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沈修儀到東京的第二周,開始了家教工作。
王立志以及後來認識的台灣學生都說他好命,因為家教是最棒的,不用風吹日曬,時薪偏高,而且不用冒著被逮到的危險。
他也知道這點。
除了顯而易見的好處之外,他還有一點不是為外人道的福利——她的學生,那個叫青空晶子的小女生,她真的好可愛。
總是很認真的寫著考卷,交給他的時候,臉上會露出企盼的光芒,只要他稍微稱贊一下,她就會很開心。
後來他才知道,青空女士對這個女兒並不是太關心。
她對女兒的愛,建立在于她是否有良好表現,久而久之,建立起晶子扭曲的觀念,雖然相處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月,但他知道這個小女生做所有的事情都是為了得到稱贊。
就像,她對中文一點興趣也沒有,不過為了要得到母親跟他的肯定,她會很花時間去念,一畫一畫的學著寫,帶錄音筆上課,矯正發音,努力去達到別人希望她達到的,借此獲得一點點關愛。
「老師,我寫好了。」
「我看看。」沈修儀接過晶子的卷子,仔細一個字一個字閱讀,紅筆在上面打著圈圈跟虛線。
叉叉代表錯誤用法,虛線表示需要再斟酌。
她靠他很近,很專注的看著他手中的紅筆畫下的是叉叉還是虛線,抑或是一個又一個的小勾勾。
晶子的程度當然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突飛猛進,不過,他知道她有在進步,不犯相同錯誤就是用功的證明。
「不錯,有進步。」他將卷子遞給她,「只錯了兩題。」
「還是錯了呀。」她研究著考卷,瓜子臉一下皺了起來,「啊,這邊我應該要用別的新詞才對,老師,我是不是該買一些補充教材?」
「買補充教材做什麼?」
「看看下次能不能考好一點。」
「不用啦,你只要乖乖照著我編輯的教材讀,每天念一篇我幫你選的報導,絕對比你自己去買那些有的沒的來得有用。」
晶子點點頭,「老師……」欲言又止。
「怎麼了?」
「我,」她似乎有點遲疑,但還是說了,「這樣算好學生嗎?」
「算。」
她的臉孔一下亮起來,「真的?」
「真的。」
真的真的是真的。
她很有禮貌,從來不會覺得他是她們家請來的人而頤指氣使,總是老師長老師短,他進門時,她就會從椅子上站起來,課前會自己做預習,上課也認真,教到這種學生很愉快。
只是,哎,沈修儀忍不住在心中嘆氣,是說,雖然時薪很高,但平心而論,他還是第一次做這麼如坐針氈的工作。
她那麼可愛。
她靠他這麼近。
他常常會因為她一些無意識的小動作神游太虛,然後再被她一聲「老師」給喚回人間。
一次兩次之後,晶子終于忍不住問他,「老師為什麼常常在想事情?」
怎麼能告訴她說,他在想什麼。
所以他只好隨口亂編說,快開學了,在想課表的事情,因為根據歷代學長們的生聚教訓,交出去的選課單跟拿到課表通常是兩回事。
他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她居然緊張起來,「那我的課不會減少吧?」
「不會。」
「那就好。」晶子臉上露出一抹安心的笑意,「我喜歡上老師的課。」
沈修儀听了,心髒忍不住重重一擊,腦袋開始亂想,她的笑容是什麼意思?她喜歡上課是什麼意思∼雖然他是老師,但事實上,他也沒大她幾歲,她可愛的臉龐總是帶著一抹寂寞的笑,那讓他生起一股保護的。
他其實很想自我催眠,不過他沒有,一見鐘情雖然不可思議,可是他談過戀愛,他了解那種心動的感覺。
還好他不是那種霹靂浪漫派。
他清楚喜歡,但更清楚兩人的差距,一個十七歲卻還需要保母陪伴在家的小公主,跟他的世界太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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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表設定的鬧鈴叫了起來,提醒他,時間到了。
他將桌上屬于自己的書籍以及文具收了一下,「下課了。」
晶子嗯的一聲,就像往常一樣,等著他收拾好東西,送他下樓。
可能是剛剛又想起她那句「我喜歡上老師的課」,沈修儀有點心不在焉,隨手一揮,包包掉在地上,東西灑落一地。
她連忙蹲下幫他收拾,突然咦了一聲。
「怎麼了?」
她從一堆東西中怞出兩張橘色的票子,「電影票?」
他看了一眼,「喔,我學長送的。」
「為什麼突然送你電影票?」
「他原本想約一個女生,買好電影票,也訂好餐廳,沒想到告白後卻被那女生狠狠拒絕,他又不想一個人去看,就轉送我了。」
晶子一雙大眼楮看著他,「老師有女朋友嗎?」
「沒有。」
「真的沒有?」
「騙你干麼。」沈修儀還在撿書本,「可能跟住隔壁的韓國人一起去看吧,上次一起吃火鍋,記得他好像滿喜歡看電影的。」
「好像?」
「我跟他其實不是很熟,偶爾一起吃飯而已,電影票也是多出來的,不看浪費,放著不如——」
「那我們一起去看好不好?」
「啊?」他一下呆住。
她在講什麼?
雖然票子是他的沒錯,但這種情形式是她約他耶,而且她家境太好,不需要為了免費電影這麼犧牲。
看出他的遲疑,晶子臉上露出一抹失望,「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只是很奇怪。
「那是可以了?」
後來他也不知道怎麼搞的,著魔似的就跟她說好,還約了時間跟地點,等他回過神來,人已經在總武線的電車上了。
窗外景色飛逝,他卻有點不知道自己到底這樣做對不對。
事實上這沒什麼,但他因為心有所想,整個人反而感覺不自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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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沈修儀心不在焉之間,約定的日子到了。
他有點緊張。
綜合高中以來所有的約會經驗,這次最緊張——原因很簡單,以前他來往的女生都是日久生情型,因為相處很久,彼此的習慣都知道,從朋友變成情人之間少了模索的忐忑不安,很快進入狀況。
這次不同。
他像個小男生般的對自己的家教學生一見鐘情。
晶子是他未曾接觸過的類型,小公主似的,他並沒有幻想到會改變他們的關系,只是,能這樣出來約會,感覺還是奇特的。
電影是晚上開演,但因為晶子說想看櫻花,所以他們約在九段下這個站口見。
他來早了半個小時。
原本以為她多少會晚到一些,然而很意外的,她準時出現了。
這是沈修儀第一次在青空家外的地方看到她,白色外套,咖啡色及膝裙,手上挽著w的限量包。
很簡單,很貴氣。
看到他在出口,晶子連忙在電扶梯上走起來,又看了一下手表,確定自己沒遲到後才安心下來。
踫到面,兩人都在笑。
他想他現在的表情一定很蠢,可是沒辦法,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男生,跟喜歡的女生出來,他很難再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
「走吧。」
「嗯。」
他其實很想牽她的手,不過還是沒有這麼做。
他們就這樣並肩而行,出了電車站,步行一小段之後,到了被列為賞櫻名所的千鳥之淵。
地點是晶子選的。
因為她念的貴族女子中學就在附近,這是她熟悉的環境,她知道此時的櫻花,已經盛開。
一條河,左岸是武道館,右岸是人行步道,從河面到路面的斜坡植滿櫻花,沈修儀憑心而論,其實這地方照片看起來比較可觀。
兩人在人行道上的椅子坐下。
眼前及身後都是櫻花樹。
風一吹,片片櫻花落下,滿地花瓣。
他覺得有點窘迫——他並不是笨蛋,也不是沒談過戀愛,可是,晶子總有辦法讓他覺得忐忑。
很想說些什麼,但又怕說出的話不夠恰當。
初春微冷的風中,晶子清脆的開口了,「老師你家里有些什麼人?」
「爸爸,媽媽,兩個弟弟。」
「我也覺得老師應該是長子。」
「為什麼?我臉上有寫著長子兩個字嗎?」這樣說,應該勉強算是輕松吧——擔心她覺得吵,又擔心她覺得悶。
所幸,他剛剛的玩笑好像開得很恰當,只見晶子抿嘴一笑,「因為老師感覺就是很會照顧人,很體貼,又很獨立的類型。」
啊,他,他有這麼好嗎?
可是她說得這麼自然,眼神又這樣干淨,她應該是這樣想的沒錯吧——沒用啊,他居然又因為這樣高興起來。
「而且我覺得一個人到國外生活真的很了不起呢。」晶子笑笑,「我從小到大都被看得緊緊的,別人會覺得我很可憐,可我已經習慣了,媽媽要出差的時候,會請保母來家里住,我出門也總習慣找同學一起,我沒有自己看過電影,也沒有自己逛過街。」
所以,才約他嗎?
沈修儀難掩失望。
是啊,不然,他們怎麼想都想不到一起。
在自己手臂上一捏,醒來。
不要再作那種白日夢了——充其量她也不過就長得美而已,如果她是個丑妹,配上那麼悶的個性,他應該就不會喜歡她了吧,他不是個膚淺的人,不該只喜歡膚淺的表面,所以要趕快醒來……
「老師?」
啊,他又神游了……晶子看了他半晌,略帶歉意的開口了,「對不起。」
「怎麼突然跟我道歉?」
「跟我在一起很無聊吧?」
「不,不會啊,你怎麼會這樣想?」
「因為我看老師都沒講什麼話,而且好像一直在想事情。」她澀然一笑,「我知道自己講話沒重點,我、我也希望自己講話能有趣一點,不過好像沒辦法,所以,對不起。」
咦?她是這樣想的啊,看她一臉委屈,不行,他要趕緊解釋才可以。
「不——」
才講了兩個字,馬上被打斷。
幾個打扮入時的女孩子吱吱喳喳圍過來,「晶、子!」
晶子後來介紹,她們是高中的同學——學校宿舍就在附近,女孩子們正預備去電車站,卻有人眼尖看到坐在長椅上的她,于是一群人圍了過來。
介紹同學的時候,晶子很是大方,但應該向同學介紹他的時候,她卻別扭起來,支吾了一下,只說︰「因為剛好有空,所以一起出來看電影。」
沈修儀微覺得奇怪,家教應該不至于難以啟齒吧。
同學中似乎也有人注意到這種情況,其中一個長頭發的女生笑說︰「男朋友?」
「不是。」
「不是。」
雖然說都否認了,但是,晶子很明顯的慢了幾秒一沈修儀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好像是看他否認,才跟著說不是的。
「不是男朋友又一起出來?」
因為晶子看起來有點無措,所以他代替回答了,「朋友也可以一起出來的。」
一群女生因為他這句話,而七嘴八舌起來。
「可是,晶子從來不單獨跟男生一起出來的啊。」
「不過也好啦,反正那個家教好像很嚴肅,對她沒意思的樣子,除了講課也下太理她不是嗎?單相思又不知道要單相思到什麼時候。」
「唉呦,那又不能怪別人,她不主動,男生怎麼可能知道她在喜歡他啊,不過現在也好啦,看這個「朋友」跟晶子也滿配的,怎麼樣都比那個家教好多了。」
女孩子們嘻嘻哈哈的去了,全然不知道剛剛合力丟下什麼炸彈。
千鳥之淵旁的櫻花樹下,他就看到晶子低著頭,雙手捏得緊緊的。
「晶子——」
然後她突然站起來,對他鞠了一個躬,「對不起。」
說完,很快的跑掉了。
等沈修儀從震撼中回過神來,她早已跑得老遠,人影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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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之間並沒有因為那個意外而有了變化。
過往的戀愛經驗對沈修儀而言並沒有幫助,甚至,還成了一種阻撓——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這麼沒用。
王立志說,這是一種家世懸殊的恐懼。
「有錢少爺喜歡普通女生,人家會說那是佳話一樁,飛上枝頭做鳳凰,普通男生喜歡小公主,長得好看Ⅱq做省二十年奮斗,長得難看叫做癩蝦蟆想吃天鵝肉,至于你嘛。」王立志看了他半晌,「叫做攀龍附鳳好了。」
「我可是有好好上課的。」
「可是在別人眼中,你的薪水是她媽媽給的,那還不是一樣,就像董事長的女婿擔任總經理時給人的感覺,你懂吧,大家會覺得那是裙帶關系,沒人會去管那個女婿拿了經濟博士的學位,而且在國外有相關工作經驗這件事情。」
听起來,似乎有那麼一點道理。
沈修儀還是一樣一周替晶子上三堂課,志保阿姨也總是會在。雖然獨處的時候會有點小別扭,但是兩人都有默契的下去提那天的事情。就這樣過了兩三個月,夏天到了。
他放假,她也放假。
于是應青空女士的要求,他除了周日之外,天天都來上課。時間從兩個小時延長為三小時。
八月初的時候有幾天,書桌旁邊總是堆滿各式信件。
不太像廣告信,但也不是手寫信。
後來有一次跟志保阿姨說起來,他才知道,那些是生日賀卡——各式專櫃月初都會寄卡片給會員客戶。
晶子的生日是八月二十五,平時購買衣服跟鞋子的專櫃已經寄了卡片跟折價券,預祝她生日快樂。
他呢?
很難說出清楚的原因,但他有種想替她過生日╴的念頭。
也許是因為知道她生日當天,青空女士人不在日本的關系吧——她替女兒訂了飯店的宴會听,也跟派對設計公司談好了一切,當天,晶子會有一個很棒的派對,一切都是最好的,除了唯一的親人不在身邊這點。
晶子跟他說︰「媽媽的新男朋友跟我同一天生日。」
所以她舍棄女兒,選擇跟情人一起度過。
「你是她女兒。」
她澀然一笑,「只是女兒。」
「你是她親生的。」
「媽媽……其實也沒有要生我,我常常覺得,她會生下我,是因為當時她過得很辛苦,剛好爸爸來到日本,對她一見鐘情,她找到浮木,為了要綁住這塊浮木,她需要一條繩子,而我,就是那條繩子,晶子要這個,晶子要那個,晶子想去德國,晶子想去法國……」
晶子的聲音有點哽咽,「其實,我什麼也不想要,對很多人來說,我生活得這麼好,根本不該抱怨,可是這些名牌衣服、名牌鞋子根本不是我要的……我想要的生日禮物不是豪華派對,我只想跟媽媽一起吃頓飯而已。」
沈修儀不知道那該算是卑微的願望,還是奢侈的願望。
房間里沒有任何跟家人的合照,每年生日,父親的秘書會挑一份適合她年紀的禮物,再由秘書寫賀卡一起快遞到日本,母親更簡單永遠請派對公司設計,他知道她一直過得很寂寞。
晶子低下頭,然後他看到她淺綠色的裙子上,因為水珠而印染成一個深綠色的小圓點。兩個小圓點,三個小圓點,然後,越來越多。
縴瘦的肩膀有種壓抑的顫抖。
終于,他伸出手,將她擁進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