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江日升總是這樣叫凱聖,「要不要跟我們兩個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步的城市鄉巴佬一起去動物園?」
「你們?」
「我跟貝蒂。」
貝蒂是日升酒吧里的小妹,對該酒吧的老板江日升有著無比的熱情,這三、四個月來常常到他們淡水的住處,也因此,凱聖跟她逐漸熟稔,年紀相當的兩人頗有話聊。
扣除貝蒂的執著,凱聖還有一點無法了解——為什麼在酒吧工作的人都要用英文名字?
「我這樣會不會打擾你們?」
「就是要你來當電燈泡啊。」江日升一臉無奈,「我答應貝蒂說只要業績加倍就陪她出去,正常情況來講,加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沒想到她還真的做到了,所以我現在很頭大,你如果沒事的話,拜托幫我這個忙,下次不要說巧克力,就算要學調酒,我都教你。」
凱聖想想,反正自己也沒事,如果單獨相處讓江日升這麼不願意的話,她很樂於救他一救,畢竟這幾個月來他也替她們打了不少的蟑螂,這樣大的恩惠,有機會還是要報一下比較好。
「小朋友,謝謝你。」江日升很夸張的握住她的手,「將來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扮演你的電燈泡。」
「你不要詛咒我。」她跟孔郡書才不需要那種束西。
「那我更正好了,將來如果有需要,我願意視情況加減幫忙。」
因為這樣,他們三人組成了一個奇怪的隊伍,從淡水晃到木柵,在滿是兒童與家長的動物園里展開奇妙之旅。
天氣非常好,陽光極盛,天空萬里無雲,一逕的漂亮藍色。
雖然是四月,但一點也不冷,比較勇一點的爸爸們甚至還穿著短袖,媽媽們則都忙著幫興奮過度的小朋友擦汗換衣服。
「票買好了。」江日升面對著平均年齡十八點五的兩位女生,「走吧,我們進去!看動物。」
三人以一種奇怪的隊形在動物園中移動,凱聖原本還有點擔、心貝蒂會不高興,但所幸還好,她沒有擺臭臉給她看,於是,她很安、心……然,安心維持不到一小時,貝蒂牌炸彈就丟過來了。
「你男朋友呢?」
天,她現在最怕人家問這個問題了,很尷尬,但不答又不太好意思。
「他在準備油畫比賽的事情,比較……沒有時間。」他們最近根本沒有在學校以外的其他地方見過面。
「那你們沒有時間約會,你不會想他嗎?」
「如果是我的男朋友,我一定會跟在旁邊的啦。」貝蒂大剌剌的說。「誰知道他是不是騙你,說不定啊,他跟你說要準備這個準備那個,但事實上卻是去釣美眉。」
「他不是這樣的人。」
「我听老板說他喜歡你很久了,但誰知道呢,反正啊,男人都是一個樣啦,到手的東西就——」
〔貝蒂。」江日升截斷她的話,「幫我去買飲料好不好?我口很渴。」
貝蒂狐疑的問︰「為什麼叫我去?」
他俊容一笑,「因為你知道我喜歡喝什麼。」
因為他的笑容太好看了,貝蒂於是忘記了說到一半的話,快樂的餃命而去。
凱聖看著她跑遠的背影,「謝謝。」
「是我不好意思。」江日升伸了一個懶腰,「她沒有惡意的。」
「我知道。」
看出她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咧嘴一笑,「想問什麼就問吧。」
「男生……真的會覺得……」真的好難啟齒,「就是那個……」
「不會啦。」
「可是我最近有這樣的感覺。」通話時間少了,簡訊少了,電子郵件也從洋洋灑灑變成寥寥數語,而且,他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約過會。
雖然知道他在忙著油畫比賽的事情,但就是忍不住覺得寂寞。
「當然,追到之後不可能像追求時那麼殷勤,但也不代表就不值錢啊,至少在我的觀念里,不是。」江日升難得正色,「笨人才會一直看著別人的東西,聰明人就會珍惜手上的東西。」
「喔。」旁邊一個冷冷的女聲加入,「很會講大道理嘛。」
凱聖回過頭,說話的是一個比自己大上幾歲的女生,很漂亮,但眼底眉梢卻帶著嘲笑……面熟……卻想不起來……
相對於她的思索,江日升顯然對來人十分清楚,「你跟著我來的?」
「想得美。」女子看了凱聖一眼,「你也太不像話了吧,年紀一大把了,還殘害國家幼苗?」
「喂喂,我跟她之間可是很清白的,日月可鑒。」
她笑笑,「你不用跟我解釋,我要走了。」
「你留在這邊等我一下。」丟下這句話之後,江日升就隨著女子離去了。
直到五分鐘後,凱聖才想起來,天哪,那個女生——那個女生是輝煌住院時照顧她的護士!
她居然跟日升……
***
趁著中午休息時間,孔郡書將凱聖帶出教室,兩人在通往西側的林蔭步道上漫步而行。
最近總覺得時間不夠用,他的睡眠時間急遽減少,與凱聖單獨相處的時間更是直直下落。
他知道她有點寂寞,但是,一百二十號的人物內框超乎他以往的繪畫規格,再者時間緊迫,他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常常接送她,兩人唯一能獨處的就只剩下午休時間。
畫稿六月初要交,等稿子交出去,一切就會恢復正常,但在那之前,兩人也只能忍耐了。
「輝煌已經轉院了,原本打算要在六月復勤的,但沒想到恢復得太慢,醫生說可能要等到八、九月才有可能。」
「那個老太婆一定是平常壞事做太多才會這樣。」
「你不要一直叫她老太婆啦。」其實輝煌也才二十八歲,何況,她是那種走在路上會有星探問她要不要當模特兒的美人。
「誰讓她叫我小朋友。」
「那時我們還是國中生。」凱聖看著他記起舊恨的樣子,忍不住一笑,「國中生本來就是小朋友。」
孔郡書故意板起臉,「對男人來說,那三個字可是污辱。」
「等等。」伸出手放在他的眉毛上,將他凶凶的眉毛拉平,再把他的嘴角往上推,「嗯,這樣好多了。」
「你不知道我笑起來很帥嗎?」牽著她的小手,只覺得最近因為瑣事繁多的煩躁都不見了,「我笑起來是橫掃娘子軍的,你把我的臉弄成這樣,真的不怕我被搶走——」
「學長,請等一下。」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他們之間的對話。
看著小學妹腓紅的臉,孔郡書大概已猜到是怎麼回事——最近一個月,只要旁邊的人不是太多,就會有這種學妹突然冒出來。
雖然心中有譜,但基於禮貌,他還是問了一下,「什麼事?」
國中部三年級的小學妹手上拿著粉紅色的信簽,十足夢幻的說︰「這是我對學長的一片心意。」
又是這種芭樂事啊。
他接過信簽,「謝謝。」
彷佛得到天神的眷顧般,小學妹快樂的離去了。
孔郡書不以為意的將信簽放入口袋,「我們剛才講到哪?」
凱聖似乎沒听清楚他在講什麼,看著小學妹蹦跳遠去的背影,「你把信收下了?」
「嗯哼。」
「你怎麼可以收她的信?」而且還是在她面前。
以前,他根本不會理會這種事情的,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居然開始收下別人的心意了?
「怎麼了?」孔郡書完全不了解她為什麼會出現氣惱的神色,「是你叫我對別人不要那麼凶的。」
「可是我不是叫你收別人的信啊。」
什麼跟什麼,他都被搞胡涂了。
就是因為以前他嚴詞拒絕過太多人,所以大家才這麼怕他,他依照她的希望和顏悅色一點,又有什麼不對。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這有什麼好生氣的,「我收信不代表我會回信,你在懷疑什麼啊?我們見面的時間本來就不多,應該彼此信任,就像前陣子,有學弟跟我說看到你跟另外一個男人去動物園,我也選擇了相信你啊。」
「你如果真的相信我,根本不會講出來。」日升說得沒錯,男生會把懷疑放在心底,表面上是信任,但總有一天還是會說出口,「那個人是日升,我的室友,當天一起去的還有貝蒂,我不是單獨跟他出去的。」
「我說了相信你。」
「才不是呢。」隱忍多時的情緒終於爆發出來,「如果有什麼事情讓你不舒服,你可以問我,我不要你悶著什麼都不講。」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這樣大聲說話,不要說孔郡書,連凱聖都被自己的音量嚇了一跳。
她不怕人知道,她只是突然間有點難過,別人說他的女朋友跟別的男生出去,那樣奇怪的事情,他居然問都不問。
這叫信任?
如果說是的話,這樣的信任未免太不自然。
「你不說的話,我什麼都不會懂。」
「坦白說,我,」孔郡書扶住她的肩膀,哎,要承認自己的小心眼真的是很困難的一件事情,不過看著她生氣對他來說更為艱難,「有點介意,可以的話,請你以後都跟老太婆出去玩,她剛出院,應該會想到處走一走。」
凱聖的眼楮浮起了一陣霧氣,「我沒有辦法。」
「怎麼?」
「她根本沒出院,她是轉院,」這是第一次,她對這段感情感到沒把握,「而且她男朋友已經幫她退租了,早在三個多星期前,就有另外一個還在半上半讀的女學生住進來,我告訴過你,你根本沒仔細听我說話。」
孔郡書終於知道她的委屈從何而來。
他沒有好好的听她說話。
雖然是因為時間分割過度導致的力不從心,但……
「我是真的很生氣。」她緊咬著唇不讓眼淚掉下來,「我討厭你收別人的信,討厭你莫名其妙的容忍,討厭你老是神神秘秘的明明有什麼卻不讓我知道,如果在一起之後反而變得生疏,我寧願,寧願,」她頓了頓,「寧願回到我們還沒有開始交往的時候。」
隱忍多時的眼淚終於掉下來。
淚眼中,她第一次推開他的手。
***
「凱聖,你們還要吵多久?」
「我們不是吵架。」
「好吧。」張佳真更正,「你們還要冷戰多久?」雖然才兩天,但她已經快要受不了了。
凱聖眼睫一低,「我不知道。」
假日,住校的張佳真說想來淡水玩,住在這里的凱聖責無旁貸的當了她的最佳導游。
不冷不熱的天氣正適合出游,淡水碼頭都是人。
河岸邊雜沓紛來,小巷里摩肩接踵。
陽光正好,涼風襲面,感覺十分舒服。
「你坐第一個,他坐最後一個,你走前門,他走後門,只要你不回頭根本就沒事,可是我不一樣。」張佳真哭喪著臉,「我就坐在他的隔壁,而且還要在學生會見面,那種感覺好可怕喔。」
凱聖月兌口而出,「他才沒那麼可怕。」
說完,忍不住又想咬掉自己的舌頭,明明是在爭吵狀態,她應該要落井下石的,怎麼就是會忍不住要幫他說話?
張佳真自然也發現這點了,「哎喔,想他就講嘛。」
「我才、才沒有。」
她大樂,「如果要騙人,拜托你先想辦法讓自己不要結巴。」
啊,果然又被笑了。
「好啦,不笑你了,我們去買冰淇淋?」
就在買冰淇淋的時候,張佳真好似發現什麼,「咦,你買發夾啦?」在學校時她都是用綁的。
凱聖心中突的一跳,「不是。」
「人家送的?」
「嗯。」
張佳真笑,桃色的蝴蝶發夾很適合凱聖焦褐色的頭發,尤其是陽光之下,蝴蝶好像要飛起來似的。
「孔郡書送的?」
「嗯。」
張佳真一臉好笑,「那你一開始就乾脆說是他送的就好了嘛,我還一直問一直問的。」
「你會不會覺得我有時候很,」對於自己的別扭,凱聖真的覺得懊惱透了,「很不講理?」
「怎麼會?你是我看過最沒有個性的人了。」
呃……應該是好話吧,凱聖想。
兩人拿著冰淇淋,對著淡水河坐了下來。
風很好,太陽很好,凱聖忍不住想,孔郡書現在在做什麼呢?
最有可能的,還是在畫畫。
雖然她到目前為止還是不知道他究竟要畫什麼,只隱約知道,進行得似乎很不順,因為他最近第三次重新打底。
如果她懂那些,或許還可以給他一些意見,但由於不了解,所以當他第一次將她的問題帶過時,她便不再發問。
其實,這算是一種虛假的溫柔吧,因為她的沉默並不是真心體諒,而是害怕再次受到傷害。
那天晚上回到家,凱聖拿出許久沒有動的日記,開始寫了起來。
雖然日升說那是浪費生命的行為,但是,她停不下來。
「那麼空的話到店里來幫忙洗碗,我們缺洗碗小妹。」
凱聖知道江日升只是怕她無聊亂想才這樣隨口提議,於是笑了一笑,沒有回答,低下頭,繼續振筆疾書。
驀然,藍色的字跡再度暈開。
凱聖咬著牙繼續寫,希望能跟上次一樣,孔郡書剛好在她寫字寫到哭的時候打給他。
如果他打來了,她會很直接的告訴他,他收別人的信會讓她不安,他莫名其妙的容忍會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孩子,他什麼都不告訴她會讓她覺得自己被摒除在他的生活圈之外……這些,會讓她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遙遠。
她會要求他不要再那樣子做,然後,她會為自己發脾氣的事跟他說對不起,然後他們就和好。
她一直寫,一直寫,但電話卻始終沒有響過。
***
藍色星期一。
雖然不是上班族,但也夠令人郁悶的了。
看到實在不怎麼樣的小考成績時只是有點憂慮,但看到吳沁琪來找孔郡書的時候,則是大大的憂慮。
張佳真露出了「你看吧」的表情。
凱聖朝後門正在交談的兩人望去,不意竟與孔郡書對上視線,一時心跳如鼓,立即將臉別開。
他在做什麼?
她,又在做什麼?
既氣他明明知道她很介意吳沁琪,還跟她在後門聊天?同時,也氣自己的莫名其妙。
凱聖深吸一口氣,霍然站起,嚇得三十八號啊的一聲,張佳真則撫著胸口,兩人都是一臉驚魂未定。
「突然站起來做什麼?」
「我是值日生,要去倒垃圾。」
三十八號說︰「放學再丟就好了,干麼急著現在做?」
「垃圾桶已經滿了。」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垃圾場在很遠的地方,一來一往,她至少可以離開教室三十分鐘以上,她不要看到他們兩個相談甚歡的樣子。
原本覺得自己很聰明的,但是出教室不到三分鐘,凱聖就後悔了。
因為現在是十一點,五月中的太陽已然非常毒辣,很熱,更棒的是她還帶著一大包垃圾,還走不到一半,她已經覺得頭昏眼花。
垃圾好重……好重……不見了?
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誰把垃圾接過去。
他伸手過來欲牽,她連忙往旁邊躲去,「我的手很髒。」
「沒關系。」
「可是……」
「我說了沒關系。」長手一伸,將她的小掌牢牢裹住,「因為交畫日期改了,所以她特別過來跟我說。」
點頭。
「還有,以後如果有不高興要說出來。」
再點頭。
曾經想過他們會在哪里,以什麼樣的方式和好,就是沒想過會在通往垃圾場的路上。
將垃圾放入子母車之後,孔郡書回頭對她微笑,「和好了?」
「嗯。」凱聖綻出笑靨,「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