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輝煌是在一種無法想像的劇痛當中醒來的。
首先看到的,是白色天花板,白色被單,淡黃色的注射液,喔,還有凱聖的淚眼汪汪。
「輝煌,你醒了。」
「天啊,」好痛!「怎麼回事?」
「你們的接駁車闖紅燈,還變成火燒車。」韓凱聖的大眼楮此刻又紅又腫,「你一直沒醒來,我擔心死了。」
接駁車?火燒車?喔,對了,好像有點印象……
她跟謝上晨互相挖苦對方到一半,突然問听到剌耳的聲音,跌倒後不知道撞倒什麼東西,然後就昏過去了。
林輝煌動了動,想起來,卻力下從心,韓凱聖見狀連忙又將她壓下去。
「醫生說你不能動。」
「可是我的背好痛。」而且全身僵硬得好難受。
「我幫你把床頭搖起來好了。」
韓凱聖走到床尾,握住一個奇怪的把手段開始慢慢旋轉,說也奇怪,林輝煌真的覺得自己「坐」起來了,背的壓迫感減緩,人舒服許多。
當然,一坐起來後,她立刻發現不妙之處,「那是什麼?」
「那個」指的是她腳上的大白東西。
一個剛好走進來的護士接口,「石膏。」
她當然知道那是石膏,只是,她不希望那是石膏。
「請問,那個東西要在我腳上待多久?」
對于她的不肯直呼其名,護士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順利的話,‘那個東西’只要待上四個月,要是你不合作,‘那個東西’會跟你在一起更久,如果我是你,我會現在就開始跟它培養感情。」
「四……個月?」林輝煌大叫,「那我要怎麼上班?」
護士好像听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發出了一個很接近哼的聲音,「撿回一條命就該偷笑了,想那麼多!」
「撿回一條命該偷笑?」她听出言下之意,「……我,我有同事……有……他們……都還好吧……」
「有兩個不太好,灼傷面積太大,還在危險期。」
「叫什麼名字?」
「他們又不是我的病人,我怎麼知道?」
林輝煌听了立刻就要下床,「凱聖,你過來扶我一下,我要去看。」
「你給我乖乖躺好。」護士一下又把她壓回床鋪,「你,不準給我下床,要是被我發現你離開病房,看我怎麼處置你。」
她也氣了,「你干麼那麼凶?」
「你才剛動完手術。」護士目露凶光,「左腳打石膏,右腳有嚴重撕裂傷,要是因為走路導致傷口破裂的話,哼哼。」
丟下警告意味濃厚的話語後,護士離開了,剩下林輝煌與韓凱聖面面相覷。
一會,林輝煌才想起,「我睡多久?」
「快要一天了。」韓凱聖眨眨眼楮,眼淚又再度涌上,「我有打電話通知你的爸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人接。」
「沒人接就算了,省得他們大驚小怪。」她是獨生女,她媽媽要是哭起來,只怕連隔壁棟的都要吃不消。
爸媽不在,那……「有別人來看過我嗎?」
「有啊;」韓凱聖老實回答,「日升來過。」
「除了日升呢?」雖然不該期待,可是她總希望還有那麼一點的可能性。
「我只有你爸媽跟公司的電話。」
林輝煌咬咬唇,「新聞有報導吧?」
「嗯。」韓凱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只是實話實說,「火燒車那天晚上幾乎都是這則新聞,隔天早上也都還有後續報導。」
那麼,他那種每天都要看報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只是……
好笨喔,怎麼會還在想這個呢,現在她終于懂為什麼所有的愛情電影總是停在男女主角深情相擁的那刻,因為再不停止,愛情片就會變成鬧劇,演的人演不下去,看的人也會倒胃。
「凱聖,幫我弄張輪椅來。」
韓凱聖睜大眼楮,「可是,那個護士說,說……」
「不要讓她看到就好了。」
「輝煌,不要啦。」她看過一次輝煌換藥,她小腿上的傷口真的很大,要不是日升在旁邊扶著她,她一定會昏過去,「傷口才縫一天而已。」
「凱聖,拜托你啦,那些都是我的同事,雖然我們總是久氣才同班飛行,可是對我來說,那就是朋友,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真的很擔心。」
*************
一路上,狀況百出。
首先,林輝煌全身動彈不得,韓凱聖光是把她弄上輪椅就花了好大的工夫;再者,醫院太大,她們搞不清楚燒燙傷中心在哪,兩人足足花了三十分鐘,才從一般外科病房來到燒燙傷中心所在的樓層。
韓凱聖推著林輝煌,隨著指標左轉右轉,最後一轉,兩個人卻突然傻住了。
電動感應門前有好些人,應該都是家屬,可林輝煌不懂的是,為什麼會有三個她認識的人在那邊——她的爸爸,她的媽媽以及夏熠。
還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隔絕病房與走道的不-鋼電動感應門打開,一位醫生模樣的人走了出來。
「林輝煌。」
林輝煌听到醫生叫自己名字的時候已經覺得很奇怪了,但更怪的是,夏熠跟她的爸媽全部迎了上去。
韓凱聖在她耳邊小聲問︰「怎麼回事啊?」
「我怎麼知道。」
「林輝煌的家屬?你們三位?」醫生看著病歷,一副公事公辦的平穩語氣,「林小姐小腿的傷口還算不錯,不過臉部的燒傷面積有點受到感染,我已經給她換了新的口服藥,過兩天再看看。」
林輝煌皺起眉,這個奇怪的醫生是在講阿拉伯話啊?不然她怎麼都听不懂?」
「林小姐」的小腿是有傷口沒錯,可是她的臉部沒有燒傷,何況,她明明就在這里,他干嘛講得一副好像她病重得躺在里面的樣子,奇怪了……
「請問,」夏熠開口,聲音十分低啞而疲倦,「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進去看她?」
看她?我在這耶。
「暫時不要,因為病人好像很抗拒這個事實,甚至連我們叫她的名字都沒有太大反應,我知道你們很關心她,不過,院方必須尊重她的意願?」醫生頓了頓,又說︰「等她外傷好一些之後,會請精神科醫生替她做心理輔導,畢竟臉部燒傷對女孩子來說是很大的沖擊,要給她多一些時間。」
林爸林媽一听,萬分心疼,「可是我們是她的爸爸媽媽。」
醫生很幽默的回答,「我懷疑,如果不是因為我再三保證會請整形科醫生替她做皮膚以及下巴的重整計畫,林小姐連我都不願意見,喔,這位先生你是她男朋友吧?」
夏熠回答得毫不猶豫,「我是。」
「你可以寫一些小紙條請護士替你帶進去,我想那對她來說會是一種鼓勵。」醫生看了他一眼,別有含意的說︰「不過,我必須先告訴你的是,科技雖然很進步,但一切還是有限制,她無法完全恢復,這樣,你懂我的意思嗎?」
「你說過她沒有生命危險對不對?」
「理論上說來是這樣。」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她早點月兌離險境。」
醫生一臉「現在已經很少看到這樣的人」的欣慰表情,「我想,林小姐知道後會很高興。」
不用你想,林小姐……是真的很高興。
熱辣的感覺沿著臉頰而下。
剛醒來時,林輝煌還很傷腦筋自己受傷的事,但現在突然覺得一切都值得,能听到那句話,就算兩只腳都打上石膏也沒關系。
她覺得好高興,好高興,「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她早點月兌離險境」這句話正逐漸修復她一度千瘡百孔的心。
她想叫不遠處那三個她最愛的人,可是,卻哽咽得無法說話。
韓凱聖將她推往前,她伸手握住了一只手,一直背對著她的夏熠的手,體溫接觸的瞬間,明顯感覺到他的震動……
拉住他的小指?只有輝煌會這樣子,可是,怎麼可能……
夏熠慢慢回頭,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楮,「你怎麼會在這?」
「你希望我在里面?」
「不,」他蹲子,將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他需要一些溫度來證明眼前不是因憂心而出現的幻象,「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幾個字,他卻說得斷斷績續。
不過才十幾個小時,對他來說,卻是未曾經過的漫長。
看到新聞的瞬間,他整個人好像被時間怞離一樣,無法思考,直到思緒回歸,才感受到那充滿後悔的痛楚。
以為可以等的,卻忘記了人生會有意外,差一點,他以為自己就要永遠失去她了……
兩人無言的凝視中,此刻,都滿懷感激。
一旁,林媽激動大叫,「醫生,里面那個不是我女兒,輪椅上這個才是我女兒。」
**************
四月的陽光斜斜的穿過窗戶,拉過醫院光可鑒人的地板,迤邐出一道金黃色的影子。
林輝煌在這樣的刺眼光亮中醒過來。
她住在醫院已經快要一個月了,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換藥、吃藥、做復健,而這段日子里,夏熠總是很常來,常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境界。
「你一直在這里,那工作怎麼辦?」
「你說飯店?那個早在我們從輪敦回來的時候就弄好了,還打了重新開幕的廣告,你忘了?」
「不是,你後來不是又答應了要去香港嗎?」
「那個?」他一臉滿不在乎,「算了。」
林輝煌知道那是很大的一筆收入,「你會不會太凱啊?」
夏熠心想,我已經為你凱過一次了,包下頭等艙要求婚,誰知道你居然臨時要我讓出一個位子給朋友……
「那不重要。」握著她的手,他在她耳邊低喃,「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你了。」
她一下漲紅了臉,甜蜜歸甜蜜,不過,有點肉麻耶。
夏熠看她靦腆,更覺得高興,便一下抱住她——自從她身體稍微康復之後,他總是很喜歡吻吻抱抱她,好像非得經過某些接觸,才能證明她是真實的存在。
她想,那個烏龍,真的把愛她的人全嚇壞了。
那天在發現弄錯病人之後,醫院一陣大亂。
後來才知道,原來在出事之前,她跟謝上晨兩人站著講話,煞車後,她往前跌倒,隨手亂抓,抓住內側繡有謝上晨名字的外套,醫護人員就憑著名字判斷她是謝上晨,而既然「謝上晨」已出現,另外一位受重傷又穿著座艙長衣服的,自然就被以為是林輝煌。
兩人身高相仿,制服相同,好巧不巧連血型都一樣。
一個在隔離病房無法會面,一個的父母遠在國外,正在坐飛機趕來,受傷的同事不是回家休養,就是還沒清醒,因此事件發生快要二十個小時,還沒人發現送錯病人。
林輝煌後來曾經問韓凱聖,「我的名字掛在燒燙傷中心前櫃台,那你怎麼還會找到我?」
「我是第一個趕到醫院的,那時你還在急診室,我一個一個翻簾子,認你的人啊。」
「那你都沒發現他們把人名弄錯?」
韓凱聖的回答也很妙,「他們那時不是叫你『謝上晨』,是叫你‘三二七三’,因為我還沒滿二十歲,不能簽名,你就只能叫三二七三,所以……你知道的。」
雖然是一場鬧劇,可是,林輝煌卻打從心里深深感激起這場烏龍。
她親耳听到了他說,他不在乎她現在是什麼樣子。
然後他還說,只要她沒有生命危險就好了。
雖然,他們確定的時機與地點都很奇怪,也因為這樣,反而更加確立了真誠的I忌一我。
因為相處的時間非常多,他們聊了過去,也聊了未來,當然,夏熠沒有忘記解除她心中的疑惑,告訴了她當時拒絕她的原委。
未了,還補充,「你不美又沒關系,反正我這麼出色,還是可以生出好看的小孩。」
當時,林輝煌一方面覺得他很厚臉皮,但另外一方面,忍不住又跟著幻想起——小孩哎。
她的人生完美計畫是——二十七談戀愛,二十八結婚,二十九懷孕,三十生小孩。
二十七歲已過,二十八歲也要過掉三分之一了,她曾在輪敦小住的時候要他娶她,可是當時他什麼也沒說。
現在他突然提起,是不是代表苦……代表著……
「你知道嗎,輝煌,」夏熠在她出院那天,在她耳邊說,「我們的名字,都有光明的意思喔。」
*************
「各位旅客,您好,我是本班機的座艙長林輝煌,歡迎搭乘本公司台灣飛住巴黎的班機,本班機自台灣起飛,預計……」接下來是一連串的數據,然後是永恆不變的結尾,「先祝您旅途愉快。」
夏熠翻弄著當天的報紙,日期是八月十六日。
「夏先生,您好。」一張漂亮的笑容出現在他面前,「我是本班班機座艙長林輝煌,很高興能為您服務。」
他合上報紙,「我可以指定你服務嗎?」
林輝煌的俏臉先是一怔,繼而露出了可愛的笑,顯然,她想起來了,「抱歉,本公司的座艙長必須巡視其他艙等的客人,所以無法為您提供立即的服務。」
「若說,」夏熠眸光閃亮,「我願意等你巡過其他地方,再回來替我上餐點飲料呢?」
「夏先生如果堅持的話。」
「你不會覺得麻煩吧?」
「這是我的榮幸。」林輝煌的眼底眉梢都有著甜甜的笑意,「清稍待一下,我先替您上湯。」
下一會,她從空廚中推出餐車,放下了前菜以及濃湯,「請慢用。」
「這碗湯……」夏熠看著她笑了笑,別有含意的問︰「這碗湯沒問題吧?」
「本公司提供給客人的眼務都經過良好的管控,保證新……」她的俏臉突然僵住了,難道他……喔,不……
他臉上的笑意更甚,「想起來了嗎?」
「呃,那個。」林輝煌笑得尷尬,「我可以解釋。」
奇怪,她明明弄了一大堆黑胡椒掩色蓋味了,他怎麼還會知道?啊!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現在有把柄在他手里!
「如果我投書到貴公司說,我發現濃湯中居然有不應該出現的黑粒以及怪味,不知道貴公司會如何處理……」
「求你不要。」
「那你要怎麼求我?」他閑適的開口,「你還欠我七個小時的按摩還沒還喔。」
「我一定會還的。」
「這樣吧,答應我一件事情,我就幫你保密。」
嗚,被戴上嘴套的狗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很痛苦,卻又叫不出來。
林輝煌無奈的點頭,「說吧,加十小時按摩,還是要幫你洗衣服?」
「你以為洗洗衣服就好了?」
「加上拖地?」
「還不夠。」
她倒怞了一口氣,他也太會趁火打劫了吧?!「那你還想怎樣?」
「我還要你幫我管帳,幫我生小孩。」夏熠笑笑,拉過她的手,林輝煌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手指已經被一個金屬環給套上,「我原本是想讓你當六月新娘的,誰知道你康復得太慢,只好讓你在農歷七月披白紗了,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她看著戒指,眼眶一紅,「你真的跟我求婚啦。」
曾經一度,她對老天爺頗有微詞,但現在如果能證明這不是夢境,她願意把那些話全部吞下去。
他一下捏著她的臉往上提,「會痛就是真的。」
林輝煌啊的一聲,雙手亂揮,「會痛,不要再-了,真的會痛!」
「說定了。」他輕啄了她的唇瓣一下,「說你願意。」
雖然沒有鮮花,沒有燭光,也沒有浪漫的話語,就連要她點頭也都霸道得不得了,可是,這樣就夠了,真的。
幸福正在她的指間閃耀。
繞了好大一圈,終于……
對著夏熠,林輝煌綻出最燦爛的笑容,「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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