七八糟,分不清楚了!」銀貅氣呼呼反駁。
「你是指孩子嗎?那確實是你與他唯一的交集,不過,很快的……」文判斂下長睫,唇邊微微揚笑,沒再說下去。
勾陳皺起眉,認真想從文判平靜淡然的俊雅臉龐看出端倪,文判的神情太高深莫測,那抹看透世事的笑容,分不清楚是喜或憂,但想起文判說過,會有人出面收拾混亂,決計不允許錯誤再延續幾百年……
他不得不推斷,文判停頓住的語尾是在說——
很快的,這個交集,也會被人解開。
一股她不知名為何物的執著,讓銀貅成為黃泉常客,並且毋須勞煩哪只鬼差帶路,她都可以憑著好嗅覺,在迷宮一般的重重黃泉中,找到方不絕浸泡的水池。
黃泉彌漫濃濁死氣,地底深處,透不進外頭新鮮空氣,死魂往來,陰火圍繞,血紅色的川水,散發神獸最不喜愛的腥臭味,這些,她全都忍耐下來了。
真正令她皺眉討厭的,不是鼻間嗅到的氣味,而是繚繞于池邊的可惡白霧,總是搶在她靠近之前,咻地冒出來,形成薄薄屏障,阻隔她與他——分明是不遠的距離,卻遠似天與地,看得到,模不著。
他在池中央,正消減對她的回憶嗎?
他一點一滴地,把她給遺忘掉了嗎?
那叫淨化?她跟他相處的記憶骯髒嗎?所以必須以「淨化」這個可惡的詞兒來抹殺掉它們?
手兒前探,不意外地踫到阻礙,霧牆上,平貼著她的柔荑,她甚至可以用額心傾靠其上,而不會穿透白霧,跌入池水里。
黃泉及人界的時序是有落差的,她來來回回,有時在黃泉池畔待上好坐天,回到人界已經是十日後,黃泉里沒有她能食用的金銀財寶,她不可能一直留在那兒,安靜且無助地看著方不絕,她必須進食,為了月復中的孩子,她吃飽飽睡好好,養足精神,再到黃泉去見孩子的爹。
方不絕知道她日日都來,以黃泉時序來算,他一日見她的次數,十根指頭數不完,幾乎是她剛走沒多久,又嚷嚷著她來了。
她的韌性和堅持,幾乎要教他折服。
她總是徘徊在池畔,悠閑地走著,累了的話,便隨意盤腿坐下,或是側靠霧牆躺著,細細地說話,好似害怕他會忘掉那些,所以她努力重復,要他不要忘記,初掀紅蓋頭,共飲交杯酒,兩人同食一碗飯,枕畔相依偎……
你記得嗎?那時我不懂你為何把一塊紅布蓋我頭上,又一把掀開它……不要忘哦,你不要忘哦!
你記得嗎?那可是我頭一次喝到「酒」,味道是什麼我忘了,但我記得你壓下來的唇……不要忘,不要忘!
她每一句以「你記得嗎」為開頭的話,听進他耳里,都像是在祈求他「不要忘」,她不厭其煩,提醒著,重溫著。
他記得,他沒忘,池水泡得再久,他仍是對于她的一切,記憶深深,不用她一再提及,加深他的印象,他亦能清晰回想他與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共享過的每一分甜蜜。
她每次來,身形改變都相當明顯,現在已能看見小月復可愛的隆起,還不到笨重的程度,原本便屬縴瘦的體型,挺著肚子,很難忽略掉。
她輕撫月復間,閑話家常一般說著往事,或是驚呼孩子動靜,那副誘人美景,使他好想靠過去,幻想以耳朵靠在她月復上,听听孩子的胎動,好想、好想……
他更想出聲求她別再來了。
干干脆脆離開吧,不要讓他產生「希望」,希望與她一起對抗生死的隔閡,無視黃泉地府的規範,為求廝守而痛快大鬧一場,那太自私愚昧了,他問著自己︰
方不絕,你有力量保護她嗎?還是你根本只會變成拖累她的沉重包袱?
力量……
他是有察覺到身體深處擁有的力量,但對于它是什麼?從何而來?如何控制?全然一無所知,他並不認為它足以替他改變現狀,他懦弱得無法去嘗試,因為賭上的,是她及孩子的安全。
于是,他只能選擇靜默地、無視地、貪婪地,任由她一再波奔于人界與陰間之中,到他面前來,一張開眼,便可以看見銀亮人兒映入眼簾,滿足著他自己的思念和渴望。
他用這樣的方式,見證孩子成長,並希冀著她的時時相伴。
正因為習慣了她在池畔的身影,所以當他首次面對空蕩蕩的池岸,遍尋不著那抹亮銀耀光,他在意外之余,增添了擔心。
她怎麼了?
遇上了什麼事,或是……危險?
光是想到她挺著圓肚,又跳又跑,或許在哪里摔了一跤,正抱肚呼痛,卻沒有誰在她身邊……
方不絕越是擔心,越是想偏了,沒有半絲樂觀。一開始他告訴自己,她只是臨時有要事,不得不去辦,所以沒空前來。他等待著,黃泉的時辰算法,他並不是很明了,黃泉沒有日出日落,但他可以肯定,在人界,應該過了兩日有余。
她仍是沒來。
他腦子里甚至勾勒出她無助哭泣、惶然害怕地蜷縮身子,而驚人刺目的鮮紅濡濕她的,她向他求救,喊著他的名,痛得臉色慘白,氣虛欲絕的模樣……
他煩惱得無法靜下心來,連池水亦感受他的焦躁,產生凌亂波動,非但淨化不了他的魂體,連他的思緒也冷靜不下來。
他坐不住!待不了!浸泡再冰冷的池水,都不及他腦海中她可能受傷待援的啜泣來得令他透骨皆寒!
方不絕猛然由池心起身,陌生的力量,在他急于去見銀貅之際,鷙猛地從四肢流竄奔走。
他的腿,有力跳躍,他的手臂,賁蓄勁道,他的身軀凌空飛行于黃泉昏暗陰沉的天空,他雖不會正確使用「力量」,它卻隨著他的意識,不斷飛馳。
快!要快!到銀貅身邊去!要見她平安,他才能平靜——光是這樣想著,力量就源源不絕出現,他不用費半絲氣力去硬擠或強逼,比起活在人間時的吐納眨眼更加簡單。
「慢!你要去哪里?!」文判在他身後,緊追而至,總是溫雅文質的他,何時像現在,黑發迎風亂舞,白袂剎剎翻飛,姿態不若以往淡漠悠哉。
方不絕不答,驅使力量,飛得更快,要擺月兌文判。
捕獲一條鬼魂,對文判來說,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偏偏,前方凜目蹙眉的男人,並不是區區亡魂而已。
文判佔了地利之便,熟知黃泉地府的一石一水,他策動方不絕周身的石壁產生變化,企圖阻擋方不絕,石壁穿出成千上萬根的石柱,參差交錯,目的不為傷他,只想困住方不絕。
方不絕無暇去理解為何竄出速度極快的石柱,在他眼中竟慢若鵝毛降雪,輕易便能閃躲開來,是的,他看見緩慢飛過的鬼火,石柱之後的石龍攻勢,也慢得足以等他喝杯茶水再來閃,亦綽綽有余。
文判並非不清楚方不絕要去的地方,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方不絕何以反應激動,他的生死簿上,寫得巨細靡遺。
天知地知他知的事,不該泄漏到方不絕耳里,所以……他憑的是直覺?
本能?
還是,愛?
才會讓方不絕敏銳地察覺到銀貅……及她月復中孩子有危險?
生死簿上,關于方家第八代的記載,被一筆抹消,換言之,那幾只混種胎兒沒有機會出世,這是最好的處置方式,為錯誤作結。
「他們」準備在方不絕渾然未覺的情況下,收拾殘局,以不傷害神獸銀貅性命的手段,除去孩子,不願再給下一個百年的時間來緩沖。
上天的好生之德,前提在于「生」所當「生」,而不是月兌序悖道,違反正規的錯誤存在。
今日,將有人前往銀貅面前,先說之以理,再動之以情,勸銀貅服下仙藥,她將感受不到絲毫痛楚,睡一覺醒來,月復中干干淨淨,再也不會惡心欲吐或食欲不振,更毋須挺著好沉好重的圓肚,腰又酸,背又痛,渾身毛病不斷。只消吃完藥,她輕松,眾神愉快,各得其利。
若銀貅拒絕,他們才會采用最下下之策,武迫。
不能讓方不絕介入,會擴大麻煩。
方不絕不會坐視不管天界即將去做的那件事,他怎可能容許妻兒在自己眼前受到一丁點傷害?
文判術法引出的石龍,展開二度攻擊,這回石龍齜牙咧嘴,猙獰數分,撲咬狠勁加劇,方不絕眸色一黯,雙掌熱燙,他握拳,對著直竄而來的石龍迎面正擊。
砰!
龐大石龍被徒手擊碎,滿天碎石如冰雹墜落,方不絕掌心火苗正熊熊燃燒,他無心深究火從何而來,為何不會燒傷他,更不清楚如何熄滅它。火苗攀緣著他的雙臂,越燒越烈,將他左右兩側臉龐映襯得橘紅凜冽。
就在方不絕旋身要走之際,天際黑雲間冒出巨大無比的手掌,穿透重重闇霧,五指囂狂如蛛網張開,一把捕獲方不絕,猶如捏顆紅棗般輕易。
假如,沒有後頭緊接而來「哦!好燙好燙!」的呼痛,及被熱鍋灼傷似的松指猛甩,那就太完美無缺了。
方不絕藉此機會,頭也不回,沖破黑霧,遠遠消失于眾鬼差眼前。
「……」文判想嘆氣,真的,很想不顧什麼禮教什麼尊卑什麼當人下屬要崇敬上司的迂腐觀念,重重地、不給人顏面地,嘆氣羞辱那位黃泉之主。
「你那是啥嘴臉?!別以為我人不在現場,就看不見你臉上淡淡的鄙夷!」黑霧間那只大手掌,指向文判,啐聲。
「屬下以為,我無能阻止方不絕,至少尚有您可信籟,好歹您是黃泉之主,萬萬沒料到,您同樣不濟事。」客氣的嗓,帶有笑音,以及完全不想掩飾的嘲弄。
黃泉之主會怕燙?
還像個小媳婦被燙著手,猛甩猛呼氣吹涼?
說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話!
「你以為方不絕是什麼樣的貨色?!自從月讀淪為小山神一只,不再插手管仙界要事,上頭那班家伙急著找人頂替月讀的空缺,一只神當然是擔不下來,所以他們計劃找金木水火土五只,方不絕正好是那五只之一,我打不過他天經地義。」哼。
若沒真本事,方不絕憑啥被選中?要是他輕易能勝方不絕,干脆恭請他去接月讀的位置不就好了——雖然他絕不會放棄自己現存擁有的黃泉好日子,去步上月讀大事小事忙不完的悲慘後塵。
「……竟然有臉說得這般義正辭嚴。」明明就是自己在黃泉之中不修練、不精進,鎮日混沌玩樂,把一身本領全擺一邊腐爛。
全怪他,將麻煩事處理得干干淨淨,才害上司無事可忙,閑到發慌的。
對,是他的錯。
「你說什麼?!」沒听清楚文判方才的喃語,感覺一定不是啥好話。
「屬下說,我們都打不過方不絕,那麼,此事該如何收拾?」文判勉勉強強抓住一絲理智,轉移了話題。
「打不過就打不過,還收拾個屁?!上頭問罪下來,就說方不絕太強,我們奈何不了他,叫他們有本事,自個兒去捉。」
「是。」文判亦覺得這個處理方式好,一乾二淨撇清責任,畢竟能力不如人,誰都會同情弱者。
「還有,逃跑的 梟抓回來了沒?」黑霧之手仍沒收回指向文判的惡霸手勢。
「尚未發現他的去處。」黃泉每一寸地都翻找過,就是找不到掙月兌枷鎖逃離的食人惡獸魂魄。
「呿,無能,小小一只魂體也會守到失蹤?養你們這群小鬼白吃米呀?!」
「屬下會盡速去找。」
地府大小事情很多,該忙的,永遠忙不完,接下來,方不絕之事,就不歸地府管轄了。
銀貅冷汗涔涔,雙臂抱肚,縮在貔貅洞的架子床上,疼痛感太過強烈,以致于她必須咬牙閉眸,等待它過去。
銀發被汗水濡濕,凌亂地糊在鬢間,她沒有聲吟,因為已經累到失去力氣,她真想直接昏死算了,何必清醒地承受這些呢?可偏偏太痛了,痛到就算厥過去,又會立刻戰粟醒來。
「……你到底想怎、怎麼樣?!弄死我,對你、有、有什麼……好處嗎?!」她一字字從忍痛的牙縫間,艱難吐出。
我才是想問你想怎麼樣的那一方吧?干嘛跟我過不去呢?你就心甘情願一些,讓我達成我的目的,皆大歡喜嘛。回話的人,並沒有真正透過「聲音」與銀貅交談,他有口不能言,只好心靈交會。
「……乘人之危的小人……」她低咒。
你以為我想嗎?誰教你挺著一顆肚,甜美可口地在黃泉里東晃西逛,使我有機可乘,逃進你肚里,才能躲掉被五花大綁押進油鍋炸得酥酥脆脆的命運。
對,在她月復里作怪的,是她從黃泉地府招惹來的麻煩!
誰會想到,她時常進出地府,來去自如,沒有鬼差動手攔她、阻她,竟讓她成為惡魂眼中的肥羊,將逃獄主意打到她身上來!
她是神獸,原該擁有驅逐妖邪的本領,然而自她妊娠以來,有許許多多向來自豪的本能變得遲鈍,才被惡魂捉到機會,躲鬼差躲到她身體里去,霸佔孕育胎兒的神聖之地,將乖乖睡在里頭的小魂給一腳踢開,還硬挑了四只孩子中,最大最強壯養分最足夠的那只,供他附著。
「我才不要生一只惡劣如你的孩子下來……」銀貅奮力抵抗。
何必這樣呢?這麼痛很爽快嗎?再說,你以為我想當貔貅嗎?!但當貔貅和當炸肉塊一比,他願意委屈自己,加上,周遭左右有三只如花似玉的小母貅當妹妹,他可以勉強忍受。
「你、你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我?我是 梟。附加三聲驕傲冷笑。
惡名昭彰的食人獸。
你懷的這只小公貔真不錯,骨骼好,筋脈佳,奇怪了,人貅混種能混成這樣,很少見耶。他雖在夸她,實際上夸的是自己未來將使用的軀體。長得也挺體面,沒我原來的模樣帥,還過得去啦,但同胎的三只小母貅就好可愛,咕嘰咕嘰咕嘰……
「不要調戲我女兒!」銀貅惱火大吼。咕嘰個啥鬼?!
有什麼關系,培養一下兄妹感情嘛。小氣,呿。
「你沒機會成為她們的哥哥!」
反正我就打算賴著不出去了,你能奈我何?有本事打胎呀!連我和這三只小母貅一塊打掉,我就沒你轍了,打呀!你打呀!你打看看呀!挑釁加欠扁的撩撥,教銀貅恨得牙癢癢,興許是疼痛讓她喪失思考能力,又或者,她屈服了、認輸了,只想快快解除劇痛——
「好!你想當我的兒子就對了!我、成、全、你!」
這樣就對了嘛,早點頭不就少受點罪嗎?真蠢耶,你白痛了啦,嘻嘻。得到銀貅首肯的 梟,成功佔據她月復中公貔的稚胎身體,先前她以術力與他抗衡,不肯干干脆脆讓他如願,他只能踢走原有小魂,霸佔在里頭,卻無法與肉胎完全融合。如今,她撤收術力,他趕緊卡位,感覺身靈合一,爽快地大吁口氣,這下再也不用擔心被鬼差逮回去受罰了。
疼痛倏然消失,銀貅精疲力竭地癱在枕面喘氣,枕上濡滿汗水與淚水,待稍稍恢復些許力氣,她哼哼冷笑。
「你方才不是叫我「打看看」嗎?我一定會「打」,而且只「打」你一只,從你一出世開始,我就會好好「關愛」你,扁得你後悔你挑釁了我——也就是你的偉大娘親。」
梟先是一陣沉默,突地听懂她的恫嚇,驚覺她的意圖,並認清自己現在的處境——與肉胎結合的他,一出生,便只能軟綿綿任人宰割——剛剛囂狂的模樣哪里還在?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完全忘掉他與肉胎結合之後,他就變成一個發育中的軟娃兒,即便他還保有現在所有的記憶,那具肉胎卻得從頭長大!
銀貅輕拍自個兒肚皮,拍得響,但不痛,要 梟閉嘴別吵。
都是為了這只混小子,害她沒能準時到地府去看方不絕,這筆帳,再記下來,出生後一起結算!
銀貅小口小口吸氣吐氣,調勻吐納,稍事休息,等身體不再那麼疲憊之後,要再趕去黃泉池畔,陪他。
雖然,他總是不理睬她,不張眼看她,對于她細碎的聒噪回以沉默,卻無法阻止她前去的決心。她不想虛偽地說服自己沒有見他的渴望,她明明就想見他,想留在他身邊,為何要假裝自己不稀罕呢?
相較起弱小的人類,她多幸運,還擁有前往黃泉的能力,不用以眼淚緬懷逝去之人,不用憑借著回憶,或是夜夜祈求他入夢相聚。
她可以感覺到,他趕她走,趕得多不甘願,他試圖說出無情的話語,可他不知道,他是用多溫柔的目光在凝覷她,又是用多暖熱的嗓喊著她「小銀」。
抱歉不能陪伴你,抱歉不能眼見孩子出世成長,抱歉……若真無情,何須痛苦呢喃著歉意?何須氣惱他自己的無能為力?
她不要讓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在森寒的黃泉,獨浸冰冷刺骨的池水。
她要陪伴他。
銀貅只準自己再休息坐個時辰,半個時辰就足夠了……
梟還在她月復里鬧,不過,與肉胎合為一體的他,也只能咆哮,沒辦法像方才害她疼痛難耐,要忽略他太容易了,無視。
眼皮有些沉,暫時閉一下,她不會睡著的,因為心里惦記著要緊之事……
不知道他會不會發覺她沒去看他,會不會覺得悵然若失,會不會感到失落,會不會……擔心她?
她才這麼想著,洞外,擾她休憩的阻礙又來。
「神獸銀貅。」
甜美清澄的女聲,溫潤如泉,聆听倍覺悅耳。
銀貅勉強撐開右半只眼簾,看見籠罩于神光之中的婉麗女子,一身神味,百花香息滿室綻開,已經讓銀貅清楚來者身分。
以往偶爾也會有神佛上門拜訪,想要勸說貔貅為天庭效命,銀貅不以為此刻有天人前來,需要太過吃驚。
「我不會去替你們守天庭寶庫,請回吧。」說過無數回的拒絕,銀貅太順口了,她連擺手驅離都嫌懶,右眸閉上,繼續小憩。
「我並非為此事前來。」
不為此事?
神找貔貅,除了這事之外,還能有啥?
「那麼……你來干嘛?」
「我特來為你送藥。」
「藥?」銀貅這回倒是難掩好奇地掀睫覷她。
她不請自入,蓮步輕挪,帶入淡雅花香,秀發輕綰,髻上各式花兒爭奇斗艷,卻又朵朵相襯,飄飄仙袂如雲似霧,隨其款擺變化,縴縴素手白里透紅,拈于兩指之間的白玉小瓶,擱在距離銀貅不到幾寸的面前。
「神獸銀貅,喝下它。」天女面容慈悲,神色憐愛,偏偏仍收斂不了神靈傲然月兌塵的淡漠,這種充滿憫惜與冷眼旁觀的矛盾表情,在絕大多數仙人身上都不難發現。
「你莫名其妙來,又莫名其妙叫我喝藥,你不覺得,無論你笑得多和藹,說得多親切可人,仍是一整個莫名其妙嗎?」來意也不先表達清楚,更沒報上仙號,那種以為自己藏得極好,實際上仍在肢體語言間展露自身作為仙人的驕傲,很讓人反感。
天女這才流露出歉然微笑,算是補償她的失禮。
「我是百花天女,奉仙帝旨意,帶來仙露,為……導正錯誤而來」
「錯誤?」是懷孕讓女人變笨,抑或百花天女說話太精簡深奧,為何她有听沒有懂?
隨著百花天女的目光來到她隆起的肚皮,銀貅這才恍然大悟,百花天女口中的「錯誤」,是指她與方不絕的孩子。
方家第八代。
勾陳老在她耳邊叨叨念念的「危機」,終于來了嗎?
那瓶藥水,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抱歉吶,請不要用「錯誤」這麼難听的字眼來教壞我家寶貝,他們可是听得見外頭的聲音,誰說了他們的壞話,一字不漏。」銀貅雙掌貼在月復上,緩緩坐起身,眸中含笑,低首輕語︰「我和方不絕都很期待他們到來,盼望他們一只一只健健康康、活潑快樂,他們不是錯誤,是心血結晶。」
「他們不該存在,天與地之間,容不得紊亂純正血統的混種。」
「你要不要去算算,天與地之間,有多少你口中「紊亂純正血統」的混種,為求生存,辛苦躲藏逃竄?」要抓哪抓得完呀?干嘛不網開一面,放他們一條生路呢?混種又不是他們自己愛當,有時爹娘不被允許相戀,偏偏就是愛上了,當孩子的能多嘴嗎?能唆嗎?
「那是少數,是特例,是錯誤。」不同物種,本不該有孕育子嗣的機會,出了差錯,才造成此一後果,而身為天人,便有責任弭平差錯,維持天道秩序。
「就叫你不要再說「錯誤」,你是耳背嗎?!」銀貅怒目相向。
錯誤錯誤錯誤……難道非得和那些她看不入眼的公貔生的孩子才叫正確?她就不能為自己心愛的男人懷孕生子,只因為她的男人是人貅混種?
未免管太多了吧!
百花天女並沒有因銀貅的斥吼而動怒,姣美容顏上,一派清麗微笑,也很明顯不針對「錯誤」這個用詞道歉或修改,她徑自解釋瓶中仙露的功效。
「這仙露,帶有淡淡花香及甜味,並不難飲,對你的身體亦無損傷,沒有痛楚,沒有折騰,你會在絲毫不覺的情況下,結束困擾,一覺醒來,又是無憂無慮的神獸貔貅。」
「我很肯定一件事,你是聾子。」才會連話都听不懂,她已經說得很明白,她要孩子,她愛孩子,這位天女還裝作沒听見,進而告訴她那瓶仙露有多好用!
銀貅手一揮,震碎白玉小瓶,里頭的仙露流了滿床,百花天女的視線,由仙露殘漬間,移到銀貅傲仰的漂亮臉蛋上。
「愚昧之獸,好言相勸不听,你才是庸蠢聾子。」百花天女淡淡說著,洞外三名天將听見玉瓶迸裂聲,紛紛現身,銀貅不意外,剛剛她就已聞到三人氣味。
文勸由百花天女來,武迫便是三名天將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