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新學期開始……之前，凱聖先到了學生會。
她雖然還沒有聰明到可以進入學生會，但卻是壓花社的副社長，副社長最重要的工作當然就是要經費。
學生會雖然名為「會」，但事實上卻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組織。
充其量也就是將二年級前幾名，以及入學考試前兩名的學生集合在一起，讓這群老師們都確定將來會出類拔萃的學生作為師生們溝通的橋梁，策劃校慶，聯誼或者一些迎新之類的事物。
學生會更迭只有一個簡約公式——一年級見習，二年級躁作，三年級退休。
孔郡書就說那只是一個「顯示聖瑪莉是個有錢學校的地方」。
「有錢不錯啊。」凱聖記得自己回他的是，「至少在辦社團活動的時候不用綁手綁腳的。」
「那些錢還不是你交出去的。」
「我知道，我喜歡一次付清的感覺，如果學費很少，但卻兩三天就要收個什麼錢，感覺很討厭。」
孔郡書在听到這里的時候，笑了起來，「你應該感謝現在有理財專家這種行業，要不然，你的錢只會生利息，不會生錢。」
孔郡書……凱聖的薄唇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感覺真的很奇怪，他們的友誼-究竟是從什麼地方開始的？
剛開始，她還很怕他的，因為他說話很大聲，用字遣詞也頗為蠻橫，在看到他踹桌子那一刻，她甚至以為自己已經確定了食物鏈中的強弱位置，沒想到後來居然變成這樣的朋友。
同住淡水的他們會一起回家，假日會出來看看電影，或者到史博館、北美館看一些展覽，有時還會到西門町去看明星的簽唱會，即使他總是說那些事情浪費生命，可是，好像也只是說說而已，只要她提議，他們還是照樣約在捷運站集合，然後……浪費生命。
正前往學生會要社團經費的凱聖選擇樹蔭小徑，雖然是繞遠路，伯卻可以躲過炙陽的襲擊。
現在是九月，氣溫高，陽光大，一點風都沒有，悶熱非常。
「同學。」背後傳來一個男孩的聲音，「請等一下。」
凱聖停下腳步。
身後不遠處，有一個男孩朝她跑過來，手長腳長的，一下子就到了她的面前，然後站定。
比她高了半個頭，戴著一副眼鏡，感覺非常斯文，「請問一下學生會怎麼走？」
「直、直走就到了。」
他盯著她，「你是不是也要去那里？」
「嗯。」
〔那一起走好嗎？我是新生，對這里還不太熟。」
合情合理的要求，凱聖無法拒絕，只好硬著頭皮回答，「好。」
他笑了笑，好可愛的女生。
明明是二、三年級的學姊，可是笑起來卻十分靦腆，小兔子般的眼神讓人我見猶憐。
兩人在林蔭步道的石板上並肩而行，男孩先開口了，「我叫陳子奕，是一年級的新生，你呢？」
「韓凱聖，二年級。」
陳子奕看了她始終沒有抬起來的臉，露出些微笑意。
跟他生活圈中那些侃侃而談的女生不一樣，他身邊這個學姊非常生澀，居然在他主動攀談時，出現了不知所措的樣子。
這種女生，跟她討論學校或是社會問題最好了。
公事公說，可以卸下她的心防。
陳子奕放慢了腳步，「我是歸國子女，才回來一個多月，學姊可不可以跟我說一下台灣的學制？」
果不其然，她抬起頭來了，「你剛從國外回來？」
「我之前住在西雅圖。」他急速搜尋腦海中被歸類於安全範圍的話題，「我之前有听說過台灣的學制，不過已經忘了，想跟學姊再確定一次。」
凱聖開始跟他說起了最近讓學生們聞之色變的教改。
其實這些問題，陳子奕早就知道了，但同時他也了解，談話是拉近距離的一大步，所以一直微笑以對。
回應，適時的發問。
不叫她的名字，一直稱呼她為︰學姊。
因為是學姊，所以凱聖一直很努力要表現出學姊的樣子，那模樣看在他眼里，只有兩個字有趣。
「學姊你手上的書很重吧，要不要我幫你拿？」親近美女的第二步就是服其勞，美女通常是喜歡被服務的。
就在他伸長手，預備接過時……
「不用了。」她給他一個柔柔的笑，「這幾本書我還抱得動。」
陳子奕難掩失望，但這小小的挫折反而更激發了他的逐艷本能。
穿過了長長的林蔭後，終於到了校園西側。
凱聖領著他穿過了那座安靜華麗的圖書館，指著前方，「最里面那里就是學生會了。」
「學姊也是學生會的人嗎？」
「我？我不是。」凱聖笑笑，「我只是來繳交名單，申請社費。」
說話間，她推開了那扇胡桃木大門。
冷氣迎面襲來，孔郡書、張佳真、江商銘都在里面，另外，還有一個一年級模樣的女生，跟孔郡書正在談話。
「凱聖你來啦。」張佳真聲音頗大，一下打斷了所有的交談，「咦？這位是……喔，我想起來了，入學考試男生榜的第一名，陳子奕對不對？」
陳子奕露出了溫文的笑，試圖在凱聖面前留下好印象，「學姊好。」
「不用那麼客氣，你們怎麼走在一起？」
「韓學姊帶我過來的。」
「我跟你介紹一下，那個留著小平頭的是會長孔郡書，沒事的話離他遠一點，我是副會長，張佳真，我跟孔郡書還有你的韓學姊是同班同學，這個江商銘是會計，剛才跟孔郡書在聊天的是女孩是今年女生榜的榜首吳沁琪。」接著是一陣又一陣的嘰哩呱啦。
陳子奕微微一笑，張佳真應該是好、心吧，不過卻介紹得十分凌亂，所幸他的組織能力不錯，要不然只怕會更迷糊。
除了話多的張佳真以及始終沒開口的江商銘，他當然注意到在這陣混亂當中，已經有人月兌序了——孔郡書。
那個被人家說「沒事離他遠一點」的人，丟下了聊到一半的女生榜首吳沁琪，朝站在他身邊的韓凱聖直直走過來。
遠的時候還不覺得怎麼樣，距離拉近，他很快的懂了張佳真的意思比起學生，他真的比較像黑社會的。
平頭，深刻的五官，英挺的身材，黝黑的膚色，以及從領口處可以看到的……
呃，刺青。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不會相信聖瑪莉會有這樣流氓味道十足的學生。
此刻，孔郡書停在凱聖面前，長手一伸，她笑笑，將手上那幾本「我還拿得動」
的書放到他手上。
他立在她面前，笑意深深，「怎麼會過來？」
「喏。」她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條，「名單。」
「你就為了這個過來？」
凱聖、心無城府的回答，「是啊。」
她的回答讓孔郡書臉上出現了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果然，如果過去那段長長的日子她都沒發現的話，他又怎麼能期待她的突然開竅呢？
「單子給你了喔。」凱聖笑著跟里面的人擺擺手，「我不打擾你們開會了，拜拜。」
＊＊＊
電影螢幕已經打出Theend，但凱聖的眼淚還是止不住。
太可憐了。
她現在滿腦子都是女主角不知道男主角已經病死他鄉，一直很努力工作，存錢，最後滿懷期待搭著飛機要前去找他的畫面。
導演很可惡的在女主角綁上安全帶時結束整部片，幸福的微笑以及之前的劇情鋪陳，讓凱聖嗚咽不止。
旁邊的人輕拍她的背。
「不要哭啦。」孔郡書的聲音，「不然人家還以為，我對你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事情。」
「人家很難過嘛。」
「這又有什麼好哭的。」他不喜歡看她掉眼淚的樣子，因此最近一年已經很少跟她看劇情片，不過今天是例外，因為他沒有注意到。
听說這部片子在一些影展都獲得不錯的好評，他直覺她會喜歡，早知道她會哭成這樣，他應該買「凸槌特派員」的票。
他遞了一張面紙過去，「那是電影而已。」
凱聖接過，擤了擤鼻涕，「可是你不覺得她真的很可憐嗎？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可不可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個歐巴桑要進來清場，所以，」他向她伸出手，「走吧。」
握住了她的手，收緊，將她帶往外面。
他們牽過幾次手，每次都是因為看電影後她泛濫的潰堤。
凱聖很容易感動。
她總有辦法哭到清場人員進來，然後繼續哭到走路一直撞到東西，雖然他已經很小心的走在她前面帶路，但她還是在前年夏天跌破了膝蓋，大片擦傷讓她的小腿足足腫了一個星期。
那次之後，他自然而然牽起她的手帶路。
他帶她到最近的麥當勞，她口齒不清邊哭邊講自己有多感動，他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
凱聖知道孔郡書根本听不懂她說什麼，但奇特的是他的「嗯」，「喔」，「然後呢」居然能夠安撫她的情緒。
她會漸漸的比較好，漸漸的停止哭泣。
「好點沒？」
她深吸一口氣，「嗯。」
孔郡書看著她的臉，眼中有股藏不住的笑，「你現在的樣子好丑。」
這不用他說她也知道，鼻子紅紅，眼楮腫腫，哪里會好看？
只是，他的樣子真有點奇怪。
說她丑，又笑得那麼高興？
「哪，我問你，你會相信遠距離的戀愛嗎？」凱聖不由自主想起電影中的劇情，「要坐飛機的那種距離喔。」
「現在說信不信根本沒意義，這種事情要遇到才會知道。」
「假設嘛。」她是真的很想知道，「如果喜歡的女生去了很遠的地方，你還會喜歡她嗎？」
「唔。」他假意沉思了一會，「我想想——」
怎麼想這麼久？
就在凱聖等待他吐出答案的時候，一個很突兀的聲音加入他們之間——「兩位好，我們是「情侶默契大考驗」節目。」一位打扮非常花俏的主持人在兩人對面坐下，「只要兩位通過問答考驗，就可以獲得獎品。」
突如其來的聲音以及燈光攝影，這些屬於陌生範圍的人物讓凱聖下意識的朝孔郡書靠過去。
「請問兩位交往多久了？」
听到這個問題，孔郡書難得的頓了三秒，接著露出惡作劇的表情，「四年。」
主持人哈哈一笑，「四年，是我們今天的挑戰情侶中交往最久的一對。」
凱聖原本是半躲在他身後，听到主持人的論調，突然怔住了，忍小住在他耳邊說︰「你……」
「好玩嘛。」
「可是……」
孔郡書笑了笑，神情篤定，「不會被發現的。」
節目助理給他一塊白板。
游戲規則是主持人發問，男生先在白板上寫答案，女生解答後，男生亮出白板，看看有幾個正確，只要三階段全對，就算是過關。
剛開始是一些很簡單的問題最喜歡的顏色，食物，電影類型，嗜好，將來想從事的行業。
凱聖一一回答，「桃色，女乃茶，愛情文藝片，無特定嗜好，醫生。
孔郡書將白板翻過來，五題全對。
相對於圍觀群眾的掌聲，凱聖的俏臉則是略顯詫異。
一般朋友會知道這個嗎？
如果要她回答關於孔郡書這五個問題，她可能只有辦法回答得出前三項而已，而他的白板，並沒有涂改的痕跡。
相對於凱聖的小愕然，主持人露出非常贊賞的表情，「對女朋友很細心喔，接下來是進階題。」
三問分別是近視度數，鞋子尺寸，最近一次去醫院的時間？
凱聖看了題目，「度數左邊三百五，右邊四百，鞋子二十二號，最近一次去醫院是六月的時候。」
孔郡書將白板版再度翻過，上面寫著——左三百五，右四百，二十三號，六月底。
現場小聚集的人再次響起掌聲。
有些結伴的情侶們，女生甚至會對男朋友露出「你看看人家」的樣子。
「只剩下兩題。」主持人的聲音十分高亢，「只要這兩題答對，兩位就可以獲得獎品。」
最高級只有兩問——女生心情不好時喜歡做什麼？、心情好的時候喜歡做什麼？
凱聖在眾人的目光中，想了想，「心情不好的時候喜歡拼圖，心情好的時候寫日記。」
除非孔郡書有讀心術，否則他不可能會知道。
全場焦點移至孔郡書身上。
他抬起頭，眼角揚起淡笑，緩緩的把白板翻過來——「恭喜。」主持人高亢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入眾人耳朵，「兩位將可獲得墾丁三天兩夜的旅行，以及望情金飾提供的情人項鏈。」
＊＊＊
凱聖回到家時已是晚上。
說「家」並不太正確，她的家人都在宜蘭。
她自幼念的是聖瑪莉的附設國小，國三那年全家因為父親工作的關系搬到宜蘭，她在那里的學校念了兩個月，卻怎麼樣都無法適應，日益沉默，於是在聖誕節前她又轉回台北。
雖然家人不在身邊有點寂寞，但所幸她的同學都很好，室友也是很不錯的人。
那間位在淡水的舊日式建築，總共有三個房間，扣除她，一間租給了天際航空那位比明星還美麗的招牌空姐林輝煌；另一間，則租給了一位年輕的考古博士官仲儀，雖然年紀頗有落差，但相處起來其實很融洽。
兩位室友之中，凱聖當然比較常跟林輝煌說話。
除了同是女生以及認識比較久之外，林輝煌的天外飛來邏輯也常能給她新的思考方向。
今日事今日畢，今日惑今日解，所以她今天一定得跟輝煌談一談才可以。
推開朱紅色的大門，穿過花朵盛開的小院落，凱聖不斷念著，「希望輝煌別出去才好！」上帝保佑，她剛好在。
「輝煌，我有事情想請問你。」
正在按摩腿部的大美女懶洋洋回答，「說啊。」
「你有沒有突然對一個認識很久的人改觀的經驗？」
「覺得不好意思，還是有點討厭？」
「嗯。」凱聖想了想，「不好意思吧。」
在孔郡書答出她的近視度數以及鞋子的尺寸時，她只覺得非常別扭，可是當她看到「拼圖，日記」這四個字的時候，腦中突然轟的一聲，然後就失去了運作，再也無法直視孔郡書的臉。
他怎麼寫得出正確答案？她根本連提都沒提過呀。
當他們視線對上，他的臉在那一秒鐘……變得好奇怪……
「當然有，我的初戀就是這樣啊。」林輝煌咯咯一笑，「原本把他當玩伴，突然間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的時候居然會、心跳加速，然後再也沒有辦法看那張熟到不行的臉。」
啊……沒錯。
就是這樣。
凱聖急問︰「然後呢？」
林輝煌咦的一聲，「哪有什麼然後？」
「總還要繼續相處下去啊。」今天已經別扭夠了，她可不想帶著這樣的心情迎接高二的新生活。
「那是兩情相悅才需要相處，如果只有其中一方有感覺，根本就不用傷腦筋。」
她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保持現狀就好啦。」
保持現狀……好像有點不太可能。
他們的交通點都是淡水捷運站，過去四年，不知道有多少次一起上下學，一起逛街看電影，可是就在今天，她突然覺得捷運的空調有點不太好，因為她覺得呼吸困難。
「這會不會只是今天的感覺，說不定過幾天就不會這樣了？」
「你在講什麼夭方夜譚？！」林輝煌眨了眨那雙電遍天下無敵手的眼楮，「自從當年我一時沖動表白被拒絕後，人生就此出現了大逆轉，除非有萬全的把握，否則不要隨便改變現狀，這是本大美女的切身之痛，你要好好記在心里，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