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期後,徐衡從跑藝文新聞變成了政治新聞新手,也算是正式跟謝明姝成為一個小組。
第一天跑府院新聞回報社後,他才打開計算機,小江立刻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竄出,「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跟謝明姝一起跑新聞啊。」小江笑得詭異,「現在有沒有劫後余生的感覺啊?」
「沒那麼嚴重。」
「領教到台北女人的可怕了吧?」
徐衡知道小江言下之意,也的的確確見識到謝明姝的厲害,但是不管她怎麼樣毒辣,那也是為了工作,有些答案就是這樣激著激著被問出來的--于是,他選擇了很委婉的說法,「她是個工作能力很強的人。」
「她沒挖苦你?」
「我還需要學習的東西很多。」
小江還試圖說些什麼,卻在看到徐衡的表情的時候住了嘴--他的確跟他們下太一樣,他說話溫和而謹慎,從不會隨之起舞。
就連上星期被小妹看到老板千金跟他在一起吃中飯,被眾人圍剿之際,他也只是以「她好象有打算去埃及玩,所以約我問一些事情」帶過。
不過,小江才不信。
他在觀點工作很多年了,跟浩遠浩心兄妹都熟,浩心這個小女生,愛美得很,暑假去埃及?除非埃及觀光局推出什麼「體會埃及艷後美容秘術」的行程,否則她才不會去那種會把自己曬黑的地方。
有一次徐衡離開座位,剛好分機響起,坐在對面的小江長手一伸,將話筒拿了起來,「觀點日報。」
「我已經到啦。」一抹清脆的少女聲音傳來,「你還要多久?」
當時正是截稿時間,四周吵得很,小江倒也沒想那麼多,回了一句,「你找誰?」
「你、你不是……」講了四個字之後,電話就掛了。
小江拿著話筒,突然間覺得少女的聲音好象在哪听過,但由于總編正在背後虎視眈眈,他也沒那個心思去研究那該是哪個部門的誰,直到兩天後,他跟梁浩遠談起事情,才突然想起,那抹驚慌掛斷的聲音不就是梁浩心嗎?
徐衡跟梁浩心,他們是什麼時候走近的?
身為報社人,小江當然是想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過徐衡的嘴巴也很緊,不管他怎麼旁敲側擊,甚至是出其不意的跳出來問,他總還是回那麼一句「我們只是討論一些文化差異產生的問題而已。」
文化?小江在心里想,可是,梁浩心是學商的……
自從那個美麗的意外之後,小江注意到,徐衡的手機每到固定的時間會有簡訊進來,徐衡總是一邊看一邊笑,那種笑法很難形容,真正要說的話,感覺好象是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一樣。
再把時間倒退到徐衡剛到台灣,幾個人一起去老總家吃飯那天,梁浩心的表現的確很奇怪。
小江敢說,她跟徐衡早就見過面,而且,斷斷續續在見面,只是,不知道誰主動就是了。
雖然跟徐衡共事不久,但小江已經充分體會到他有個性的一面。
他所謂的個性並不是外放,而是一種內斂。
郭子雷就說徐衡是個溫和又固執的人。
這樣的人,初來乍到,怎麼想也不可能主動去接近梁浩心。
但說梁浩心接近徐衡,好象又沒有這個道理--身為千金女的她,年輕可愛,又有個有錢老爸,身邊向來不乏追求者,光是那些蜜蜂蝴蝶都趕不完了,實在也不需要主動張開網吧。
謎啊……
小江搖搖頭,一臉痛苦全讓對面的徐衡收入眼底。
「需要幫忙嗎?」
他聞言,眼楮一亮,「你只要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可以幫助我月兌離苦海。」
「如果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會很樂于回答。」
「你跟梁浩心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
當然,徐衡是沒有回答他的。
因為小江問的並不是徐衡的問題,而是徐衡跟梁浩心的問題。
「我也想你應該不會回答我。」小江咳聲嘆氣了一會,終于在郭子雷遙遠的注視之下,埋首歸位。
徐衡回到住處的時候,照例看到那個人影蹲在樓梯口--自從浩心知道他的住處之後,在門口等他好象成了她的新嗜好。
常常他下了班回來,就看到她蹲在門口,機率非常之高。
問她不怕無聊,她只說,反正暑假沒事。
腳步聲在靜謐的公寓式樓梯造成回音的效果,原本將臉枕在膝蓋上的人很快的抬起頭來,「你回來啦?」
徐衡笑,拿出鑰匙開門,「等多久了?」
「一下子而已。」
浩心說完,連忙站起,沒想到久蹲之後的酸麻感根本不允許她這麼做,視線拉高的瞬間,只覺得一陣搖晃,徐衡連忙接住她搖搖晃晃的身子。
「可以自己走嗎?」
她沒講話。
下一個瞬間,只覺得自己被打橫抱起,進入客廳,然後被安置在沙發上。
徐衡把遙控器給她,「看一下電視,我還有東西要打,如果要什麼,就喊我一下。」
浩心看著他短暫的體貼後又禮貌的疏遠,只覺得一陣無力。
她這輩子還沒有這麼努力接近過一個人,可是徐衡身上像是有防護罩似的,不管她再怎麼靠近,就是沒有辦法真正觸模到他的想法。
她問他的問題,他都會回答,但是除此之外,好象什麼也沒有。
她知道他是華裔埃及籍,父母現住在亞斯文,自小叛逆的弟弟現在在美國念書,然後他在台灣的住處是埃及學生會一個學長的租屋,學長回家過暑假,所以將房子讓給他兩個月。
他在埃及交過女朋友,都是美籍學生,不過現在是一個人。
乍看之下,她似乎清楚很多,但其實她知道,那什麼也不是。
他對她總是這樣的……遙遠。
她也不明白,討好自己的人多得是,為什麼要特別在意這個人,難道真的像範玉寧說的,越得不到的越好?
應該……不是吧!
那感覺真的跟以前戀愛的時候很不一樣啊。
浩心知道自己愛漂亮,可是,也明白自己不曾認真為誰打扮過,但這次不同,她就是很想好好的,想讓自己看起跟他更合適……
「腳好點了沒?」
「嗯。」
他在她面前放下一杯冰茶,「抱歉,一直想著工作,忘了先倒杯水給。」
「沒關系。」
浩心握著杯子,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有點呆,可是,這完全是她無法控制的範圍。
「我下星期開始學著跑社會新聞,回來的時間更不一定了,有事的話我們約在外面,不要過來等了。」
「下星期?」
「對,跟小江一起。」
徐衡見到浩心漂亮的五官露出些微失望的表情--有點不忍,但是,他非得這麼說不可。
她像是接觸到新世界一樣的一頭栽下來,他雖然大上她幾歲,但老實說,他完全不懂女孩子的心思。
他不清楚,就連梁楠源與梁浩遠也不懂。
浩心對他的積極,梁家的人自然不可能都沒發現,只是,她並不像一般人家的女兒,父親與哥哥拿她根本毫無辦法--他再這樣讓她跟著,只怕哪一天,自己或者是浩心再也沒有辦法保持平靜。
那很不好。
並不是因為他的普通出身以及她顯赫家世背景的差異,而是因為他在台北至多只能再待上四個月。
郭子雷將他調到社會組,雖然說是會累了些,但也不壞,至少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對浩心說「不要再來了」。
將距離拉開,對彼此來說應該比較安全吧。
此刻,浩心的小臉上滿是失望,「哎,我有一件事情想問你。」
「問吧。」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麻煩?」
麻煩?
他笑著搖了搖頭,「不會。」
並不是毫無感覺,也不是沒有感動,只是,多了一些顧慮吧,畢竟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浩心可以任性,他不行,浩心可以隨心,他也不行,他所考慮到的層面要比她多上很多。
浩心孩子氣的扁了扁嘴,「那為什麼老是對我這麼冷淡?」
「我對每個朋友都一樣。」
她怔了怔,重復著最後一句話,「對每個朋友都一樣?我對你來說,只是『朋友』?」
徐衡沒有否認。
「我每天都打電話給你。」
他知道。
「我們最少兩天見一次面。」
這,他也知道。
「你從以前到現在,有哪一個朋友是這樣對你的?我知道我在觀點那些記者的口中是什麼樣子,不是被寵壞的千金,就是驕縱的大小姐,我不在乎他們怎麼講,因為那對我不重要,可是,可是--」
浩心連續說了兩次「可是」,語音發顫。
徐衡以為她要哭了,但是她沒有,她只是緊緊的咬住下唇,拚命的深呼吸--那倔強的瞬間,讓他幾乎有種想擁她入懷的沖動。
但只是「沖動」,他的理智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做才是對的,因為他不可能為她留下來,而她,也不可能跟他走,小小的挫傷不算什麼,如果早知道分離的後果是難以面對的,不要開始比較好。
終于,浩心再次抬起頭,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你可以不喜歡我……那沒關系,可是……不要告訴我,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浩心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徐衡的住處的,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的車子已經駛在回家的路上。
她並沒有開冷氣,但就是覺得有點冷。
不是生氣,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傷心,她只知道此刻的心空空的,感覺非常的難受。
浩心又恢復了過去二十一年來過暑假的方式。
每日睡到中午起床,晃東晃西,看看電視,等晚上五六點天氣比較涼了之後,開車出去兜兜,如果朋友有空,就約出來看個電影。
她所謂的朋友也就那麼幾個,正值暑假,有的游學去了,有的要打工,有的回南部老家,算來算去,還是只有範玉寧。
而範玉寧知道她心情不好之後,很干脆的讓她加入了與男朋友陳逢與的約會行程。
將近一個月不見,範玉寧簡直不敢相信梁美女居然頹廢至此,「梁浩心,-是被倒了幾千萬的會啊?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浩心揚起眉,「什麼叫做『變成這個樣子』?」
她現在很丑嗎?
難過歸難過,但她還是很注重自己的服裝儀容的,現在穿的可是當季夏裝,白皙的腳上踩著果凍涼鞋,頭發媲美亞玟公主替麗仕拍廣告時的閃亮程度,頸子上掛著適合少女的小小碎鑽。
哪里不好了?
一路上跟她搭訕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浩心就著路邊的櫥窗倒影看了一下自己,「我不覺得有哪邊不好。」
「哎喲,不是打扮的關系,是,哎……」
範玉寧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不是變丑或者變邋遢,而是雙眼渙散。
浩心的招牌大眼楮,此刻一點神韻都沒有。
「陳逢與,你看,浩心是不是不一樣了?」
陳逢與就像所有伯女朋友的男朋友一樣,對于女友的朋友總采取不敢多看的策略,自然無從發現浩心的變化。
面對女友的疑問,也只能尷尬一笑,勉強帶過。
「算了算了,你先去買電影票,買好了在那邊等我們。」範玉寧伸手將陳逢與推開,「不要偷听我們講話。」
陳逢與巴不得有此一句,她一說完,他立刻朝電影院沖去。
浩心看著他餃命而去的背影,忍不住羨慕,「他還是很听-的話嘛。」
「那是現在,又不是常常。」
「可是如果太听話,-也不喜歡吧。」
範玉寧倒是不否認了,「別說我了啦!-呢,跟『開始時總是下著雨』的那個怎麼樣了?」
浩心不答。
她試探性的問︰「分手啦?」
「是分手倒好,問題是,我們根本沒有開始。」雖然已經過了好些天,浩心也自覺調整得不錯,可是,一旦講起來,胸口的地方還是有種隱隱的刺痛,「我在想,也許,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拒絕我而已。」
因為她是「老板的女兒」吧,所以,他不想接受她,但也無法讓她難堪。
「老實說,從小到大,我還是第一次發現自己那麼沒用。」
「怎麼講?」
「那天,我听他說我是他的朋友,結果居然就這樣跑掉了,我後來想想,我應該問清楚才對。」
範玉寧嗯的一聲,听她繼續說下去。
「我現在心里,有好幾個想法在掙扎,一個是,他不喜歡我,但不知道該怎麼拒絕我,可是有時候我又會想,他沒有讓我的必要吧,他不是簽約員工,再幾個月就要回埃及,我是誰對一個不打算在這里久居的人來說,一點也不重要,他大可以叫我不要去煩他。」
「浩心,-這樣很矛盾耶。」
「我知道啊。」
「-這幾天該不會都在想這件事情吧?」
「差不多。」
範玉寧露出一副快要昏倒的樣子,「完了完了,-真的不是梁浩心了,一點個性也沒有。」
「我本來就沒有什麼個性,我只是……比較誠實而已。」
如果誠實等于個性的話,那麼,她算有。
覺得該放棄,但是,又不想放棄,覺得徐衡也許有點喜歡自己,但是又覺得,如果真的喜歡,怎麼有辦法總是將她推離?
好矛盾、好矛盾、好矛盾、好矛盾……
將稿子送到總編的桌上後,徐衡趁著空檔,到茶水間沖了一杯三合一咖啡,說是提神,但其實只是一種自我催眠吧。
大學的好友馬度就說過「三合一充其量只能算是飲料」,言下之意是,那根本不算咖啡。
雖然糖多咖啡少,不過忙起來的時候,也聊勝于無。
徐衡三兩口將咖啡飲盡,坐回座位前,順便看了下手表,快五點了。
自從認識以來,浩心每到五點必定傳簡訊給他,不過自從那日之後,他的五點短訊再也沒有響起過。
一天、兩天……
應該輕松的他,卻覺得有點掛念。
那天浩心離去的神情是那樣的傷心、那樣的難受,漂亮的眼楮除了即將奪眶的淚水之外,還有種令人心疼的倔強。
浩心這幾日好嗎?
「浩遠。」小江在辦公室那頭拉著嗓子大叫,「怎麼這麼早就要走了?約會喔?」
「是啊,約會。」梁浩遠將散放在桌面上的凌亂物品全掃進怞屜,「陪梁家的小姐約會。」
徐衡知道自己不該去听別人的對話,但是,卻明白自己突然間專心起來。
「浩心喔。」小江把尾音拖得長長的,瞟了徐衡一眼,「她怎麼了?」
「不知道發什麼神經,最近都在找人陪,好象很怕寂寞的樣子,中午一直打電話過來,沒辦法,小女生很麻煩,只好回家陪啦。」梁浩遠嘴上這麼說,但臉上卻一副溺愛妹妹的樣子,「稿子我已經交了,都沒問題,有事情再打電話給我吧。」
梁浩遠離開辦公室後,小江似是自言自語的,「浩心怕寂寞,第一次听說,大概是遭受打擊了吧。」
一旁,謝明妹倒是很不以為然,「什麼打擊,要要脾氣而已,還好她是千金小姐,絕對會有投機份子搶著娶她,否則這種脾氣,哼。」
徐衡始終沉默的做著自己的事情。
手在動,心……不在焉。
晚一點,小江再次游到徐衡身邊,「謝明姝喜歡楊致凱,楊致凱喜歡浩心,所以,你懂得……」
徐衡知道小江想跟他說什麼,可是,老實說,他覺得那不重要。
浩心泫然欲泣的表情突然又浮現眼前。
她不再打電話給他,也不再在報社附近的餐廳等他,回到家的時候,樓梯上再沒有她等候的身影……
雖然不想承認,但心中唯一涌起的感覺竟然是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