雋琪大包小包的走回尹家坐落的巷子。
手上有超市的袋子、書店的袋子,還有她一路小心捧著的水果蛋糕--凌勁捷是出了名的甜食王,最喜歡吃捷運站附近那家蛋糕店的檸檬蛋糕。
一般男生是不會喜歡吃甜食的,不過,他從來就不像一般男生。
至少在個性更深層的部分不像。
他總是很誠實、很自在,他從來不介意讓人家知道自己的習慣,當然也不介意別人對他的看法。
「吃甜食又怎麼樣,又不是殺人放火。」他說。
當時梅梅還很天才的回了他,「可是這樣就不冷酷了啊,帥哥吃蛋糕的畫面感覺很怪耶。」
「怪的人是-不是我。」凌勁捷用一種逗弄梅梅的語氣說,「我愛吃什麼是我個人的事情,我才不要為了滿足-的帥哥勾勒圖而改變自己。」
所以,蘇怡芝知道,謝書安知道,林昭宇知道,姚若梅知道,整個桂冠的人都知道,自認風流的大帥哥凌勁捷愛吃甜食,也許是因為他的態度始終落落大方,倒也沒人覺得奇怪。
而這個沒有零食就活不下去的人,一旦帶團,就不會放任自己亂吃。
雋琪知道他的習慣,對他而言那是工作,工作的時間他要讓身體保持最好的狀態,所以飲食方面會簡單輕食,把水果蛋糕當飯吃是在台灣才有的奇景,在國外不會出現。
這個歐洲團前後十多天,想來他應該克制得很辛苦,所以,她才特地繞遠路去幫他買蛋糕的。
停在朱紅色大門前,雋琪掏出鑰匙開門,走過小小的院落,推開紗門,「我回來了。」
聲音空蕩蕩的,屋子里不像有人。
她將大小包放在客廳的桌子上,直直走到最里面,凌勁捷的房間前,拍了拍木頭門,「喂,凌勁捷?」
三秒後,響應她的仍然是靜謐。
十點落地,現在已經五點多了……
雋琪突然想到,說不定他是約會去了。
她跟他十幾天不見,他跟上個月才認識的新空姐女友呂億馨也是十幾天不見--呂億馨曾經到過桂冠的辦公室,很漂亮、很女人,落落大方的跟同事們打招呼,當然不忘記對雋琪親熱些。
「終于見到-了。」呂億馨笑意盈盈的,「我一直以為勁捷已經夠會說話了,看到-之後才發現他是形容詞智障,-比他口中的人要可愛多了。」
熱情得恰到好處,吹捧得恰到好處,可以說是九十分的情人模板,而雋琪知道,妹妹與情人之間其實無法比較。
這個月的第二趟長飛,凌勁捷連打電話給她都是以「就這樣,我不跟-說了,我還要打電話給億馨」做為結束。
交代完公事,接著,是私人時間。
私人時間啊……
暗罵自己一下,她回到客廳,開始處理那大包小包的東西,蛋糕放冰箱,零食放在零食櫃,這些菜……只有她一個人了,還煮不煮?
一個人吃沒意思,可是如果因為凌勁捷還沒回來就將四菜一湯改為泡面,感覺未免也太沒志氣,而且,好像有點明顯……
那天晚上,雋琪還是將所有的東西煮了,沒吃完的放冰箱。
不知道是因為這幾日奔波新廠商處理合約的疲累,還是因為沒見到凌勁捷的失望,洗完澡後,倦意立即襲來。
習慣性的朝牆上時鐘的位置瞥去,三點半……三點半?對了,時鐘早壞了,她抓起床頭的鬧鐘確定正確時間,九點不到。
還早,可是……好困。
爬上床,右腳勾過迭在床尾的被子,關了燈,玻璃窗外可見盛夏的夜空,月亮圓,星星沒半顆,窗外唧唧蟬聲以一種不大不小的音量傳入她的耳朵。
她早已經習慣了,凌勁捷也習慣了。
不覺得蟬聲吵,蟬聲是夏日的一部分。
凌勁捷在父母出意外之前住的都是公寓大樓,剛到尹家的時候就是夏天,直到很久以後,他才跟她承認,那蟬聲讓他失眠了很久。
「我當時一直覺得-跟尹叔都好厲害,明明這麼吵,可是對你們一點影響都沒有,-照樣寫功課,尹叔照樣在排行程,好像那聲音根本不存在。」
「對我們來講,那是真的不存在啊。」
一般人如果跟夏蟬只隔著一扇普通的玻璃窗的話是絕對沒辦法專心的,但她可是跟這些蟬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曾曾祖父母……相處了十幾年呢,蟬聲?她才不把蟬聲當一回事。
「結果,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睡著的?」
他想都不想就回答,「秋天的時候。」
她听了哈哈大笑,「難怪你剛來的時候總是一副游魂的樣子,原來是睡眠不足啊。」
唧--唧--
雋琪翻了個身,才剛闔上眼,就听到紗門推開的吱軋聲。
老爸還在大陸,那麼……是凌勁捷回來了。
她想見他,真的想見他,不過,現在這樣沖出去感覺太詭異,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的心事。
她已經隱藏很多年了,她可以控制。
她只要趕快睡著,明早起來,就可以看到他了。
正當這麼想的時候,不意凌勁捷卻叫了她。
「雋……」
只叫了一個字--大概是發現她房間已經熄燈,照常例判定是在睡,所以「琪」字也就免了。
薄被里的小女生正猶豫著要不要回他的時候,卻清楚听到自己模糊的聲音,「我還沒睡。」
微涼的夜風中,凌勁捷在老房子的檐廊下迎上十幾天沒見的,雋琪的臉孔。
她的短發亂亂的,身上還穿著中學時候的運動衣,腳上套著襪子--剛到尹家時,他總覺得奇怪,夏天還穿襪子,不熱嗎?
雋琪只說習慣了。
後來,連他的眼楮也習慣了,她那雙細細的足踝上,總是套著各式各樣的襪子,冬天穿兔毛材質,夏天就穿薄一點的棉紗,不管醒著睡著,她總是這個樣子。
看她現在,大概才剛剛爬上床,不過,實在也奇怪,這只夜貓子什麼時候習慣早睡了?
「今天怎麼這麼早睡?」凌勁捷問,語氣很是愉快。
「累了嘛。」
「很累?」
「嗯。」
他端詳著她的臉,半晌,卻突然笑了,「是有黑眼圈,可是,怎麼都沒有比較瘦?」
「喂。」她朝他肩上用力一拍,「沒禮貌。」
「開玩笑的。」見她當真,他笑得更開心,哈哈哈的直笑。
在他爽朗笑聲中的是雋琪怒斥的言語。
不是那種撒嬌的微嗔,是真的惱怒的聲音。
很熟悉的尹雋琪。
他們認識多久了?十年多一些些,他看著她從國一新生慢慢長大,等暑假過去,她就要升大四了。
人是長大了,可個性一點都沒變,好強、好勝,絕對不認輸,一點都不知道變通……
一旁的雋琪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麼,只覺這個人的表情很古怪,古怪到有點討厭。
「笑什麼啦,鬼鬼祟祟的。」
「我在想--」凌勁捷故意將尾音拖長,滿意的看著她被勾起注意力的樣子,「想我們剛認識的時候。」
「嗯。」
「也是夏天。」
她的表情柔和了起來,「嗯。」
好久以前的那個夏天。
這個陌生人闖入了她的生活,他對她態度大方,是她自己喜歡他的,然後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喜歡是怎麼一回事,生平第一次知道了想念的真正寫法,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個女生……雋琪突然笑了出來。
隨著她笑聲輕揚,一個不輕不重的爆栗落在她的頭上。
「還笑啊。」
「不小心想到了嘛。」
「都被-看光了,真是。」
對于雋琪的笑意未減,凌勁捷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當然知道她的詭異笑容來自什麼,那是他剛到尹家的事情。
雋琪在學校參加了排球隊,練球回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洗澡,他不知道她的生活作息,她也還沒習慣家里多了一個人。
那天,剛好附近的道路在施工,鑽頭發出震天價響的驚人分貝,聲音大到他們听不見彼此的聲音。
他不知道她回來,她也沒听見些微的水聲。
她在浴室外間月兌去球衣,包了大毛巾就拉開內室的門,卻沒想到里面早有人搶先一步,情況說有多尷尬就有多尷尬。
雋琪還好,長毛巾裹著,損失的只有肩膀跟小腿,而凌勁捷當時卻是一件衣服都沒有--對于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女生來說那可是一個很大的視覺沖擊,雋琪的驚愕可想而知。
雖然那真的只是一個意外,可是他卻沒辦法把記憶從她腦子里除去。
一想起,她的表情就會出現一種極力壓抑的愛笑戚。
倒也不是說她老想著這件事情,因為每一次她會想起,幾乎都是因為凌勁捷自己說了什麼的緣故。
不過話說回來,她的反應很微妙。
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應該是大叫然後轉身跑走吧,可是她卻在驚愕過後,後退,後退,再後退,直至退到拉門軌線外時,伸手輕輕將舊式木門拉上,然後說︰「你慢慢洗,我不急。」
當時凌勁捷就覺得尹叔沒騙他,他的女兒真的很奇怪。
說外向是很外向,有時候又別扭得厲害,人越多,她的自我防衛機制越強,要听她說真心話絕對不能挑人多的時候。
真不知道該說是優點還是缺點。
這個夜晚,就跟過去很多共度的夏夜一樣。
兩人在檐廊比肩而坐,白色磁盤上放的是冰鎮後的切片西瓜,月色光明,蟬聲唧唧--初來乍到時,覺得那蟬聲實在有夠吵人,可是多年後的現在,他已經習慣-們的存在了。
那是一種家的感覺。
尹叔將他這個故人之子視為己出,雋琪雖然嘴硬,但他知道,她跟自己是很親的,他可以包容她暴躁的脾氣,不是為了什麼,而是因為習慣了她的存在,那是他總會想起的一個人……
凌勁捷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等我一下。」
雋琪听見他開行李箱的聲音,不一會,紗門又被打開了,他頎長的身影再度在她身邊坐下。
他遞給她一個壓著浮凸玫瑰圖案的白色紙袋,「給。」
「是什麼?」
見她問,他答得也快,「從國外帶回來的減肥束月復。」
她瞪了他一眼,每次都是這樣,只要只剩下他們兩個,他一定不會放過在口頭上欺負她的機會。
剛剛說她沒有比較瘦,現在又說要送他束月復,可惡。
拆掉層層包裝,是個時鐘。
很漂亮,是威尼斯玻璃。
「-可不要告訴我-已經買好新時鐘了,我可是千里迢迢帶回來的。」天知道要帶這個易碎物品,他一路搬運行李的時候要多小心。
「還沒啦。」雋琪看著手中那個跨越千山萬水而來的禮物,薄薄的唇角浮起一抹淺淺的笑意。
以小方塊的方式成就一個大方塊,淺藍,深藍,透明三種顏色交錯,簡單利落,很有海洋的感覺。
凌勁捷看到的第一眼就覺得,那應該是雋琪會喜歡的樣式。
她的時鐘壞了那麼久還沒買新的不是懶,是因為她挑,找不到喜歡的,她寧願先忍受沒有的不方便,也不想隨便遷就。
「漂亮吧?」
「嗯。」
「嗯什麼嗯,喜歡就要說喜歡,不要說嗯。那是我們認識這麼久我才知道-的意思,可是換成別人,不見得會知道。」大手一下模上她的短發,「-啊,要學習一下坦白比較好。」
「中午要吃什麼?」最關心三餐的職員--姚若梅,總會在十一點半發出這個聲音,永遠準時,不會有誤差。
「姚若梅,-不談吃會怎麼樣啊?」蘇怡芝受不了的說。
「可是吃本來就很重要。」
專員謝書安听了直笑,「梅梅真是個好鬧鐘,對吧,勁捷?」
「當然、當然。」雖然說每天上班就盯著時鐘等吃飯實在有點頹廢,但如果沒事情做,也不能怪梅梅如此委靡了,「反正今天也沒什麼事情,不如我們一起出去吃吧。」
「喔,贊成。」梅梅高興大呼,「每天吃便當吃得好膩。」
「那我打電話訂位了,要去的有誰?」
梅梅第一,「我。」
謝書安第二,「加上我。」
凌勁捷拿起話筒,「怡芝-呢?」
「好吧。」既然大家都去的話,她不去好像也太不合群了。
凌勁捷翻了一下常用電話簿,按下了他們喜歡的一家復合式咖啡坊的電話,要了四個人的位子。
對凌勁捷來說,桂冠旅游與其說是辦公室,不如說像他的中繼站吧,一般領隊都是合約制,可是他這個領隊與眾不同,有團帶團,沒團照樣來。
別家的領隊不會跟助理、會計,或是專員這樣熟,但他會。
訂好位子後,謝書安突然說︰「昭宇他家好像在附近,打電話問他要不要一起出來好了。」
林昭宇是另外一位領隊。
他跟凌勁捷一樣,退役後就在桂冠旅游工作,大家已經認識好多年,偶爾也會來桂冠--雖然以留守的形式居多,但對于偶爾發生的「全員外務中」的情況,的確幫了很大的忙。
相貌普通,個性溫和敦厚。
即使蘇怡芝也承認,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根本沒有辦法發脾氣,因為他人太好太誠懇,想生氣都不知道從何生起。
「不用打,老板叫林昭宇出差了。」蘇怡芝提醒。
「雋琪出差,昭宇也出差,怎麼大家都在出差。」謝書安用一種開玩笑的語氣說︰「老板難道準備發憤,重振他口中『當年的桂冠』的氣勢了嗎?」
「謝書安,你真的應該多看一下公司的行事歷,他們是一起出差的。」
「啊,真的?哈哈哈,我最近比較忙,忘記了。」
凌勁捷原本還在算時間好打電話給呂億馨約後天吃晚餐--桌上日歷在後天的日子打上了圈號,那是呂億馨有長班的日子,他們說好先吃晚餐,然後他送她去機場,她十一點要起飛。
不過一听到尹雋琪跟林昭宇一起出差,感覺卻突然奇怪了起來。他知道雋琪要出差,早上還是他送她到松山機場的,他一直以為她是一個人。
雖然說她已經是大人,但……
凌勁捷拿起電話走到茶水間,按下了單鍵記憶。
「喂。」雋琪的聲音透過電話傳過來,背景喧喧鬧鬧的,感覺似乎在個很吵的地方。
「到了?」他問。
「早就到了。」
「現在人在飯店嗎?」
「現在才十一點多,誰讓我Checkin啊?」她的聲音很是好笑,「凌勁捷,你是怎麼了?你的問題都很怪耶。」
「-出差行程緊不緊?」
「等一下,你到底要問什麼啦?」
被她一問,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了,總不能講是基于哥哥對妹妹的保護心理,發現她跟同事孤男寡女的出差,感覺奇怪吧--他大學時期的酒肉朋友小馬對妹妹也是保護過度,還一度被他們懷疑小馬根本就是戀妹,沒想到啊……原來天底下的哥哥都是一樣的。
可不能讓雋琪知道,要不然她又要說是他阻礙了她的戀愛之路。
轉念一想,他找了個借口,「有空的話幫我買檸檬餅。」
「不會吧,你怎麼這麼好吃?」她用一種無法相信的語氣說︰「居然特別打電話來叫我幫你買檸檬餅?林昭宇,你有見過這種人嗎?我又不是出來玩的,居然叫我買檸檬餅?」
「不是我要吃的。」
「那是誰?」
「我上次跟億馨說起,她說有機會也想嘗嘗看。」這,他可沒騙雋琪,他的確跟呂億馨提過,呂億馨也的確回過他那樣的話。
「原來是為了討好女朋友啊。」雋琪咕咕噥噥的,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男人對女人好是應該的,可以的話就幫我帶,不方便的話也沒關系。」凌勁捷頓了頓,很哥哥的交代了,「晚上記得打電話回來。」