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典型的夏日黃昏。
風微涼,遠處紅雲滾滾,空氣中有著茉莉花的香味。
雋琪一個人坐在檐廊下,想著一些事情。
今天下午,她剛送小佩上了飛機,而小佩也跟她坦承,她前幾日去桂冠找過凌勁捷。
「不過我什麼都沒說喔。」小佩十分忠誠的表情,「我怕被-怨恨,所以喝完咖啡就走了。」
橘紅色的夕陽里,雋琪的唇角滲出略帶苦澀的微笑。
她就是知道一定會有人看不過去,所以這麼多年來,才會選擇自己一個人承擔心事,原本是想說紐約夠遠,這兩處的人不會有交集,才跟小佩提了一些,她沒想到小佩會來台灣一待數十日,也沒想到她跟凌勁捷會這麼剛好在菁英電子的辦公大樓前面踫上。
她再半個月就要回紐約了……
這一去最快是兩年才會完成學業,如果一切真的那樣順利,她也許會留下來攻讀博士,她跟凌勁捷將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見面……
他們這個夏天總是處不好。
小心翼翼地,似乎在避免什麼似的。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跟她聊天,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跟她開玩笑,她很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有點想念起他的-唆……
嘎--吱--
朱紅色的大門動了。
尹大中出舊金山團去了,有鑰匙的只有一個人。
「你晚上不是有事情嗎?」
「對方臨時改時間。」凌勁捷見她一個人坐在檐廊下,就知道她在發呆,「晚飯吃了沒?」
「我下午有吃點心。」
他原想進屋,轉念一想,移動腳步,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她身上的香味淡淡的,就跟初夏時分,他在中央公園聞到的那股清甜的香氣一模一樣。
「這是什麼香水?」
「綠茶。」
「綠茶也可以出香水?」他以為香水只分花香以及果香兩種,現在居然出了茶香味道的……但,那真適合雋琪。
也許不夠甜、不夠艷,可是清清悠悠的,經過時間的淬煉,更能發覺其中深層的香味。
「女生的世界是很奇妙的。」
「我從來沒小看過女生。」
簡單的交談過後,兩人陷入最近常有的靜默。
天色仍然十分明亮,凌勁捷可以將雋琪的模樣看得很清楚。
她的短發服貼,小臉上有著合宜的OL妝,身上穿的是菁英電子辦公室職員的米色制服……這些,跟一年前的她是很不一樣的。
去年這個時候,她還在雞飛狗跳的準備行李,他們有幾天幾乎天天出門采買被她漏掉的小東西,而此刻,她在黃昏的橘色光彩中,神情很悠閑,臉上有著淡淡的笑容。
她還是那個雋琪,同時,也已經不是那個雋琪了。
他們只剩下兩個星期的時間。
從來沒有為愛情煩惱過的他終于相信,他的真命天女出現了--或者應該說,他終于看到了。
他不能說以前的感情不叫感情,但更少,他從來不曾考慮到那麼多,在這之前,幾乎是依著本能在前進,面對不同的女人采取不同的愛情攻勢,愛情對他而言一點都不困難,一點都不。
而今,他卻為了該不該開口而猶豫起來。
當他發現自己考慮雋琪的心情多于自己的想望的時候,終于確定了一件事情--這個感情,是前所未有的。
所以他前所未有的猶豫,前所未有的考慮,前所未有的以「不讓對方困擾」的方式在思索。
蘇怡芝前陣子笑他完了。
謝書安說他現在看起來很有徐志摩的味道。
前幾日,他在中正機場再度遇到何姿允,她大方的微笑,然後說,天哪,你現在改走深沉路線嗎?
薄暮中,他喚她的名字,「雋琪。」
「嗯。」
「-在紐約的時候,常不常想家?」
雋琪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問起關于想家的問題,但是,看得出來他此刻是的的確確要跟她說什麼,于是她還是回答了,「我不知道那樣的頻率算是常還是不常,不過,我會想。」
想家,想爸爸,也想他。
台北對她而言是他存在城市。
透過一條寬頻線路,她跟時差十二小時的他維持著交談,雖然總是言不及義,但是,對于喜歡他這樣久的她來說,已經是很大的快樂--即使走下進他的感情世界,但至少,也不要斷了聯絡。
「想家的時候-都做些什麼?」
「如果時間早就洗洗衣服,打掃房間,如果時間晚了,直接上床睡覺。」
「我剛來這里的時候,以為自己也會想家,結果沒有,因為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花在--」
她知道他要說什麼,跟著開口。
于是,兩道聲音一起重迭而出,「失眠。」
凌勁捷笑了,「-還記得?」
「當然記得。」她一副少小看我的樣子,「那時我還以為你想家過度才會這樣恍神,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你被蟬聲吵得睡不著。」
「那時真的好佩服-跟尹叔,總覺得聲音明明這麼大,你們為什麼可以睡得這麼熟,一點影響都沒有。」
「習慣嘛。」
「是啊,習慣。」當時的他,直直痛苦到秋天,「可是,那好像也變成一種強迫記憶了,我會把蟬聲跟這里的一切聯想起來,老房子、圍牆邊的茉莉花、院子里很難開的水龍頭,尹叔……還有。」
「嗯。」
「大學的時候,我常跟觀星社員一起上山,有時也會有蟬聲,因為太吵,大家都睡不著,就圍在一起聊天,我會講起-,那時候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提起家里,但是現在想起來,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那個聲音背後所代表的一切。」凌勁捷回想著,花香,植物的味道,還有那個曾經吵到讓人睡不著的聲音。」
雋琪靜靜的听他說話。
談話之間,遠邊的橘雲漸沉,天色轉黑--雖然眼前的視線已經開始不再那樣清楚,可他心中有些東西卻漸漸清晰。
他已經考慮好了,只希望這決定沒有錯。
「-可能發現了,這陣子,我常常在想一些什麼,老實說,我沒想到自己會被這種事情困住這麼久,-知道嗎,有時候體諒與膽小只是一線之隔,我正在找尋其中的平衡點。」
凌勁捷轉過頭,微黑的天色中已經無法輕易看出她的表情,但是,她的眼神卻定住在他的臉上。
干干淨淨的。
「我有件事情要告訴。」
「嗯。」
「如果-覺得不舒服,就當沒听過吧。」
就在他們熟悉的夏晚氛圍中,他說了。
慢慢的,從五月去紐約看她時的些微心動開始。
他並不是那種喜歡她很久但到現在才發現的那種人,他的愛,的確是在這個夏季才開始萌生。
她推翻了他的美女定律。
推翻了他的完美規矩。
後來,每次雋琪問起他這件事情的時候,他總是說不記得說了什麼。
她說他耍詐。
他會回答她沒有--他不必去記得那個晚上自己究竟說了什麼,他只要記得她的表情就好了。
那是凌勁捷第二次看到雋琪哭泣,帶著幸福的那種。
紐約,秋天。
已經到了晚秋,中央公園從盛夏的翠綠一轉為蕭瑟之氣。
一團團的綠色大樹突然間都換了模樣,掉葉子的掉葉子,變顏色的變顏色,似乎都在宣示著季節即將轉換。
天氣已經有點冷了,雋琪穿上外套,正準備去上課。
把書塞進袋子里,順道在牆上的月歷打上圈號--每天早上把已成了昨天的數字圈掉是從以前就有的習慣,這樣,她才不會弄錯日期。
穿好鞋子,她開了門,彷佛算好時間似的,住在對門的小佩,房門也嘩了一下開了。
「雋琪,-看起來好愛睡。」
「我昨天比較晚。」
小佩靠近她,笑得曖昧,「又在在線談戀愛。」
「我在看書。」
「一整晚都在看書,沒有開計算機?」
雋琪臉微紅,「一點啦。」
「我就知道。」小佩嘻嘻一笑,「見不到面已經夠可憐了,還聯機上聊天都不準的話就太沒人性了,說,-昨天在在線談情說愛多久?有沒有兩個小時?啊?沒有喔,一個小時?也沒有,半個小時就下線?-會不會太有自制力啊?」
「我不想耽誤到功課。」
簡單幾個字,讓小佩肅然起敬。
如果讓她來講,她會覺得雋琪跟那個什麼凌勁捷的戀愛根本就像連續劇,而且是屬于那種七轉八折型的劇情,因為彼此都很會藏,所以一點破綻都沒有,要不是凌勁捷最後開了口,差一點點兩人就要擦身而過了。
她去台灣的時候,還差點沖動的想要幫雋琪告白呢,還好她膽小,要不然這場愛情戲就被她弄得一點氣氛也沒有了。
怎麼說都還是當事人主動告白比較好咩。
當她與雋琪終于又在上東區的學生公寓踫頭,雋琪真的是……整個人都亮了起來,那種亮度是不會騙人的,一定有什麼很好很好的事情,她才會變得那麼耀眼。
事實上也證明她的猜測沒錯,雋琪戀愛了。
對象是那個她暗戀了N多年的人。
至于那個人是怎麼告白的,這點雋琪不告訴她,纏之,盧之,有時候使使小手段想騙她都沒用,雋琪很堅持這是她自己的秘密。
幾個月過去,小佩知道沒辦法,也不去管了,現在她最大的樂趣在于探究遠距離的戀愛究竟在談什麼。
叮咚一聲,電梯門開了。
兩人出了公寓大門,下階梯,然後就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朝地鐵站的方向前進。
入站後,小佩還記得剛才說到一半的話題,很快的在候車時間問了起來,「你們現在聊天的內容都跟以前一樣?」
「差不多啦。」只是,會多一些些的……甜言蜜語吧。
雋琪不知道那樣算不算,在這之前,她從來不知道言語的力量居然能大到這樣,有時候甚至只是一個簡單符號,就讓她高興不已。
現在,她每個星期上線三天,每次跟他聊半小時--其實她的毅力一點也不強,因為結束對話的人永遠是他。
說拜拜時總是有點依依不舍,可是他的最後訊息又會讓她振奮起來。
「好好讀書,拿到學位快點回來。」
他要她「快點回來」耶--雋琪以前會覺得怎麼女生談戀愛就變了形,現在才知道,自己根本錯怪別人了,變形是自然的,而且,完全不受控制。
她還是不懂得撒嬌,但言談之間卻不覺的開始溫柔。
他們可以聊的事情很多,不再只局限于天氣、時勢,他們有很多共同的記憶,對于未來,也有一些計劃。
她還想讀書,他支持她的想法。
他則計劃將旅行社擴大,並且以開發大公司中的團體或者員工旅游為主,目前為止,都很順利,他現在很少帶團出國,反而以洽商居多,如果沒有意外,桂冠幾個月內會換辦公室。
他告訴她很多事情。
蘇怡芝跟謝書安閃電結婚。
梅梅離職。
林昭宇听說準備移民。
大家以前常去的餐廳海灘變成了一家藥妝店。
尹叔跟一起學園藝的一個歐巴桑好像在約會。
直到蘇怡芝的寶寶出生後,大家才恍然大悟當初他們為什麼會砰的一聲就跑去結婚。
雋琪看到凌勁捷寄過來的最新寶寶照片,感覺好有趣。
滿月的時候根本看不出來像誰,但是現在五官已經很清楚了,寶寶像小號的蘇怡芝。
時間慢慢過去。
雋琪的功課越來越重,凌勁捷忙著拓展旅行社規模越來越忙,他們分別待在兩個城市,談著別人眼中因為距離遙遠而可能隨時分手的戀愛。
直到夏季再次來臨,雋琪終于拿到學位。
那天,太陽很大很大,天氣好得像是在對一切做出預告似的。
她訂了機票,確定日期之後,在大好陽光之中撥下了那組許久沒有按下的號碼,通向海洋的另外一方。
中正機場里,人潮來往。
經過長途飛行,雋琪臉上雖然倦意難掩,但卻有著更多的喜悅。
終于--回到台灣了。
凌勁捷說要來接她,她很期待跟他見面,全世界應該沒有像他們這樣的情侶吧,告白後只談了兩個星期的戀愛,然後她就收拾行李飛往國外,一去經年,中間連個短暫的見面都沒有。
她拖著大包行李,試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認出他的身影。
在……那里。
他臉上掛著笑,她推著行李,以自己也想象不到的速度前進著,三十公尺、二十公尺,然後伸手可及。
她攬住他的肩膀,很緊很緊的,彷佛要將空白的時間彌補起來似的,然後她听見自己的聲音,「我回來了。」
他沒講話,只將她抱攬得更緊。
她的身上,依然有著夏日的味道。
他們的戀愛,其實不太像戀愛,因為紐約太遙遠,因為太久沒有見到面,這樣的愛情維持起來雖然辛苦,但此刻,凌勁捷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人。
雋琪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上,「等很久了嗎?」
「很久。」他的聲音低低的,「兩年。」
「我真的回來了。」
「如果-拿到學位還不回來,我就要去找-了。」他在她耳畔輕啄了一下,然後放開她,稍稍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好方便他審視她的臉,眉眼,唇角,還有她望著自己時的神情……
雋琪臉一紅,雖然說談了兩年的戀愛,但那是屬于心靈上的依靠,這樣的接近對一般情侶來說是習以為常,然而,她卻覺得很不好意思。
「不要看啦,坐了那麼久的飛機,我的臉一定很腫。」
「是有點腫。」他端詳著,然後笑說︰「不過很可愛。」
可愛?
這是他第二次說她可愛--第一次是他跟她告白的那個夏日夜晚。
那天,他們在檐廊下從黃昏談到晚上,他從不著邊際的言論逐漸明確起來,然後說有件事情要告訴她,而在這之前,她真的沒有想到自己有天會從他的口中听到那句「我喜歡-」。
她的直覺是不可能,他卻很明白的說自己沒有開玩笑。
「看到-會覺得愉快,沒看到-會覺得想念,不管-做什麼事情,我都覺得很可愛……」
直到現在雋琪都還記得當時不真實的感覺……
她想起了那個晚上,直到凌勁捷的聲音將她喚回現實。
他的聲音帶著笑意,「不是吧,這麼久沒見面,居然在我面前發呆?」小丫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一臉出神的感動。
他在她額上一吻,「走吧。」
「嗯。」
他攜著她的手,朝停車場的方向前進。
雋琪知道他們要回家了。
矮矮的圍牆,舊舊的房子,牆邊有一排夏日香花,拉開綠色紗門的時候,會听見舊物發出的些微聲音,院子里的曬衣架上總是晾滿了衣服,院子里那個灑水用的水龍頭老是修不好。
他們常在檐廊下聊天,伴隨著唧唧蟬聲,天南地北的聊著。
而今她終于回來了。
依然是蟬鳴時刻,依然是夏日時分。
但是……她終于不再是那個暗戀的人。
「想什麼。」凌勁捷的聲音從駕駛座上傳來,「笑得那麼詭異。」
「沒事。」
「-不會現在就想一些有的沒的吧?告訴-,我可不是那麼隨便的人喔。」
她笑了出來,「你才在想一些有的沒的。」
雋琪想,他們的相處模式會有所改變,但無論是怎麼樣的變化,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她都會很樂于接受。
就在兩人的玩笑中,車子駛出了停車場,朝家的方向前進。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