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公元二○○三年的聖誕節,石湛蘅在家里化好妝,直撲沈亮宇與喬霓的結婚禮堂,當跟一大堆人打完招呼,穿越重重人牆,旋開新娘休息室門鎖的瞬間,她沒見到新娘,卻先看到一張不算熟人也不算陌生人的臉。
這次她記起來了,他叫程捷。
但是此刻,姓名不是重點,重點是台北市這麼大,人口這麼多,他們怎麼有辦法在一個月上下的時間內,就給他遇到三次。
三次耶。
就算要約好也沒這麼巧吧。
石湛蘅看著卷起袖子,正彎腰替喬霓上粉底的程捷,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她記得喬霓的化妝師是那個中日混血的小胡子啊,而且試妝那天,因為小胡子一直問品曦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有沒有男朋友、介不介意身家背景太懸殊之類的問題,似乎頗有追求的意願,品曦後來還打電話來跟她討論,如果婚禮那天,小胡子又這樣問,她該怎麼回答才好呢。
所以她一直以為今天來的會是小胡子,沒想到居然是那個從十一月下旬開始,就一直意外見到面的人。
「同事生病。」程捷笑笑,「怎麼,-好像很不想看到我?」
「意外而已。」
「那是高興還是下高興?」
「意外就是意外,哪有分高興不高興。」
一旁,被冷落的喬霓終于忍不住說話了,「喂,你們兩個,我還在好嗎?干麼陷入兩人世界啊?」
雖然說,化妝師沒有停止替她上粉的動作,但是,湛蘅從進來到現在還沒看她一眼,她很難過。
她要結婚了,終于結婚了,她最想得到的,就是湛蘅的祝福。
雖然說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可是,她很難不去想,湛蘅是真的釋懷了,或者,只是因為想要簡單生活而不願去計較?當然這種事情是沒有答案的,這麼多年來,她不敢直接問,怕那會破壞她們好不容易維持的一切。
唯一確定的,就是湛蘅的關心。
其實,當她邀她當伴娘的時候,內心是有點忐忑的,雖然湛蘅不談戀愛不見得是這個問題,但她就是無法不去想其中的可能性。
所以當湛蘅跟她說當然沒問題,切斷電話之後,她抱著沈亮宇大哭。
湛蘅對她來說,太重要了……
「喬霓,-是肚子餓還是沒睡飽?」石湛蘅完全不懂,大大的眼楮透出的是「-在胡說八道什麼啊」的訊息,「什麼兩人世界?」
不想讓她發現自己的心思,于是喬霓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可-剛剛看他的表情明明就很夢幻。」
「因為我肚子餓。」
「-肚子什麼時候飽過了?沒有吧?」
「話是沒錯,但那是因為--」因為我突然想到我的男主角啊。
手邊這本羅曼史,堂堂進入第五章,化妝師男主角跟名模女主角之間出現了第三者啦,大財團的女兒。
書中的男主角當然不為所動--可是石湛蘅想,她的仿真對象應該會立刻動搖吧。
即使那個喝著紅茶的午後,他的言語是那樣的溫和又浪漫,但嘴巴長在臉上,只有說說她也會啊。
雖然是好幾個想法,但在她腦海中只是一瞬間閃過,吸了一口氣,石湛蘅繼續說︰「我突然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想起來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可是沒想到一轉眼,我們都長大了。」
喬霓-起眼楮笑,「是啊,好快喔。」
「而且-還當媽媽了。」
「嗯。」
「-個性太差了,希望寶寶遺傳到沈亮宇的個性。」
程捷听到這里,原以為新娘子會不高興,沒想到她卻笑了出來,還一副很認同的樣子。
「我也這樣覺得。」
「好了。」程捷出聲阻止,「現在開始不要講話了,我要開始上顏色。」
新娘妝真的很復雜啊,石湛蘅想。
一個多小時過去,中間她出去了兩趟,一次吃東西,一次跟沈亮宇講話,最後一次回來,程捷居然還在喬霓臉上涂涂抹抹,而且不是她在說,她怎麼看都覺得那一層又一層的東西,看起來很像很像。
太無聊了,石湛蘅拉了椅子過來。不能跟喬霓講話,就跟程捷講話吧,因為跟陌生人的交談往往可以刺激她的思慮。
「那個小胡子他怎麼啦?」
「胃痛,又發燒。」很簡短的回答。
「那怎麼這麼剛好你沒排工作?」
她記得之前去玫瑰婚紗的時候,有個新娘臨時要請他外出化妝,他還因為時間不夠拒絕了,今天雖然是星期四,但可是一年一度的聖誕節啊,應該還是有很多工作的吧。
程捷拿起刷子,在喬霓臉上掃過一次又一次,「我本來就沒排工作。」
「基督徒?」
「只是純粹的喜歡聖誕節的氣氛而已。」
「聖誕節現在已經變成情人節的另類名詞了,情人對戒、情人項鏈、情人大餐,還有生意好到只給休息的汽車旅館,放眼望去,雙雙對對。」石湛蘅劈哩咱啦的說著,「我最恨聖誕節,滿街的情侶會提醒我有多孤單。」
太過干脆的答案讓工作時甚少分心的程捷忍不住笑了出來,想,她真的是千金小姐嗎?
嬌貴、矜持、說話含蓄保守……千金小姐可能有的特質她都沒有。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起新酒節那天,她吃御飯團的樣子,外面包裝的那層透明紙,一下就撕開,海苔也沒落下半片,儼然訓練有素。
石湛蘅當然不會知道他在想什麼,自顧發表她的聖誕論點,「對有情人的來講,當然很幸福,一年有三個節日可以理所當然的浪漫,可是對于單身的人來講,一年就有三個節日要陷入一種尷尬,多可怕。」
听起來她似乎沒有男朋友,但是,不合理啊。
她長得漂亮,背景又好,這樣的女孩子照理說,就算沒有政商名流界的青梅竹馬,也該有追求者吧。
「你們有情人的人不會懂啦。」
「我沒有女朋友。」
「可你剛剛明明說喜歡聖誕節的氣氛。」
「那跟我有沒有女朋友沒關系。」刷子輕輕在新娘的臉上移動,「-不覺得聖誕節那種歡樂的氣氛很好嗎?」
「從來不覺得。」她一副不要開玩笑的語氣。
「-男朋友听到會傷心的。」
「我上次交男朋友是十年前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新娘的表情明顯僵了僵,反倒是對話中的另外一個主角,不太在意的樣子。
「不會吧?!-看起來條件很好。」
「我怎麼可能交得到啊。」她有點怨嘆的語氣,「我是另類的深山居民,沒什麼認識的朋友……」
話還沒講完,又有人敲了門。
石湛蘅走到門口,「哪位?」
「我。」
程捷知道那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
因為當那個簡單的字一透過門板傳過來時,她「啊」的一聲,原本一直忍耐不說話的新娘也很明顯有些動靜。
「璽媛。」
「-……」方璽媛看到她,哈哈大笑,「轉性了,居然穿裙子?」
「我等一下還會換小禮服,快點進來。」
「喬霓--」
喬霓從鼻子發出一個聲音表示有听到。
石湛蘅見狀,出聲道︰「-,你先停一下啦,我們以前每個星期至少都見一次面的,可是她去了西雅圖,已經半年多不見,先讓我們講一下話。」
程捷才停下手,喬霓便如獲大赦,一下抱了上去。
「居然給我當天落地?我早就跟-說要在聖誕節結婚了,也不早點回來,-不知道我很向往在結婚前一天,姊妹徹夜長談嗎?」
方璽媛笑著回答,「-發什麼神經,叫小嬰兒一起不睡啊?」
講到兒子,喬霓就像所有的媽媽一樣,很快的轉移了話題,「-去看過我兒子了沒?」
「看過了。」想起小嬰兒的臉,方璽媛忍不住莞爾,「-怎麼有辦法生出一個跟沈亮宇長得一模一樣的嬰兒?」
「我也覺得自己很厲害-知道嗎,我公公原本不喜歡我的,後來一看到孫子跟兒子長得一模一樣,馬上包了大紅包,直夸我會生,還說沈家養得起,叫我有空要多生幾個。」
沈家在紐約小有產業,沈亮宇留在台灣,自然被視為家族叛徒,公公原本百般不諒解,後來在看到孫子的照片之後,居然在最短的時間飛來台灣,孫子太可愛,連帶的連當初被視為狐狸精的媳婦,也被視為家人。
石湛蘅笑出來,「璽媛,-要看沈亮宇抱著他兒子一起出現,那真的會讓人贊嘆遺傳學的神奇。」
方璽媛笑了笑,想起什麼似的看了一下新娘化妝室,「另外一個伴娘呢?」
「左承尉要載她過來,應該快到了吧。」
程捷在一旁看著三個女生吱吱喳喳,感覺就是一個有趣。
一個大孩子、一個艷麗女郎、一個冰山美人,加上那日他見到的洋女圭女圭,這四個人怎麼看都不是同一個生活圈,不過從她們言談笑鬧間,他知道,她們一定有著深厚的感情-
一言我一語之中,門板又開了。
程捷看到那日的洋女圭女圭。
「喬霓,對不起,我們車子開到一半突然熄火,又剛好在山路的拐彎,電話打不出去。」
「-們喔,一個比一個晚到,居然讓新娘子一個人在化妝間等。」
「-,誰叫-挑了這麼奇怪的日子啊,哪有人在星期四結婚的?」
「那又不能怪我,我想在聖誕節結婚啊。」喬霓嘟嚷著,「女生都會想要有一個浪漫的婚禮嘛,品曦也是啊。」
「我……不要扯到我……」
很普通的話,很普通的問題,不過,程捷感覺卻有點不好--因為回話的人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夏品曦」,而是最後進來的洋女圭女圭。
洋女圭女圭才是夏品曦?
那麼,那個跟他一起喝紅茶的人是誰?
不對,程捷突然想到,從頭到尾,她始終沒有說自己叫什麼名字,一直以來都沒有。
他看了她一眼,她那雙海水般的漂亮眼楮,此刻帶著一抹笑意。
惡作劇的那種。
薄薄的嘴唇透著得意,但眼神卻又有點……有點……
像是故意的一般,她開口喚了那個他一直以為是她的名字,「品曦。」
洋女圭女圭轉過頭,「嗯?」
「-還沒見過沈亮宇的爸爸媽媽吧?我帶-去見見他們,順便打個招呼。」她還在笑,「璽媛,-要不要一起來?」
因為禮貌,所以原本四人的吱喳場面一下安靜下來,十二月日光充足的新娘房,只剩下兩個人。
程捷說不上來什麼原因,他問了新娘,先來的那位伴娘叫什麼名字?
然後,他得到了答案︰她叫石湛蘅。
小小的禮堂擠滿了祝福的賓客。
紅色地毯,玫瑰花門,老天很做美的給了一個大大的晴天,陽光經過玻璃照進來,是種金色的光芒。
主婚人,證婚人,結婚進行曲。
賓客一排一排的坐著,小寶寶在爺爺的懷里,睡得香甜。
石湛蘅換上與夏品曦一模一樣的伴娘禮服,所有的人按照一定的步伐與順序,慢慢的走到牧師面前。
婚禮很完美的進行著。
沈亮宇說了Ido,喬霓說了Ido。
然後,兩人正式成為夫婦。
一切按照西式婚禮,所有的人在教堂階梯上拍了幾張照片,沈亮宇開著一台後面結了一堆彩花的禮車,將喬霓載走了。
婚禮招待出來告訴大家,因為是山區教堂,到平地還有段路,教堂二樓有一些小餐點,如果大家肚子餓,先墊墊肚子再回去。
石湛蘅拍了拍後腰,跟離自己最近的夏品曦抱怨,「好酸。」
「怎麼會無緣無故酸起來?」
「也不是無緣無故,我前天想找個東西,翻箱倒櫃半天,後來還一度懷疑不小心掉在書櫃、冰箱下面之類的地方,趴在地上找了半天,一早起來就腰酸背痛,難過得要命。」
「-要運動啦,要不要跟我一起上瑜伽課?很好學,又很有效。」
「我日夜顛倒哪,大姊,瑜伽老師開始教的時候--」
石湛蘅還沒說完,手卻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被別人握住,突如其來的驚嚇讓她忍不住「啊」的一聲,回過頭見到人,忍不住怒道︰「程捷,你沒事嚇我干麼?」
「過來,我有話問。」
「可我不想回答--」
「-一定要回答。」
「哈哈哈,誰規定我一定要回答,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想你不笨,看到情況心中也該有個底,所有的答案就跟你想的一樣,不用問我了,喂……我說就是那樣……你要把我拉去哪里啊……」
石湛蘅一路被拉著的腳步在小教堂後面的草皮上停下來了。
掙月兌束縛,她模著自己的手腕,「你拉這麼用力干麼?!你不知道我是靠這吃飯的嗎?」
「我怎麼會知道。」程捷對于這個幾近惡劣的誤導很不高興,「我以為-叫夏品曦。」
「我可從來沒說過我叫夏品曦,是你自己誤會的。」
「但-也沒有否認。」程捷對新酒節那天的事情還記得很清楚,「我叫了-兩次,第一次-回頭,第二次-沒否認。」
「你可以不高興,但我總有說話的自由吧,難道以後我每跟一個人說話,就要告訴他『請記得我是石湛蘅』嗎?告訴你,我回頭是因為我听到熟人的名字,我沒否認是因為我不認為我們有機會再見面。」
「試婚紗那天,-也沒告訴我實話。」
「那天你可沒叫我名字。」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就在小院落里爭執起來,兩人分貝都高,反應也快,而且,都各有理由。
程捷無法理解,也許開始是自己的錯,但是,她為什麼不願意告訴他,她不叫夏品曦,她叫石湛蘅。
「-明明知道我誤會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這人才奇怪,我有告訴過你我叫夏品曦嗎?沒有,你有問過我叫什麼名字嗎?沒有,而且,你干麼這麼介意我叫什麼名字?」石湛蘅看著他,笑,「很失望嗎?跟你談得來的人原來是冒牌千金?」
冒牌千金?
程捷皺了皺眉,似乎有點懂得她在想什麼了。
「你心里是這樣想吧,幫我買飯團,請我喝茶,剛剛又陪我聊天,對一般女生來說,這算是非常友善了,但如果是有目的性的友善,那對于你心思用錯對象這件事情,我也很遺憾,畢竟,從頭到尾都是你自己一個人的誤會,我可以理解你的失望,但是,請不要把這一切算在我頭上。」
「-把我當成那種人?」
「不然你生這麼大的氣干麼?」
面對那始終帶著惡作劇般笑意的她,就在那一瞬間,程捷從一種被愚弄的情緒中理出了另外一個層面。
她不是單純的想惡作劇,而是想證明一些什麼。
「-是被狠狠的騙過,還是被狠狠的背叛過?」
這句話一說出口程捷就知道自己猜對了,因為她的表情變了,不再是那樣輕松以對的模樣。
笑容褪去,很明顯的,他一擊中的。
「我說對了吧,因為被騙、被背叛,所以不相信人,-從證明人性本惡中得到快樂。」程捷頓了頓,「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安慰自己嗎?」
石湛蘅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半晌,只擠出幾個字,「你少自以為是。」
說完,她拍掉他握著她的手,轉身拉開竹籬,身影一下消失在門板之後。
程捷又在後院待了一會。
預備離去時,草皮上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一條銀色的手煉。
剛剛拉扯之間掉的吧?
他可以把鏈子留在原地等她回來找,也可以把它交給那幾個女孩子的其中之一,但是,他卻選擇放入了自己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